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人偶-Chapter12羊的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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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天下了很大的雾,我慢慢地走在梦境一样的马路上,天不怀好意地阴着。

    进了公司,走到洞穴一样的工作位上,重重地坐下来,椅子发出呻吟,有人朝我的方向张望,我低下头,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封信。

    这不是广告信,因为信封上是手写的地址,不是打印的。那个人的字体歪歪扭扭的,但是看起来每一笔都充满诚意。

    这字体,我有些眼熟。

    我小心地拿起信看了看,然后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是那种每个小卖店都有卖的红格信纸,信纸的背面用黑色的笔画了一只羊。

    画画的人水平不怎么样,顶多是个学前班简笔画水平,但能看得出来他的画和他的字一样认真,羊的眼睛的位置贴了一个小纸片,是一只人的眼睛。很明显这眼睛是从某张照片上抠下来的。

    于是,这只死气沉沉的羊被赐予了一个诡异的灵魂。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眼睛看起来似曾相识,只是它在我的记忆中东躲西藏让我不得要领。

    经过一个上午魂不守舍的回忆,我终于猜到了给我寄信的人是谁。

    我决定下午不上班了。

    我回到了老房子,老房子是我家住楼之前的平房,若干年前,住楼房是一件比较牛的事情,恨不得敲锣打鼓弄得街知巷闻。那时候我十来岁,对于上楼除了有一种虚荣的喜悦更多的是不舍,因为我最好的朋友都住在这里,我上楼之后离这里会很远,我舍不得他们。

    尤其是那个张石三。

    张石三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捣蛋鬼,偷西瓜,用弹弓子打人家玻璃,拔光人家公鸡的羽毛等等事件,让张石三声名鹊起,我以能每天跟他一起玩为荣。

    一起调皮捣蛋挨打受骂的孩子总是能滋生出比其他玩伴更多的感情。我总能记起当年临走前,我们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他穿着蓝色的褂子,低着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我拿出一个铁饼干盒,里面是我赢来的玻璃球,不粘胶,还有几辆支离破碎的小汽车模型,这在当年是我全部的家当和宝贝。

    我说:“我要走了,这些都送给你。”

    他说:“你还回来吗?还能来找我玩吗?”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我刚要说话,他却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你要是能回来就不会把这些宝贝都送给我了。”说完抱着饼干盒子跑了。他的哭声很大,我和他玩了这么久,即使石三爹骑在他身上用鸡毛掸子拼命地打,也从没见他哭过。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故作成熟地挥手告别。

    站在他家门前的时候,我举着手很久都没有勇气敲门,还是那个黑色的油漆斑驳的大门,里面似乎关着我童年所有的快乐回忆,我总觉得门一开就能看见那个有着小豁牙子的张石三,他会用袖子,抹一下鼻涕,然后带领我“南征北战”。

    但是我知道,这永远都只能是回忆了。

    我站在门外许久,脚下的烟蒂越来越多,天渐渐黑了,我依然不敢进去,这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弯腰提着水桶,走了出来。

    “张伯……”我怯怯地叫了声。

    “你是……小朗?”老人抬起枯枝一样的手,拉住我。

    “好多年没见了,你怎么来了?”老人的眼里马上就有了泪。

    我知道张伯一定以为我是来找石三的,张伯以为我并不知道石三已经死了,也许这个善良的老人还在权衡如何把这个多年前的噩耗转告给我。

    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其实我来这里只是想偷偷地确定一件事情。

    “张伯……我来看看石三。”我只能无耻地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张伯的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石三他……”

    我装作惊讶,装作不解,装作不知所措,装作无法承受,我非常痛恨我自己的虚伪与卑鄙。

    “张伯,您节哀,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就是您儿子……”我掏出一张名片,老人双手颤抖着接过,嘴里哎哎地答应着,抬起泪眼感激地看着我。

    这让我真的承受不了。

    我说:“张伯,我想去石三以前的房间看看。”

    石三家一共两间平房,他奶奶死后,就是张伯张婶住一间,石三自己一间,但是张婶很早就去世了。

    张伯打开紧锁的房门,我知道,张伯是不愿意睹物思人,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伤的事情呢?我走进去的时候感觉时光仿佛倒流到了20年前,房间还和以前一样,地方很小东西很多,都是一些不用的旧家具,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以前玩累了我和石三经常挤在上面睡觉。我跪在地上钻进床底下,摸到一个纸壳箱,里面有一本影集和一个布包。

    在石三13岁的时候,他考上了市内的中学,我们再次相遇,多年不见但是我们依然保持着过去深厚的情谊,我们一起打架,一起追女孩子,一起给老师的粉笔盒里放死老鼠。那时候的石三已经不是那个精瘦的小豁牙子了,他已经很高,但是头很大头发很少,眼神憨憨的,跟过去那个精灵鬼完全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成熟了。他裤子的口袋里每天都揣着梳子和镜子,总是在午休的时候坐在花坛边上整理发型,并且放学之后他总会在学校门口等着,但我却不知道他等的人是谁,因为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那时候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姑娘,只是连我他都没有透露是谁,我知道这个姑娘在他心里应该是很有分量的,因为以前的姑娘都是我们一起追,这个算是他的保留项目吧,所以我一直没有问他。不过后来有一天他扔掉了梳子和镜子,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之后放学再也没有见他站在学校门口等。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斑驳的饼干盒,打开盒子,里面是玻璃球、不粘胶,还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小汽车模型。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打开影集,一页一页翻过去,就像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飘过,张石三这个名字,几乎是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代名词。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我和石三的合影,我们并肩站在中学校园的大榕树下,石三梳着汉奸头,头发上擦了很多发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故意做了一个便秘的表情,我知道他在模仿古惑仔里的陈浩南。我胳膊搭在石三的肩膀上呆呆地看着镜头,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愣住了,这张照片里,我的眼睛被抠掉了。我掏出信封,拿出那只画在信纸上的羊,把照片放在信纸上面。

    羊身上这只眼睛,是我的。

    和我的猜测一样,给我寄信的人,是已经死去的张石三。

    【2】

    我并不害怕,因为比这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我只希望张石三能杀死我,我已经找不到其他赎罪的方式,如果我死了可以不用再经受良心的拷问和灵魂的煎熬,那么,我很乐意马上死去。

    所有事情的起因,是中学的时候我和张石三的恶作剧,我们一起把死老鼠放进物理老师的粉笔盒里。那是个很严厉的老头,为了逃避惩罚,我们放好死老鼠之后就翘课去游戏厅打街霸去了。

    只是在我们热血沸腾地拼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并不知道物理老头已经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他有心脏病。

    我们从游戏厅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我们班的小猪,这个胖墩墩的小子是我们的死党,他严肃地告诉我们,物理老师被我们的老鼠吓死了。

    我们无法接受已经成为杀人犯的事实,于是躲到城郊的一个废弃的工厂里,我用口袋里仅有的20块钱买了两个面包和两张去通远的车票。去通远是石三的意思,他说他要去找个人,我问是谁,他没有说话,但是,我并不在意,只是对即将到来的逃亡生活充满了幼稚的期待。

    到了通远的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住火车站翻垃圾箱依然挨冻受饿,这和我们的想象完全不同,于是我们来到了劳务市场。

    关哥把我们带到养殖场的时候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以为外国人口中的牧场就是中国人嘴里的养殖场,谁知道这里只有两个羊圈。

    这是一个煤矿的附属项目,很奇怪吧,一个开煤矿的大老板居然要以养羊为副业,而且还是超小规模的。

    我怀疑,这个叫沈胖子的矿场主只是单纯地喜欢羊这种动物,当宠物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羊像生病了一样,没有精神。

    就这样我和石三变成了饲养员,每天与羊为伍,但是这里的羊都不爱吃东西,饲料放在饲料槽里,好几天也不用填料。

    我跟关哥汇报情况,关哥说只要不死就没事。

    无聊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羊圈旁边看着工人黑着脸从伸手不见五指的煤矿里上上下下。他们无一例外地目光呆滞,甚至看不到他们苦中作乐开开玩笑说说话。

    沈胖子是一个身材酷似香港武打明星洪金宝的胖子,眼睛不大,目光阴冷阴冷的。一次他来视察工作,一个工人不小心把筐里的煤洒在了他的鞋上,那是一双很好的皮鞋,亮得刺眼。

    那个工人国字脸,脸上都是煤灰,眼睛显得分外的白。他跪在地上用袖子小心地擦着沈胖子的鞋,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个在旧社会受欺压的长工一般,眼里尽是懦弱与无奈,他边擦边说:“我真是眼瞎,弄脏了您的鞋。”

    沈胖子大度地一扬脚:“别擦了别擦了,糟蹋了我的鞋。”

    说完转身想走,这时候这个工人居然抱住了沈胖子的腿:“老板,老板,你行行好,放我一天假成吗?我老婆病得很重,我女儿弄不到钱,求求你让我出去想想办法。”

    沈胖子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懒懒地说:“你来这么久了,难道不知道规矩,你见过谁从这里活着出去了?”

    说完狠狠地踢了工人一脚,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那个工人被抓到院子里,他想逃跑,被抓了。所有的工人都被叫起来开会。

    沈胖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他的手下按住这个工人,工人的脸贴着地上的煤渣,不住地哀求着,眼泪把黑色的脸膛冲出两道白色的痕迹。

    他的手下把工人拉起来,跪在地上,沈胖子伏在他耳边说:“如果你能把你女儿送给我玩几天,我就饶了你。”

    那个工人转头把一口痰吐在他的脸上,沈胖子刚要发火,忽然换了一副笑脸,抬眼在周围的工人身上扫视了一遍,然后认真地运了运气,锃亮的皮鞋一脚踢在工人的嘴上。工人吐了一口血,里面混着断掉的牙齿,他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我抓住了想要冲过去的石三的手,他的骨节都攥得发白,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工人们都冷漠地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然后沈胖子清了清嗓子冷冷地说:“把他送到羊圈去。”

    当沈胖子说完这句话,所有的工人的身体都哆嗦了一下,恐惧从眼睛里无声地飘出来,凝结了空气。

    后来我们问了其中一个工人,知道这个被打的男人叫罗强。

    那天晚上,沈胖子给我和石三放了一个晚上的假,让我们到处看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这是离市区很远的郊区,周围有两排卖生活用品衣服之类的房子,况且已经是后半夜,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不过还有一排亮着粉红色小灯的房子。

    那些房子外面都站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她们的目光不怀好意,在我和石三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鉴定我们是否能花得起钱。不过看起来她们生意并不是特别好,这里毕竟离市区很远,不过,天高皇帝远的,的确也安全,至少不必担心警察。

    我和石三有些尴尬,只想快点走过去,忽然石三停下不走了,我拽他他也不动,他直愣愣地看着前面的一个女人。我没有看见女人的脸,因为她已经被一个男人带进了屋里,门咯吱一声关上了。

    从背影看,女人的身材很瘦,但是皮肤比较白净,我觉得石三看那女人的眼神像两把尖刀。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脚踢开了那扇形同虚设的木门。

    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你要死啊!老子……”

    “老子”两个字刚说完就听见男人的惨叫,接着男人屁滚尿流地冲了出来,只穿了一条内裤,仔细一看,右眼还顶着一大片的乌青……

    我跑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女人抱着被子坐在那张单人床上,房间里一股酸酸的味道,床单根本看不出本色。石三直愣愣地戳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像两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过了许久,“火山”似乎冷却下来,他像是在进行慢动作一样,默默地把上个月的工资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地放在那条肮脏的床单上,转身就走了。

    我听到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应该问什么,石三这个人,他想说你不必问,他不想说,你杀了他都没有用。

    晚上回到羊圈的时候,羊圈的灯按照惯例已经全部熄灭了,我和石三的宿舍就在羊圈门口,我走到宿舍的时候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刚刚跑完5000米的运动员的呼吸,又掺杂了吸食毒品之后无法抑制的兴奋。

    于是我走到里面伸手拉了一下灯绳,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羊圈里安装红色的灯。任何生物在一片昏暗红光的笼罩下看起来都给人一种匪夷所思的恐惧感,就像他们被赋予了某种邪恶的灵魂。

    灯亮了,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羊都站在那,死死地盯着我,目光不怀好意,眼睛里反射出诡异的红色光芒,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不是羊,而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它们看我的目光就像在打量着它们的食物。我甚至觉得它们整齐地站在这里是在等我们回来。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吼叫了一声,可是羊圈里的羊却没受到一点惊吓,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还是死死地盯着我。

    我回头一看,是石三。

    “怎么了?”他问我。

    我嘴唇颤抖着指着羊圈说:“羊……”

    【3】

    夜里很静,被黑夜包裹着,我无法入睡。

    我的大脑一遍一遍地重播我刚才看见的那一群羊,它们的脸上挂着邪恶的表情。

    忽然一个影子映在窗户上,那是一只羊的侧影,我看见它裂开嘴角,笑了。

    我慌忙推了推石三,他并没有睡着。

    “石三,羊……”我浑身都颤抖起来。

    石三往窗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你也没发烧啊。怎么了?你不是连羊都怕吧?”

    他一提到羊我又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石三笑了:“羊是吃草的,你害怕它吃了你?”

    我沉默了很久,说:“我不知道。”

    石三忽然说:“你有喜欢的女人吗?”那时候我们不过十六七岁,石三却坚持把女孩儿说成女人。

    “没有!”我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见到你爱的那个女人了?”

    黑暗中,我听见石三发出沉重的叹息声,那叹息里沉淀着无限的悲凉。

    “你那时候建议来通远说是找人,就是找她吧!”

    我不是故意要探求他什么秘密,我只是想借着这些问题冲散刚才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事实上他回答与否我并不在意。

    我听见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他不想说什么了。

    夜里我听见石三轻轻的啜泣,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没有安慰他,我知道作为朋友我最好装作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有一只羊不吃不喝,眼神呆呆的,呼吸微弱,我们马上报告给关哥,关哥报告给沈胖子,沈胖子挥了一下手,大方地说:“趁还没死,赶紧杀了给他们改善生活吧。”

    我和石三忙活了半天,把羊肉收拾了和羊杂一起放在锅里炖了两大锅,工人们跟以前吃咸菜是一个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他们的怨气沉重,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平淡面目的背后是一个个蠢蠢欲动的暴虐的灵魂。

    如果你身边有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保持着一张扑克脸的人,你永远也别想猜透他,很可能他盯着你的时候是在考虑刀子应该从哪里插进去比较符合他的性格。

    我盛了一碗肉,蹲在羊圈旁边刚要张嘴,发现羊圈里的羊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一种警告,想起昨天晚上窗子上映出的那只羊的剪影,我完全没了胃口。我把那碗羊肉倒在羊的饲料槽里,想不到那些羊居然一拥而上,拼命地抢,嘴里发出愤怒的咩咩声,原本温柔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之下居然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羊,不是食草动物吗?

    我赶紧跑去找石三,石三坐在石头上,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一个小东西仔细地端详着。

    “怎么了?”

    石三手里举着一个金戒指,愣愣地看着我:“吃出来的……”

    那个戒指已经发红,但是能分辨出是黄金的,只是个简单的指环,从大小来看应该是个男人戴的。这个金戒指可能就是那只羊生病的原因,我仔细地翻看着,发现指环里面刻了两个字母lq。

    一般来讲,首饰上刻的都是首饰主人的名字的缩写,那lq是谁的名字呢?

    “是罗强。”石三低低地说。

    我和石三对视了很久,谁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我马上跑去找关哥,我觉得沈胖子手下他算是最有人情味儿的人了。我知道我还没有仗义到要为罗强讨回什么公道的程度,我只是想确认,罗强是不是被羊吃掉了。

    “关哥,罗强呢?”我冲进关哥的办公室没头没脑地问。

    我发现关哥正回头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看着我。原来,沈胖子就坐在关哥办公桌的对面,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他挑了一下眉毛,笑了:“想知道罗强去哪儿了吗?”

    在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办公室里的空气刷的一下凉了,刺骨的凉。

    关哥马上站起来说:“我已经把罗强送回老家去了,他病了。”

    我愣在那,关哥背对着沈胖子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我愣愣地说:“哦。”

    关哥冲我挥了挥手:“滚蛋小兔崽子,什么都问。”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沈胖子的手下进了办公室,头,有个工人大腿砸断了。

    沈胖子冷冷地说:“那,晚上让他进羊圈吧!”

    我飞快地跑回去找到石三,他已经把戒指戴在手上了,一个属于死人的金戒指。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又被放假了,我知道沈胖子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我对石三说:“我们跑吧!这里太可怕了。”

    石三沉思了一下:“我不走。”

    “你舍不得那个女人?”

    “即使不是因为她我们也走不了,上次我们出来,难道你没有看见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们?”

    “那怎么办?”

    “我们出去走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见你老相好?”

    石三没有吱声,只是闷闷地往前走,我只好跟着他。

    我们又来到了那排点着粉红色小灯的房子跟前。

    还是那个女孩,没有化妆,眉目清淡,穿着脏兮兮的白裙子,扎了一个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我和石三站在她面前,石三从口袋里掏出红梅烟,点上放在嘴里,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女孩,女孩也抬头笑着打量着他。忽然女孩的笑意从脸上瞬间消失,那张脸像冷冻过一样,她一把抓住石三夹着烟的手,扔掉烟头,指着石三手指上的戒指说:“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你从哪里弄到的?”那表情像是找到了儿子的祥林嫂。

    石三把戒指从手指上拿下来放到女孩的手心里:“你想要,给你!”

    “我是问你从哪里得到的戒指,你快说啊!”

    石三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不知道如何开口,女孩似乎误会了我们的意思,她下定决心般定定地立在石三面前:“我明白了,你跟我来。”她拉着石三的手,进了屋,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

    石三挣脱她的手:“我不是为了这个。”

    女孩忽然哭了,她说:“你要我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石三说:“这个戒指的主人是你什么人?”

    女孩说:“是我爸。”

    石三叹了口气:“这是你爸的遗物,你保管好。”女孩的眼睛里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但是她并没有伤心到哭天抢地,似乎她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感。

    女孩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低低地说:“我爸是怎么死的?”

    石三想了想:“是意外。”

    女孩又问:“尸体呢?”

    “埋了。”石三答道。

    “在哪儿,带我去挖。”

    “你进不去。”

    “我跟你睡觉,你带我进去。”

    “我带不了。”

    女孩又转头看着我:“我跟你睡觉,你带我进去。”

    石三抬手给了女孩一巴掌,女孩哭了说:“我知道,我爸不能活着回来,我早就知道,我知道那里有羊,那里有羊……”

    她目光呆滞,只是一遍一遍重复,那里有羊……

    石三警觉地向周围看了看,拉着我和女孩一起进了屋里,关了门,关了灯。

    我们三个一起处在了黑暗中。我坐在床头,他们两个坐在床尾。

    石三叹了口气:“你辍学之后就回到通远了吧!”

    “是,我妈病了,我爸在矿场上班,我必须回家照顾她。”

    “觉得遗憾吗?”

    “什么?”女孩问。

    “你成绩那么好,放弃学业,遗憾吗?”

    “我妈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边儿,我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女孩叫边儿。

    边儿说:“我记得你的汉奸头。”

    “为什么做这个?”

    “矿山换了老板,这个老板简直吃人不吐骨头,我爸已经两年没回来了,一起去上工的人也没见回来一个,我赚的钱连我妈和我吃饭都不够,除了这样,我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我知道会这样……”

    边儿打断石三:“没有如果,而且,你只是我的同学而已。”

    “有什么打算吗?”石三问她。

    边儿说:“继续赚钱,给我妈治病。”

    “我出钱给你妈治病,你别做了。”

    “不用。”

    “你看不起我。”

    “我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来。”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通远山区这一块都是你们老板沈胖子的,你以为出了矿山就出来了?”

    终于结束了暧昧的谈情说爱部分,我清了清嗓子:“边儿,你知道这里的羊……”

    边儿说:“我知道,不但知道,我还见过。这些羊,其实是来报仇的。”

    我和石三惊讶地异口同声道:“报仇?”

    边儿说:“听说沈胖子在买下这座矿山之前就是个很残忍的家伙,有一次他和他的几个兄弟自驾游,到了这里的山上玩。晚上他们生了一堆火,在一起聊天,这时候他们听见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他们从草丛里发现了一只羊,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羊。可能是因为难产,母羊疼得浑身抽搐,沈胖子忽然来了兴致,要吃乳羊,于是他不顾其他几个人的反对,剖开了母羊的肚子,把小羊拽出来。当时母羊还没死,躺在血泊里,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是沈胖子居然狠狠地把小羊摔死在母羊的眼前,然后,开膛破肚,用树枝穿好了,放在火上烤……母羊一直这样看着他,眼睛里流着血,直到眼看着他吃光了小羊,才闭上眼睛死去。那天晚上他们就在那露营,第二天,那只母羊的尸体不见了。”

    在黑暗中我觉得冷飕飕的。

    石三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问:“可是沈胖子为什么会养羊呢?”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我能感觉到,边儿看了看石三又看了看我,然后说:“他刚接手矿山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小事故,死了两个工人,因为是刚开始做,根基不稳,如果被查出来出了事故,有关部门很有可能把矿查封,当时已经非常晚了,两具尸体苍白的脸在黑夜里明晃晃的,大家都不敢靠近,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羊,一步一步走过来,步履悠闲,姿态优雅,它一直走到尸体旁边,停住,然后看了看周围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沈胖子的脸上,露出一排尖锐的牙齿,它笑了。”

    石三问:“羊会笑吗?”

    边儿答道:“就因为羊不会笑,所以它笑起来才可怕,尤其是站在尸体旁边笑。”

    “然后呢?”我问。

    “然后,那只羊……低头在尸体上闻了闻,张嘴一口咬住尸体,扯下好大一块肉……吃了。”

    “那骨头呢?”

    “矿上做蜂窝煤用的研磨机,所有的骨头磨成粉之后和在做蜂窝煤的煤粉里,最后都变成一缕青烟灰飞烟灭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法了。”

    一阵沉默。

    许久,石三说:“太可怕了……这可能是真的吗?如果我是沈胖子,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了,怎么还会留下这只羊?即使它有本事为他处理尸体,但是它简直是个怪物啊!”

    “有的时候你是很难理解有钱人的心理的,他们养毒蛇、毒蜥蜴、鳄鱼当宠物,是为了什么?难道它们可爱?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满足自己猎奇的心理,还有为了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品位,他们对自己都有异于常人的自信,也许,沈胖子可能认为这羊是上天派来帮自己的。”边儿说。

    “那死者家属怎么应付?”

    “矿上本来是有规定的,每个月有一天假期,他大可以推说,工人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来上班。死无对证的事情,再加上工人的家属都是小老百姓没有什么势力,于是这个矿成了三年生产无事故标兵矿。”

    我想了想说:“不对啊,那羊应该是来报仇的啊!怎么会帮他呢?”

    边儿想了想:“也许是时机未到吧!”

    石三忽然冷冷地说:“边儿,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边儿说:“我陪关哥睡过觉,他告诉我的。”

    石三愤愤地站起来说:“贱人!”然后冲着我说,“我们走。”

    我知道,石三真正在乎的不是边儿做的事情,而是边儿无所谓的态度。这让石三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爱错了人。边儿的态度抹杀了石三心中沉淀了多年的爱意,过去几年里那么多的日日夜夜的等待,他曾幻想过有一天会有奇迹出现,能让边儿再站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说话,对自己微笑,或者就像过去一样让他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然而这一刻,石三宁可没有再遇到她,这样她就永远是那个穿着洁白裙子像云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

    【4】

    在回去的路上,石三问我:“你说如果沈胖子知道我们知道了羊的事情,他还能让我们出来吗?”

    我说:“他会把我们送进羊圈……”

    我想起了在关哥办公室沈胖子阴毒的态度,也许无论我们知道不知道羊圈的事情,他都会置我们于死地,因为我管得太多了。

    晚上回到羊圈的时候,我的手握住灯绳许久都不敢拉开,睡觉前看一次羊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是,我不敢。我不敢想象我拉开灯绳会看到的这些食人羊繁殖出来的后代对我微笑的脸。

    但是当我确定这些羊可以吃人的时候,我就对它们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好奇害死猫。

    “啪嗒”,一片红光之下,我又见到了这些外表斯文的死神,它们都站在那里审视着我,忽然其中一只羊打了个哈欠,没错,它在打哈欠。在它大大地张开嘴巴的时候,我看见了它嘴里的牙齿,那不是羊应该有的牙齿,它们像鲨鱼一样的尖锐,里里外外有三层,简直是一台绞肉机。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只打哈欠的羊却轻巧地向前迈了一步。

    我的眼睛瞄了瞄那几块烂木头围成的栅栏,我知道,那些明晃晃的牙齿连筋肉都可以轻易撕下,这栅栏根本就形同虚设。

    羊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又退了几步,后背已经靠在了墙上,这时候石三问我在做什么,我一挥手,让他走远点儿。

    石三还是走了过来,这时候,那几只羊居然无聊地走开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拉着石三回了宿舍。

    半夜的时候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偷偷摸摸的。我下床开门,居然是关哥。

    “你赶紧走!带着你兄弟。”

    我问:“为什么?”

    “因为你问了罗强的事情!”

    石三走过来冷冷地说:“那怎么样?”

    关哥说:“我只是不想你们两个孩子在这里出什么事情,这里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石三哼了一声:“那你怎么不走,不怕有一天进羊圈?还是这里有你舍不得的东西?”

    关哥说:“我不想多说,总之想要保住命,赶紧走。”

    石三一把拉住关哥:“你认识边儿吗?”

    关哥的表情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怎么了?”

    石三的眉头一皱,拳头“呼”的一声挥过来,一拳打在关哥脸上。因为没有防备,关哥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重心不稳向后倒过去。

    “咕咚”一声,随着关哥倒地,周围忽然亮如白昼。

    沈胖子带着他的手下,站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下。

    地上还趴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裙子。

    沈胖子笑着说:“我就觉得你们两个小子有问题,原来和这个贱女人一样知道我不少的事情,如果不是我派人跟踪,被人端了老窝都不知道。”

    边儿抬起头:“我就是要端掉你的窝,救出我的父亲。”

    沈胖子哈哈大笑:“闺女啊,你父亲现在已经变成羊粪了,哈哈!”

    边儿却出人意料地冷静:“从我在这里调查你们开始我就知道,我能救出我父亲的几率很小,但是,这里还有其他的人,他们都有家人,有子女有妻子有父母,你绑架他们为你没日没夜地工作赚黑心钱,会有报应的。”

    沈胖子冷笑一声:“哼!报应?恐怕还没等到我的报应就先等到了你的死期。”沈胖子转头对关哥说,“念在你为我工作多年的分儿上,只要你把这个女人扔进羊圈,我就放过你。”

    关哥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边儿,又看了看沈胖子:“沈哥,她还是个孩子。”

    石三走过来又给了关哥一拳:“你也知道她是个孩子,那你……”

    一群人围住我们,我们四个一起被关进了羊圈。

    我知道我们凶多吉少了。

    沈胖子大手一挥,让工人们都出来,开会。

    干活的工人被叫回来,睡觉的工人被叫起来,很多人脸上沾着黑色的煤灰,目光呆滞地围在羊圈前。

    沈胖子清了清嗓子:“你们看好了,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羊慢慢地向我们围过来,这时候关哥冷静地说了一句:“沈哥,今天晚上小莫会来矿上看您的,看看时间快到了。”

    沈胖子忽然愣住了,因为小莫真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爸爸!”

    这时候所有的羊都警醒地回头看着这个8岁的男孩,慢慢地围拢过去。它们立在羊圈前面不动,那一瞬间空气都凝结了。

    忽然,为首的一只羊笑了,露出了密密层层的牙齿。它的嘴里发出了一声类似汽笛的声音,这时候所有的工人像被驱使了一样都慢慢地朝沈胖子围过来……

    沈胖子死了,当众人散开的时候,沈胖子倒下了,身上无数的伤痕,腹腔被剖开,双眼被挖去,两个黑黝黝的窟窿被插进两根鲜红的蜡烛,沈胖子的身体不时地抽搐着,橘黄色的火苗随之跳动着,诡异莫名。

    羊圈里的羊回头看了看我们,然后跳出羊圈,我们四个人也偷偷跑了出来,这样的变故真的太出乎意料了。

    即使我们知道这是羊的复仇,但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羊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羊跳出羊圈之后,向小莫慢慢围过去,小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动不动,只是愣愣地看着父亲的尸体。

    石三忽然大喊一声:“快跑啊!”

    小莫这才抬头看了看,当他发现眼前的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像为了完成某种祭祀般,这些羊把小莫的尸体放进沈胖子剖开的腹腔里。

    我终于明白,它们等到今天是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羊完成了这些祭祀之后,忽然转过头向我们走过来,我在它们的目光里看见了仇恨。在它们眼中我们和沈胖子是同一种生物,凶狠而残忍。

    它们杀沈胖子和小莫是为了报仇,杀我们是为了填饱肚子。

    那一瞬间我居然想通了,如果我们和羊互换角色,是羊统治地球,那么现在就应该是涮人肉,而不是涮羊肉了,那时候羊也会觉得杀人吃人是天经地义的,那我们就不该怪这些吃人的羊。

    我们一直后退着,当我们退无可退的时候,关哥忽然开车冲过来,冲我们一招手:“上车!”

    石三拉着边儿,边儿拉着我,但是我却跌倒了。

    我的脚很疼,坐在地上松开了边儿的手:“快跑,快跑。”

    边儿却甩开了石三:“要走一起走!”

    我不敢回头看,因为我甚至已经听见了羊群奔过来的声音。

    这时候石三一把拉起我,把边儿的手交到我的手里:“照顾好她。”说完,他狠狠地推了我们一把,我拉起边儿一瘸一拐发疯似的向车的方向跑去。

    当我们上了车的时候,只能透过翻滚的尘土,看见地上一堆模糊的血肉。

    这时候,天,亮了。

    车向前不停地奔跑,边儿依偎在我的怀里:“你说,石三知道初中的时候我喜欢的是你吗?”

    我没有回答边儿的话,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缓缓升起的太阳说:“我一直都知道,石三爱你,只是我不知道,他居然这么爱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我终于泪如雨下。

    我知道要是没有我,要是边儿没有爱上我,石三用不着死。死的应该是我,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事情,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但是在生死一线,他选择了成全边儿和我,他知道边儿喜欢的是我。

    这种选择,石三是必死无疑的。

    而当我们从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回来之后,才听说,那个物理老师根本没有死。

    我们匪夷所思、九死一生的遭遇,居然是源于一个同学的玩笑。

    【5】

    从石三的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的魂都快散掉了,只是一步一步晃晃荡荡地走,我知道我对不起石三,他为了边儿把命都搭上其实就是希望我们能幸福,但是,我没有做到,初恋总是很美好,但是毕竟那是过于青涩的情感,当我们成熟之后就不会再喜欢倒牙的酸杏了,我们都会爱上水灵灵的水蜜桃。

    我和边儿分手了,其实也不是分手,是我抛弃了她,我跟我自己说我并不在意她做过妓女,我跟自己说我并不在意一见到她我就会想起石三,但是除了这些我还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我那么迫不及待地离开她。

    后来听朋友说,边儿又做回了老本行,她的妈妈死了,再加上我的离开,让她不堪忍受,后来染上了毒瘾,在红灯区她是要价最低的妓女。

    我只能冷冷地回一句:“她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自己的面子。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在生死一线,是这个女人曾经不顾自己的安危想要救我,我也忘记了,这个已经无药可救的女人,是我兄弟用命换回来的。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我居然变成了一个禽兽不如的人!

    路灯下,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动物站在那里。我知道它在等我,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封信,还在。我接受它的邀约,等待它的审判。

    我知道眼前的这只羊就是石三,你可以说我是精神病,但是我真的能感觉到,他就是当年那个梳着汉奸头叫我兄弟的小子。即使它现在浑身长毛,四肢着地。

    他用羊的眼睛看着我,我从它的眼中读到了悲哀、仇恨,还有不舍。

    我一步步走过去,它张开嘴,我看见了密密层层的牙齿,还有它眼角流下的泪。

    我蹲下来,把脖子伸过去,对它说:“我亲爱的兄弟,我们终于可以永不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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