炉子上正在熬着的药不是给穆怀的,而是给前不久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有点魂不守舍、大惊小怪的欣然的。
冯大夫说她是受了惊,可问起缘由,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除了霍秋兰还会有事没事恶趣味的逗她,冯大夫就不过问了。
大抵也是欣然突然病了的原因,这些日子一直赖在药铺里没走,好在这院子客房多,以前是给病人住的,这回一下让两个姑娘家给占了去。
说起这两个人,江济对霍秋兰印象颇好,人长的好看,娇俏!也不扭扭捏捏,最重要的,她也是个大夫,心肠比模样更好,小青年不由得便心驰神往,对着“吱吱”冒气的药罐子便痴痴笑了起来。
冯大夫从外面进来,就瞧他一个劲的对着药炉傻笑,溜到他身后就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喝道:“想什么呢,笑得跟朵花似的!”
江济“哎呦”一声,回头瞧见冯大夫一张脸,笑容立马不见了,委屈巴巴的小声咕哝道:“没想什么。”
冯大夫指指他眼前的药罐子,道:“药都熬好了,还不快点拿下来!”
江济一瞧,方才他一个愣神还真熬过了头,手忙脚乱的就去端,着急之下忘了垫上布巾,手指头才摸着药罐子的边儿,便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放在嘴边使劲的吹。
冯大夫那边抓药的手被他这一嗓子吼的一哆嗦,恨铁不成钢的回头瞪了他一眼,道:“毛手毛脚。”
江济也不敢顶嘴,捞了一边的布巾把药罐子从小炉上端了下来。
滤过药渣端着往欣然那屋去的路上,身后蹦蹦跳跳过来一个人,见了他,声音轻快的打了声招呼:“江大夫又来送药啊!”
一听这脆生生的声音,江济脚下一顿,脸忽的红了,欢欣鼓舞的转回身,却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霍……霍大夫早啊!”
霍秋兰抬头看了看将近晌午的大太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打着哈哈道:“啊!也不是很早。”
江济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愣神间,他手上的药碗就被人夺了过去。
霍秋兰站在他对面,手中端着药碗,道:“我给她送进去就行,你忙去吧!正好我有几句话想跟她说。”
江济犹豫的片刻,霍秋兰已经端着药碗走人了。
欣然正趴在窗口的桌子上发呆,忽然间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一抬头,便见霍秋兰的的身影挡在面前,一手拖着只药碗,活像托塔李天王低头俯视着她。
欣然直起身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好奇问了句:“怎么今天不是江小大夫来了?”
“呀!原来你等的不是这碗药,而是送药的人啊!早知都我就不破坏你们的雅兴了。”
“你少胡说八道啊!”欣然端起碗在嘴边吹了吹,才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而后露出了一副嫉妒扭曲恨不得想死的表情。
“啧!真丑!”霍秋兰毫不留情的嫌弃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在满口肆虐的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中药味中,欣然还是抽空回了一句嘴。
她把手里的药碗递还给霍秋兰,霍秋兰却没接,丢了欣然一句:“喝完了自己去送,真当我是跑腿的了。”
欣然把碗放在桌上,问她:“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穆怀的情况已经好转了,按照药方再服用个五六天便没事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该回去了。”
欣然眸子暗了暗,不急不躁的“哦”了一声。
霍秋兰纳闷了:“喂!我是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雒都?留在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欣然一听回雒都,神色又有点慌,匆匆道了一声:“不了,我先不回去。”
霍秋兰不明白,追问道:“你不回去留在这里做什么?”
欣然没回她,手一伸,把窗子给关了起来。
霍秋兰站在严丝合缝的窗前郁闷了半晌,最后道了句:“成,你不爱回去就算了。”
她倒是说走就走,当天就向冯大夫辞行,原本走南闯北身上就没多少行李,来的轻松,走的也轻快,只是苦了江济一脸的不舍,跟在后面送出老远,左一句右一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穆怀的病情确实如霍秋兰所说,在她走后第二天便能认人了,但看上去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比较好的是不会再大喊大叫,抓人咬人了。
冯大夫说,他身体里的蛊虫虽然已经驱除,但是心智受损恐怕却难以完全恢复,只能看他的运气。
欣然便动笔给远在雒都的雒祎去了封信,让他派人来拿人,按雒国的律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出门传信的时候,正瞧见一大波兵马从落霞城这里过去,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但欣然认得出这些人身上穿的是谯国的盔甲。
欣然与一帮看热闹的民众挤在一起,却都站的远远的,瞧着队伍慢腾腾的从雒国境内撤回去,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一仗,总算是打完了。
信送出去没多久,雒祎派来拿穆怀的人便到了,只是欣然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是单衡。
比之上一次见他,他俊雅的脸上填了几道新伤,倒是无碍欣赏,还是那一身水蓝袍,温文儒雅,不像个将军。
“就是过来提个人而已,你刚打完仗,他不让你好好休息,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单衡让手下人将穆怀装上囚车,见他忙完了,欣然才在他身边开了口。
“他说你来这边一个多月了,也没人在你身边,他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欣然笑了笑,再没说什么,转身欲走,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
单衡拧眉看着她,宝石般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愁,问道:“你要去哪?”
欣然理所当然的道:“当然是回屋了,你想让我送你们走啊?”
“跟我一起回去。”单衡说道,那语气不像是商议,倒像是命令。
欣然甩了两下没甩开他的手,便把整个身子转了回来,用另一只手掰他的指头。
单衡既好气又好笑的用另一只手攥住她不安分的那手,道:“你留在这里还想做什么?雒祎已经昭告天下祁桓乃是受叶依晗迫害,蒙冤而死,人也在搜捕之中,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欣然闻言,忽然就放弃了挣扎,突然的乖巧让单衡有些错愕,还以为她想通了,便道:“跟我回去吧!”
欣然闷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依晗可能死了。”
“你说什么?”
欣然抬起头看着单衡的眼睛,眼中神色复杂而凝重,道:“我不小心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亲眼瞧着她掉进水里,被溪水冲走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我们再说吧!”单衡说着便又要拉着她走,欣然却翻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
“单小侯爷,你觉得你眼前之人还是当年你喜欢的那个雒玉卿吗?”
欣然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分。
“其实不是了对吗?虽然这话有些残酷,但是我不想再瞒你了,也不希望像你这样好的人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其实我从落霞城回去之后见你的第一面,于我而言,你只是一个陌生人,那些属于你和雒玉卿的过往,点点滴滴其实都与我无关,我不是雒玉卿,我是李欣然。”
“我也不属于那座雒王宫,宫外才是我能享有的自由的天地,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欣然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转身而去。
单衡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觉得那个人一下子又变的无比陌生,他蹙眉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卿卿!”
欣然的脚步没有停,沉稳果断的往前走去,转过回廊,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合上房门,轻轻倚在门后,欣然才缓缓吐出闷在胸腔中的一口气,这话说出来,她终于感到轻松了些,就像压在身上的一块大石终于卸了下去。
悠悠的男声在此时突然从屋内一侧传了过来,声音凉凉的道:“要是后悔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欣然骇了一跳,侧头往那处一瞧,便见个月牙白的身影好整以暇的站在边上,千年不化的一张冰山脸正带着几分不爽的情绪望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
祁念走近她,将她逼在角落里,低头看她:“这里是落霞城,我的治下,我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奇怪?”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欣然满脸黑线道,这家伙是故意偷换概念的吧!
“徐州的事显然只查了一半你就跑了,我自然要找你来要个结果。”
他大概就是不想承认自己私闯民宅的事,才一直打马虎眼,不肯正面回答欣然的问题。
欣然也不与他计较了,虽然心中觉得私闯民宅这事祁念应该干不出来,当然,她也因此不会知道,她同单衡说话的时候,躲在墙角的某人目睹了全程,等她走回来的时候,慌不择路的某人才会一头钻进了她的屋子,然后被逮了个正着。
但祁念这话却问在了欣然的心坎上,祁桓的事,她确实应该同祁念讲清楚了。
“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其实我说与不说,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你应该知道他是心甘情愿赴死的,若你以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全祁家军,那你便小看他了。”
“还是为了保住叶依晗?”祁念突然接话道。
欣然一顿,眼中闪过讶异之色:“你……怎么知道?”
“雒祎想要护着她的时候,我便猜测,也许叶依晗的存在对雒国而言并不是危害,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袒护她?我看了你后来拿到的名册,方姨告诉我,那些被杀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对新朝心怀不满之人,我便知道了。”
“你猜的没错,我想当年新朝能顺利度过难关,恐怕不只有祁桓武力威慑的功劳,应当还有叶依晗暗中剪除不安分子的功劳,所以当你父亲知道真相后,才会选择极端的方法收场,那时的叶依晗,确实不能死。”
“叶依晗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帮雒王?”
欣然仰头看着祁念,忽然有了几分犹豫,如今雒祎履行诺言为祁家平冤昭雪,那么按当初约定,祁念应当被封王,一旦如此,他与雒国便是两立。
叶依晗的身份事关雒国安危,决不能轻易透漏,她思忖了半天,没说实话,而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祁念似乎没有追问下去的意图了,手托腮想了想,忽然问她:“你不与单衡回去,是有什么打算吗?”
祁念不提这件事了,欣然自然是巴不得他不上心,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道:“纵情山水,四海为家,怎么?万水千山,要陪我去看吗?”
祁念望着她那只白里透红的手,抬眼神色淡淡的撇了她一眼。
欣然看出他没那个心思,她也不过是句玩笑话,可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些空落落的,她收回手,未免尴尬打趣他道:“看来江山美人,还是更爱江山啊!”
她说着转身拉开身后的房门,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下了逐客令:“没什么别的事的话,请吧!”
祁念望着欣然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上隐隐浮动着怨气,这丫头的心思还是总写在脸上,让人连猜的机会都没有。
他走到门口的脚步忽然停下,问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欣然一怔,脸上神色由阴转晴,趴在门槛上眯着眼睛看他,活像一只奸诈狡猾的狐狸精,道:“那江山怎么办?”
祁念道:“会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坐上那个位子。”
欣然还是笑,眼里盛了蜜似的,低低道了句:“真是个昏君。”
歌舞升平的醉心楼奢靡不减,却已经不知不觉间换了主人,琳琅坐在案桌前,瞧着桌上垒的厚厚一摞的书册,苦闷的扶了扶额。
逃离了宫中繁琐的政务,没想到醉心楼大掌柜的日子也不像她看见的那般清闲。
雪青上前给她添了杯茶,琳琅扭头看了她一眼,问道:“筠华呢?”
雪青提醒道:“您不是让她去徐州处理画堂春之后事宜了吗?”
“哦”琳琅回想了起来。
雪青便又轻声说道:“北面来消息说,祁念没有称王,这好处让萧子瑜占了,方姨不愿意回来,留在了他身边。”
“那就由着她。”琳琅抬手揉了揉眉心,风轻云淡的道。
“老王上那边可要派人接回来?”
琳琅脸上浮起一丝笑,道:“不必了,就让他省省心,也该阿祎好好磨练磨练了。”
刚说完这些,琳琅又想起什么,问道:“叶依晗还没有消息吗?”
雪青蹙眉,摇了摇头,道:“没有,只说去落霞城见一位老朋友,后来就没了她的踪迹。”
琳琅撑着头趴在桌边,喃喃道了句:“什么人能让她刚一退隐便迫切的想去见。”
雪青也拧着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道:“叶楼主早年出访曾有一回失踪了小半年,后来找回来的时候好像对一个男子生了情愫,据说还怀过那人的孩子,可惜最后没留住。”
琳琅睁大了眼:“我怎么没听说过。”
雪青小声嘟囔道:“那是叶楼主来醉心楼之前的事,楼主不让对外说。”
琳琅又问了:“那男子是什么人?”
雪青道:“好像是个江湖人士,其余便不知了。”
潺潺水声从耳边缓缓流过,女人慢慢睁开了久闭的眼眸,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瞧见的是洁白的帐子顶,细听之下,还有身边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躲了我这么多年,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啊!”
女人嗤笑一声,淡淡开口。
在她身边小憩的男人闻声睁开了眼,那人三四十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凝炼沉稳,还带着点轻佻放纵,盯着躺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妖娆妩媚的女人,面色却又点冷,道:“你这命还真不是一般的硬。”
叶依晗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一阵吹过竹林的风,轻灵悦耳,道:“不命硬一点,怎么能等到你来救我。”
她侧过头,瞧着男人硬朗的面容,声音中绝无仅有的温柔,道:“知林,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这次我不喝堕胎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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