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乍见百里奚,大失所望,连座也不给他看,还长叹一声说道:“人过七十古来稀,汝老矣……”
秦穆公将百里奚留之于宫,与语三日。越语越觉着百里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当真正拜他为相的时候,群臣群起而反对。
百里奚见公子絷面有疑窦,反问道:“左庶长出使楚国之时,可从鄀国经过?”
“此乃大秦去楚的必经之路,在下使楚,岂有不经之理?”
“左庶长既从鄀国经过,鄀君可曾请您去他哪里做客?”
公子絷老老实实地回道:“未曾。”
“左庶长使楚之时,需到鄀都兑换关文,鄀君不曾邀您去他那里做客,归来之时,又不需经过鄀都,他反而邀您前去做客,这事,您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这……是有些蹊跷。”
百里奚又道:“依在下度之,鄀君一定是受了楚王的指令,诱骗吾等去鄀,强行将在下扣留,交之于楚。”
“不会吧!”
“怎么不会?”
公子絷道:“楚都距此少说也有四百余里,斗谷於菟顶多先吾等一日返回楚都,一日时间,他就是骑快马,也不能把指令下到鄀国来,且不说这中间他还要向楚成王上奏,鄀君还要遣人拦截吾等。”
“骑快马不行,飞鸽传书呢?难道飞鸽传书也不行吗?”
“这……”
“左庶长,有道是‘小心无大差’,咱还是改行他道,不与鄀君见面为好!”
公子絷沉吟片刻道:“好,咱改行小道,直奔析地,一旦到了析地,便可高枕无忧了。”
百里奚满面不解道:“析乃鄀之别邑,为什么吾等一到析地,便可高枕无忧了?”
公子絷道:“先生有所不知,那析地虽为鄀之别邑,但镇守析地之人是鄀君的堂叔,名叫枸杞,自恃叔行,暗通山盗,不听鄀君之令。况且,秦成公在位之时,在下一度逃亡鄀国,结识了一位姓孟名明视的山盗,这山盗就盘踞在霄山之上,是枸杞的拜把兄弟,必要之时,在下修书一书,邀他前来,护送吾等出境,保管先生万无一失!”
百里奚长出一口气道:“诚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但为了稳妥之见,您不妨这会儿就修书一封,遣一善走之人,前去霄山,请孟明视带上他的人马,于黑漆河东岸等候,以防不测。”
“好,好,就这么办。”
说着容易,做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既无笔墨,又无刀简,这书怎么修?
公子絷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有办法了!”
他抽出随身佩剑,先是割袍,继之刺指,写就血书一封:“孟贤弟,见字如面,一切听从来者调遣。愚兄公子絷。”
写毕,朝副使高声唤道:“草将军,有劳你去霄山一趟。”
送走了草上飞,公子絷传令一道:“改行小道,直奔黑漆河。”
这一改道,使鄀君在丹水驿白等了一天。等他得到公子絷改道的消息,改乘轻骑,追到黑漆河时,公子絷、百里奚已经坐在黑漆河的渡船上。
鄀君高声唤道:“左庶长,咱说得好好的,在丹水驿相聚,让寡人尽一尽地主之谊,汝既已经允之,因何又要失约?”
公子絷深作一揖道:“并非外臣有意失约,俺家主公飞鸽传书,要外臣立马还国,有要事商议。”
鄀君道:“既然这样,寡人也不敢勉强。寡人风尘仆仆地赶来相送,岂能就这样别过?请左庶长返回东岸,饮上一樽寡人所敬之酒,再行也不为迟。”
公子絷又作一揖道:“您的这番心意,外臣领了。然外臣归心似箭,片刻也不想停留。谅之,谅之!”说毕,又是一揖。
鄀君见公子絷不肯下船,不得不直言相告:“左庶长执意要走,寡人也不好勉强,寡人听说,左庶长这次使楚,用五羖之皮赎走了一个逃奴,寡人有个不情之求……”
公子絷的心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向百里奚瞟了一眼。
百里奚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鄀君继续说道:“寡人听说,那逃奴对饲牛很有一套,敝国多牛,十人九牧,但不善饲养,病死者甚众,寡人愿出五十羖之皮将他留下。请左庶长千万给寡人一个面子。”
公子絷道:“不是外臣不肯给您面子,这百里奚不只是个逃奴,且还是一个巨盗,秦夫人对他恨之入骨。外臣使楚之时,秦夫人一再叮嘱,务要将百里奚抓回大秦,凌迟处死!莫说五十羖之皮,就是五百羖之皮,外臣也不敢做主。”
鄀君见直求不行,把说谎的本领拿了出来:“既然左庶长做不了主,寡人也不敢过分勉强。这样行不行?寡人之坐骑,是花大价钱从宛邑购进的一头大青牛,日行五百余里,寡人甚爱之。但不知怎的,自咋日早晨开始,一根草也不吃,能不能让百里奚折回来看一看?”
公子絷又将头轻轻摇了一摇:“实不相瞒,秦夫人自入秦以来,被寡君敬到鼻子尖上。某一早晨秦夫人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有碗银耳汤喝喝那该多好啊!寡君立马命御膳房去熬,约定亥时一刻端来,只因迟了两刻钟,被寡君砍了头。外臣可不想因为为您治牛而丢了性命!得罪了,得罪了!”他一连作了三揖。
那船越去越远,离彼岸也不过半箭之地。
鄀君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的鄀君,不得不将脸上的面纱撕了下来,大声唤道:“公子絷,实话给汝说,这百里奚汝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
公子絷不紧不慢地问道:“为甚?”
“这是楚王的御旨。”
公子絷笑道:“楚王是汝的楚王,并非我大秦的楚王,我大秦凭什么要听他的?”
鄀君冷哼一声道:“凭什么?就凭寡人这三百将士!汝若不立马折回,寡人这就命令放箭,叫汝一个也不得生还!”
公子絷暗自吃了一惊:“草上飞不知把兵搬来了没有,若是没有,这一下可真的完了!”不由得扭头向对岸呼道:“孟明视,还不快快现身!”
话刚落音,西堤上现出一位身高九尺、长发披肩、面如满月、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汉子。
不,不只这位汉子,与他同时登上西堤的喽啰,少说也有五百人,全都是手持硬弓,长发披肩。
公子絷高兴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手指鄀君高声说道:“昏君,汝看一看西岸这位好汉是谁?他就是霄山的山大王,力拔牛角、百步穿杨的孟明视!”
孟明视的大名,对于鄀君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莫说他所率领的将士只有三百,就是再加三百,也不是孟明视的对手!有道是“能忍是福”,我就忍一忍吧!待我收拾了枸杞之后,再想法收拾这个孟明视!
鄀军见鄀君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瞅着渡船向西岸驶去。
这船划得很慢。
一船的人全部面东,一脸得意地瞅着鄀君。瞅着瞅着,不知道是谁率先唱起了《驷驖》: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
公子媚之,从公于狩。
……
这一唱,全船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把个鄀君气得面色铁青,“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掉头东去。
若照孟明视之意,非要邀公子絷一行去霄山歇上几日,公子絷急于回国复命,婉言拒之。
分手的时候,公子絷命草上飞将携带的黄金白银盘点了一下,留下路上的盘缠,余之全部送给了孟明视。
公子絷一行继续西行。
经公子絷再三邀请,百里奚坐到了公子絷的安车上。闲聊之中,少不得要聊孟明视。
百里奚突然说道:“那个孟明视,我咋觉着有点像我失散的儿子。”
公子絷笑问道:“先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孟明。”
“可人家分明叫孟明视呀!况且,这孟明视的身世在下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他世居鄀国,三世为盗。”
百里奚将信将疑道:“大人这话是听何人说的?”
公子絷道:“是孟明视亲口给在下讲的。”
沉默,沉默约一刻来钟,公子絷率先将这沉默打破:“百里先生,咱们聊一聊周公的《周礼》好不好?”
百里奚道:“好。”
于是,他们便从《周礼》聊起,聊着聊着聊到了姜太公,又由姜太公聊到了《太公兵法》。不只聊《太公兵法》,还聊历代圣贤和列国之盛衰。甚而,连天文地理都聊到了。当然,在聊的过程中,百里奚聊得多,公子絷聊得少,聊着聊着,公子絷连腔都凑不上,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听众了。不知不觉,安车已经进入了雍都。公子絷将百里奚安置到驿馆之后,方才入宫谒见秦穆公。
“赎那百里奚还算顺利吧?”秦穆公笑眯眯地问道。
“托主公之福,中间虽说出了点小岔儿,所幸未辱主公之命。”
“一路同行,所谈甚欢吧?”秦穆公又道。
公子絷笑回道:“什么事也休想瞒过主公这双慧眼。”
“既然相谈甚欢,那就请爱卿说一说,其人之才与爱卿相比,孰大孰小?”
公子絷道:“主公见过坟地里的萤火虫吗?”
“见过。”
公子絷道:“臣便是萤火虫。”
“卿自喻萤火虫,难道百里奚是村夫家中的油灯。”
公子絷道:“比村夫家中的油灯不只要大,还要更亮一些。”
“那是什么灯呀?”
公子絷道:“不是灯,是火烛火烛:古代没有蜡烛,烛便是火炬。。”
秦穆公似信非信道:“照爱卿说来,百里奚之才,还要在公孙枝之上呢?”
公子絷毫不客气地回道:“当然在公孙枝之上!”
秦穆公道:“卿是萤火虫,百里奚是火烛,那公孙大夫又是什么?”
“他才是村夫家中的油灯。”
秦穆公点了点头,复又问道:“百里奚之才,与齐相管仲相比若何?”
“伯仲之间。”
秦穆公击案说道:“好,寡人知之矣!寡人这就传百里奚进宫见驾!”
公子絷摇手说道:“不可,不可矣!”
“为甚?”
“昔,周文王闻姜太公贤,屈驾去渭滨相迎。不只是迎,是亲自为姜太公拉车,得一姜太公,成就了大周数百年王业;当代,齐桓公闻管仲贤,以德报怨,‘三浴而三祓之’,将管仲迎进宫中,拜之为相,尊为仲父。正因为他得了一个管仲,才得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被列国奉为霸主。若论之以才智,百里奚不一定赶得上姜太公和管仲,但相差也不会太远。若论之以忠,远非姜太公和管仲相比。何也?姜太公原为殷纣王之臣,见殷将衰,去殷而从周;管仲原来辅佐公子纠,公子纠为齐桓公所杀,他不只不思如何报仇,反卖身投靠。百里奚呢,虽仕虞,并非虞君股肱之臣,虞君为晋所掳,毅然随虞君入晋,屈身侍之,晋献公以高官厚爵相诱,不为之动。如此一个人物,被主公呼来唤去,岂是待贤之道?”
秦穆公默想了一会儿说道:“以爱卿之意,寡人将如何相待百里奚?”
“效法齐桓公。”
秦穆公道:“好,寡人依卿。”
这一依,又耽搁了半月时间,先是择日,继之三浴三祓,方将百里奚迎至宫中。
在回宫的路上,秦穆公狠狠地剜了公子絷一眼,公子絷装作没有看见。
在此之前,秦穆公并没有见过百里奚,他心目中的百里奚,乃是凭借公子絷和公孙枝的介绍勾画出来的:高高大大,满面红光,白髯飘胸,二目炯炯有神,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孰料,相见之后,令他大失所望:个子也不算高大,一脸的憔悴,背还有点驼,地道的糟老头一个。
他能不憔悴吗?
随虞君入晋,过着半囚半奴的生活。
入楚,虽说不再为囚,但一天到晚忙于饲马、医马,一刻儿也不得消停。
他身体再棒,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如何经受得了?
体力上的过度支付,勉强还能忍受,心理上的摧残,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要知道,他是一个学富五车、怀韬略、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贤人,如今沦落到为人养马、呼来唤去的地步,那心中的悲怆是常人难以想象到的!
他能活得下来已是万幸,何况只是憔悴一些罢了!
这理,秦穆公不懂。
正因为他不懂,才颇感失望,失望得连座都不给百里奚看。
他明明知道百里奚年已七旬,却故意问道:“汝年庚几何?”
百里奚立而对曰:“年庚七十。”
秦穆公长叹一声道:“俗谚:‘人过七十古来稀’。老矣,老矣!寡人就是想用汝……”他轻轻摇了摇头。
百里奚道:“老不老看您怎么看!”
秦穆公道:“怎么看,汝也显得老了一些。”
百里奚道:“老夫斗胆问一声君侯,姜太公仕周之时年庚几何?”
“年庚八十。”
百里奚道:“老夫与姜太公相比,尚小十岁,岂能算老?”
“这……”
百里奚继续说道:“昔,姜太公年庚八十,钓于渭滨,文王载之以归,拜为尚父,成就了大周数百年王业。老夫今日遇君,较姜太公尚不更早十年乎?
“当然,若使奚逐飞鸟,搏猛兽,则是有些嫌老了点;若使奚坐而策国事,奚尚少也!”
一席话,说得秦穆公豁然开朗,暗自思道:“好一张利嘴,好快的反应,看来,寡人不能以其年老相欺了!”
“坐,请坐!”秦穆公把百里奚让在了他的对面。
“上茶!”秦穆公口传一诏。待茶上来以后,百里奚既不说话,也不瞅秦穆公,自顾自地低着头浅饮。
他在等。
他已经料到秦穆公要问些什么,但就是不肯点破。他要等秦穆公自己来问。
“百里先生,汝曾周游列国,又做过虞国大夫,经多见广,在汝的眼中,寡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中等之主。”
秦穆公道:“请道其详。”
“君侯坐拥先君千辛万苦所开创出来的雍、歧雍之地,而雍、歧之地,又是周之发祥之地,却不能兴,老夫窃以为君侯羞也!”
秦穆公长叹一声道:“寡人虽说拥有雍、歧之地,但自建国以来,不与中原通。况且,敝国东有强晋,西有戎狄,戎狄素来强悍,立国数十,一个个对我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有被他们吞噬的可能,寡人怎么兴?”
百里奚正色道:“这不是秦不得兴的理由。古圣人有言:‘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必有一利’,况且,这利弊还可以互相转变呢!”
这一番高论,对于秦穆公来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故而很感兴趣:“诚如先生所言,长期以来,敝国蜗居在雍、歧之间,利弊何在?”
百里奚又呷了一口茶道:“其弊,君侯心如明镜,老夫不再妄谈。”
秦穆公愕然问道:“寡人明镜什么?”
“君侯若不是心如明镜,因何知道秦得以不兴,皆因西有戎狄,东有强晋?”
“这……”秦穆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利呢,利在何处?”
“数十年来,中原诸侯你打我,我打你,打得一塌糊涂,对大秦却是毫发无损。何也?有强晋在东面给您挡着。正因为有强晋给您挡着,您才有可能甩开膀子,去干您想干的事业,这就是有一利,便有一弊。”
说得秦穆公轻轻点头,将身子朝百里奚那边挪了一挪道:“依先生看来,寡人如今该干些什么好呢?”
“移戈西向,竭倾国之力讨伐戎狄。戎狄若平,既解除了来自西方的威胁,又可收取其人其物其地为我所用。果真如此,我大秦不强无有天理!”
秦穆公又将身子朝着百里奚移了一移道:“一旦征服了戎狄,国力强大之后,又该做些什么?”
“一要推行教化,教化不行,国难以兴;二要向中原国家学习,学文化、学礼仪、学治国;三要广揽人才,特别是来自中原各国的人才,凡有一技之长的,愿意出仕我大秦的,或给以高官,或给以厚禄。”
秦穆公一移再移,几乎要和百里奚抵足了:“这三件事办完之后,还该做些什么?”
百里奚忽地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睁大两眼瞅着中原,尤其是晋,一旦有变,出关东进,称霸天下!”
秦穆公击掌说道:“好,太好了!寡人得先生,犹齐之得仲父也。来人,大宴伺候!”
大宴之后,秦穆公并没有放百里奚走,留之于宫,与其长谈三日。越谈越觉着百里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心以左庶长之职授之,又怕引起公子絷不快。尽管在未赎百里奚之前,公子絷曾当面对寡人说过,若赎回百里奚,愿退居右庶长。但那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若是把百里奚摆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位上,他如何号令全国,施展才华!
为了社稷,为了大秦,那只有牺牲公子絷了。
问题是怎么牺牲?既要牺牲公子絷,又要公子絷心甘情愿地去牺牲。
他整整想了一天。
想了一天之后,他突然有了主意,命寺人备了熊掌两只,鹿鞭两条,虎肉、狗肉、野猪之肉各二十斤,夤夜造访公子絷。
公子絷确实和秦穆公很铁,他们之间的交往,少说也有三十年。三十年来,秦穆公几乎把公子絷的门槛踏破了。但每一次造访,都是两手空空,这一次,竟然携带了这么多的美酒佳肴!
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秦穆公暗自忖道:“汝先别美,等寡人说明了来意,汝不哭天抹泪才怪呢!”
他太小瞧了公子絷。当他吞吞吐吐地将来意说明之后,公子絷蹭的一声跳了起来,由于激动和委屈,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三哥。不,我该叫您一声主公才对。你我玩尿泥长大,小弟为了您满门遭斩,小弟为了您流落外邦。小弟把心都掏给您了,您还这么小瞧小弟。为了您,为了大秦之社稷,莫说不让小弟干左庶长,就是让小弟去死,皱一皱眉头,小弟就不是娘……”
秦穆公知道他要说什么,猛然起身,将他的嘴紧紧地捂住,哽咽着说道:“三哥不叫你说,三哥对不住你!坐,咱一块儿坐下喝酒。三哥自罚三樽。”
说归说,公子絷能让他自罚呀!
这一哥一弟,一君一臣,你一樽我一樽,顷刻把一坛美酒喝了底儿朝天。
秦穆公还要喝。
秦穆公已经有了八分酒意。
公子絷说什么也不让他喝,强行将他送上乘舆。
翌日,早朝已毕。秦穆公目视殿下满朝文武,一脸亢奋地说道:“众位爱卿,幸蒙上苍垂怜,为我大秦降下了一位安邦定国的大贤臣!”
除了公子絷、公孙枝等几位知道内情的大臣之外,余之,一个个面露喜色,差一点儿要弹冠相庆了。
秦穆公朗声说道:“有请百里奚先生见驾。”
“有请百里奚先生见驾!”值班内侍跟屁虫般地高声唱道。
百里奚虽说换了一身崭新的朝服,但毕竟是七十岁的人了。加之常年劳作,心境又不佳,一脸的沧桑。众文武面面相觑:
“什么贤人?糟老头一个!”
“咱大秦向来可是尚武呀,若是用他来做左庶长,大秦早就完蛋了!”
“噢,想起来了,他是秦夫人的媵人,逃亡于楚,被主公用五羖之皮给赎了回来!”
“不知他用了些什么迷魂汤,硬是把主公给灌迷了。”
这些大臣想些什么,秦穆公肚如明镜一般。他知道,如果不让百里奚显些手段,他就是把左庶长的官职授给百里奚,百里奚也很难指挥得动这班大臣。
显一些什么手段呢?我大秦一向尚武,可惜百里奚的武艺平平,且已步入古稀之年,没法儿显!
他无意间一瞥,瞥见了公孙枝,暗自叹道:百里奚若是有公孙枝这身神力,那该有多好呀!
公孙枝自举鼎以来,成了秦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不少人对他顶礼膜拜。如此一个人物,竟然对百里奚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让公孙枝站出来为百里奚说几句话,还怕众文武不服么?
他轻咳一声道:“众位爱卿,实不相瞒,百里奚先生出身并不高贵,教过书,讨过饭,牧过牛。不只做过虞国大夫,也曾做过晋人的阶下之囚、秦夫人的媵人,是寡人花了五羖之皮从楚国赎回来的,寡人并不傻,为什么要遣我大秦国堂堂之左庶长去楚国赎回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儿?”
他突然把话顿住,一双咄咄逼人的目光,从众文武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公孙枝身上。
“公孙爱卿,寡人之所以要赎百里奚,乃是因卿而起,卿就当着众文武的面说一说,百里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公孙枝铿声回道:“启禀主公,百里奚是一个贤人、智者、大忠之人!主公之得百里奚,犹齐之得管仲,犹周之得姜太公也。”
尽管众文武对公孙枝很是崇拜,但对于他所说的这番话,却是将信将疑。
为了释疑,公孙枝便将半年前给秦穆公说的那一番话又复述了一遍。
秦穆公满面含笑地问道:“众位爱卿,经公孙大夫这么一说,大家应该知道百里奚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如此一个人物,寡人授他一个左庶长之职该也不该?”
又一个面面相觑!
“啊,主公可真敢授呀!”
“百里奚即使有才,初来乍到,顶多授他一个大夫。那左庶长可是百官之首呀!”
“我大秦一向尚武,自我大秦建国以来,凡做左庶长的,不敢说武功天下第一,至少也是一位弓马娴熟的好汉。他百里奚是吗?”
内史廖慢慢地站了起来:“诸位,听老夫一言。我大秦之所以得国,之所以开拓疆土,凭的就是马上功夫,但数十年来,我大秦之所以蜗居在雍、歧之间,坏就坏在太注重马上功夫了。古智者有言:‘马上可以得天下,不可以治天下!’就是得天下,也不能全凭武力,得靠智慧。武王伐纣,不只是在斗勇斗力,也是在斗智、斗钱、斗物、斗实力。历史走到今天,更是如此;晋,吾之邻也。若论军事实力,与虞、虢二国相比,当在伯仲之间。然,不到三个月,相继灭了虞、虢。何者?智也。诸位再睁眼瞅一瞅人家齐国,没出一兵一卒,只是耍了一个花招,便将梁国灭亡了。至于这个花招吗?……”
他故意将话顿住,慢慢地将一杯茶喝完,方才说道:“梁国傍齐,国人以织绨为业,当然也兼顾农业。在管仲的劝说下,齐桓公带头穿绨做的衣服。上行下效,全国人皆以穿绨衣为荣,硬是把绨价给抬高了二十几倍。梁国人见织绨有大利可图,连农活也不干了,专营绨业。营了二年之后,齐国突然宣布关闭关市。这一关断了梁人的生计,致使梁国的粮价涨至每石千钱,而齐国的粮价每石还不到十钱。于是,梁国的百姓纷纷逃奔齐国,梁君无了百姓,不得不归降齐国。
“齐国征服小如梁者,没有动一刀一枪,即使大如楚者,也没动一刀一枪。论军力,齐与楚相比,旗鼓相当。大前年,齐桓公亲率八国联军去讨伐楚国,楚国虽说被迫签订了召陵之盟,但心中很不服气,若非大夫屈完劝阻,楚国早就和联军干了起来。前年,齐国改变战略,用对付梁国的那一套来对付楚国,只不过,这次用的不是‘绨’,而是‘鹿’,迫使楚成王涎着脸皮儿去向齐桓公求饶;由此观之,为左庶长者,不一定非要有多高的武功。至于百里奚做过媵人的问题,与他拜不拜左庶长无关紧要。请问诸位,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贤相叫什么名字?”
众人异口同声道:“叫伊尹。”
“他是何等出身?”
“筑墙的奴隶。”
内史廖将双掌一拍道:“一个筑墙的奴隶尚能做百官之首,曾经做过虞国大夫的百里奚为什么不能?”
“这……”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无言以对。
内史廖紧追不舍道:“齐相管仲未曾拜相之前是何等出身?”
“齐桓公的阶下之囚。”
“阶下之囚尚能拜相,百里奚为什么不能?”
“这……百里奚应该拜相!”朝班中,终于有人想通了。第一个想通的并非别人,乃是大名鼎鼎的伯乐。继伯乐之后,有这二十七人站起来表态,同意拜百里奚为左庶长。有这二十八个大臣的支持,再加上公子絷、公孙枝和内史廖,从人数上来讲,已经占了绝对优势,照理秦穆公应该颁诏了,可他没有。
他想再等一等,让那些反对的大臣无话可说。
“诸位爱卿,还有没有反对拜百里奚先生为左庶长的?如果有,请开一言。”
话刚落音,只听一个洪亮,却又略带沧桑的声音说道:“老朽反对。”
秦穆公吃了一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