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孤儿院1-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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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一日星期日晴

    早饭后我练了一会歌曲,就感觉无聊透了。我并不是个闲不住的人,可这几天就在这小破房间里呆着真的把我憋坏了。要是在这里能上网也行,看看新闻,聊会儿天什么的,也不至于太闷。可是一想到昨天刘带我去打电话的情形,我连问他能不能在这里上网的勇气也没了。一个破电话都当成宝贝锁起来,要是真拉了网线,机房里不请人二十四小时看守才怪!没办法,我只好拿出笔记本电脑玩了二十多分钟电子游戏。后来我真的在房间里呆不下去了!尽管刘再三嘱咐我不要随便走动,可是,去他的嘱咐吧!我马上就要憋死在这里了!想到这我就走出了宿舍楼,在孤儿院里闲逛了起来。这也是我来了这几天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在这院里随便逛逛。

    我先来到昨天去的那个“办公楼”。今天再看这建筑,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原来教堂的主体部分。只不过塔尖上的十子架被换成了五角星。那五角星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都已经褪色了,在阳光下显得黑乎乎的。建筑的外表粉刷得不错,可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感觉到从里面散发出的阴森的味道。可能是我看西方的恐怖片,特别是有关吸血鬼的恐怖片看得太多了吧!

    我沿着办公楼侧面的甬路继续向前走,发现办公楼的后面是个操场,一部分铺着砖另一部分是土地。前天下了雨,现在还有些泥泞。操场的另一侧有些陈旧的体育设备,不过里面并没有我期待的篮球架。看来以后想在这荒山野岭打场篮球也不容啊。

    站在操场上,我知道这几天凌晨吵醒我的声音是从那里来的了——操场边上的每个路灯杆子上,都有一个大喇叭——就像电影里农村广播站用的,架在村口的那种。声音就是从这些喇叭里发出来的。看着这些喇叭,我猛然回忆起不仅仅是操场上,在大门口,在甬路旁的路灯杆上,甚至在宿舍的厕所里都装有这样的大喇叭。这里的广播站不是播各种“学习”,“最新动向”,就是播我前几天领教过的各种“样板歌曲”——这种宣传方式真算是“到位”了。

    操场的北面——正对着办公楼是一排底矮的平房,大概有四五间的样子。我走到近前,看那房子的门窗都是不全的。有的整个窗户是用一整块塑料布蒙上的。我透过破了的脏玻璃向里望,才知道这竟然是教室!里面放着些残破不全的桌椅,黑板是刷在墙上的,屋里没有日光灯,每间屋子里只有一个小灯泡,孤零零地挂在教室里靠前的房梁上。真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孩子们是怎样上课的。平房的后面是一栋三层的红砖楼房。和平房一样,窗户和门上的玻璃都是残缺不全的。有的是用塑料布遮盖,有的是装化肥的袋子,甚至有的窗户上连遮盖的塑料布也没有。那些没有塑料遮盖的窗户上都装着铁栅栏。我走上前,见破旧的楼门虚掩着,本来想走进去看看,但想到刘的嘱咐,自己没经过他允许就出来本来就已经有些过份了,再随便进别的房间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还是就在外面看看吧。

    我扒开一楼一扇窗户上的塑料布向里看。塑料布的后面是铁栅栏——看来这楼的每扇窗户上都装着铁栅栏。可能是院方怕孩子们玩闹的时候不小心从窗户里跳出来摔伤吧。透过铁栅栏向里看,只见屋里面很长的一张大床,有点象农村的土炕。上面七扭八歪的铺着十多床被褥。床的对面是一排破旧的衣柜,有的甚至没有门。里面零星地塞着些小包裹。我向里看的时候,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飘了出来,让人作呕。我赶紧后退了几步。这时,旁边的一个房间传来水声。我向旁边的房间里看去,里面是间水房。两侧水池上的白瓷砖已经脱落了大半。两个孩子踮着脚站在水池边靠门口的凳子上,费力地洗着衣服。水房里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头发一绺绺的,好象很长时间没洗过澡了。光着脚,穿着很旧的衣服,一个孩子裤子的膝盖位置上有个大洞,露出里面细细的腿,另一个孩子的右臂的袖子是空的,他(她)只用一只手在那里使劲的搓。他们可能看到了我的影子,一起抬头向这边看。我怕他们看到我,就赶紧走开了。

    我顺着甬路继续往前走,感觉心里发酸,说不出的难受。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些贫困地区的孩子。他们是生活状况是让人震惊的,(想不到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亲眼见到这些孩子们的生活状态,再多的照片也无法让他体会到我现在的心情。从前我总是想如果将来真的出了名,好好奢侈一下,把没享受到的都补上。从现在起,我下了决心,如果以后我真的能挣到很多的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这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盖栋新楼。那些贫困地区的孩子生活是艰难的,但是他们至少还能享受到父母的爱,而这里的孩子.一定是政府拨的钱都让那个老院长贪污了!

    我越想越难受,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学校的后山。远远的,我就看见一群孩子在那里劳动,好象是在挖排水沟。一些孩子在沟里不停地挖,另一些孩子两个人一组,抬着装满土的土筐。现在的天气还有些冷,但是我发现那些孩子们穿的都是单衣!有的孩子穿着的是老式的解放鞋,鞋的前后都破了,而且上面沾满了泥,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另一些孩子连鞋也没有,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他们之中最高的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不挺地挥舞着,时不时地还喊两嗓子:大家加油啊,我们不能输给二组!

    这时两个孩子抬着筐来到我面前。他们看到了我,呆住了,满脸惊恐,好象我是个怪物一样。我看躲不开了,只好对他们笑笑,说,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他们对我的问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五六秒之后,他们之中一个稍微高点的孩子突然发疯地向人群的方向喊:“组长,快来抓坏人,抓坏人啊!”另一个见他这么喊,也喊了起来。

    坏人?他们怎么什么问都不问就把我当坏人了?我立刻愣在了那里。这时候那群孩子都跑了过来,有的孩子手里拿着铁锹,有些拿着扁担,另一些拿着棍子。看那架势,非把我打死不可。

    这时那个最高的孩子走到我面前,警惕地问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紧紧攒着把铁锹。我说我是你们新来的音乐老师。他不信。这时候有个孩子喊:带他去见大刘院长。高个子回头训斥他,说,我知道怎么做!我说好啊,我就是你们刘院长请来的,你们带我去见他。这群孩子在高个子的带领下,围着我来到了办公楼。到了楼门口,高个子叫另外两个个子高的男孩陪我和他上楼去见院长,让剩下的孩子在楼门口等着。

    当我走进昨天刘带我进的办公室的时候,立刻呆住了。里面坐着的不是刘,而是一个陌生的胖男人。他看上去四十出头,双下巴,脸上戴着副眼睛,他上身的夹克衫紧裹在身上,让他看上去活象个大蝈蝈。他后面站着两个小伙子,看上去和我岁数差不多,又高又壮,满脸横肉。带我进来的高个子男孩说:“大刘院长,我们抓到了一个坏人。”我连忙解释说我是刘院长请来教孩子们音乐的。那个胖男人看着我不说话,一双小眯眯眼在眼镜片后面放着光。正在尴尬之时,刘向智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壮汉。一进门,刘向智就对那个胖男人说:“向勇,是我请他来的。”

    “爸爸知道吗?”“知道,知道,请老师的事就是爸爸先提出的。”“那我怎么不知道?”“我看你忙,就没打搅你。”

    “够了,别解释了,你总是背着我做小动作!”那个向勇脸色铁青,吼了起来:“老李死了,宁可周会上没音乐伴奏,我们也不能让外人进来!”

    刘转身对我说:“王老师,你先回宿舍休息吧,多准备一下明天的歌曲。930509,让你的小组接着去劳动,我和大刘院长有事情谈。”说着,他几乎是把我和那高个子的孩子推出门外。我和那孩子下楼的时候,听到办公事里传来吼声。那个向勇依然是埋怨刘不告诉他一声就请了我这个外人。而刘也毫不让步,说爸爸已经同意了。他们为什么称老院长为“爸爸”?难道是一家人?

    我正在听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吵架声,身边的男孩突然对我说:“王老师,我不是故意和你作对,故意抓你的,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小刘院长请来的老师.”小家伙倒是很会见风使舵。

    看着他一脸惊恐的神色,在那里不停地解释,我心里很不好受,心想这孤儿院的孩子怎么怕老师怕到了这地步?我连忙安慰他,说没关系的,我刚来,他们都不认识我,这只是个小误会。接着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930509。我说你们没名字吗?就是数字?他说在这里普通的孩子是没名字的,只能用进院的日期当名字。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姓刘,才能有带汉字的名字。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当时差点骂出来。只有监狱里的犯人才只有号码没名字,但现在监狱里的犯人住的条件肯定比这里好!可能是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那孩子又不停地解释起来,这次解释已经近似于哀求了。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吧,老师肯定不会怪你的。他一愣,好象是第一次有人拍他的肩膀似的。然后他小声对我说,王老师,你能在楼外当着大家的面拍我的肩膀说这句话吗?求你了。我想,面对他那哀求的目光,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走出办公楼,930509恢复了他的威严,对其他孩子说我真的是他们院长请来教音乐的。接着,我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怪他们,只是误会一场。在我拍930509肩膀的时候,孩子们都露出了先是惊讶后是羡慕表情,然后又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接着,930509带着得意的神情领着他的小组回去劳动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里的环境不应该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应该承受的。这里不但环境差,而且还让孩子们做重体力的劳动!最可悲的是,这里的孩子们和外界是隔绝的,也许,在这里的老师的教育下,他们认为外边的人就是坏人——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但我感觉到他们的心里是渴望爱的。回想起拍930509肩膀时他那种先是惊讶后是幸福的表情,难道在这里,拍一下肩膀,一个拥抱都是奢侈品吗?以至于拥有者可以在其他孩子面前炫耀?

    四月二日星期一多云

    昨天半夜,我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虽然很轻,但还是能听出来越来越频繁,好象很多人在外面,一定是这里的老师都回来了。我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出去和未来的同事们见见面聊会儿天也好。我打开门向外看,楼道里大约有六七个人,有的人正在向水房走,有的人刚从水房里出来,手里拿着盆,里面放着肥皂和一条旧毛巾。我说,你好,我是新来的音乐老师,我叫王进。那人看了我一眼,好象很怕的样子,底头快步走回他自己的房间了。我连着和五六个人搭话都是这结果。这里的老师都是什么毛病?

    我今天早上四点多就被刘向智叫了起来。他一脸慌张,见了面就问我会不会修理钢琴。我连忙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们的钢琴坏了。我立刻跟随他来到办公楼的大厅里——以后叫它礼堂吧——检查钢琴。在仔细地检查了那架钢琴后,我的看法是,它现在要是还能使用才叫人感到奇怪。从式样和磨损程度看,恐怕它比这个礼堂的年龄还要大一些。它里面的钢弦断了几根,剩下的也都锈迹斑斑。我试弹了几下,出来的声音已经不成调子了。

    在我检查钢琴的时候,旁边站着两个小男孩,面如土色,一言不发惊恐地地看着我和刘向智。当我告诉刘向智钢琴已经完全不能使用的时候,他脸上青筋暴跳,向两个孩子吼了起来:“960812,970507你们是怎么站岗的?现在琴坏了,你们怎么向全院的人交代?说,是不是你们弹坏的?有人向我揭发你们晚上在这里弹琴!”

    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小刘院长,我们真的没碰它。是有人晚上进来碰的。”“有人?谁?”

    “我们也不知道,昨天半夜我和970507正在门口站岗,突然琴自己就响了起来,等我们进来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影,我们进来,那影子就没了。”

    “胡说!你们不碰,难道琴还能自己响?别人都在宿舍里,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快点说实话,你们应该知道对老师撒谎的后果!”

    “我们真没撒谎.”小一点的孩子抽泣起来:“大强老师可以帮我们证明,昨天他值班。”

    看到这里,我心有不忍,就说算了,我带了自己的电子琴过来,就是不知道他们这里有没有音响设备。听到这里,刘向智连忙对我说这里有音响设备,让我快点把琴拿来。等我从自己的房间里把键盘拿到礼堂的时候,刘和另一个男人正在调试调音台。看了那调音台,我吃了一惊。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刘所说的音响设备一定是老得掉牙的东西,说不定连音箱都没有,放音用的还是从前农村公社广播站的喇叭。可是在我眼前的却是最高档的调音台设备。刘向智看见我回来了,连忙指着那男人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王老师,这是我们院的音响师,张大强。”那个张大强长得又矮又瘦,看上去一点也不“强”。我和他互相问好后连忙把键盘插好,试弹一曲,那声音,没的说!我这才发现在舞台两侧和礼堂周围的音箱都是非常高级的。前几次来的时候礼堂里的灯没打开,所以我这个搞乐队的竟然没能发现这礼堂里的高级音箱。

    听到从音箱里传出的悦耳声音,刘向智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他先是严厉警告两个孩子,说钢琴坏了的事情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然后就让那两个孩子出去叫人准备周会,又对我满脸笑容的表示感谢。我表示没什么,说这是我作为音乐老师的责任。趁着周围没人,我小声问刘为什么昨天他和那个刘向勇都管老院长叫爸爸。刘说在这里,所有的人都称老院长为爸爸,并且说我也应该称老院长为爸爸。真是他妈的笑话!来这里工作他们还送我个爹,这世界真是什么怪事都有!我说我坚决不同意——我亲爹还没死!刘看我态度强硬,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对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慢慢地就好了。

    这时候大门开了,一大群孩子排着队静静地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二十来个成年人,男的比女的多一些。看来他们就是这里的全体老师了。男的岁数都不大,看上去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女的可真叫我失望,都是大妈级别的人物。唉,看来在这里泡美眉的希望是彻底破灭了。孩子们按年龄分成几组走在他们后边。每一组的前面都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带队,昨天抓我的那个叫930509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领队。这时候,刘向勇带着他的两个保镖从侧面的门里走了出来。他的态度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冲我微笑了一下。人家表示了友好,我不得不用一个微笑回报一下,虽然他笑的时候依然是满脸横肉。刘向勇大摇大摆地走都舞台上桌子的后面,在正中间左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个保镖站在身后。这时候刘向智的两个保镖也从侧门里轻声小跑过来,站在他身后。

    刘向智拿着麦克风走到舞台中间,对下面的人说:“下面周会开始了——我先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说着,他示意我走到他身边,“这位是爸爸新请来的王老师,是为我们做音乐伴奏的,更主要的是,他将教你们歌曲,让你们更好的表达对我们幸福苑的热爱之情,表达对爸爸的热爱之情。王老师虽然是从外边来的,但他是我们爸爸的好朋友,是我们幸福苑的好朋友。你们大家都应该尊敬他!他刚来,并不是十分了解我们这里的纪律,大家要多帮助他。”他说完,台下立刻响起了一阵掌声,配合得如此完美,好象事先排练好的一样。我以为接下来他会让我说几句,可是他却示意我回到琴边上开始伴奏。

    我走回到琴边,刘向智说:“下面,开始周会第一项,全体起立,唱赞歌!”于是我就开始弹奏那首拍老院长马屁的歌曲,什么“救星”“太阳”之类的歌词,听着就让人恶心。但奇怪的是这里的孩子们唱得都很投入,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好象是中世纪欧洲人在唱赞美诗时的表情,似乎他们的赞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孩子们接着又唱起来赞美老师的歌曲,歌词里老师们的“待遇”显然比院长低了一等,“救星”,“太阳”是当不上了,只能算个“幸福苑的勇敢守卫者”吧。不过这次歌词到是没夸张,看刘向勇那一身的肥肉,没准他真的能挡几颗子弹。我在伴奏的时候用了些电子琴里内置的比较活泼的音乐风格,孩子们似乎很兴奋,但是刘向勇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几首歌曲过后,刘向智又示意音响师张大强播放老院长的讲话。当老院长的声音从音箱里飘出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这声音是那么的刚强有力,和我那天见到他时听到他的说话声完全不同!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大家都有同一个美好的理想,那就是,把这个家建设成一个人人都幸福的幸福家园!这个理想并不遥远,五年,十年,只要我们努力,它甚至可以在两三年内就实现!那个时候,人人都会比现在更加幸福.为了这一天早点来到,我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努力工作。”

    老院长的讲话录音放了五分钟我就不耐烦了,真不知道这些孩子经常听会不会受刺激。我听过瞎话,但没听过这么不着边际的瞎话。这简直就是笑话。如果他真想让孩子们过上好的生活,直接向政府申请多拨点经费,或者请外界的人资助不就行了?何苦让孩子做那些重体力的劳动?从昨天我看到的孩子们的生活状况来看,要是光靠孩子们的劳动,他们要过上老院长描述的幸福生活,今生今世,不,也许是下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了!这老头子真能忽悠,他不应该在这里当院长,他应该去当电视里的推销员!(晚上和刘向智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的回答更加令我惊讶:“资助,什么资助?我们这里是没有任何人资助的,我们也绝对不会向政府要资助。爸爸教导我们说,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大家庭,任何腐朽的外部资助都会让我们产生懒惰的想法,这样的腐朽思想会使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事业全部化成泡影。”看着他背诵老院长讲话时脸上神经病般的表情,我无语了。)我原以为老院长的讲话结束后周会也就结束了,可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我惊讶!

    刘向智手拿着话筒表情凝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孩子们,你们都知道,我们这里是世界上孩子们生活最幸福的地方。我们不仅仅要把我们这里变成人间最幸福的地方,还要去解放世界上其他地方生活的苦孩子们。你们看.”说着,他向坐在调音台前的张大强打了个手势,一副白色的屏幕从舞台的后方降了下来,上面出现了非洲儿童悲惨生活的片段,然后是一些社会上亲生父母虐待孩子致死的新闻,都是些惨不忍睹的画面。

    “你们看看,要是没有爸爸的领导,我们的生活就会像他们那样糟——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贫苦,他们的遭遇是多么的悲惨。我们应该不应该去帮助他们啊?”

    “应该!”孩子们的回答回荡在礼堂里,这声音里,没有半点他们这个年龄该有的稚嫩。“下面,就让我们听听真实的故事。951017,你上来。”

    一个小男孩走上舞台,接过刘向智手里的话筒,开始讲诉起来。从他的讲诉中,我了解到他是这里的一名孤儿,曾经被外界的夫妇收养过,但是后来又回到了向阳孤儿院。这孩子告诉大家那对夫妇是怎么虐待他的,打他,骂他,不给他饭吃。台下很多老师和孩子都留下了眼泪。我听了心里也酸酸的。

    小男孩讲完后,台下自发的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打倒外部邪恶势力!”“彻底清算邪恶势力的罪行!”

    “坚决拥护爸爸领导!”“幸福苑万岁!”

    “大家都看到了,”刘向智接过话筒说:“外面的孩子虽然有亲生父母,但是他们的生活是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我们这里是世界发展的未来方向。院长教导我们说,不知道过去的苦,不知道外边的苦,就不知道今天幸福苑的甜,甚至把今天的甜也认为是苦!大家千万不能有怕苦怕累的想法,应该鼓足干劲,让完美的幸福生活早点到来!好,下面请刘院长总结上周工作!”

    刘向勇在台下热烈的掌声中从刘向智的手里接过了话筒,开始了上周的工作总结。从他的总结中,我了解到这里面在外边干活的孩子分成四个小组。每组大约二十人。等到他宣布上周获得第一名的小组的时候,台下一片寂静。

    “上周第一名的小组是——第三小组!”

    台下发出一阵欢呼,930509和他的组员们都在欢呼。自从来到这儿,我第一次看到孩子们笑。

    “注意纪律!”刘向勇一说话,孩子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最后,我还有件事情和大家说一下:上星期因为生病被送到外面医院治疗的980705给大家发来了祝福。”这时候,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的画面。她在录像里向大家问好,嘱咐大家要听老院长的话,好好工作。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她说的话好象是有人事先准备好的。

    散会后,刘向智把我单独留在礼堂,问我钢琴还能不能修好。我说不可能了,那钢琴太古老了,古老到应该进博物馆了。他“哦”了一声,就让我在礼堂里练习歌曲,说这几天他正在安排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给我用。还对我说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在教师食堂吃饭了。除了午饭的时间,我在礼堂里弹了一天琴,闷的时候还弹了点流行的曲子。这工作要是天天能弹自己喜欢的曲子就好了。

    今天的午饭我是在食堂吃的。其他老师见了我也都微笑打招呼,但都坐的离我很远,好象我得了传染病似的。唉,这地方一切都不正常,我现在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在周会上的所见所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怒。看着孩子们身上穿的破衣服,老院长竟然还有脸说这里是世界上孩子们生活的最幸福的地方!简直不是人!他不仅仅控制着孩子们的肉体,还控制着孩子们的灵魂。这样的孩子长大后能融入外面的社会吗?晚上吃过晚饭,刘向智到我的房间里来聊天,我把我的想法和他说了。他一脸惶恐,连连让我小点声说话。他说在这里老院长就是绝对权威,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至于那些宣传,他说这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孤儿们本来经历就比别的孩子悲惨,所以自尊心都特强,如果再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生活条件不如外边的孩子们,他们会受不了的。我说受不了也比被你们这样骗好啊,你们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比地狱还差,这样被你们骗大的孩子将来怎么融入外边的世界,融入社会?他说这我到是多心了,因为所有的孩子长大后都不会离开这里,而是成为老师,继续留在这里。

    “这么说,你也是孤儿?”我睁大眼问。

    刘向智把他那枯枝一样的右手举到我的面前,说:“我的亲生父母就因为我的手把我遗弃了。其实,你是建院以来第一个到我们院里工作的外人。”刘向智对我说:“来了这几天,你也看到了这里是什么情形。说实话,这里.现在有些困难(刘向智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尴尬,我猜这里是快撑不下去了,也难怪,这么封闭,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怎么能撑下去?),但老院长拒绝一切外部资助。即使我想作出些改变,我想让外面的人给我们资助,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可是老院长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力给孩子们好的东西,并且为将来的变化作准备。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爱心的人,所以这里有些事情,你暂时要忍一忍,一切为了孩子嘛。”看他说得如此真诚,我心里很感动,对他说如果他真的能在这里改革,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我愿意配合他。

    刘走后,我想着他说的话,想着周会上发生的事,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对于一个遭遇悲惨的人来说,清醒地承受痛苦与被愚弄着感受幸福,到底哪一个好一些?

    四月三日星期二晴

    今天是我第一次给这里的孩子们上课。通过刘向智的介绍我才知道这里的孩子并不是全部同时上课,而是每一组轮流上课。并且上课的那一组只上半天课,下午还要劳动。全部科目是语文,数学和音乐。刘向智告诉我音乐对孩子们很重要。因为这孤儿院的孩子们有个专门的音乐小组(刘向智称之为“文艺部”,但我实在不愿意把一个十几个孩子组成的演出单位称之为什么“文艺部”),参加这个演出小组的孩子们每天只工作半天就可以了,剩下的时间用来排练节目。要是赶上他(她)所在的那一组上午上课,他们可以整个星期不工作了,所以这里的孩子们都在争取参加这个音乐小组。在选拔组员的时候,音乐老师的意见很重要,所以这里的孩子们对音乐老师是很怕的。刘还告诉我他们这里每年都要给老院长组织一场文艺演出,用他的话说就是“用文艺节目向爸爸表达我们的忠心和决心”。(这让我想起了在中学时每年都参加的校文艺汇演。)虽然刘没告诉我他们的节目,但我猜一定是那些恶心的,拍老院长马屁的节目。要真是这样的话,我能不能在排练后活下来还很难说。唉,恐怕吐都吐死了。

    当我走进那破旧的教室的时候,我发现孩子们的眼神相当的复杂。有好奇,有恐惧,但我的感觉,他们的眼神中更多的是一种期待,期待对我的了解,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在上课之前,刘向智反复地对我强调,只管教会孩子们歌曲就可以了,对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说,并且嘱咐我心里不要着急,要慢慢来。但是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在上课的过程中试图让他们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那个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世界和生活。

    走进教室后我知道今天是给昨天那个叫930509的孩子所在的小组上课。他们的学习热情相当高,学的时候专心,唱的时候声音非常的响亮。不过那个930509的音乐细胞实在是少得可怜,我即使一句一句的教,他还是跑调。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的歌声仿佛带有不可抗拒的权威性。即使我累得满头大汗,其他的孩子还是跟着他一起跑调。一个小时后我说休息一会,他们都愣在那里,好象从前从来没有课间休息过似的。我说你们都可以放松一下,到外面玩一会儿,他们还是坐在那里,互相看看,然后又看着我。我说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一下,他们还是呆呆地看着我。930509小心翼翼地问我:“王老师,啥叫自由活动啊?”

    “就是你们到外面玩一会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是怎么玩?”

    不会玩的孩子!他们的天性到哪里去了?但随即我就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谎言和愚弄的环境里,他们哪里还能有什么天性!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们不懂得“自由”这个词的涵义,如果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他们可能一生都不会懂。

    我看孩子们都坐在那里不起身,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他们聊天,了解一下他们也好。就说:“让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对方,现在你们可以问我任何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930509问我:“王老师,你在外边的时候,能吃上肉吗?”

    我先是一愣,然后告诉他我能,而且天天能吃到。他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对我说他们这里只有三位院长能天天吃肉。老师们每周末有两顿肉菜,学生们只有在本小组夺得周劳动第一后才能吃顿肉菜。我问他他们每天都吃些什么,他说他们的主食是大米饭,冬天是炖白菜,夏天吃炒黄瓜。我说你们天天吃同样的菜,不感觉生活很苦吗?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怎么会苦?他们生活得很幸福,这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外面的孩子天天都在挨饿,他们和外面的孩子相比,能吃饱,就非常满足了。我开玩笑问930509他拿第一是不是为了吃顿肉,他立刻回答说他们小组拿第一并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早日把幸福苑建设成功,好让天下的孩子们都过上像他们一样的幸福生活,都能吃上肉。

    “爸爸告诉我们说,要是幸福苑建设成功了,以后我们就能天天吃上肉了。”930509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下课后趁着其他孩子都到外面排队的时候,930509对我小声地说:“王老师,你看我能参加文艺小组吗?”

    “怎么,你想天天不劳动啊?”我开玩笑。

    “不是,不是,”他立刻回答,满脸的惶恐:“我时刻牢记爸爸的教导:劳动是通向幸福苑的必要手段。我只是想加入文艺小组,用更加直接的方式向爸爸表达忠心,用更直接的方式给战友们加油鼓劲!”看着他的惊慌的神情,听着他程式化的语言,特别是听到“战友”这个词从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安慰他说:“老师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开玩笑?其他老师从来不和我们开玩笑。”930509愣住了。

    我一时很难和他解释清楚,就把话头岔开:“你很有天赋。但是你要想加入文艺小组,还要多加练习才行。”

    “真的?王老师,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为建设我们的幸福苑更加努力!”他哪里知道,他的信誓旦旦在我看来是种悲哀。

    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自己周围老师们那呆滞的眼神,我心想这里的孩子长大了过的也将会是这种看似狂热,其实是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和上午我教的劳动组的孩子们相比,下午的文艺组的孩子们的唱歌水平明显要高出很多。这个小组有十二个孩子。其中一个叫941216的女孩子唱的特别好,她人长得也漂亮。可惜的是她的腿有残疾,是拄着拐走进教室的。还有一个叫娜娜的女孩子,长得也十分漂亮,但歌唱得比941216差一些。虽然如此,她在上课的时候却非常的活跃,在唱歌的时候表情很生动。我问她为什么其他的孩子都是数字名字,而她是文字名字,她说是因为她是全院的文艺积极份子。她的名字是老院长给她的荣誉。除了娜娜外,这小组里其他的孩子几乎每个人都有残疾。可能是他们因为生理上的缺陷不能劳动,才加入文艺小组的吧。和上午小组的孩子相比,这一组的孩子要活泼一点。课间休息的时候和我的交流也多一点。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向老院长汇报一天的思想活动。我问他们,你们天天汇报,老院长不累吗?他们说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老院长,他们是对着老院长的照片汇报。这样老院长就能听到了。老院长的眼睛是时时刻刻在看着他们的,老院长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听说我单独和老院长谈过话,脸上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我现在对老院长这种控制孩子的行为越来越厌恶了。但是想起刘向智的话,我心里又左右为难——孩子们脸上的幸福表情不象也不会是装出来的,这种用愚弄的方式给他们的幸福感,到底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但我想如果他们唱的不是这种给老院长歌功颂德的恶心歌曲,而是清新健康的儿童歌曲,他们的歌声该有多美妙啊。

    晚上回到房间我又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的东西被人动过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上还留下了几个模糊的手印。我发现了手印后立刻检查了房门上的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难道这里真的闹鬼?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刘向智那枯树枝般的右手。他那只手的大小和我电脑上手印的大小差不多,会不会是他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进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幸亏上我上次发现手印后留了个心眼,把这本日记放到饭盒里藏到房间的地板下面。让他看到这本日记可不是件好事。

    四月四日星期三阴

    昨天半夜,刘向勇的一个保镖突然到我房间里来,说刘向勇请我到他的房间里“聚一聚”。我想与其在自己房间里闲着,还不如到他那里看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刘向勇住的院子在老院长住处的北面,他和刘向智的院子正好把老院长的住处夹在当中。和老院长院子的古香古色以及刘向智的住处的朴素相比。刘向勇的住处相当的豪华。他的房间不仅装修奢侈,而且里面空调,高档音响等电器一应俱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台52寸的液晶电视——这是孩子们的血汗钱凝成的!

    见了我,刘向勇满脸的笑容。请我到餐桌边坐下。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

    “你来了这几天,还适应吧?恐怕我们这里教师食堂的饭菜不是很合你的胃口吧,哈哈。”

    我敷衍了几句。他接着说:“今天哥哥我请你来,一是把接风酒给你补上,二就是想和你聊聊天——前几天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老院长请来的老师,所以态度不是很好,现在,”说着,他用胖手端起酒杯:“哥哥我给你陪罪了。”

    我说没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我没放在心上。

    “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刘向勇盯着我的双眼说:“一句话,我欣赏你!今天你给孩子们上课,孩子们的反映相当不错。实话和你说,院里现在就缺少像你这样和孩子们有亲和力的老师。刘向智能力不行。你看看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位置还在我的下面。他这个人,也就是做做宣传工作还差不多,搞管理,不行!不信你打听打听,全校的老师,有几个跟着他的?老院长对他也不满意,只是因为刘向智的年龄比较大了,所以才对他比较迁就。在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要会站队伍。队伍站对了,你就什么都有了,站错了,你就会失去一切。你以后跟着哥哥我干,保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接着说:“这地方你别看表面上条件不怎么样,但是只要你干好了,生活不会比外面差。”

    他站起身来,走到音响旁边,按下播放钮,然后指着屋子里的电器说:“你看,这里哪一点比外面差?现在外面高收入的人的生活条件也不过是如此嘛,对不?”

    听着音响里传出的市面上最流行的歌曲,我点头称是。

    他坐下来,接着说:“在这里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了。要是你在这儿住习惯了,恐怕以后你都不想走呢。哈哈。”

    我顺势说以后在这里就全靠他了。他听我这么说,立刻眉开眼笑:“兄弟,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人!你放心,你跟着哥哥我,在这里和在外面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娜娜,来,给你王老师倒酒。”

    我回头看去,只见上午教过的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穿着丝绸睡衣笑呵呵地从里屋走了来,刚刚发育的乳房在睡衣里若隐若现。她熟练地启开啤酒瓶,给我倒酒。现在我知道刘向勇是从哪里知道我对孩子们有亲和力的了!

    “要是你在这里呆闷了,跟哥哥我说,你想让哪个孩子陪你,哥哥就叫哪个孩子陪你,保证你舒服!要是你不知道玩法,哥哥教你!”刘向勇说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简直就是个畜生!听到他的话我又惊又怒,极力不让自己的愤怒在脸上表现出来。让我感到悲哀的是那个娜娜表情特别自然,一点没有羞耻的意思。她对我笑呵呵地说:“王老师,以后你可要多关心我啊。”

    “是啊,”刘向勇对我说:“多教我们娜娜些歌曲,争取今年的苑庆让我们娜娜再得个荣誉。娜娜,今晚你可要好好陪王老师了,不把王老师侍候舒服了明天我可不饶你,哈哈。”

    听了这些话,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指着刘向勇的鼻子大喊:“够了!你还是不是人,让这么小的女孩子陪人睡觉!你的良心让狗吃啦!”

    刘向勇先是一愣,随后横眉立目:“姓王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他妈好心请你,你别在我这里找不自在!在我这里撒野,你也不先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你他妈就是个畜生!我不和畜生喝酒!”我转身往屋外走,守在门口的保镖拦住我。

    “怎么的,还想动手是吧?”我气急了,扭头对刘向勇大喊:“来啊,你们一起上,来啊!”

    刘向勇向保镖一挥手,保镖们向后退了一步,我径直回到自己的宿舍。

    坐在房间里,刚才的情景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闪过。我不相信这地方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看来这里的情况要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这里的派系斗争,各种丑陋的事情.也许是我太不成熟了,玩摇滚把脑子玩傻了吧,以后在孩子们面前我说话也要小心才行,刘向勇不知道布置了多少小密探——也许这就是孩子们见了我都比较拘谨,不敢说话的原因?

    今天白天见到刘向智,我还没开口,他就问我昨晚是不是到刘向勇那里吃饭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讲了。他脸上表情严肃,说我应该小心这个人。我说我心里有数。我顺便告诉他昨天发现有人动过我东西的事情。他听了,一定要和我立刻回到宿舍查看。他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手印,沉思了半天,然后对我说:“看来是个别孩子淘气。这件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更不能对孩子透漏。我会帮你查的。”

    我不相信他。

    四月五日星期四晴

    刘向智给我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位置在办公楼的三楼——就在教堂圆锥形尖顶的里面。从墙壁上那扇圆形的小窗户可以看出它从前是间小阁楼。从小窗户向外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办公楼后的操场和环绕孤儿院四周的山。办公室内的摆设不用说也是老掉牙的了,特别是那把椅子,坐在上面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我不知道刘向智给我单独分配一间办公室是不是想把我和其他的老师隔离开,怕我把他们的思想都“毒害”了。我觉得这样更好,刘怕我“毒害”这里的老师,我更怕自己和这里其他的老师相处的时间长了,变得象他们一样——今天有些老师对我的态度有明显好转,见了我的面还冲我笑笑,而另一些老师的眼神更加阴冷了。我怀疑那些对我态度好的老师可能是刘向智这边的,知道刘向勇昨晚请我吃顿饭发生的事,今天就立刻转变态度。唉,我是最烦搞人际关系的,却偏偏在这鬼地方卷进派系斗争。可笑的是今天下午有个教数学的老师还对我说:“自己一个办公室,感觉挺好吧。”他脸上满是笑意,说话的口气却酸气逼人。我觉得他们就好像是一群在抢屎的狗,成天盯着那么点蝇头小利(有时甚至连小利也算不上!),全然不知道自己眼里的所谓好东西的真正价值到底有多少,全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应该去争取的,全然不懂得自由,爱情(很明显,还有友情)这些人世间真正珍贵的东西。别看这孤儿院里墙上贴的除了老院长的画像语录就是强调团结的标语,还有遍布整个孤儿院的大喇叭每天都在强调“团结一致”,实际上这里的派系斗争比任何地方都更加的残忍。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里的老师也是受害者。刘告诉过我,他们都是这里的孤儿。现在这里的孩子们起码还有一丝希望,就是在他们长大前能摆脱这样的环境,获得和外面的孩子们一样的生活环境。但是这些老师的人生已经定型了,他们的头脑中已经充满了太多的条条框框,他们已经成为这里制度的牺牲品了。也许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也争取过,甚至抗争过,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不得不学会了懦弱,听天由命,当然还有阴险和残忍。他们既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又是这种制度的维护者。再说,在这样的环境下,在他们的观念中,除了那些蝇头小利,他们真的没什么可争抢的了。

    今天930509学歌的时候比昨天更加卖力气了。但有些人真的是天生不适合唱歌。在他的头脑中,可能发出的声音越大就代表唱得越好。在他的带动下,学生们唱了二十分钟嗓子就都哑了。我不得不停下来,花了很长时间给他们讲“唱歌”和“喊歌”的区别。930509很认真地听我讲,过了一会儿,他问:“王老师,你说唱歌的时候肩膀放松我明白,但是你让我把喉咙打开唱——那样的话我不就死了吗?”我强忍住笑,又给他讲了一遍,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呵呵,多么可爱的孩子。娜娜比前几次课更加活跃了。有时候还向我挤眉弄眼。看着她,我只感觉到悲哀。941216还是那么文静,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学唱。我甚至怀疑她有自闭症。在下课的时候,她走在后面,悄悄地问我:“王老师,外面的孩子是和我们一样必须学老师教的歌曲还是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我告诉她外面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只唱老师教的歌曲。老天啊,请原谅我对她的欺骗吧!我不想让她太伤心。

    四月六日星期五多云

    晚上玩了一会电脑游戏,我就出去上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当我走到房门前,听到我房间里传出电脑游戏的声音,难道是有人在我房间里玩电脑游戏?我轻轻地把房门打开一点儿,只见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我的笔记本电脑前轻微晃动。借着电脑屏幕发出的光,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一个十分怪异的轮廓,大大的头,头上没有头发,似乎只有一只招风耳。我看不到他的双手在做什么,不过从电脑传出的声音来看,他是在玩游戏。他是谁,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的孩子们是不允许随便到老师的宿舍里来的。我悄悄地走进房间,把房门插好。可能是他玩得太专心了吧,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我的动作。我慢慢地把手伸向门边的灯绳,然后一拉——几乎就在灯亮的一瞬间,那个影子象弹簧一样跳起来,窜到我的面前,然后惊叫一声,猛地后退,蜷缩到书桌侧面的墙角里。

    接着屋里昏黄的灯光,我看清了那个蜷缩在墙角里的黑影——与其说他是个孩子,还不如说他是个小怪物——他穿着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背心,下身穿着的短裤上也都是破洞和土印,脚上没有鞋。最恐怖的还是他的脸,简直就是电影《指环王》里那个怪物“古鲁姆”的翻版——不同的是他整张脸就象是胡乱揉成的面团,额头上一大块红斑,鼻子的部位只剩下两个洞,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只似乎已经瞎了。头顶上稀疏的几绺头发垂下来,搭在仅有的一只右耳上。他已经靠在墙角里,却还在不停地向后缩,那只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好像在打量我。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们互相盯着有五六秒钟,我却感觉好像过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他的喉咙里一直发着奇怪的声音,听上去象狗的低声咆哮。我忽然想起床上还有根火腿香肠,就边盯着那小怪物边摸索着从床上把它拿起来,掰断,把塑料膜撕下来。我把一半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把另一半向他扔去。他飞快地窜到一边,看着我把嘴里的香肠咽下去,才把地上的半根香肠捡起来。他先把半根香肠闻了闻,然后几乎是一口就把它咽了下去。我问他你还想要吗?他不说话,只是瞅瞅我再瞅瞅我手里的香肠。我慢慢地靠近他,把香肠递过去。他慢慢地伸出手,突然一把抓过我手里的香肠,然后向门边的衣柜窜去。一瞬间他就蹿到了衣柜顶上,然后跳进天花板的洞里面,消失了。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衣柜上方的一块天花板从里面被揭开了。看来他就是从那里面进入我房间的。这么说前几次动我电脑的就是他了。我把椅子搬到衣柜前,又垫了几本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衣柜顶上。我伸头向天花板上方看去,借着手里电筒的光,我看到那个孩子正蹲在两米开外看着我。我对他说:你是谁啊,不要怕我。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身子一晃,就消失了。我借着手电筒的光四下看了看,才发现原来二楼这些房间的天花板上面是相通的,一个体重轻一点,体型小的人完全可以在天花板上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本想爬到天花板上去追那个孩子,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怕天花板承受不了我的体重。

    从衣柜顶上下来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至少呆坐了半个小时。心里平静下来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刚来那晚看到的那张脸就是这个孩子的。一定是那天他觉得好奇,就把脸贴在窗户上偷看我。可这孩子是谁呢?他又怎么会成为这幅样子的?想了想,我决定不把今晚的事情告诉刘向智,我要自己寻找答案。

    就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时不时地回头看身后衣柜顶上的天花板。我想我今晚会失眠的。

    四月七日星期六晴

    我被那怪物吓得一夜都没睡好。本想今天是周末,好好地睡个懒觉。没想到早上刘向智把我从床上叫了起来。一问才知道,这里周末只休息一天,孩子们都在等我上课呢。我想告诉他我昨晚的所见,但是冲动了几次,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从前几次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上午快下课的时候,我到底是没忍住,问孩子们: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头上没头发,奇怪的孩子?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下课后趁着其他孩子都到外面排队的时候,930509小声地对我说:王老师,我和很多战友都见过你说的那个东西。有的战友还被他吓哭了。我们曾经跟大刘院长和小刘院长说过,他们说我们撒谎,编瞎话,还骂了我们一顿。后来我们就不敢再说了。

    “你们经常看到他吗?”我问。

    “不,不是经常看到,但是”930509四下看看,凑到我耳边对我说:“我知道他就藏在幸福苑后山的树林里。我们小组上星期挖排水沟晚上加班的时候我常看见他。王老师,你可别跟刘院长说是我说的,他们会罚我的。”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四月八日星期日晴

    在这里呆了一星期,感觉闷极了。所以今天起床非常早,想回城里一趟。哪知到了孤儿院大门口,看门的老头硬是不让我出去。他说在这里一般人是禁止随便出入的,只有三位院长的同意才能开门放行。我听了他的话,当时就火了——可能是这个星期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心里比较压抑吧,潜意识里想找个发泄的方式。我对他吼了起来。我说:你信不信?再不开门我把这大门砸了!这里是孤儿院,不是监狱!星期日还不让出去啊!可能是我脸上的表情太吓人了,那老头后退了几步,哭丧着脸对我说:我确实没这个权力,再说,我想开门也不行——钥匙在两位副院长那里。你要向他们要。我喊道:那我跳出去总行了吧!正要撸袖子往门上爬,身后传来了刘向勇的声音:王老弟,别冲动。我回头一看,只见刘向勇带着两个保镖走到我面前说:“想出去转转?”

    “我想到城里转转。”

    “哦?我正好也去城里,我们一起走吧。下了山,我带你一程。”说着,他用手里的钥匙把大门上的锁打开:“这里的规矩你还不太了解。只有老院长,我和刘向智三个人同意后才能出去。你既然是这里的老师,这规矩也要遵守。”刘向勇面无表情。

    “监狱好像也是这规矩。”我说。

    “一般情况下这里的人是没有必要出去的。”刘向勇边走边对我说:“不过你是从外边来的,在这里生活不太习惯,今天可以例外,算是照顾一下你吧。”

    “那我还要谢谢你呗。”

    刘向勇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快,眉头一皱,说:“谢倒是不必,我还是那句话,在这里,只要你跟着我,我保证你想要什么有什么。”

    我们来到山脚下的路口,那里停着一辆宝马轿车。

    “这是院里给我配的车,怎么样,”刘向勇一指轿车:“用这车把你带到城里,够档次了吧。”

    我用手摸了摸车身,叹了口气:“这都是孩子们的血汗钱啊。”

    刘向勇绷着脸,钻进车,坐在后座。我也坐进到后座上。他的两个保镖分别坐在司机位和副驾驶位置。

    车子开动后刘向勇一言不发,一直看着窗外。过了大约十分钟,他转过头来对我说:“王老弟,我觉得我看人一向是很准的。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知道你这个人很有才华,和孩子们的关系也很好。但是我提醒你一次,在这里,靠才华和靠孩子们是没用的。”

    “我知道,要站好队。”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说:“可我不知道院里的孩子们要怎么站队才能吃饱穿暖。”

    刘向勇一声冷笑:“怪不得爸爸会让你留下。你和他一样,都是空想家。看到有人受苦,心里就不好受,就想当救世主。可是这个世界不会按照你们的理想方式存在——这世界上总会有受苦的人,总会有苦难。就好像草原上有狼和羊,海里有鲨鱼和海豹,这些都是自然的安排。”

    我转过头,盯着刘向勇的双眼说:“我想自然没安排在孩子们被愚弄,每天做苦工的时候,你在外边奢侈享受。”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要说愚弄,那个老头子愚弄了我们所有的人,所有人!他就是个疯子,精神病,每天想的就是建成那个不可能的人间天堂!孩子们干点活你就替他们难过,你怎么不问问我当年是怎么挨过来的!”刘向勇几乎喊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任何理由拿孩子们的钱去享受,更没理由让孩子们陪你睡觉!”我也喊了起来。

    “没有理由?”刘向勇的声音低了下来,死盯着我的双眼说:“你没饿过,冻过,累过,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没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在这个位子上,就该如此享受。你有没有想过,除了你,这孤儿院里的人都是孤儿,但是和我同龄的人哪去了,和刘向智同龄的人哪去了?你想过没有?你尝过九死一生的滋味吗?我的青春被那个疯子用来浇灌他那个虚幻的梦想,现在我有条件了,难道就不能享受?”

    我转过头去,眼睛看着窗外,逃避他的目光。

    过了一会,刘向勇接着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一个外人是很难理解这个地方的生存法则的。在你眼里,我可能是个吸血鬼,是个变态。但是,你要明白,我是能让你在这个地方舒舒服服生存下去的变态——还有,千万不要以为刘向智就是什么好人。他的底细我最清楚。你有机会可以问问他是怎么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

    我不再回话,只是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

    车在城里的商业街口停下。在我下车前,刘向勇对我说:“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今天对你也算是敞开心扉。老实说,我不怕你在那个疯子面前告我的状,因为他对外人没好感。在他眼中你是压迫者,腐败者和堕落者——他能让你在这里教音乐简直就是个奇迹!至于我说的话,你在逛街的时候好好考虑吧。跟你明说,我这个人非常记仇,得罪过我的人,我绝对饶不了他!不过我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想在这地方混下去,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刘向勇的车开走了。望着商业街上如潮的人流,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喜欢这种喧嚣和拥挤——在孤儿院的这一星期过得象十年。四周是自由自在的人群,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本该放松下来。可我怎么也忘不了刘向勇在车上说的话。他过去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我不知道,但是就凭他过去受过的苦难,现在他就可以成为骑在孩子们头上的吸血鬼吗?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裁判他,我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很小,但我还是决定为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我走进音像店,买了十几张经典的动画片DVD,又买了些儿童歌曲的CD,然后又到超市买了几大包的火腿肠之类的小食品——给孩子们,也给前天晚上在我房间里出现的那个小家伙(他是人是鬼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逛街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不停地看我,好像我是怪物一样。开始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在商场的橱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才反应过来,就我这形象,简直就是一坐着时空飞船从六十年代来到现在的傻青年!今天我可真是丢人到家了。幸好没遇到熟人,不然真要找地缝钻进去了!

    我回到孤儿院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打开衣柜上方的天花板,放了一根火腿肠在上面。直觉告诉我应该早点儿把这里的情况完全弄清楚——至少应该在刘向勇对我下手前。

    四月九日星期一阴

    例行的周会还是那么的乏味,和上周一样,时刻都是对老院长的歌功颂德和激情演说。最后由刘向智宣布上周的劳动成绩——930509的那个小组上周依然是劳动冠军,这就意味着他们又能吃顿肉和在教室里上课了。930509和他的组员们欢呼雀跃,但我的脑海中出现的是他们光着脚在早春冰冷的泥水中担土的情景——看着他们手上皴裂的皮肤,我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然而即使是用这样的代价换来的荣誉也没能让孩子们的欢呼声持续多久——就在刘向智刚要宣布周会结束的时候,刘向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台中央,绷着脸对大家说:“大家都随我到惩罚架那里,我有重要事情!”930509的小组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厅里所有孩子的脸上都出现了惊恐的神情。

    大厅里的所有人跟随刘向勇走到操场最西面的围墙下,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活像是送葬的队伍。这围墙也是整个学校的西围墙,外面是很陡的山,山上是浓密的树林。在墙内一丈远的地方依次排列着几个高低不同的铁架子,乍看上去,会让人以为就是一般学校里锻炼身体用的单杠。但是走到近处我才发现,每根铁杠上都焊着两个铁制的弧形把手,一瞬间我明白这些架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了——这是刑具。

    刘向勇转过身来,用严厉的目光扫了一遍孩子们,厉声说:“上周,我们幸福苑的财产遭到了某些人的蓄意破坏!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事情!爸爸教导我们说:幸福苑里的财产是大家的,不是个人的,绝对不能被蓄意破坏!所以,”他从保镖手里接过一根拇指粗的藤条,边在手里轻轻拍打边说:“960812,970507你们为什么破坏钢琴,说!”

    那两个负责守钢琴的孩子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干张嘴,挤不出一个字。我急忙说:“这和他们没关系,因为那钢琴太。”

    “王老师,请你闭嘴,在这里,在院长讲话的时候老师不可以插嘴!”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并且已经处理过了,这两个孩子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刘向智说。

    “向智,”刘向勇扭过头看着刘向智:“我想爸爸说过我负责院里的行政工作。所以这件事情你应该让我知道,由我来处理。不过,现在还不晚。再说,我并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而是要从思想上转变孩子们的错误观念——要是大家都象他们这样蓄意破坏共有财产还了得?也是为了孩子们好嘛,你说是不是?”

    “在事实还没调查清楚前。”

    “还调查什么?他们负责维护钢琴,出了事,自然就要由他们来承担责任。难道还能是别人指使他们干的不成?”

    刘向智脸色铁青,不说话了。“960812,970507,你们出列。”刘向勇说。两个孩子一言不发,一脸惊恐的表情。

    “让你们出列,听见没有?”刘向勇见两个孩子不动,便给他身的两个保镖打了个手势。两个保镖大步迈到队列里,一人一个,把两个孩子象拎小鸡崽一样拎了出来。熟练地扒掉了他们的上衣,选了一个高度合适的铁架,把他们的手分别绑到横杆上面的四个把手上,让站在地上,后背对着我们。两个孩子在早春清早的寒风中发抖,我知道这不是寒冷造成的。

    刘向勇转过头,把藤条塞到我手里,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说:“王老师,这两个孩子弄坏了钢琴,耽误了你的工作,我想这第一鞭子应该由你来抽。”

    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再看着刘向勇那得意的表情,我火冒三丈,扬起手里的藤条,使劲向他脸上抽去。

    刘向勇的保镖反应出奇的快,在藤条还没抽到刘脸上的时候,他们就一左一右分别抓住了我的双手,并立刻把我的双臂拧在背后。巨大的疼痛使我不由得松开了握着藤条的手。

    刘向勇一声冷笑,从地上捡起藤条,凑到我面前说:“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妈——我的亲娘遗弃了我。所以,以后要是你真能替我找到她,随便你怎么抽她,我欢迎,我热烈欢迎——最好能抽死她。”

    “有种你冲我来,跟孩子制什么气!有种你他妈冲我来,拿孩子报复我,你他妈算什么狗东西!”我当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不停地挣扎,但是两个保镖的手臂象铁钳一样锁住了我。

    刘向勇不理我的叫骂,转过身,问孩子们:“上次受罚的是谁啊?”“是我们小组。”930509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因为你们把劳动工具弄坏了吧?”“是。”

    “你告诉王老师,破坏幸福苑的公共财产该如何惩罚。”“蓄意破坏幸福苑财产的,视其情节严重程度,处以十鞭到一个月苦役不等的惩罚。”

    “今天有王老师给你们两个求情,就一人十鞭吧!”刘向勇狞笑着把藤条交到930509手里:“你们小队分成两组,一人负责抽一鞭!”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在行刑和观看的孩子们中,有的人脸上竟然出现了兴奋的表情!“别抽,谁都别抽!”我的嗓音已经哑了,但我还在不停地喊。

    930509手里拿着藤条,呆呆地看着我。

    “930509!”刘向勇的喊声仿佛把930509惊醒,他回过神,走到那两个孩子身后,抽下重重的第一鞭,同时另一个孩子也开始承受“惩罚”了。声声鞭响回荡在早春清晨的向阳孤儿院,显得格外清晰。

    鞭响终于停止了,我还在叫骂,尽管我的嗓子已经哑到我自己都听不清我在骂什么。

    听到刘向勇的命令,两个保镖一人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然后松开了钳着我的手。巨大的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大口地喘粗气,嘴里却发不出声来。妈的,他们干这个真的很拿手!

    刘向勇大声向队列说到:“在幸福苑,规定就是规定,任何人都不能违反!希望你们以此为戒!现在解散!”然后他又蹲在我面前,冷笑着说:“今天只是向你作个一个小小的展示。你好自为之!”说完就带着两个保镖离开了。

    我强忍住疼,跌跌撞撞地来到两个孩子身边。两个受刑的孩子满头大汗,疼得直哆嗦,背后惨不忍睹——我真想不到,十鞭,被孩子抽十鞭就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他们的下嘴唇一排血牙印,那是强忍疼痛的时候咬的。

    “你们怎么不喊疼啊!”我问:“那样会好受些。”大些的孩子回答我说:“根据规定,受罚的时候喊一声就要多加一鞭。”

    这时候我发现那个小一些的孩子已经休克过去了,急忙大喊。刘向智过来对我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他说:“那你先去上课吧,别把孩子们的课耽误了。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你放心吧。”说着,他就让他的两个保镖把孩子解下来,一人一个背到医务室去。我坚持要跟着去,刘向智说:“你帮不上忙!现在快点去上课吧。不然他又有借口惩罚孩子了!”

    我听了他的话,不得不向教室走去。

    930509的小组已经在教室里坐好,等我上课了。但是经历了刚才的一切,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教他们唱歌?我呆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930509见我不说话,就小心翼翼地问我:“王老师,我们今天学什么歌曲啊?”

    “你们刚才为什么抽那两个同学?”我反问他。

    “上次我们小组不小心把劳动工具用坏了,他们也抽了我们。再说,他们犯错误,应该受罚啊。”其他的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应和着。

    “你们有没有想过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孩子们沉默了。930509慢慢说:“我们不去罚别人,别人一样会罚我们。而且爸爸教导我们说,为了建成幸福苑,我们必须要改正自己的错误,也必须要帮助别的战友改正错误——抽鞭子是最佳的帮助方式。”

    吃过晚饭,我立刻拿了些从城里买的小食品到孩子们的宿舍去看那两个挨罚的孩子。走到宿舍门前,才发现门上了锁。我向旁边舍监的房间里看去,只见两个胖胖的舍监大妈正在抓着白面馒头夹火腿肠往嘴里塞,看到我明显有些难为情。我说明来意,并让她们把门打开。她们连忙放下馒头跑到窗前对我说:“王老师,院里有规定,晚上老师不准到孩子的宿舍来。”

    我听了她们的话,又发起火来,对着她们大喊:“快把门打开,不然我就踹了!”说着狠命在门上踹了一脚。她们害怕了,立刻跑出来给我开了门。我怒气冲冲地走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孩子们的宿舍。宿舍里面的格局和教师宿舍基本相同,但是破旧得多,而且在这早春时节,在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我感到非常阴冷,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两个舍监一直跟在我后面,唠唠叨叨说些什么规定之类的,我全当耳旁风。我找到960812,970507的房间,只见他们俩人头朝外,趴在长铺上,后背上涂着紫药水。旁边的炕沿上坐着两个人——刘向智和孤儿院的保卫科长兼体育老师李大虎——正在小声地向他们说着什么。他们看到我有些惊讶。我说我来看看孩子们,并且给孩子们带来点吃的。两个受罚的孩子看看我手里的零食,又看看刘向智。刘向智先让两个舍监回她们的房间,又看看我手里的小食品,再对两个孩子说:“王老师给你们的,还不快谢谢。”两个孩子小声说了“谢谢”,然后从我手里接过小食品就吃了起来。其他的孩子围坐在周围,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孩子吃,我心中不忍,从小食品里拿出两个小香肠,掰成几段,分给孩子们。孩子们都看着刘向智,谁也不接,直到刘向智说了句“你们也拿着吧”,才都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再接过去。

    “孩子没事,就是皮外伤,小孩子,养几天就好了,我们走吧。”刘向智说。

    我们三人走出宿舍楼,刘向智对李大虎说:“就按照我们说好的办吧。你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李大虎告别后就独自回宿舍了。

    看着李大虎的背影,刘向智对我说:“小王,你今天早上太冲动了。”

    “我能不冲动吗?”我说:“那刘向勇简直不是人!昨天我和他顶了一架,今天就把气撒在孩子身上。”我把昨天和刘向勇的事对他说了。

    “他不仅仅是在针对你,也是在针对我。”刘向智边走边对我说:“这两个孩子一直是负责看守钢琴的。我和他们接触比别的孩子多,有时候会多照顾一下,他就认为他们是我的人——我和刘向勇的关系你应该在刚见到他那天就感觉到了。他.这么说吧,他在这里是这里孩子的不幸。我总是在尽力维护这里孩子们的利益,所以他就总和我过不去。”

    “我早看出来了,我刚来的时候他还想拉拢我。”

    “我知道,但我一直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今天我很感激你所作的一切,但是你还是太冲动了。和向勇这样的人斗,意气用事是不行的。”

    “但是他太过分!”

    “这我知道,全院的老师和孩子们也都知道。可是现在.他是爸爸身边的大红人。我们硬碰不过他。”

    “那。”

    “你放心,我有办法,而且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刘向智那真诚的目光,我点了点头。“对了,还有件事情,以后不要对这里某个孩子特别地好,这样会害了他。”“为什么?”

    “你刚来,不懂这里孩子们的心理。在这里,哪个孩子被老师特别宠爱,往往就是其他孩子嫉妒仇恨的对象,然后其他的孩子就排挤他,最后吃亏的还是那个孩子。就像你今天带那些吃的给那两个孩子,其他的孩子已经在嫉妒了。”

    “这我倒是没想到。”

    “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经验也不足。不过没关系,我看出来你很喜欢这里的孩子,这里的孩子也很喜欢你,这就好。我还是那句话,事情要一点点地做,有时候要忍耐。一切都是为了这里的孩子。”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最让我难过的不是看两个孩子受罚,而是其他孩子在他们受罚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兴奋。老院长和刘向勇不仅懂得愚弄孩子们也懂得用让孩子们互相仇恨的方式来维护他们的地位。孩子们认为这种非人的体罚是合理的,甚至已经成了他们仅有的某种形式的娱乐活动。

    在理想和正义的光环下,暴行往往显得合情合理——这太可怕了。

    然而只要是人,就会有善良的一面——我还是从孩子们的表现中看出了希望。日记写到这,今天下午下课的时候,那个叫941216的残疾女孩对我偷偷说的一句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王老师,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你真为我们好。”

    四月十日星期二阴

    都说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我感觉这里老师们的脸比六月天和孩子脸都善变。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几个老师在我坐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忙不迭地端着饭盒走开了,好像我能连他们也吃了。和他们相反的是,几个前些天对我很冷淡的老师对我突然热情了起来,主动坐到我的身边,和我聊天,就好像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那样。我反感任何形式的虚伪,但我自己又不得不违心地对他们表示友好。没办法,我已经把刘向勇彻底得罪了,要是再把刘向智的人得罪,我就真的在这里混不下去了。不过这情形也让我体会到了这孤儿院里派系对立的严重形势,照这样下去,发生内讧是早晚的事情。

    上午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院方派人来通知孩子们都去参加体检。听到这个消息,我奇怪刘向勇怎么发起善心来了。转念一想,孩子们的健康对他当然很重要。这里的孩子们的劳动量连我都承受不了,要是他们真的病得爬不起来,他刘向勇到时候喝谁的血去?不过这毕竟对孩子们来说是件好事,可孩子们的脸上都流露出不愿意去的神情。我看他们不爱去,就安慰他们说:没事的,检查身体是为你们好。

    930509刚想张嘴对我说什么,看了看来通知的老师,又低下了头。我见此情景,对孩子们说:老师和你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孩子们没说话,默默地排队走向卫生所。

    孤儿院的卫生所建在食堂的北面,整个孤儿院的东北角,几乎紧挨着山坡了。我和孩子们走到卫生所门前的时候,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里面忙着。这几个人我没见过,应该是从校外来的——以这里的条件,要想给孩子们做健康检查,只能从外面请人。

    卫生所只是很小的一间平房,所以先来的其他组的孩子们都站在外面排队等待。刘向智正在那里组织安排,他看见我,急忙走过来问:你来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事,就和孩子们一起过来看看。

    刘向智说:今天就是给孩子们检查一下身体,毕竟他们平时够累的。我在这里安排就够了,你回自己的办公室休息吧。

    我刚想说什么,他就又坚持让我离开那里。我没办法,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刚坐下没三分钟,突然听到从楼下传来刘向勇的声音,听口气,他似乎很生气:我说老张,你这么干可不厚道,上次还每个孩子一百块,怎么这次就变成八十五块了?你要是这么干,我看咱就没下次了!

    另一个声音也传了上来,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声音不大,我趴下,把耳朵紧贴在地板上,终于能清楚地听到了:兄弟,你要理解一下,现在查的厉害,不象过去那么松了,所以各个关系我需要打点。

    “那是你的事情,和我无关!”刘向勇生气地说:“上次说好一百就是一百,你要是不干,我就找别人!”

    “找别人?你找找看!”那陌生人的口气也硬了起来:“现在查得这么严,被抓住可不得了!再说你这情况和外面还不一样,外面都是大人,还好说。你这里的事情要是抖了出去,还不天翻地覆?”

    “你吓唬我,是不是?”

    “吓唬兄弟你,我倒是不敢。我就是和你说明白现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形势。再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些朋友,你不给人家点儿封口费?那些机器都是人家背上来的,就凭这你总得表示一下啊。”

    “那行,你说给多少,我直接给他们。”“这倒是不用,分开算麻烦,咱就在一起算,一个孩子八十五,怎么样?”

    刘向勇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钱到了你嘴里,你还能吐出来?“兄弟,咱们都合作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我.”“一口价,一个孩子九十!不能再低了!你看行不行吧。”一阵沉默,陌生男人说:“行啊,就算我赔点儿吧,九十就九十!”“还有,要是刘向智管你要钱你别给他,等我派的人去取,知道吗?”

    “你放心,这点事我还不明白?”“行,那我们就到医务所那里看看吧。”

    然后就是楼下办公室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从楼上看着刘向勇和那个陌生男人的背影,脑海里不住地翻腾:孩子们的体检,医务所里的仪器,刘向智让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刘向勇和陌生人的讨价还价,一个孩子九十块.我恍然大悟,刘向勇在卖孩子们的血,而刘向智也参与了进来!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小雨转阴

    现在的心情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除了阴沉还是阴沉。心情如此之差,上课自然也好不了。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竟然弹错了好几个地方。本来想问问孩子们,确定一下昨天的“体检”到底是不是刘向勇逼着他们卖血,可是转念一想,就算真的是,我又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呢?我自己还不是在这里混口饭吃?——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看不惯社会却又无力改变社会,只能靠写些所谓的摇滚歌曲发发牢骚,混口饭。可就是这样也没能混下来。最后还是接受别人的施舍找了这份工作,本想逃到这荒山野岭里总可以了吧?没想到这里和外面一样丑恶,不,应该是更加丑恶。也许所谓的公平,幸福真的不存在,也许丑恶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或者必须学会接受。

    胡思乱想了一天,脑袋昏昏沉沉的。吃过晚饭,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玩电子游戏,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可是自己的眼前总是浮现孩子们那弱小的身体,渴望的双眼。正要长叹口气,突然听到身后衣柜上方的天花板上一阵响动。我回头看去,只见上次看到的那个丑陋的怪小孩正站在衣柜旁边看着我,这才想起来今天忘了在天花板上放零食了——看来这几天我放在天花板上的各种零食起作用了。为了避免吓跑他,我慢慢的站起身,向他走过去。他没有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我问他:是不是还想要吃的?他还是不说话。我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袋锅巴给他。他抓着包装袋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撕开,吃了起来。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忽然抬头对我说:你快离开这里,快走吧。

    “什么?”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这里不适合你,你快离开这里,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吧。”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小组的?我刚来那天在窗户前看到的是不是你.”还没等我问完问题,他飞身一跃,消失在天花板的洞里,似乎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四月十二日星期四多云

    想了一晚上,我决定还是留在这里。虽然我开始是抱着混日子的目的来的,但是这里的孩子们让我无法再稀里糊涂混下去——从前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是真正的玩世不恭,但是没想到看到不平的事情,自己还是管不住自己,还是插手。我不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刘向勇说我过于理想化,我承认我从前一直生活在理想——不,其实是幻想里。但是,让这里的孩子过上和外面的孩子一样的生活绝不能被称之为幻想,这是他们的权利!我不是救世主,但我至少可以为这里的孩子们做点事,那怕只是让他们知道在这孤儿院外还有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玩音乐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如果这次我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那我就真成了废人,一个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废人。为了孩子们和我自己,我一定要在这里坚持下去!

    上午上课的时候,我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到课堂上。面对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我对他们说:今天如果你们努力学习唱歌,我就用剩余的时间给你们看些好东西。听了我的话,孩子们学习歌曲的态度比平时更加认真了。其实教他们唱这些吹捧老院长的肉麻歌曲,我宁可他们不认真学。

    我敷衍地教孩子们唱了几遍歌曲,就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孩子们放映电影《大闹天宫》。DVD 是我上周日进城买的。孩子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电脑那不大的屏幕上。这是他们这一生第一次看到动画片,那神情,既让人感到温馨,又让人感到心碎。看完了电影,孩子们似乎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

    “电影好不好看啊?”我问孩子们。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好看。我问孩子们电影好看在哪里。这下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刚开始930509还在尽力地维持纪律,到后来他讲的比其他孩子都多,呵呵,毕竟是孩子,心底那份纯真的阳光是无法泯灭的。

    我问孩子们:孙悟空为什么要大闹天宫?孩子们听了我的问题谈论得更加热烈了,有的说是因为孙悟空不满意只在天上当个小官,还有的说是因为他偷吃了桃子偷喝了酒。这时候930509突然说:我想,他是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所以想靠自己的力量来找到公平。我听了他的话,愣住了,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接着问:那当你们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的时候,会怎么做呢?这下孩子们都沉默了,另外一个叫940723的孩子说:爸爸说,我们这里是不会有不公平的事情出现的。因为我们这里和世界上其他的地方不一样,我们这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930509看了看那孩子,没说话。我看孩子们都不说话,接着问:那你们有没有感到过不公平呢?这下孩子们真的都不作声了。过了一会,那个叫940723的孩子小声说:老师们经常能吃到肉,我们.还没等他说完,930509就紧张地大声打断:那是因为院长和老师们教导我们要付出大量劳动,需要滋补身体!940723,你绝对不能有这种不健康的思想,否则我要向院长汇报!我见状急忙说:930509,还有其他同学,我要你们保证,你们不许汇报任何一个人在我的课堂上说的话,因为我的课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我也向你们保证,不会把你们在我课上说的话告诉其他人。930509见我这么说,放松了下来。这时另一个叫950122的孩子说:孙悟空太自私了,就想着他自己的利益。我说:自私当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但是,当你应得的利益受到侵害的时候,当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是应该在无私的名义下忍受呢还是应该站出来为自己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可能是我刚才的保证起了作用,这下课堂上的气氛更加的热烈了。看到孩子们在互相讨论,甚至有时候是面红耳赤的争执,我感到有些欣慰,至少,我为他们创造了一个能让他们说出心里话的机会。

    四月十三日星期五晴

    下午全院的教师开会,地点在办公楼二层的会议室里。到这里将近两个星期,刘向智第一次通知我参加教师会议。

    当我走进会议室在后面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刘向勇坐在前面,其他的老师都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刘向智并不在场。刘向勇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说:“今天开会的议题主要是关于我们幸福苑外聘保安的问题。大家知道,为了防止外界的敌对势力的破坏,我们幸福苑一直都是设有保卫科的,保卫科的负责人也就是我们的体育老师李大虎。但是现在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幸福苑的安全形势恶化了,食堂里的食物经常丢失,也发生过院内设备被人破坏的事情,甚至出现了外界敌对势力向我们内部渗透的可能,”说着,他向我这边扫了一眼:“所以我们院领导班子研究决定,提议我们外聘保安,加强我们幸福苑的保卫力量,加强苑内的安全工作。本着大民主的原则,今天大家开会,就是要大家在一起表决一下。现在我们就开始表决吧,同意外聘保安的,举手。”

    坐在教师队伍里最前面的李大虎第一个举手,他周围的人也陆续举起了手。我这才发现刘向勇一派的老师基本都坐在会议室的前面,而且都举了手。刘向智一派的老师都坐在会议室的中后方,全都沉默着。

    刘向勇四周看了看,说:“既然大多数战友都同意,那就这么定。”

    “慢着.”刘向智一边带着保镖急匆匆地走进会议室一边大声说:“向勇,外聘保安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请示爸爸?没有爸爸的批准,你这么擅自外聘保安,如果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

    “你向爸爸汇报的是现在形势严峻,并没有请示外聘保安的问题。保卫科可以说是整个幸福苑的关键部门,任何改变都必须请示爸爸。”

    “你别拿爸爸压我!爸爸让我负责全院的行政管理,保卫科的事情我当然有权力作出决定!再说,刚才大家都已经全体表决了!”刘向勇吼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拿爸爸压你,这是爸爸自己的意思,”说着,刘向智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张信纸:“下面宣布关于本院外聘保安的院长令:由于形势的变化,废除原来的幸福苑保卫科,新组建幸福苑保安部,任命李大虎为保安部长,直接对院长负责。外聘的保安人员由院长亲自招聘。”

    听了刘向智宣布的命令,老师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刘向勇派的老师眼巴巴地看着刘向勇,就象狗在听候主人下命令。也许是这院长令和刘向勇的本意没太大的出入吧,他只是板着脸坐在那里。当时我心想这老院长真是把权力抓的很紧,一点也不放松。不过要不是这样,他怎么愚弄这里所有的人?但是他应该没想到刘向勇把他也骗了——打着他的旗号,喝着孩子们的血,过着奢华的生活。

    刘向勇站了起来,看了眼李大虎,说:“既然院长下令了,那我们今天就散会。”

    “慢着,”刘向智说:“还有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王进老师来到我们幸福苑将近两个星期了,虽然王老师是外聘的老师,但是从他的工作中大家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热爱我们幸福苑,爱我们的孩子们,孩子们也都很尊敬王老师。我向老院长反映了这个情况后,老院长决定,王老师可以参加孩子们的早请示,晚汇报活动,进行对孩子们的思想指导工作。”

    本来我坐在后面,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权力之争的好戏,但是没想到刘向智说出了我的名字,还说让我参加那个其蠢无比的什么汇报请示活动,当所有老师都回头看我的时候,我惊呆了。

    但是有一个人肯定比我还吃惊,那就是刘向勇:“不行,绝对不行!”他喊了起来:“向智,你这么搞是要出问题的!”刘向勇指着我对刘向智大喊:“他才来几天!你调查过他的背景吗?这么快就让他进行思想教育工作,你是不是疯了?”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爸爸的意思。”刘向智一脸平静,但我看得出他很得意。“那我现在就去和爸爸说!”刘向勇带着保镖大步走出会议室。

    “散会吧。”刘向智挥手,等其他的老师散去,就来到我的身边,坐下对我说:“‘早请示,晚汇报’是我们这里孩子每天的功课,就是每天早饭前和晚上睡觉前,在各个寝室的院长像前向院长汇报今天一天的活动和思想状态。我们的老师要在场监督,和孩子谈心,了解孩子的思想状态,然后向组织,也就是向我汇报。前几天我看你刚来,想给你点适应的时间,也就没让你担任这项工作。现在你来了两个星期了,各方面表现还可以,所以就分配给你一组孩子,由你监督他们的早请晚汇活动。”说着,刘向智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好好干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帮你争取到的机会。”

    本来我非常反感这种愚昧无比的活动,但是想能有和这里的孩子多接触的机会也是不错的。来了将近两个星期,除了上课,其他的时间我在这里就好像是隐形人。就连刘向智派的老师见了我都躲着走,好像是我身上有病毒一样!现在有了和这里孩子们深入接触的好机会,到底还是件好事。

    晚上吃过晚饭,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刘向智就来找我。他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这几天到底在课堂上干什么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就自己随便在课堂上带着学生干这干那,嗯?谁给你的权力?”

    看他的表情,我心里也非常不快,冷冷地说:“我干什么也比逼着孩子们卖血强!”

    听了我这句话,他眉毛一挑,然后立刻叹口气说:“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孩子们告诉你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不想向你解释什么,我现在做的一切你将来一定会明白的。有些事情,现阶段我别无选择,只能去做。”

    看着刘向智诚恳的表情,我的心也软了下来。“爸爸要见你。你到底在课堂上做什么了,你跟我说说。”“我?我就是用我的笔记本电脑给孩子们放了几次电影.”“你放的是什么片子?”“第一天放的是大闹天宫,后来放了几部以前的国产动画片,象《雪孩子》之类的.”“有没有放国外的动画片?”刘向智满头大汗。

    “没有,还没来得及。”

    “听我说,”他好像松了口气,“你以后如果再想在课堂上搞什么花样,一定先让我知道。放动画片的事情到此为止。记住了吗?”

    “行。”“记住了吗?”刘向智双眼紧紧盯着我问。

    “我记住了,记住了!”我有些不耐烦。

    “还有,过一会见院长的时候,不过他说什么,不管他怎么说你,你千万别和他争辩。我知道你有性格,也知道你想让孩子们好,我也想让孩子们好,但是我们必须讲策略。今天如果你争辩,我的计划就全毁了,懂吗?”刘向智压低了声音。

    “你的计划,什么计划?”

    “这是为了我们全院孩子们的计划,具体现在我还不能说,你要是真是为了孩子们好,见老院长的时候就千万别和他争辩。”

    看着刘向智,想着孩子们,我点了点头。

    天已经完全黑了。当我和刘向智来到院长的院子的时候,刘向勇正和他的保镖坐在院门外的长椅上。看到我们,他站起来,得意地笑着说:“爸爸正在等着你们呢,快点进去吧。”他话音刚落,老院长的保镖从院子里走出来,领着我们进去。当我们三个人穿过院子,走进院长房间的时候,他正斜躺在床上看书,当他把书放到床头的时候,我看到书名是《周易》。见此情景,我觉得好笑,他们一直在宣传什么不信天地鬼神,要靠自己的力量,可他现在却在这里看起了这种书,我估计他这房间里的书柜里肯定也少不了《麻衣相术》之类的非法地摊出版物。

    老院长抬起头,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对刘向勇刘向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出去吧。”刘向勇似乎有些不甘心,他说:“爸爸。”

    “我说你们都出去。”老院长的语气不容辩驳。

    房间里就剩下我和老院长两个人了。老院长示意我坐在沙发上,然后慢悠悠地对我说:“来了这些天,还习惯吧。”我违心地点点头。他微微一笑:“你没有说实话。”

    “你怎么知道?”

    “你从外边来到这里,时间并不长,不可能习惯。”他说着,从床头的小铁盒里拿出一小搓烟丝,又从床边的一打卷烟纸中扯下一张,熟练地卷成一根烟卷,递给我:“来,尝尝这个。”

    将近两个星期烟酒不沾,我还真是馋了。我接过烟卷,用茶几上的火柴点燃,猛吸了一口,当时就咳嗽起来。妈的,那烟丝的劲可真大。老院长微微一笑:“这些日子烟酒不沾,馋坏了吧?你在外面是搞艺术的,怎么可能不抽烟不喝酒?在这里不让你这抽烟的人抽烟喝酒,你又怎么能习惯?所以,可见你刚才说的是假话。”

    我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笑笑。老院长又卷好一根烟,拿在手里,对我说:“听说你最近在幸福苑里很活跃啊。”说完,把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院长深吸一口烟,沉稳地说:“你来了这些日子,应该知道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崇高而又伟大的理想,那就是让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幸福地生活。我不想你破坏这个理想在孩子们心中的地位,哪怕是一点点。因为我们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我们自己,为这里的孩子们,也为了外面的孩子们。我们成功了,整个人类世界就会因此而改变。”

    天啊,他又来洗脑的那一套了。当时我真想大声告诉他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那套狗屁理论,但是想到刘向智的嘱咐,我只好强忍了下来。

    “所以,你在课堂上的授课内容,应该严格按照我们幸福苑的教材进行。除此之外的任何活动都应该停止。”

    “好,我立刻停止。我原来并不知道.”我心里烦透了这次对话,只想应付两句,快点搪塞过去。

    老院长伸手示意,打断我的话:“我们这里和外边的腐朽生活方式是很不同的。你来的时间不长,适应这里也需要一段时间。但是你一定要适应。适应后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们这里和外边的制度和生活方式相比,有着无比的优越性.我当初决定让你来这里,一方面,我们确实需要人才,更重要的是,外边的人对我们很不了解,不知道我们这里生活方式的优越性,我希望你起到沟通桥梁的作用。让外界的人了解这里。我们不仅仅要解放我们自己,也要解放外边的人。”

    “来了这些天,我对院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我想,还是向国家申请拨款比较好,让孩子们去干那些重体力的劳动,似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但又怕激怒老院长,只好尽可能地委婉地说——长这么大,我就没这么委婉地说过话。

    “任何新生的事物总要有个阶段嘛,”老院长一摆手,声音提高了:“你要知道,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孤儿,都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包括我自己,其中很多还有残疾。这些年我们靠着自己的力量,艰苦奋斗,做出现在这样的成绩,这本身就是奇迹。靠天靠地,靠父母,靠政府,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最终还是要靠孩子们自己动手。”

    “可是现在院里有些领导,还是高层的领导,根本就不相信你的理论,根本就不执行你的计划和命令。”

    “哦?”老院长眉毛挑了一下:“谁?”“刘向勇。”老院长脸上不动神色,狠吸了一口烟。

    “你愚弄了这里所有人,每天想的就是建成那个根本无法实现的天堂。”老院长脸色铁青。

    我继续说下去:“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刘向勇亲口对我说的,你想不到吧——他当我面管你叫疯子。你知不知道当孩子们在挨饿,做苦工的时候刘向勇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刘向勇那奢侈的生活方式?你知不知道他逼着孩子们向外边卖血挣钱?还有,他在这孤儿院里拉帮结派,打着你的旗号搜刮钱财!难道这些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你不是爱听实话吗?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还要再告诉你一句实话,那就是现在除了我,这里没人对你说实话!我对你说这些不是因为我是外边来的,过着你所说的那些腐朽生活,而是因为我和这里其他的老师不一样,我是真的关心这里的孩子们。”上面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对他说这些干什么!真不如搪塞一下,应付过去就算了。和他这个老神经病有什么好讲的?这里的孩子因为钢琴坏了都能遭顿毒打,我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他们还不把我拉出去剁成肉泥?

    老院长看着手中的烟,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用缓慢的语气说:“我们幸福苑的人有信心,会客服一切困难和。”

    “有种情绪你就客服不了。”我插话。“什么?”

    “孤独,”我说:“在我来之前,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和你说实话,和你心对心的交流。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比我还清楚。”

    长时间的沉默。

    直到吸完手中的烟,老院长才说:“你在外边,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对我们这里的偏见歧视性宣传,所以你才说出上面的话。你还是抽点时间,在幸福苑里多走走,多了解一下这里,这样你才能有客观性的评价。你回去吧,今天的谈话先到这里。”

    我一愣,没想到这次谈话这么短就结束了,更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竟然没有大发脾气。本来我还想说:谁说我在外面接受过对你们的歧视性宣传了。在外面根本就得不到你们这里的任何消息。转念一想,这又何必。他这么大岁数,思维已经固化了,再说也是白费。当我起身走出院子的时候,刘向智在门口等我。见我出来,他连忙上前问我我和老院长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些什么!我对他说这里面住的不是变态就是神经病!”我忍不住又喊了起来,然后就扔下刘向智,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

    此时此刻我的思绪很乱,不知道自己今晚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刘向智再三嘱咐我保持冷静,可我还是没忍住。也许他真的有什么好的计划帮助这里的孩子们,也许我今晚的不冷静真的破坏了他的计划。唉,我这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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