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从梁背上过去了,刮了一夜风,寒寒的透心,山坡都冷出了牙颤的响音。到了来日,太阳便跟随着暖暖地照下,小小大大的村落们,抖抖缩了整个隆冬的肩膀,舒展着挺挺地立在阳光下的山腰上、小河边、池塘头,还有坡脚下。
起早的村人,闪圆面东的大门,日光灿灿着扑在他的脸上,他心里呀了一叫,用手在脸上抹一把,日光还在脸上铺着,眼却开了,他骂说,操他奶奶,睁不开眼。
这时候,狗从院里窜出来,闲逛在村街上。
忙了一夜的猫,溜着墙根往家走。
出窝的鸡,飞跳到大门口,公然做着情事,完了,原地打转着飞。
村落醒了。有人挑着粪担朝责任田里走,粪味在早晨的清新里散开,像丢进河里的一块黄土。水浑了一线,越发显出河水的清丽。二婶立在大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嘴清气,嚼嚼咽下,问说:
“你见我的婆婆没?”
一个男人从村头走回来,挑着空箩筐。
“又跑了?”
“我一醒,床就空了。”
“你们得给她治治病。”
“吃过两剂药,花了十多块,都是冤枉钱。”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找找大医院,二婶说,她也将近七十岁了,除了疯,没别的病,能吃能喝,又不靠她做什么家里活,治不好了白花钱,兴许疯着也是福。倒也是,男人从二婶面前走过去,说我没见到她,就迎着一堆草粪拐走了。
在门口立一阵,二婶将手搁在额上,瞅瞅爬上山顶的一轮太阳,回身开了鸡窝门,又把猪圈的猪赶出来,轰到村边的一块麦田里。有人在梁脊上唤:二婶,那是我家的地——二婶再把猪朝前赶了,看那猪啃了一阵麦苗,回来时又见自家的鸡在墙下刨食,刨了手掌样一浅窝儿,那窝里居然有一芽嫩嫩的黄草,如刚吐头的一棵豆芽。二婶把鸡轰开,弯腰拂掉芽上的灰土,将芽拔掉捏在手里,急步回到院落,直在院中央,对着厢房大声地叫:
“妮子,你睡死啦!”
从窗里走出一个声音:
“没睡死。”
“没睡死还不起床!”
“起床干啥儿?大冷的天。”
“暖和了,地都发芽了。”
“碍我啥儿事儿?”
“你不怕把光景睡回去。”
“那才好呢,我再睡一冬。”
“天暖和你去把那笤帚卖掉吧。”
“今儿镇上又不逢集日。”
“起来去把奶奶找回来,一夜不在家。”
二婶开始烧火做饭,炊烟一丝一缕从房檐升起,金亮金亮地散在空中。山喜鹊在房顶上雨一样啁啾,二婶从灶房出来,手里的木柴还烧着黄黄的火苗。看着那喜鹊,二婶说怕是棒子今儿该来信了吧。并不等谁回话,也没人会向二婶回话,二婶说着,将着火的燃柴塞进火灶,到房檐下,从玉蜀黍吊儿上摘下一棒穗儿,剥掉,撒向院落,房坡上的喜鹊便挤着拥着飞下来,抢着啄粒儿。
“你倒大方,鸡都舍不得吃。”
妮子已经起床,竖在屋门里,如塑在一方木框中的泥像,眼角有白浓浓的跟屎,一个孩娃捂在胸上,吊着她的奶。她的胸脯敞着,映着太阳,亮滑得如一块白绸,可她立直的脖子很黑,如一截从火灶抽出浇灭的燃柴。
“你别管。”二婶说,“闲下多想想咋样管着你男人。”
妮子还是走出来,赶走了满院的野喜鹊。
“让鸡吃了也能生个蛋。”
二婶瞅着飞去的喜鹊们。
“你兄弟今儿有信来。”
妮子从大门外把鸡轰回院。
“信,信!我的事你也该上心想一想。”
“想了怎样?你自己没能耐拢住男人的心。”
妮子不再说话,恶了二婶一眼,转身出了门。锅里的汤已经滚漫出来,滩了一锅台,从一条裂缝朝下流。二婶取过一只碗,去接那饭汤,用手抹着将那锅台上的饭汤擦进碗儿里,又把碗里的倒进滚锅里,拿手在衣襟上擦干净,坐下烧火了。火灰轻悠悠地飞扬着,落进饭锅里。
太阳已经很高,山坡上金着一片,做活人的影子又细又长,从这条沟伸到那条沟。妮子喂着孩娃的奶,在村胡同里走来走去,见人便问,你见我奶奶没?你碰见我奶奶没?人都说:没见。又问你男人现在咋样?她说:
“他死了。”
那人就怔住。
“你说啥儿?”
妮子重复:“他死了,让炮弹炸死了。”
那人说:“别咒人家,当兵的忌咒。”
妮子说:“他活该。”
那人走了,妮子望望人家的背影,朝麦场上走去。十三里梁村有十七户人家,场上有十七个麦秸垛,妮子把十七个陈旧的麦秸垛找遍了,没有奶奶的影儿。又到村那头玉蜀黍杆堆里找,仍是没有,就慢步回来,到一棵树下,看见村里的水浪正在整他包里的剃头工具。妮子说,你去镇上,浪?水浪说哎。妮子说挣了不少钱吧,水浪说找女人睡觉用不完。妮子乜一眼他,说我跟着你学学吧,总在家闲着不是办法。水浪整完东西,抬头盯着妮子,详详细细打量,眼饱了,笑了笑,说:
“行啊,白天跟我学,夜里陪我睡。”
妮子脸上死着青色。问:
“你娘不是夜夜都闲吗?”
水浪脖子哽一下,嘟囔一句啥儿,背起行囊走了。水浪在镇上开了一间发屋,名字很雅静,是从洛阳移植的名,叫咪咪发屋。水浪早先在部队时给全连人理发,技术日渐高了,回来时下决心洗手不干,一家人都说饿死不当剃头匠。可日子久了,熬不过钱。娶媳妇要钱是理上的当然,不料的是,赶集到镇上,到谁家讨口生水喝,也要一碗二分钱。这在先前都是不曾有过的事,且早先一盒火柴二分钱,眼下一盒一毛钱,盒子还没先前装得满,磷头还没先前凝得大,水浪就不得不到镇上开发屋。他在门额上写的是发屋,可人们仍说那是剃头铺。水浪朝前走一程,刚走出大树的阴影,忽然立下,旋回身来。
妮子仍然站在那树下。
水浪说:“妮子,我说的是真的。”
妮子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还没离婚。”
水浪说:“反正他不想要你了。”
妮子说:“我怀里抱的是他的娃。”
水浪说:“他要三年五年不回家,苦得还是你。”
妮子说:“我乐意。”
水浪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死心眼。”
妮子说:“以后你看我眼睛正经些。”
镇上比你好看的女人多得是。搁下这么一句,水浪大步走了,肩膀一松一耸,走得很快,仿佛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似的。水浪一走,妮子脸上慢慢浮着一层灰色,人微微缩了些,她把孩子的嘴从奶上拉下,按在肩上,悠荡着晃动,直盯着水浪走离村街,上了大路,还不见水浪有回头一望,便眼角挂了红润,踩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嘶着嗓子叫:
“水浪——路上你让汽车撞死!”
水浪回唤:
“你男人明天就碰上打仗,后天让地雷炸死!”
他回头了,唤时还用手握成喇叭接在嘴上。妮子擦了眼角的泪,嘴唇上哂着一层浅笑,从石头上跳下来,说炸死才好呢,然后转身往家走。太阳已经升到村头,如烧在树上的一团火,饭早的人们,已经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烙馍,左手还夹着一只菜碟子,蹲在日光下的石头上。见了妮子,问说没找到你奶?妮子说不见影儿。吃饭的人又说,吃饭吧,她丢不了的。便把汤喝出了流水的声音,妮子便从那声音中走过去。
二婶又在家里剥着玉米喂喜鹊。
妮子说,又喂。
二婶说,你兄弟今儿准来信。
二跑老日
一行队伍从十三奶奶面前走过去,扎进了县城。开过去的汽车,隆隆如从天上滚下的旱天雷。日光很黄,冬日的温暖荡漾在山坡上,驮着粮食的大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远远眺望在山梁的顶端,山下的队伍,仿佛一截流动的河,碰出的叮当声,清清泠泠朝着山坡上响。
“原来这就是日本人。”
梁上的村人们,忽然从队伍中找不出同自己的异样来,败兴地坐下端着下巴看,如同看一行娶亲的队伍从村头吹着唢呐走过去。男人们立得靠后,女人娃儿坐在他们面前,还有人盘腿坐在他们脚上。山坡上挂着的白羊,依然地啃着冬干的野草。有麻雀也依然立在羊头上鸣叫。女人在唤:妞妞她爹,给你烧的红薯熟了,回去吃吧,晾在锅灶门口儿。男人说,我再看看,日本人个儿不高,有啥儿好凶的。一会儿冷了,女人挤过去,把男人拉到身后,说你走吧,我看看回去跟你学说学说。女人立到了男人的位置上,男人走了,问烧了几块红薯?女人没回头,说烧了三块,够你吃的。就这个时候,冷丁的,有了一排子枪响,声音又冷又滑,从人们耳根下穿过去,把人们吓怔了。
有人唤:“日本人放枪啦!”
有人问:“呀,这就是枪响?”
有个老汉说:“我们没动,他们凭啥儿打枪?”
接下去,有个女娃惊叫着哭:
“我娘死啦,我娘头上流血啦——”
“都来呀,我娘头上流血啦——娘!娘!”
村人们回过身去,便都看见一个女人倒在路边上,血如水似的咕嘟嘟朝着地上流,浸出一团团的红泥来,腥气很大,女人的手还鸡爪似的在地上抓。跟着有谁看见了,嘶声地叫——羊!羊!人们再朝羊群望过去,看见山坡上倒着几只羊,羊血哗哗啦啦地流,羊腿在空中踢来蹬去,似乎踢那正暖的太阳。过一阵,羊腿不动了,就翘在黄爽爽的半空,死了。别的羊,惊一阵,醒过神来,朝着这边的人群跑,于是,村人们望着羊群,又看见了从那队伍中跑出来几个人,端枪朝着这山坡上追。
十三奶奶最先唤:
“快跑啊——老日来啦!”
“快跑啊——老日来啦!”
十三奶唤着,回身拉上自家的男人便往岭上跑,跟着人群就散乱开来,脚步声踢踢踏踏,雨点一样砸下。岭上的黄土路,扬起很高的尘灰,像一群惊马从梁岭上跑过去。女人们的尖叫,孩娃们连天扯地的哭,还有跟在身后惊了的羊群,把山坡、山沟、河面、田里,到处弄得是骇人的声响。
又有一排子枪声跟过来。
胆大的狗爷跑着突然立下叫,都别跑了——日本人打的是羊,他们要羊吃,都别……
可不等狗爷唤完,有颗子弹从狗爷后心穿透飞上了天,狗爷扑通一声栽倒了,闷闷的,如倒在麦场上的一堆粮食。人们回头瞄了瞄,叫了几声狗爷、狗爷,不见有应,就越发跑得快。
有人往十三里梁村跑。
有人唤,不能进村,老日跟在屁股后——
女人们说男人,你回去把箱子的半匹蓝布拿出来。男人吼女人,不要命啦!女人就哭,那是我的陪嫁呀!那是我的陪嫁呀……
十三奶年轻,深山里人,娘家门口的山一早一晚高得连着天,从太阳出到太阳落,这些时候才能看清山是和天分着的。山路跑惯了,黄土岭跑起来比别人快许多。她扯着男人跑在最前边,快到村顶时,说男人你快回去把孩娃抱出来,见男人不应,又猛拉一下手,说你是男人,快回家里,孩娃还在床上睡着哩。仍不见有应,十三奶脚步淡慢下,回身一看,才知道自己手里拉的不是自家的男人,而是村中杨姓的一个傻子。傻子握住十三奶的手,跑得一脸涨红,还看着十三奶傻呵呵地笑。十三奶急了,立下,把傻子的手扔到一边,茫茫地看着人群唤:
“娃他爹——娃他爹——”
村中几十口人从她面前跑过去。
她又茫茫她问:
“谁见了俺娃他爹?谁见了俺娃他爹?”
有个声音:
“我看见他朝东沟跑去了。”
该挨枪的!十三奶骂一句,跳下一条土堆,风样朝村中旋过去。有人说,日本人在后边,你不能回村呀!她回头,我娃还在床上哩。十三奶跑着,眼前的土地如被她一步一步吞进了肚子里。到村后她没有往街上跑,翻过后院墙进去,又翻过后院墙出来,抱了孩娃,还在口袋塞了几块红薯。她翻过院墙时,日本人已到了梁上,嗷嗷的叫声很古怪地传过来。
十三奶没有再敢往岭上跑,她捂住孩娃的嘴,南一拐,钻进了一片落完叶的槐林,跑进了一条沟,躲进了守羊圈的窑洞里。
在那窑洞里,她没有听见村里有声响。
一天没声响。
太阳迟迟地落在背后山梁上,一抹余光淡红地染着村庄最高的房脊和树梢。十三奶小心着走出窑洞,拍拍身上的羊腥味,抱着孩娃,远远看那村庄的房屋安稳地卧着,野雀悠闲地在草房上找着草籽,她便试着脚步回了村。她在家的门坎儿上坐下来,放心地喂了孩子一肚奶,看着自己的大门口,像望着一方无边的世界。先前那儿总有收工、下田的村人走过,牵着牛或赶着羊。那是村中的正街,很热闹的,进村出村必然得走过那儿,可这会儿,日已落了,村街上静静如一片坟地。
待孩娃睡了,十三奶独自出来,在村中走了一圈。有三条狗不知躲在哪儿,这会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咬她的裤脚。
十三奶引着狗上了山梁。山梁上只有死了的人,没有死了的羊。
羊被日本人背走了。
十三奶孤零着同半岁的孩娃在村里睡了一夜,来日有人开始回了村。
三日不到,村人们大都回来了,唯十三奶的男人没回来。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梁头
时光悠悠,四十五年过去了。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很快的。山梁子还是原样儿,几道山脉在远处横着,无论阴雨晴亮,总是青黛间或乌黑,而这近处的梁子,却是黄土硬硬,托着一层薄薄的暄虚,少树,也不明,有石头。梁下的沟,极深极深,崖壁上有几眼小洞窑,碗罐似的镶着,住满了乌鸦。沟底少水,只是哪年雨旺,才听见两季叮咚。到了冬天,是绝不会有水的。就在这梁脊上,蛇背样挑着一条十三里长的土道,从耙耧山的那端伸过来,扭扭拐拐,绳样拴下几个村落,渐渐高起,又猛然低下,仿佛无力了,突然滑落,跌进了东西上百里的伊河平川。
十三里梁村是这十三里梁子的第一村,所以干脆就叫了十三里梁村。
这十三里梁子的最高处,跌落的界上,也便是梁头。
当年的跑老日,就是从这梁头起脚的。
十三奶的男人,从这梁头朝东跑,一去再也不曾回来过。这梁头是进山的人,必得经过的路头。二十来岁时,十三奶年轻着,看着一行队伍过去了,她立在梁头上。今儿她依旧立在梁头上,花昏着眼睛朝着梁下瞅。
太阳照亮她的脸,像晒着一张用过几年的蒸馍布,她唤着,我的男人——我的孩娃——我的孙娃!她一遍遍地唤。四野静着,能听见太阳升起的声音。有只狼坐在对面的另一条山梁上,安详地朝着她望,就像一个无望的孩娃望着他的娘,想要些啥儿吃食,又明明知道做娘的没有。望久了,许是累了,那狼徐徐地下了沟底。
有个人从梁上走过来,挑一担沙梨,去镇上卖。担子很重,沙梨很黑,像挑了一担圆圆的黑卵石。他走过来时十三奶拦在了路中央。
“你去赶集?”
“卖梨。”
“去镇上把我孙子的信捎回来。”
“谁是你孙子?”
“你不认识?当兵啦,从军打仗啦。”
那男人绕道一边走,十三奶又朝一边横了横,将胳膊伸开来,上下扇动着,似乎指望自己飞起来。她笑着,让头上枯干的白发散在额门上,说:
“我家三代人从军,在全县找不到第二户。”
男人擦把汗:“我肩上的担子沉哩。”
十三奶说:“不怕。我孩娃一点都不怕死。”
男人说:“这离镇上还有十几里,我得走呢。”
十三奶说:“我孩娃死在了云南,比你远吧?”
男人把梨担子换了肩,说你让我干啥儿你说吧。好人,十三奶说,我在这儿遇到了好些人,数你是好人。男人索性把梨担卸下来,搁在地上,说你说吧。十三奶说你是生意人,你都跑过哪儿?男人说我下过洛阳,到过郑州。十三奶问见过火车吗?男人说还坐过。这就行了,十三奶跳一下,把双手拍在膝上。膝上的土灰雾腾腾地升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十三奶说,你见我男人叫他回来看看我,人家说他还活着,跑老日入了游击队,打过朝鲜国的美国人,当过省里的副省长,现在歇了,还依旧住楼房,坐卧车,你见他让他回来看看我。
“行。”男人把担子挑起来说,“我走吧?”
“还有我儿子。”十三奶忙抓住梨担子。
男人说:“我见他让他也回来。”
十三奶说:“他死了,你把他骨灰捎回来就行。他人死了,说火烧了,可骨灰还在山外哩。”
男人说:“我把他骨灰捎回来。”
十三奶说:“还有我孙子的信。”
男人说:“我全都捎回来。”
十三奶说:“记清了?三样。”
男人说:“记清了,共三样。”
十三奶说:“你走吧。你是好人。”
男人挑着梨担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担子在他肩上悠着起伏,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梁头上扩散。十三奶脸上平平静静,像事情有了着落,和善地瞅着那男人,她对自己说,好了,这就好了。男人走得很快,下梁头的坡时,仿佛是在小跑,几步就将十三奶丢下了。十三奶唤,好人,你记住——从那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回话:记住了——你等着!十三奶脸上洋溢着很年轻的笑,动着半大的脚,原地打着转儿,待转到面对太阳时,她立下脚来,眯着双眼,扯着嗓子对着太阳叫: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十三奶有副好嗓子,不哑,也不尖利,嘹嘹如戏台上的唤冤声。也许十三奶要唱戏,会成为常香玉、马金凤,或者申凤梅。十三奶这样唤时,你在对梁的哪里都能听到的。那狼就是寻着十三奶的唤声从沟底上来的。它上来走得极闲致,眼睛亮亮绿着两点,灰黄的枯毛和十三奶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肚子上,那肚子瘪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分明着,耳朵微微地耷拉。它已经很老了,冬日熬掉了它身上不多的肉。若不是那两眼绿点,你找不到它哪儿还有生气。它上来走近十三奶,到约有几步时,突然立下,怔怔地望着十三奶。
十三奶看见了狼。
她说:“你要吃我?”
狼迟迟疑疑朝前挪了一步,很可怜地瞅住十三奶的脸。它的额门很宽,看十三奶时,额上的短毛盖不住那皱起的老皮,皮皱里夹了些黑色的草籽。你过来,十三奶招着手,把我吃了吧,我男人丢了,孩娃死了,孙子从军打仗了,你把我吃了吧。十三奶说着,朝狼走过去,像要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去。她一步一步走着,朝狼靠近了,那狼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去了,越发离她远。
她说:“我做梦今儿我孙子会来信。”
那狼不动了,怔怔地看她。
她说:“我不是疯子,你别怕。”
狼依然地站着。
“你坐那儿陪我吧,咱俩说说话。”
狼把舌头吐出一点,舔着它枯干的灰唇。
她说:“想吃你就把我吃了吧,我六十九岁了。”
狼把舌头咽下了,瞅她时歪着头。
她说:“不吃你就坐在那儿,这儿没有别的人。”
狼就真的坐下了,后腿曲着,前腿直直地立,像坐着的一条狗。太阳已经很高。从狼的背后升上来,圆圆一盘儿,灿灿暖暖,晒着山梁、沟壑、坡地。梁下的伊河,流水亮亮,似一条无头尾的白带。十三奶也坐了下来,坐在一蓬干干的白草上,问狼说你常来这梁头吗?狼不理她,只静静地看。有群乌鸦从沟里飞出来,团着从梁顶飞过去,叫声杂乱如当年在梁头跑老日。十三奶瞟着头顶的黑乌鸦。乌鸦的影子从她脸上滑过去,凉凉如渗了一层水。待那乌鸦飞远了,太阳重又晒上脸,她说狼你别常来这梁头上,这儿热闹行人多,我孩娃参军,几个村人都来这梁头上送,李家沟、张家营,还有狮子庙那几户人,聚到一块二百多口子,敲着锣,打着鼓,乡干部在我孩娃胸上戴了花,花比胸膛还要大。她说满世界的人那时都想当兵,一个公社那年就我孩娃当上了。他们县上都知道,我娃他爹虽几十年没回过十三里梁,可他终是十三里梁村的人。她说我男人在游击队时就谋了官,在省城做着大事情,不回家也能管到县乡的干部们。我知道他们送我娃当兵,是想让娃他爹每年替他们买几车化肥的,他们就从这梁头把我孩娃送走了,走时我孩娃一脸笑。十三奶说着,放眼从狼背上看出去,像孩娃刚走远,两眼神神的。她看见有个人影在晃动,突然转了话题对狼说,就是那人替我去取信,你看,就是那个卖梨的。
那狼果然扭头朝后看了看,却忽然惊起,恐慌地望着十三奶,眼睛的绿光也跟着鲜艳,猛然染上了水蓝色。十三奶说你不用怕,他是好人。十三奶这样安慰狼时,却见了那人不是走去,而是走来,且手里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慢慢地爬坡,朝这梁头上行。
“你走吧,来人啦。”十三奶站起身。
狼不动,眼里的绿光却柔和了。
来人上了半坡,是高高大大一条汉子。
“你走吧,快走吧,这人不是好人。”
十三奶说着,双手在腰间摔动,像要用力将狼赶走。那狼就真的走了,扭头朝后瞅了一眼,又朝十三奶注了一目,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它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十三奶急切地说你走吧,你快些到那沟里去。
狼走得并不急,缓缓步子,到了路边的田里。田里种了麦子,冬雪润了几个月,春来了,雪尽了,田土粉得细碎,松软的麦行间留下了一行瘦狼的脚印。它走到沟边时,又回过头来仔细地看,十三奶向它摆着手,瞟着走上了梁头的男人。狼似懂了,掉过头去,身子一跳,下了土崖,便不见踪影了。
十三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上了梁头,从口袋取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汗。毕了,又将手帕抖开反叠着,把那擦脏的印子叠进去,然后就翻身骑上车,朝十三奶这边骑过来,待来人骑近了,十三奶看见他穿的是蓝布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了金笔,自行车也又新又亮,车架横梁上,也挂着那么一个三角的帆布包,她忽然心里一颤,脸上荡动了一层光亮,将胳膊一架,横在了路中央。
“我等你一夜啦。”
那人把车刹住。
“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啥儿信?”
“你就是送信的。”
“我是乡里的干部。”
“不是,我认识你,你是邮差。”
“叫我走……我有急事。”
“我半夜就在这儿等你。”
“别拦我……让我走,人命关天。”
“我孩娃都死了,你赔我孩娃的命!”
“疯子!”
来的人把身子一歪,从十三奶身边擦过去,蹬着车子走去了,径直骑进了山梁上的十三里路。十三奶望着那个人,在梁头跳着叫:疯子,你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哪!
四十月
农历十月间的天气,是阴冷正盛的时候。豫西的地方,冷起来一样冻掉水缸的底。下雪了,才会在地上蕴含一些雪暖。气候变化的时界,分明得如黑白的颜色。十月初几,山梁上还能穿夹衣行走,只有多病的老人才早早穿上棉袄。那些穿红绿毛衣的姑娘和黑白毛背心的小伙,也大都不是为了御寒,多半是提早穿在身上显摆,告诉人家我是有毛衣的,款式也很时新流行,这是镇上的衣服贩子们从洛阳或郑州进的货,而这衣绒的货源又是上海或者广州,并不是河南的土产,更不是当地县的手艺。于是,十月初的村落里,已经行走了点点的红绿。然没有几日,时令似乎也才过了霜降,也许是过了小雪,总之不到三九,大雪的时令还没到来,忽一夜寒风乍起,冰粒雪花,纷纷乱了一夜,来日地上新结着一层薄薄的硬冰。去乡里参加承包土地调整会的村民组长,也就是早先的生产队长,提着干粮袋子,刚行至村头坡上,一跤跌下来,哎哟一声,腿就断了,干粮袋中的蒸馍,球一样滚出来,轮子一样转到了沟底。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腿叫,我的馍,我的馍,都是大白蒸馍呀。
十三奶月初进山回了娘家,娘家兄弟做药材生意盖了三间青砖瓦房,花了八千块钱,居然没有外借一分,连一个铁钉也没借,就来接她回家看看新房,也享受享受大瓦房的洁净和漂亮。她回了几日,正要走时,落了一场大厚雪,皑皑地白着,封了山,封了路,除了井口还一眼黑着,到处都是冷冷的白。
十三奶被封进了山里。
直到十月底,太阳才挣出阴冷,暖暖照了几日,房坡上的雪,草席样一块一块滑下。山里的路,也隐约露出了牛蹄的脚痕。十月二十七,十三奶从床上起来,说我通宵没睡,眼皮跳了一夜。兄弟媳妇说左眼是跳财。她说是右眼。弟媳妇笑了笑,说你想回十三里梁村了。因为俗有说法,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七出门不吉,八回家不利,到了十月二十九,兄弟便套上新置办的驴车,赶着将她送回。路上的风光,满眼都迷人。太阳在头顶暖成一团。空气清澈得能望穿大山。梁上的野兔,卧在路边草里,驴车从它面前轧过,它依旧泰然地卧着。亮在坡面、沟底的村落,房上雪都化了阳面,新瓦房呈出天蓝的颜色,老瓦房和旧草房,却乌黑着在雪里分明。路过一落村头时,十三奶看见一棵大树上贴了标语,红纸黄字,在日光中耀眼。她说政府又要计划生育了。
兄弟坐在车前,鞭子在驴头上吊着,毛驴用力地拉着,车子在梁路上跑得很快,有雪的地场,响出一路喳喳喳的脆音,留下两轮长长的车痕。他没有扭头,说姐——那不是计划生育,是又征兵了。
十三奶坐在车中,屁股下垫了麦秸,腿上盖了被子。听说征兵,她身上冷得一颤,揭开被子,半扭转身子。
“又征兵了?”
“哎。”
再就无话,她回过身来,望着白亮亮的大山,离她一步一步地远去。那山上的树林,一片片乱着晃来晃去。村头树上的标语,却满是红色,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日光里发着一杆一杆的光,刺着她的眼。她扬了一下手,想把那标语赶过去,然手起了,标语不见了,手落了,标语就又跟过来。这样直到午时候,直到兄弟说十三里梁村快到了,那征兵的标语才退了红色,渐渐不见在眼前飘游。
进村正是午饭时候。
十三奶下来车,第一眼瞧见的是大门口钉了一个铁牌儿,二寸宽、五寸长,浅黄色的,上面写有四个字。她盯着那牌子疑怔,兄弟却卸了毛驴过来,望一眼那牌子,脸上溢着笑,说哟,外孙子参军了。
十三奶把目光从那牌子上移下来,脸上死着一层白色,对着家里唤:
“棒子娘——你舅送我来啦,快烧饭。”
这当儿,二婶从上房出来,脸上忽然瘦下许多,土黄的脸面松松如挂着一张土黄色的织布。她出来,看着十三奶的脸,僵僵立在院落中央,说:“舅,你来了?”
又说:“棒子当兵走了,穿了衣裳我才知道的。”
十三奶说:“给你舅做一碗捞面条。”
二婶搓着手,说:“好,家里有菜有鸡蛋。”
又说:“雪封了路,没法儿进山给你们说。”
十三奶说:“蒜汁里多捣几瓣蒜,你舅爱吃。”
二婶还是搓着手,说:“行。家里还有姜。”
又说:“走得快,说走就走了。”
十三奶说:“忙完了再把驴喂上。”
二婶用手揉揉眼,说:“得借些马草来。”
又说:“棒子说到那儿就写信,寄相片。”
十三奶说:“驴跑了一路,喂些粮食吧。”
二婶用袖子擦了泪,说:“喂麦吧。”
又说:“你回屋歇着娘……他大了,不用记挂。”
二婶回屋挖出一升小麦,连升子放在门口的毛驴前,又用盆端来半盆温井水,放在升子边,然后回去挖面、擀面条、捣蒜汁。十三奶说她坐了一路车,骨架子要散了,心里也发慌,跳得压不住,就回上房东屋床上躺下了。剩下兄弟舅一人在屋里抽了一阵烟,出来绕房前房后走一遭,在院里用手扶了几棵泡桐树的腰,进灶房对外甥媳妇说,这树再长三年,大的能做一副好棺材,几棵小的刚好够给棒子结婚娶媳用。二婶抽着风箱,从灶口扑出来的火苗映着她的脸。棒子才十七,二婶说,土地分下来,一人五亩七,他是怕出力干活才去当兵的。
舅倚在门框上,又燃了一袋烟。
“去吧,闯闯世界有出息,皇粮才养人。”
二婶把锅盖掀起来,蒸气漫上她的脸。
“他爹死时,娘疯了好些天。”
舅把烟灰磕地上。
“我们村里有电视,说和南面和睦了。”
二婶把面条丢进锅。
“接兵的人也说日后没仗打。”
舅随身坐在门坎儿上。
“棒子不会遇了仗就不明不白地死。”
二婶又坐下拉风箱。
“我总想他爹不是那要死的人。”
舅用脚把地上爬的一个红虫踩死掉。
二婶又起身掀锅盖。
“兴许棒子能争回一口气。”
舅起身把一个大碗递过去。
“争气又怎样?你公爹官大了,谁都知道他解放前就当连长了,说他一个人打死了三十多个中央军。可一解放,人家进了省城,压根儿就说不是这十三里梁的人。”
面条捞上了,堆了一碗,又细又白,蒸腾的热气像极冷时从井口喷出的井水雾。二婶叹了一口气,把那雾叹得趔趄着,尔后搅上菜,倒上蒜汁,递给舅说,天造地设人的命,从盘古说起,棒子也是不该当兵的,他爷去是因为躲老日,万不得已避灾难才入了游击队,混成人了却不认家了,让娘二十来岁守寡一辈子;他爹当兵是为了闯出息,那时候当兵回来就吃国家粮食了,连县长家孩娃还争着当兵呢。谁知道他爹出息了,当了连长,快将俺娘儿三口接进城里了,又摊上打仗了,人不明不白便死了,落得我守寡不说,十年过去,既不是军属,也不是烈属。要眼下不是新社会,不定政府还把俺家当做黑反户呢。这妮子算找了一户好婆家,男人在部队上喂猪、喂鸡鸭,谁想那喂猪在部队也算得上有用的人,也能当模范、进北京,也能转成志愿兵。原以为她爷她爹给她积了好命福,找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好男人,谁知这一转,人家就不是农民了,就想给妮子闹离婚。轮到棒子长大了,地分了,粮多了,喂一头猪也能卖上三百来块钱,去镇上赶集从来不让他带干粮,总是让他去喝牛肉汤,你说好好读书呗,下了一趟洛阳,就算见过世面了,回来死去活来要当兵。二婶如数家珍地唠叨着这些话,又给婆婆捞了一碗白面条,倒了小磨香油搅和着,忽然想起啥儿了,忙问舅说我妗的身体还好吧?也活不了几天了,一担水都担不动,舅说,你把你婆的面条送过去,回来给我再下半碗我就吃饱了。
二婶端着面条进了上房屋。
过了一阵,二婶又端着面条出来了。
“舅,你去劝劝我娘,她在独自说话儿,说话不走正道儿,又哭又笑的。”
舅赶紧吃下最后几口面条,推下海碗,进了上房。二婶到灶房忙不迭儿切下一块姜,剁碎一个红辣椒。舅到上房小待一会儿走出来,对二婶说她在说男人走了,孩娃走了,孙子也走了。二婶说我怕她是疯病又犯了。舅说弄半碗辣汤灌灌她,二婶便旋即端出了半碗姜汁辣椒汤,二人一道又复进上房屋。
屋里很暗,二十年前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有少半张席子那么大,人进来却硬是看不见。二婶把辣汤搁桌上,点上了一盏灯,看见十三奶仰躺在床上,话不说了,双手牢牢抓住被子,像要从那被里挤出水。她的身上哆嗦着,牙齿死死地紧咬,从牙缝、嘴角流出雪白的沫。
舅说:“她真疯了。”
二婶说:“灌不灌?”
舅说:“灌吧。”
舅用筷子撬开了十三奶的嘴,二婶用小勺往她嘴里倒了几勺姜汁辣椒汤,十三奶却越发把被子抓得紧些,吐了白沫,还又吐了红辣椒的辣汤。舅说你灌完用勺在她嘴边接着。二婶说我灌两勺你让她闭一会儿嘴,嘴闭了她就咽肚了。接下二人就让十三奶喝两口闭上嘴,闭一会儿再撬开,也就终于灌完了那半碗温水拌的姜汁辣椒汤。然后,他们静静地立在一边,等着十三奶的好转。过了好些时候,仍是没有等到十三奶往日那样的说话和睡相,舅就泄了气,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往日家里没生过别的啥儿气吧。”
“没有。”
舅说:“主要是因为孙子突然当兵了。”
二婶说:“明儿我用车把她送到镇医院。”
舅说:“不用。棒子走几天了?”
二婶说:“十三天了。”
别花没用的钱,舅立起身,从窗口看看天色,说要对症下药,她想男人、孩娃、孙子了。这两天棒子的信和相片一邮回来,让她看看相片,请人把信给她念一遍,她病也就见好了。说完,舅就出屋套车,准备上路回家。二婶殷勤地挽留,让他在十三里梁住上几日。他说赶明儿得让驴车进城拉沙,晚去一天,要少挣十多块钱。二婶只好让他上路,帮他套上驴车,又送了一兜鸡蛋,说让他带回给妗子补养,算起来妗子也是过了六十花甲的老人了。
舅就走了。
十三奶就疯了。
五妮子
“妮子——还要我把你的饭端上呀!”
“还早呢——寻不到我奶。”
“快吃了饭你去镇上,今儿准有棒子的信。”
妮子从门外抱着女娃回来了,进门后头还勾着和门外的人说话,把女娃在怀里悠悠荡荡。
吃饭时候,母女俩坐在院落里,太阳斜斜地照下来,无风,院里聚了不少热气。自家的鸡在她们面前咕咕地叫。饭是烙馍、红薯汤,红薯皮都被剥下喂了鸡子。妮子吃得很快,嘴不离碗边就喝去了半碗。二婶说没人和你抢,锅里多呢。妮子看了一眼娘,说吃饭快慢你也管我呀,我简直在这世上无法活啦。
二婶啪一下把筷子拍在碗上。
“你这样犟嘴,那婆家才要给你离婚的。”
妮子把头勾下,将汤喝得慢些。
“真要离了,我就去部队告他是陈世美。”
二婶从碗上拿起了筷子,进了一口汤。
“一辈子你就说这一句有骨气的话。”
妮子嚼一嘴红薯泥吐进女娃的嘴。
“我就怕坐火车把我人丢了。”
二婶瞪着眼,盯着女儿那胆怯的脸。
“你鼻子下面没嘴呀?不会问嘛!”
妮子瞟了一眼娘。
“听说城里的人专让问车的人坐错车。”
二婶疑惑着,饭碗僵在半空。
“天下谁能像你男人那样没有良心呀。”
妮子不再接话,开始慢吃慢喝,眉头没有了早先的舒展,心事明显地亮在额上,想我妮子如何就这样命苦?轮上这样一个昧良心的男人。为何就不打仗了呢?打仗了让他挨上一发炮弹,也算老天真的有眼。
妮子的男人是后沟的人,书也才读了几年,信还不能写,做新兵时因不会走那齐整的步子,左脚右脚私下分得很清,但只要听到了口令,就无论如何闹不清左右了,连长气得踢过他两脚,仍然是分不清。一下到老兵连,连里就派他去做了最没脸的活儿——喂猪。他喂猪的时候恨自己恨得揪头发,指导员找他说,喂猪也是很崇高的,全连人吃好吃坏,就看你的了。他听了心就宽畅了,就不揪头发了,就踏踏实实喂猪了。喂到第三年,他回来和妮子结识了,两个人坐到梁顶的路边上。
他说:“我是喂猪的,饲养员。”
她说:“饲养员还算当兵吧?”
他说:“那当然。我和别人一样发军装。”
她说:“那有啥儿,活还轻呢,喂吧。”
他说:“这活儿在部队丢脸。”
她说:“咱们家哪家哪户不喂猪?”
他就笑了,说:“原先我还怕找不到媳妇哩。”
她说:“没有好的有孬的,总会有人嫁你的。”
他说:“我娘是瘫子,终年躺在床上。”
她说:“我给她端吃端喝的。”
他说:“那就苦了你。”
她说:“媳妇不侍候婆婆那还叫媳妇呀。”
他心动了,手心出汗,一脸热燥,说我没想到命里能找你这个好媳妇,就去拉她的手。她说做啥儿?他说到那树林里。她说我不去。他说去吧。她就去了。其时正值中秋,林地里有一层黄叶,树上却还一团团的青,到那里坐下,鸟在头上叫,他去解她的扣子,她说你当兵的也还不正经。他便尴尬着笑,说反正你是我的媳妇了,我这三天两天就要走了。她说不定我真的成了你的人,你又不要我。他便一脸严肃,说要那样你去部队告我陈世美。这样她就自己动手解了扣子,在那树林把自己给了他。
做完事他俩坐在林子里,听那沟底的流水声。他的脸上印着后悔,说:
“不会怀孕吧?”
“怀孕才好哩。”
“怀孕我就没有前途了。”
“有了孩娃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拉她出了树林子。
来年,结婚了,她真的怀孕了。她很满意。想不到的是,那喂猪本是女人们干的事,在兵营竟也称做工作,还让他到北京把别人写他的文章一遍一遍立在台上去背,竟也能背出别人的眼泪,让别人为他鼓掌。有很大一个人物,听他背完了,还用手巾擦了泪,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从北京回来,就不是兵了,也不是农民了。那时候她正要生娃,请人写信让他回来,他回信说一辈子就办过一件叫他后悔的事,就是结婚太早了。过了半月,又写回一封信,说他现在才知道,那时候她在树林里自己解扣子,其实是给他系圈套,把他的幸福全给捆走了。他把幸福的幸写成辛,把福写成富,把圈写成卷,可意思却写得很清楚。
一天,她把烧好的荷包蛋端给瘫婆婆,婆婆说,我孩娃在部队名望很大了,连村长的女娃都后悔当初没有嫁给他。
她说:“娘,你喝这蛋茶吧,放了些白糖。”
婆婆说:“你回你娘家住吧,眼不见你我心不烦。”
她就回了这十三里梁。走时婆婆说,我家不去接你就别回了,住三年二年都行的,那边你娘也孤单,你好好陪陪娘。回来了,娘又说,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我怎能收你呢,住几天你就走,责任田分在你婆家,粮食打在你婆家,吃了娘家的,省了婆家的,他家想得好,孩娃都替他家生下了,就是死也得死到他家里。妮子想,我过的算什么日子哟,有家不是家,没家又有家。就这么死死赖赖在娘家住了半个月,正月十五也没往婆家去。
吃完第二碗饭,二婶把妮子的女娃接过抱怀里,左右看了看,用手在那两厢的酒窝抠了抠,说你也是,头胎要给他家生个男娃儿,兴许他家就不会多余了你。你男人在部队成人啦,成了人就一辈子只能生一个,生一个你不是坑害了人家吗?
妮子吃完了饭,把娘的空碗捎上洗涮了。碗碰碗的声音很响亮,像是有人在灶房敲花鼓。二婶说你不会轻点洗碗嘛。妮子说那生女娃也不能怪我呀。二婶就从凳上站起来,说那还能怪了你男人?妮子就不再言语了,想,当然不能怪了男人家,男人也没有让我生女娃;又想,都是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和男人做了床上的事,为啥儿人家一生就是男娃,偏我一生就是女娃呢?想着,妮子碗就洗得慢了,声音也小了,眉头也皱得紧了,已经很像很像一个媳妇了,且还把奶奶的饭刮在盆里,盖在火还没灭的锅台角上,又用抹布擦了桌子,把筷篓里筷子的小头倒过来向上,讲究了洁净,最后扫了地,铲了灰,喂了猪,净了手,走出来,说我去镇上邮所吧?不定奶也是去镇上邮所了。
二婶却说,妮子,我有一个主意,把这女娃留这儿我养,你身边没娃儿,你男人就又可以和你生上一个了,你生个男娃,你男人和婆婆也就得喜欢上你了。
妮子怔着。
“行吗?”
二婶脸上浮了薄笑。
“行的。”
妮子说:“部队上知道我生过娃儿了。”
二婶说:“就说伤风扔到林地了。”
妮子说:“这就苦了你娘。”
二婶说:“只要你男人不觉多余你。”
妮子说:“我过两天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二婶说:“你今儿就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唤,说二婶、妮子,端出来吃饭啊,好暖和!二婶回唤:我们锅都洗过喽。
六乡下女人
吃饭是男人们先端碗走出的,其后是孩娃们,最后的才是女人们。待她们出来时,那饭场上已占满了人,男人们占着朝阳的石头,孩娃们圪蹴着在他们面前。有善和的男人,把自己占的石头让给自己的孩娃。饭场是大体固定的,夏天就总是在一棵树下,冬天就随着太阳移动。无论在谁家门口,女人一般是不会把凳子搬出来给人坐的。一是人多不够,二是搬来搬去,总归坏得要快。村人们就这样计较了一年一年,一季一季。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活着的也知道迟早要死。女人们是最知道自己迟早要死的,于是对事情就格外地想得开,格外明白,格外地淡漠又计较。待她们忙完了饭前的事情,端着饭碗出来时,刚好男人们吃完了一碗饭,孩娃们也把饭碗舔净了。男人们不说话,把饭碗递过去。孩娃说,娘,我也没饭了。女人们就赶快接过男人的碗,把自己刚喝了几口的饭倒进孩娃碗里,急忙端着两个空碗回去了。
女人们的事情,也是女人们的福分。她们再就家里端碗出来时,脸上洋溢着天伦的乐趣,知足的满意,漫荡在那时已不再年轻的脸上。
十三奶没有这福分。
二婶没有这福分。
妮子也没有这份天福。
没有这福分也要一天一天地过。女人们生下来也是为了活着。
这时候牛在槽上扬起头有一声长长的叫。
狗在饭场上转来转去,寻着人家扔的吃食。
偶尔还能听见婚丧嫁娶的唢呐声,悠悠扬扬,从这条沟里或那条梁上传过来。还能看见飞机像燕子一样从头顶飞过,有时还吐出又细又远的白烟。这时候,人们就丢下饭碗,拉长着脖子。男人们是见过世面的,不看,只管谈着庄稼、收成、风雨,这几年还谈生意,谈计划生育,谈中央又换了总书记。女人们和孩娃们就不谈这些,搁下饭碗,站在高处,听着声音寻那飞过的飞机。也都知道,声音在后,飞机是在头顶,声音在头顶,飞机已经飞过头顶很远很远。她们就这样望着望着,脖子长了许多,眼皮松了许多,就把冬天望过去了。
凡是跟着冬天一块来的,现在都走了。河里又有了水流,沟里又有了湿润。湿润滋养了青草,女人们抽空就把羊、猪赶到草地,不再往人家田里轰,闹得时常争吵,还得说猪、羊是自己闯开了圈,谁能一辈子守着猪和羊?要啥儿也不干,仅单单地去守猪羊,那死了也会笑的,是好大的福气呀。
春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夏天就来了。发现夏天到来,是先听见蚊子的叫声,才想起,哟,又到夏天了,慌忙去床下找那去年的蒲扇。找见了就好,找不见了,男人们就骂你没用的女人,日子都让你败尽了,稍理些财,也不至于连一副药钱也付不起。这时候,聪明女人就不吭声,蠢些的就问日子穷了能怪我吗?好男人这时被问住了,至多骂上几句。暴脾气的,借着机会,就把天不下雨,买不到化肥,犁地时铁铧撞了暗石,碎了铧面,分责任田分了坏地的火气,一股脑儿泄出来,噼噼啪啪几耳光,打得女人们嘴角流血,哭着唤冤,说我活着还不如十三奶,不如二婶子,做寡妇也比跟着你有福。男人不说话,知道这是咒他像十三奶男人和孩娃一样早些走掉或死掉,就跟着上来几脚,踢在她们的肚子上,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就踢在她们屁股上。
女人受不了,便跑出来向人诉说。三十岁往下的人就说,真不像话,都改革开放了,打就打吧,还往死里打,城里的男人侍候女人还侍候不赢呢。四十岁往上的人就说,这也怪你,他打你,你让他打他就不打了,女人活在世上哪能不挨打。女人们觉得无望,就去找最能理解女人的十三奶和二婶。十三奶说,蒲扇不会丢的,你再找找,总丢也就怪你不在日子上用心了。二婶说,我总盼着有男人打我,可我命苦,没那好命啊。女人就彻底无望了,坐到河边哭,坐到井边哭,坐到崖边哭,哭到半夜,等那男人去寻她。有的男人,到夜里就想到了女人诸多的好处,就寻去说,回家吧,也不怕人笑话,女人就跟着男人回家侍奉男人了。有的男人,管不好孩娃,就寻去说,回吧,半夜了,天怪凉的。有的男人,就硬着脾气,只管倒床上睡了,就睡着了。碰到这样不多的男人,女人就得厚着脸皮回去,到家见那个男人睡得满头大汗便小心着去替他擦汗,或拿着一样东西给他扇风,赶蚊子,以求他的收纳。要不,你就得跳河、跳井或跳崖死去。解放前死的人多。解放后,也就少了。眼下山里也是改了革了的,也就更少了,一年二年,才能碰上那么一个。你死了,人们还都说,她真傻,犯得着去寻短见吗?现在的日子都过到天堂了,有钱连电视机都可以买,一个电视机也不过一年喂大两头猪。
这么说着,人还是死了。男人们千方百计又娶了媳妇,让孩娃有了后娘,自己也做了后爹,成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家。这家里的女人就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活着,日出日落,做着前一个女人没有做完的事,下地呀,烧饭呀,喂猪呀,两家孩娃合成一个窝,就再也不能生养了,就得提心吊胆地防着计划生育。梁上走过一个城里的人,也要慌忙问一下,是不是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进村了?这样过着,就到了秋天,忙收忙种,天不亮起床,天麻黑回村,才能忙过去那每人五亩七的山梁地。有时踩着月光,看见了死去的女人的坟,上边已长满了草,蛐蛐在坟缝里叫,旱蛙在坟脚下叫,猫头鹰飞了过来,坟下的树还小,刚好擎着它的身子,它就在那棵小柳树上叫,或者小柏树上叫。就把秋天叫走了,冬天又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女人们还说过得真快呀,我的头发都白了,也不知是哪天白了的,你看看,人都快死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孩娃如何娶媳妇?门口的树总也长不大,做生意又总是赔钱,喂猪又总染猪瘟,这女儿嫁时哪有陪嫁啊!你这疯长的妞,逼我死的妞,命好你就找个好婆家吧,我住女儿家时也能吃上一顿肉扁食。
到后来,闺女要嫁谁,谁能掌握呢?她们总是硬着性子选婆家,选来选去,还是走娘走过的路,少不了有那么一次坐到河边、井边、崖边哭,受得住的就受了,想不开的就跳了下去。好在那是极少的,一个村也就几年出一个。十三里梁村已经二年没有女人那样了。不过,活着的是不断要说,我还没有十三奶和二婶的日子好,她们倒落下一个清静哩。
春夏秋冬,四季不断地往复,女人们自古也就这样着,身就瘦了,人便老了,发也白尽了,就对世事淡泊得不能再淡泊,明白了活着就是过一天,说一天;说一天,过一天。十三奶、二婶、妮子们能过我们还有哪一天不能过呢?仔细想来,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哟。
七回婆家
有了一条主意,二婶家就平添了一些喜气。
人总是会被喜气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以为种子一落下,秋天就来了,风调雨顺,那谷仓是准定要堆成小山的,面罐子也要用擀杖实在地捅捅,才能将吃不完的面装下。可落那种子时,种子是否被虫蛀了,土地是否就合适了那样种子,是已经顾不及去想它了。
妮子在准备回婆家的衣物,二婶把将半岁的女娃放在太阳地里,面前搁下一把门锁、一串钥匙让她玩耍着,也来帮着女儿收拾。从门外进来一个闺女,约是十一二岁,说看见十三奶在梁头坐着,脸都被风吹成了青色。二婶就说,唉呀娘哟,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有一天省心日子吧。说着从灶房取出一块黄亮的油烙馍,塞到那闺女手中,说十三里梁谁都没有你听话,去帮二婶把你十三奶叫回来吧。小闺女就颠着碎步朝村口跑,至于她会不会真的跑几里路去唤,会不会出村了碰到小猫、小狗便玩起来,二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妮子已经把包袱打了起来,回娘家睡了半月没叠的被子也齐齐叠在了床的里边。二婶进来说,回去了,得给你婆婆捎样东西呀。
“不捎,”妮子说,“她也没让我给你捎。”
二婶说:“话要说好听,咱求的是人家。”
妮子说:“那就捎些啥儿吧。”
捎些啥儿呢?二婶立在门口,死也想不起来。看看房檐下吊的玉蜀黍,又金又黄,一穗就有二斤重,可这年月,地分到门户,粮食已不是金贵东西;再看看屋里的针线筐,那里有一对铜顶针,灿烂着新,是二婶积攒下一年梳掉的头发,前几天跟货郎挑子换下的。积攒头发时,二婶费了多少心,每天起床,赶猪轰鸡,烧火做饭,其间偷着空儿梳头。那头发花花白白,每天都要掉下一撮,每天二婶都要从梳子上取下那撮头发,塞进窗台下的墙洞。墙洞塞满了,挑货郎担的进山了,在村头高唤——头发换针!二婶便慌忙出去换了,还要和那货郎讨来还去。不讨价你一把头发,他也才给你一个针。
头一年二婶吃了大亏,一把头发才换了一根小针。第二年二婶就明白了,换了一根小针、一根大针。第三年换了一包针,各号针都有,统共六根,用香烟盒中的金纸包着。二婶的头发是从一九七九年中国和越南打仗开始白的。听说男人死了,过了一夜头发就白了;又听说家里既不能做军属,也不能做烈属,头发就开始掉了,就开始积攒着换东西了。最厉害的一年,塞满了两个墙洞,换了针还换了一把桃木梳子。那梳子用了十多年,到今儿依旧还用着。后来日渐不想男人了,头发就掉得均匀了。到今年,听说收购站收购头发的价格提高了,她才缠着那货郎,换了一包针,又换了两个铜顶针,还有一个巧克力糖豆。
那顶针来之不易。二婶去线筐把顶针拿出来,说妮子你看捎些啥儿,你婆家住得山深,上镇一次不容易,要么你给她捎些吃的,再把我的顶针捎上一个吧。
妮子接过顶针看了看,戴上手指试试说,我婆婆瘫在床上,十年八年不动针和线,这顶针就给我用了吧。
二婶说:“你用吧。”
妮子说:“捎些啥儿?”
二婶说:“就单让我给她烙几张油馍吧。”
妮子说:“馍要捎,可在这光景馍不是稀罕物。”
二婶就又在屋里搜来寻去,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看见了十三奶用过的箱子,自己陪嫁带来的桌子,还有男人当兵探家时捎回的旧大衣,补了三个不是绿色的圆补丁。再就是摆在桌上的神像,靠在墙角的铁锨锄头啥儿的。二婶找不到啥儿了,僵僵地立住,心想,原来我家竟过到拿不出一样东西了。
妮子看出娘的为难了,她把包袱夹在胳膊弯,说不拿了,啥儿也不拿了。
二婶说:“要拿的。”
妮子说:“要拿你送去,我是不拿的。”
二婶说:“要人家收留你,不拿能行吗?”
妮子便无话了,把包袱从胳膊上卸下来,软软坐在床沿上,问娘说:“拿,拿!有啥儿拿?!”
终于就逼着二婶想起一件东西。二婶脸上猛地绽出一片儿笑,说忘了,全给忘了,穷也穷不到拿不出一样东西呀。说着,她从这间屋里,风旋到那间屋里。那屋里的山墙下,架了给十三奶准备的送终棺,涂过黑漆了,描过金字了,只等着十三奶离这人世时,不慌不忙地把这棺材抬出来用。二婶几步走过去,拿掉了棺盖上的草席子,推开棺盖子,就从棺里拿出了一块深红色缎子布,说妮子,馍也不烙了,把这布拿给你婆吧,做一个大棉袄用它不完的。
妮子接过绸布摸了摸,手指在布上挂出吱啦吱啦的响声来,惊笑着把布塞进包袱里,说原来家里还藏着这么好一块绸布呀。
二婶说那是卖鸡蛋给你奶奶准备的送老衣。
活着还管不了,哪能顾上死了以后呢。妮子说娘,只要婆家不给我离婚,我男人就不会不给零花钱,给我钱了我再偷着给奶奶扯一块。
有了给婆家再生男娃的主意,有了给婆婆捎的好礼,妮子已经觉到男人不会再说给她离婚了,婆婆也不会再嫌她多余了。妮子开始往外走。二婶抱着妮子的女娃送妮子,一出门就见那仍在村街上蹲着吃早饭的村人们。村人们一个一个惊疑着她们母女俩,问说:呀,一大早的,这是吃了饭往哪儿去?
二婶说:
“她婆婆捎了几次口信让她回去了。”
精明的女人们不相信。
“真的吗?”
妮子脸上就笑出娇气来。
“娘不催我我还不回他们家哩。”
便就出了村。
太阳和往日无二,高高地悬着。梁顶上零星着往镇上走去的更靠山的乡下人。他们身后跟了狗,再或面前赶了羊。看不出他们是去赶集,可你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啥儿,就那么急急地走路,走着他们的光景。这也刚过十五,还没走出正月,还有走亲戚的行人。他们提的圆柳篮里,塞满了干硬的油货,一块很大的长条儿肉,露出猪的一条肋骨头。那肉已经干了,黑了,使你一眼就能看出那篮里的东西,不知串了多少门户,走过了多少亲戚,最后将会落到谁家。到了最后,也许那东西已不能吃了,只好将油货真的晒干,将那礼肉炼成大油。当然,梁路上也会飞驰过去一辆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车前一样挂了盖着红纸的礼篮,车后突突突地留下一路白烟。这样走亲戚的人,那就一定是得了时势的宏福,家里经营着生意,可想,那篮里是不会装旧货陈肉的。
上了梁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她们面前过去了。二婶望着那摩托车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就是一个样儿活在世上呢?”
妮子说:
“回吧娘,男人对我好了,我明年给你送一份鲜肉礼,也让村里人知道我们也是过着好日子的人家呢。”
二婶就说你走吧,女娃儿你不用念挂,只要婆家对你好,男人能一月给你写上一封信。还说你回去一定要把婆婆侍候好,用我那顶针把绸子棉袄的针线活儿做细致,想他家就不会再说不要你的话儿了。
妮子答应着,就和母亲作了别,沿着出嫁时走过的梁路往西走去了。
八信
十三奶是往梁头下面走去了。
这个当儿,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没有了金亮透明的色泽,糊糊涂涂一团儿,黏黏稠稠地照着。山梁的坡地里,弯着几个锄麦的女人。挑粪的人还在挑,永生永世挑不完似的。十三奶听见了自己肚子的叫声,先还以为是路边有着过冬的蛐蛐,被日光晒热了叫,再听时听见是肚子的叫。她居然能从自己的棉袄兜里摸出一块馍来,又干又硬,如一块柳木的板角,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装下的。
将馍吃了,还到山腰上找了泉水。
她吃时不言不语,你看不出她是疯子。当你知道时,你就想原来疯子也是知饥知饿的呀。疯了,干馍冷水也吃得香。你又想,耐不得苦的人是不会疯的,他们耐不了啦,也就死了。那些能耐的,到了无奈时,才想起来说去做疯子吧,做了疯子就什么都可耐下了。
棒子已经走了三个月,照当过兵的人说,三个月过去,就该从新兵连往老兵连那儿分去了。和棒子同行的还有镇上的一个娃,那娃家里经营女人的首饰,爷、爹都是金银匠,走时带了八百块,还又一连来了五封信,封封都说部队上也是花钱的地方哟,连长酒量大,指导员烟瘾大,他们都对人很好的,尤其对我好。棒子统共来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他走后二十七天收到的。信上说:
这个地方好远呀,坐了七天火车,又七天汽车才到了地场。到了地场我就给你们写信。我坐上火车就想着给你们写信了。
我没想到我来到国边了,干部说过了面前的一条河,就到国外了。很叫人怕的。老兵们还说,那个国和咱不是好línjū(邻居),天天都想准备着和咱们打,在他们的国边上,全都埋下了地雷,大炮的口一天到晚对着咱们这边儿……
还冷得很,发了皮大衣,出门拧鼻子时,把鼻子抹在墙上,鼻子就结成了冰了,手就冻在墙上,用力一拉,那鼻子硬硬的一块,又跟着回了屋里……
这信就没有给十三奶念,压根儿没让十三奶知道棒子来信了。知道了她就要听,听了她就越发疯得厉害。
回了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勿念。又过了二十九天,又有了一封来信,很长的。
信上说:
我想家呀,我后灰(悔)了,我想回家种地去。地分了,一个人有五亩七的地,种了地就能在家闲待着,还能到镇口ɡuànɡɡuànɡ(逛逛)。这里没有照相官(馆)。代销点倒是有,部队自己办的,卖烟卖酒卖牙ɡɑo(膏)。不shuɑ(刷)牙干部还让写检查。睡觉不让脱光身子睡。不脱光身子我死也睡不着,脱了班长就让我光着身子站床上,一个屋的人都望着我的身子笑。
还是家里好。
过两个来月,家里就有春天了。赶着羊到梁上,梁上的草地很深,有蚂蚱、有蛐蛐,还有蚰子。可以骑着羊在草地上跑。
蜓蜓(蜻蜓)是金晃晃的颜色。骑着老山羊,拍着羊屁股追那蜓蜓时,把老山羊累得喘粗气,实在跑不动了,它就卧下不动了。我朝老山羊的屁股上提(踢)一脚,折来一段枣树枝,或一棵suān(酸)枣树,在绿草坡上追着蜓蜓摔,摔出很响的风声来,那蜓蜓就一个、两个的,头被割掉了,chì(翅)膀断掉了。头掉了它不觉得疼,还照样飞在草地上,只是没有方向了,一伸手也就抓到了……
这儿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他们那边也是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
老兵们天天用冷眼瞪他们,也教我们用冷眼瞪他们。
有时眼都瞪酸了。
在家就没有眼酸的时候了。ɡē(割)麦的时候,麦地里跑出来一只兔,就拿眼盯着兔子追,把麦子踩倒了一片一片,奶奶在身后唤,那是自家的麦子呀!自家的麦子呀!想自家的麦子才敢追,人家的责任田,怎敢踩倒麦子追兔呀。追了一晌,兔子跑到沟里去了,很扫兴地回来,再也不想割麦了,就在树荫下mócènɡ(磨蹭),待娘和姐把那麦子割完了,自己去拾那追兔踩倒的麦子,心里就更是阴凉了。有时也能追上兔子的,离它两步远,猛地一扑跳,就把兔子按在了胸脯下。小的抓回去喂着,老的就回去zhēnɡ(蒸)吃了。抓了兔子,麦子就割得格外的快,碎麦子也拾得格外的净……
这儿啥儿也没有,就只有冷,手摸那枪时,心里寒得哆哆嗦嗦,也怕得厉害。
奶奶、娘,河那边的哨楼高得很,叫人怕哩。还是家里的山梁子好,蚂蚱也好,草也好……
这次,信给十三奶念了。听信的时候,她双眼瞪着,一脸痴呆。听了一半就又倒在了地上,嘴角吐着白沫,牙齿死死咬着。便只好又给她灌了姜汁辣椒汤。就不再念信了,也就给棒子回信说,你奶想你,给你奶写一封长信来,说你那里一切都好,平安勿念。
时日又有二十八九天了,棒子该有一封信来了。十三奶下了梁头,绕着梁脚下的一条小路走。小路是跟着河岸踩下的,弯来弯去,如一条细长的绳子,缠在十三奶的脚上。
她去镇上,去寻那送信的邮差。
河的对岸,有人赶着老牛唱:
佘太君领着寡妇出了征,
退了辽国又讨那西夏的兵……
唱得很亮,满河滩都嗡响着这黏黏的声腔。十三奶只管走自己的路,嘴里唠叨着:信……信……
太阳在十三奶的唠叨中又升高了许多。
九国家干部
十三奶跨过梁头下的河水时,二婶送走了妮子,从梁上下来了。是有人从村里来唤她快些回去的,说村长找她,和村长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像国家的干部。
二婶说:“错了吧。”
来的人说:“不错,人就坐在你家门口石头上。”
二婶说:“我们家没人违犯计划生育的。”
来的人说:“人家说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哩。”
二婶怔一下,有口唾沫,石子儿似的鲠在了喉道上,她一把将怀里的女娃抱紧了。天很好的,暖洋洋地照人。路边的一棵白皮杨树,身上长了浮毛似的白,枝上吊了暗红的一穗一穗的缨。二婶什么也不说,跟着来人回村了,景物往她身后走。
来的人是跛子,走路一瘸一瘸,可并不算慢。二婶想走到他前面,急性儿回到家,可又觉得人家腿脚不灵便,你有意走到人家面前,也就损了人家的面子,只好压着性儿跟着,还要寻出一些话来和人家扯淡。
“你娘的病好了吗?”
“好了。”
“你妹的婆家也订下了?”
“镇上的,家里有钱得很。看彩电哩。”
心里却在想,来的人不会是因为棒子什么吧?不会的,才去当兵三个月。又想,不为棒子因为谁?是因为妮子离婚的事?想问一句,那国家的干部像不像部队上的人?又怕真的说像,说口音不是咱当地土话儿,就只好把心想到别处去。
想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男人来信说,我快当副营长了。当了副营长,就回去把你娘儿仨的户口办出来,把人接出来,再也不要在那山里受苦受累了,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让娘也跟咱们出来享享晚年福。信上说,我苦出来了,你们也苦出来了。说这三年团里派我们连到农场种地,团长、政委、农场场长,谁也没有料到我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说来种地的任何一个连,都没我领的三连种地好。他们不知道咱们十三里梁村人均要种着五亩多的地。他们决定让我当副营长了,你们在家收拾收拾,半个月后命令一下,我就回去接你们。
二婶在家收拾了。将衣物捆在一起,将不能带走的猪、鸡、羊,送到镇上卖掉了。院墙塌了一段儿,也不请人再垒了。十三奶说垒了吧,二婶说他信上讲不让收拾了。一家人要去做那城里人了。村里人来家闲坐的多了,走时都一脸的羡色,说想不到啊,十三奶一家,辈辈都出做官的人。
可等了半个月,云南、广西那边打仗了。
男人所在的部队开走了。
十三奶和二婶从三十多里外请一位神仙在家跳大神,全村有一半人都来围着看。神仙是会保佑的。她到二婶家,吃了一碗十三奶烧的荷包蛋,说你们村的干部厉害吧,看的人说生产队长家也下神,队长有病全靠下神治。那神仙胆子就大了,就下了凡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红绸布,一端系在腰上,一端拿在手里舞,双脚不停歇地扭。很冷的天,她扭出了一身汗。十三奶把擦汗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扔到了边上,说乘风来,驾云去,天边保佑你;一保你平安打胜仗,高官厚禄欢喜喜;二保你平安归来去,带走了高堂带走了妻;三保你光宗又耀祖,儿女双全不离膝;四保你无灾无病命长寿,一口气活到一百一……
神仙念叨了很长。念叨时,十三奶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二婶跪在后,妮子、棒子更靠后。神仙跳了半天,一家人就跪了半天。跳完了,跪完了,二婶就慌忙起来到村里,一家一家借白面,给神仙烙油馍。
神仙很累,吃得很多。
村里人围着神仙看她吃饭,说你跳得真好,也真像。神仙说,她家男人不怕打仗,平安哩。
村里人还说,你念得真好,教我学几句吧。十三奶就吼,那神话是能学的嘛。
神仙说一路神仙保一路人,学了这路学不了那路。我是从七岁就开始脱凡修仙至今的。
吃完了饭,神仙走了,十三奶用红纸包了五块钱给她。她就用那钱在路上买些油盐酱醋回去了。
一个来月,二婶和十三奶请过三次神仙。
第四次去请时,村支书来把二婶和十三奶叫走了。叫到了十三里外的支部里。路上,二婶说,支书,我们家没有下神呀。支书说,下了也没事。十三奶说,那你叫我们婆媳干啥儿呀。支书说部队上来人了,要见见你们婆媳俩。
现在,二婶已经想不起是如何紧紧张张、提心吊胆走完了那十三里路。她和村里的瘸子一道走着,扯着闲话,想到的却是大队支部那一院庙房里,坐了两个部队的干部,县武装部和民政局的干部,还有公社书记和别的什么人,见她们婆媳进去时,都坐着没有动,仅部队的干部起来扶了十三奶,一个年轻的眼角还挂了两滴泪。
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气,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
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儿,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了他们坐的长途汽车上。
十捉雀
二婶已经很怕部队上来人了。
可二婶挡不住,部队上还是来了人。
路上二婶想,万一是部队上来的人,那就让那来的是说妮子离婚的事情吧。
可来的人不是说妮子离婚的事,而是从国边上来,来说棒子的事。
棒子再也不会来信了。
棒子掉进了雪坑里。
二婶回到家,果然见门口石头上坐着两个人,扎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是早先当书记的老村长,另一个,村长说是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吴干部见了二婶很热情,欠起身就去接二婶怀里的女娃抱。二婶说她认生,就开门把客人引到家,让在一张凳子上,说我们乡下人,家里脏。你们来找我有要紧事情吧?
村长瞟了一眼吴干部。
吴干部瞟了一跟老村长。
老村长就弯下腰,捏一根草棒在地上划。
二婶心慌了,眼呆着,看那吴干部,又看老村长。
有一只老鼠从大家面前跑过去。
接下来一群喜鹊在院里树上叫。
二婶想起来一句话,说喜鹊早叫报捷,晚叫报灾。可早上喜鹊在家叫过了,晚上还没到,这也才临近午时候。她不知道中午喜鹊叫,是报捷还是报灾。她心里很慌乱,抱女娃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把手塞进女娃的棉袄里遮起来,只让脸上显出一层苍苍的白。她说有事你们就说吧。
吴干部暗踢了一下村长的脚。
村长不在地上划写了,他看着二婶的脸。
“棒子没有来信吧?”
二婶的手突然不抖了,似乎知道是为了棒子也就放心了。
“没来信。”
村长朝院里望了望。
“日子还好吧?”
二婶看着村长的脸。
“吃不完的粮。”
村长说:“十三奶不在家?”
二婶说:“许是去镇上找棒子的来信了。”
吴干部这时接了话,说早饭前后他在梁头碰上了十三奶,不认识,后来见了村长才知道她就是十三奶。说早知是,他会骑车把她带回的,不会让她往镇上跑大远的路。吴干部说话时眼光虚,不知他要看哪里,瞟房上,瞄人脸,瞅院落,看门外,不把目光落在一个实处死盯着。
二婶却盯着吴干部那双虚飘飘的眼。
吴干部被盯得心慌了,说村长,这家里哪儿需要照顾了,你们就直着跟我讲。二婶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大事,人命关天的事。她又一次想起十年前她和婆婆被叫到十三里外的支部院,一院人和眼前一样躲闪着,不去说那发生的事。别人不说,她也不语,似乎都不说就等于那事情没发生。
终于村长熬不下去了。
村长说:“二婶,家里出事了。”
二婶说:“啥儿事?”
村长说:“要塌天了。”
二婶说:“是妮子还是棒子?”
村长说:“是妮子就好啦。”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村长说:“是坐了飞机赶来的。”
二婶说:“人呢?”
村长望了吴干部。
吴干部说人在县上。我是接了电话先赶一步到来的。说吃过午饭也许就进村了,乡长也要来,县民政局长也要来。还说我先来一步是让二婶和老人心里有个底,没想到老人已经为孙子想疯了,你看真是的,我刚调到乡里管民政,不知该对你说些啥儿好。说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你有难处尽管朝我倒出来,解决不了我可以替你去找县里民政局。
二婶没有说她有啥儿难处。
二婶只是静静地听,压根儿没有插话。
二婶这一阵子死死看着怀里女娃的脸。女娃睡着了。睡着了就格外显出和妮子的像。妮子睡着时也像二婶的脸。二婶看见女娃左眉间藏了一颗痣,很小的,如尘灰中飞落的一颗小黑点。乡里人都知道眉间藏痣了,女娃是要富贵的,说古人杨玉环眉间就藏了一颗痣,貂蝉眉间也藏了一颗痣。都是说的,并没谁当真见过。不过有了总比没有好。二婶倚在土墙上,等那吴干部把话说完了,她说我去把娃放床上,就抱着娃儿进屋了。
二婶进屋好一阵子没出来。
吴干部说:“她不会出啥儿事情吧。”
村长说:“都是熬下了日子的人,她不会。”
可是二婶仍是没出来。
二婶不出来,总归是叫人心慌的。村长在外间屋咳了咳,还是没有将二婶咳出来,他就对着里间屋的门框说:“出来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后沟李姓家,一共五口人,一月不到死了三口,翻车的,砸死的,闹病的,前后相差几天连着死,留下孤寡二老,不也挺着把日子朝前过了嘛。一辈子不见灾遇难,那哪算人的日子啊。”
二婶出来了,脸上没有泪,眼角也不红,平静得如同棒子出事她早已知道了,或棒子压根儿不是她的孩娃儿,她不消有什么伤感的。她出来把额前的头发朝耳后理了理,将进屋咕咕叫着的母鸡轰出去,抓一把小麦撒进院落里,回身坐在屋边的一张条凳上,说:
“我给你们烧碗荷包蛋吧,走了大远的路。”
吴干部说:“你别忙,已经让你难心了。”
二婶问:“出了哪样的事?”
吴干部说:“听说是在去执行公务的路上,他走在最后。路很窄的,被雪封住,规定除了那路哪儿也不能去。可他走着,看见路边的一棵雪松上卧了一只野麻雀,他扬了一下手,见那麻雀冻僵飞不动了,他就过去抓,走了两步便滑进雪坑了。雪坑有几丈深。”
二婶问:“没救呀?”
村长说:“你细想人家部队能不救?”
吴干部说:“扒出来都已经不行了。听说在那里,每年都有掉进雪坑死的人。”
二婶不再言语了,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无论如何,人是死了。
三个月前的时候,棒子还在她身边转着。让他去把地边地角刨刨,他说多冷的天呀。让他把树根劈劈,他说斧子该磨了。二婶说你磨吧,他说我找不见磨石。二婶说你都十七岁了呀,他说我知道我是十七岁了呀,可我不想干你说的活儿。
二婶问你想干啥儿?
他说我想去当兵。
二婶说你不知道你爹是咋样死了的?
他说我知道,可知道我也想去呀。
二婶说你少说疯话,上山拾些柴吧。
他就去了。中午回来时,他两手空空,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说娘蒸蒸吃吧,用兔皮咱一家人每人缝个耳暖,冬天谁的耳朵都不会再冻了……想起来他还是一个孩娃,心里装满的是野兔、蚂蚱、麻雀,和骑着山羊捉蜻蜓,可是他说走就走了。走了三个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生永世不会回来了。
十三里梁这个村落里,还住着他那想他想疯了的奶奶,还有二十多岁就守寡的母亲,还有他那出嫁了却又要离婚的姐姐和躺在床上熟睡了、对一切都浑然无知的外甥女。
外甥女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舅呢,他就走了。走得着实也够狠心了。
孩娃们都是不等着娘死便先人一步死去了。
好轻松啊。
一人五亩七的地,他们再也不管你如何种了。收秋时,也不会去帮你一把了。
那地里的草,总是十分的盛旺,现在是与他们没有瓜葛了,全都让老弱的女人去锄了。
二婶端端地坐着,两手平放在膝上,双眼望着歪斜的山墙。墙已经快倒塌了,房也该修了。村里人新盖的房都是青砖青瓦,不见一块一粒泥灰。先前还想过要修要盖,给棒子娶一房媳妇,眼下看来也不需了。倒也省心。
都不说话了。
吴干部是把该说的说完了。
村长觉得也都把话说完了。
人家都是客家,主家自然不该让客家感到冷淡。二婶说我还是去给你们烧些茶吧?都说不渴。二婶又问,就炒些花生吧,炒了你们吃着,我去把婆婆找回来,把我家妮子叫回来。吴干部说不吃,你也别去找她们,来回十里二十里的路,待到下午人都到了,让县上的车去找,找着接回来。我家没男人,也没烟,二婶又说,总不能这么闲坐着。村长就从凳上起来了,说有花生就炒吧,吃过午饭要来一屋客人的。
二婶就去炒花生了。
二婶出去时,村长追到院落悄声说,到了后晌部队和县上的干部都来了,问你有没有啥儿困难时你要哭,要哭着要求给棒子评烈士。
把端的花生放在窗台上,二婶问:
“能评吗?”
村长说:
“按说棒子是犯了规定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棒子他还是一个没成人的孩娃儿。”
村长说:
“要按说他是去执行公务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他爹不是啥儿我们也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村长说:
“他爷他爹和他,三代人不能不落个军烈属。”
二婶把一瓢花生重又端起来。
“落不落我和婆婆也是一天一天地过。”
村长把嗓门抬高些。
“吴干部讲,一哭也就能把烈士要到手里的。”
二婶撤着身子走。
“中午让吴干部吃些啥儿?”
村长说:
“就擀一团黑面条吧,让他知道家里苦。”
二婶进灶房了。一会儿就从灶房响出了噼噼啪啪的炒花生的声音,香味弥漫了满院子。
十一在镇上
镇上和十三里梁就不一样了。自古不一样。要不如何就叫它镇上呢。现在更不一样了,已经模仿了很多城里的建筑,姑娘小伙也穿和洛阳人一样的衣饰,扎耳朵眼也是很普遍的小事了,拿刀子扎死人也都干得出来了。
一街两行的小生意,也都知道在秤上做些功夫,多赚一些钱财。卖成衣的人,也知道专卖次品的,活儿粗的,但款式却是时新的,卖时又说买这衣服多么的贵,在洛阳多么的流行。
十三奶到镇上时,已经是晌午,她整整走了一晌的路。是疯子,她对镇上却也不陌生,有时说的话,也能同常人一样。她进到镇上时,从大街上穿过去,径直地走,路两边的店铺看也没去看。
店铺是也不消看她的。合作社、百货店、食品店、理发铺,还有十三里梁人开的咪咪发屋,门面修补得都十分的光鲜。她没有进去,也并不会有人招呼她进去。她照直走到车站前,在一家饭铺门口立下,把口袋翻过来,找到一方脏手巾。脏手巾中包了五毛钱。她用那五毛钱买了一个夹肉的芝麻烧饼,将烧饼包在那方手巾里,揣在怀里向南走去了。
早先她每次来镇上,都要给棒子捎回一个夹肉的芝麻饼,现在她也一样地捎,不知道她要给谁捎。
她朝南走去了,步子很急的。邮电所在镇南。她也许知道午时那所里是要下班的。
阳光已经黏糊得很浓了。公路上跑的汽车也都跑疯了,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遮去了。十三奶就走在那尘土中,一只手伸在怀里抚摸着那夹肉的芝麻烧饼。肚子里的叫声重又响起来,咕咕咕咕的,活脱脱如一只粗嗓门的蛐蛐卧在她的裤腰上。
这时候,邮电所是该下班了,可邮电所的那个小伙好像是为了等着十三奶,才晚下班了几分钟,才使十三奶没有从十三里梁白跑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十三奶来时那小伙正在整理邮桌上的信件和报纸,看见十三奶,他说别进来,我要下班了。
十三奶还是进来了,她说:
“我来取我孙子的信。”
“谁是你孙子?”
“我孙子叫棒子。”
“哪村的?”
“十三里梁。”
那条线的信邮递员早就送去了。小伙子说着,从柜台里走出来,让十三奶出去,他要锁营业大门了。十三奶不理他,探头往柜台里面瞅,她突然看见那里放了一捆信,就一蹦跳起来,叫唤着说,那就是我孙子的信!那就是我孙子的信!
十三奶叫唤着,扑到了柜台上。那小伙子一怔,忙抓住十三奶,说你是疯子呀,那都是朝外寄的信。就一把将十三奶推到了大门外,把门锁上了。
锁很大。
小伙子走了。
十三奶追在他后边,从怀里取出那个芝麻饼,说你吃了吧,夹肉的,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小伙子没有回头,骑上车子往镇上走去了。
突然立下来,十三奶瞅着远去的小伙子,嗷嗷地哭起来。哭得很嘶哑,哭得很苍老,也哭得很荒凉,叫人觉得春天刚来,秋天便跟着来了,树叶便落了,霜便也就下了,冬天也就又来了。觉得这世界呀,过得真快,心还没有热起来,就又冷了,想人间可真是幽渺哟。
哭到吃过午饭,或许再晚一些的时候,就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邮电所的门口,下来两个人,把十三奶扶着架着拖上了车,拉走了。
十三奶哭的时候没人看,没人惊,十三奶被车拉走时,就把路边的人吓着了,说人真是不可貌相,这疯子也有人用车接,你看我们过得算什么日子呀,连大卡车的驾驶笼里都还没有坐过呢。接下就又有知情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她男人当过副省长。男人不认她了,要有一天男人回来认她了,那也是住洋楼坐洋车的太太哩。
这一会儿,又来上班的那邮电所的小伙正在开营业门上的锁,听了这话,他的手就僵在锁上不动了。
十二归回
十三奶家门口已经十分热闹了。
解放四十年,十三里梁村未见谁家这般热闹过。停了小车,从城里来了干部,从部队也来了干部。起初,听说棒子掉进雪坑冻死了,人们还可怜棒子小小一把年纪,可怜十三奶和二婶就这么一个孙儿。看到了这般热闹,人们就觉得没什么可怜了。死后能招来一番惊天动地,也算光宗耀祖过,没冤枉一条生命来世上过了一遭。有谁不明白,人总归要死去,死了又有谁像棒子一样能惊动了天地呢?
见了这番热闹,二婶心里慢慢觉得很温暖。还说什么呢?县、乡干部来到家,用小车去找婆婆去,把棒子的骨灰用飞机送回来,用那么精致的盒子盛上它。你想你还能说些什么呢?那么脏的凳子人家坐时,连擦一下都没有,花生炒过了火,人家没挑没拣就吃了。
村里不是也有不到十七就死了的孩娃吗?
死了就死了,活的人要想的是明天儿自己如何的活,那日子如何地打发,如何地尽快把死了的人忘到脑后去,让外人看不出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留下的事情,不过是到了年后,想起了清明节,在门口议论几句二月的清明,准备如何隆重地到坟上作一次祭奠。可真的到了清明,也就不过买一挂小鞭或几个炸炮,提上篮子,拿一碗油炸的面食和三个白馍。现在改革开放了,还可以公开地拿几小捆香火,捏几个金纸元宝,到那坟上去,在每个坟头添几锨新土。有的坟堆,被雨水冲下几个黑洞,走一遍看看,哀叹几声,想随地挖土将洞填了,又可惜小麦长得正好,又是自家的责任田,就去远处端几锨土来,将那坑洞填了。因为土来得不易,也就不把那坑填得太满,让过路的人看见已经填了就行。做完这些,就挂几条白纸,上供烧香,点鞭放炮,跪下磕三个头,也就完了。就起来拍拍屁股和膝盖上的黄土,随同族上坟的人流,回村庄去了。
回到家里,自然不会关起门来伤感,得照旧地过着日子,想着责任了的田地。从一早到一晚忙个不休。晚上闲扯几句,倒在床上便就睡着了,做梦也很少梦见那入了坟的人,并不因他年少死了就多梦他几次。倒是油盐酱醋,时常地走进梦里。还梦见明天要去赶集,走很远的路,却起床晚了,慌忙地醒来,天还不亮,到了恰好的赶集上路的时候,就上路了。
就过上了又是一天的日子。
二婶是经过了这些的。天大的灾难,哭上一朝或者三日的,打棺挖墓,将人埋了,也就渐渐不得已地将那人忘了。
日子里是要过活着的人。
二婶很早就立在门口等那出去的小车,等小车要接回的十三奶。妮子已经被车接了回来,在家照看着客人。村里人围着小车看。小车是为着二婶家才开进村里的,且二婶家降了天灾,这在围着看车的时候,就不能不过来劝慰二婶几句,说:二婶你心宽些,人来世上本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还说:也是棒子命该如此,寿限到了,没法儿的。再说:人死了就完了,二婶你不能便宜了部队上,还有政府,能要几个钱,就要他们几个钱。二婶心里后悔的是,当初真不该让棒子去当兵,不当兵什么事情也便没有了。可二婶却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听的人急了,忙拉着二婶的胳膊,说二婶你千万万千不能这样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那疯子婆婆如何地过?你让妮子回娘家时去哪儿吃上一碗饭?
二婶眼圈就红了。
热闹的人眼圈也红了。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村头有喇叭的鸣叫,跟着一辆吉普进村了。十三奶被接了回来,村里人慌忙闪到一边。家里的客人,民政局局长、乡长、部队来的三个干部,都从上房拥了出来。
十三奶从吉普车上下来了。
很静的。谁家的狗,在车边转来转去,嗅着什么东西,呼吸声很响。有人朝那狗踢了一脚,它就尖叫着跑走了。再就不见了一点声息。人都木着不动,仿佛在等着比棒子的死更大的事情降下来。十三奶下来车,脸上乐呵呵的,布着一层灰土,大襟的棉袄开着两个扣子,脖子下那块黑红的皮肤,一折一皱地叠在一块。是村长扶她下车的,脚一落地,她就对面前的人说:“小车接了我,我坐过小车了,我坐过小车了……
然而当她转过身子,看见门口还停着一辆小车,静静立下一片不是十三里梁村的人时,她把目光死盯在部队来的那三个干部的军装上,不动了,也不唤了,痴痴地僵硬着,眼里的那种木呆,冷冷地寒得人心打哆嗦。
太阳黄爽爽一片。
没有风吹。
谁说快回家把棒子的骨灰和遗像放一边,别让十三奶看见了。二婶说别动了,迟早都得让她见。
二婶说着朝十三奶走过去。
立着的人都朝十三奶围过去。
妮子从人缝挤进去,扶着了十三奶。
二婶过去把十三奶的袄扣儿扣上说:
“娘,家里出事了。”
十三奶迎着那几身军装朝前挪步子,说:
“出事了,出事了好。”
二婶说:“没有棒子了。”
十三奶说:“我还给他捎着夹肉的烧饼哩。”
二婶说:“棒子再也吃不到你捎的烧饼了。”
十三奶说:“一次不捎他就说我不是他的亲奶奶。”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十三奶说:“不是在前边站着嘛,三个人。”
那部队上的人都是棒子所在营连的,望着走近的十三奶,忽然就哭了,仿佛突然想起了啥儿,忙紧走几步,过来替二婶和妮子扶了十三奶,缓缓慢慢朝着家里走。
院子很小,人群一团一团静静地拥。
棒子的骨灰盒是一种亡人通用的红木制作的,那上面写了棒子的名。骨灰盒的一边,靠了一尺大一个镜框子,镶装了棒子八寸的放大像。来的人说事情巧得很,团里的新闻干事头天来给每个新兵照了相,来日棒子就跌进雪坑了。棒子在那像上很紧张,绷着一张脸,然眼却极有神。让人想到,春天来到了十三里梁坡上,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绿,羊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吃,棒子在羊群中一动不动地睡。他的头顶、他的身边、他的脚下,含苞的含苞,开花的开花,吐香的吐香。可他那仰脸的上方,云却很浓,低低地卷动,因此燕子飞得低了,蜻蜓也飞得低了。有蜻蜓就落在他的头上,本可以伸手即抓的,可他却睡着了。
还让人去想那夏天的星夜,月是溶溶的,星星缀满了蓝莹莹的天空。
夜一来,蛐蛐就叫,在门墩儿上叫,在锅台上叫,在床的下面叫,在供人纳凉的大树身上叫。青蛙也叫,叫在田里,叫在沟底,叫在房后,叫在人家的坟头。满街都是清泠流潺的叫,可是没有人的说话声。知了的叫声响亮却断断续续,然知了和别的虫子那细雨样无声的尿却凉荫荫的,从日落下到日出。
棒子的像很年少,也很荒凉。
十三奶走过院落,走进上房,走近棒子的像。没人知道十三奶走近那像会做出什么事。可料不到十三奶朝前走着走着不走了,离那像还有两步远时她站下不动了,两眼死死地盯着像和骨灰盒。
过了一阵子。
村长突然过来拿起棒子的像,在十三奶眼前晃了晃。
十三奶的眼跟着那像迟缓地转动着。
村长大声说:“这是棒子。”
十三奶说:“是棒子……”
村长又抱起棒子的骨灰盒,敲敲盒盖子。
“这是棒子的灰,火化了,外面兴火化。”
十三奶望望那红木盒,扭头看着扶她的人。
“火化了……不火化……带不回来吗?”
一个部队干部说:
“带不回……汽车火车要坐半个月。”
迟疑一下,十三奶旋着身子,找到身后的二婶,轻轻慢慢说:
“这么远的路,你快和妮子进灶房给人家烧饭呀……”
十三夜
一天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随着一早太阳的到来,都已经不再存在了。梁上的路,安安静静地躺着。吐了一丁点儿嫩芽的杨柳,也不去显摆那早到的春绿。去镇上开咪咪发屋的水浪,回到家坐在灯下,点他一天赚的钱数。野喜鹊不再叫了,小麻雀也不再一团一团地飞。猪、鸡、牛、羊都回窝卧着。
但凡要同月亮来的,都在慢慢来着。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猫头鹰也已落进了人家的坟地,准备着朝哪个方向叫唤。黄鼠狼从梁上的哪儿出来了,卧在村头玉蜀黍杆垛里,还想不准该到哪家的鸡窝去。
热闹了一天的村落,已经静了下来。出去野了的孩娃们还没有回家。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站下了他的娘,高唤着他的奶名,接下来就是一声骂:
“你咋不也死到外面哩!”
那孩娃就从牛棚或麦秸垛里钻出来,从他娘的身后回家了。
各家的大门都关上了。
男人们上了床,打着哼哼,咬着牙齿,睡得很香。孩娃们也是挨着床铺就睡着了,梦见了一天的热闹:小汽车如何地进村,十三奶如何地下车,二婶如何地和十三奶说话,妮子如何地给客人们让座,村长如何地把棒子的大照在十三奶眼前晃来晃去,十三奶又如何地轻轻慢慢对她的儿媳和孙女说,快去给客人们烧饭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于是,孩娃们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同棒子一样了,会不会有小车停在门口,会不会有部队上的人坐着飞机赶过来,会不会也惊动县上的局长和乡里的乡长,便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小小的眼角有了凄凉的泪。
有了泪,便是睡得很死了。
剩下的只有女人们没有睡。
明日隔一夜就到,时候又是镇上的一个集日。男人们要起早去镇赶集,赶一头猪去卖,或赶一只羊去卖,再或扛几根椽子到木材市上卖掉。换回来油盐、锄耙。春暖了,也该买孩娃们的单衣了。这是女人们的事,就把钱拿回来。女人们小心地拿上钱,抽空又要往镇上去一趟。居多的,是去卖笤帚和刷子。十三里梁这里,有一种草叫荆草,根又长又细,长在田头沟边,刨出来把那根剪齐,用铁丝捆在木棍上,成了笤帚或涮锅的刷子。家家都这样,集集都去卖。刷子一块钱一把,不会卖的卖八毛;笤帚一块八一把,会卖的卖两块。男人们去卖这些,女人们要把这些捆成捆儿,放进布袋,或装进两个大竹篮里,让男人挑上。还要给男人做好干粮。男人们是家里的栋梁,是女人们的靠山。自然干粮是要烙油馍的,于是,和面,烧火,烙馍,忙个不停。忙完了还要将灶房扫干净,把蒸馍布挂起来,把锅碗瓢勺放在很随便的位置上,但总要把这些重新换个位置放着。都做完了,拉开灶房门,站在院里揉揉疲惫至极的眼睛,往天上一看,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一只夜莺从院子上空飞过去,间或又留下一声怪叫,女人心里便嘀咕:我家可千万别出十三奶家里那种事情啊,要那样我可没十三奶和二婶那样撑着日子过下去的能耐啊。
正想着,鸡又叫了。
便该唤男人起床上路赶集了。
二婶家里的灯火一夜没熄。
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了,十三奶就躺在了床上,后背垫着一个被子,半倚半卧地不动。妮子把女娃放在十三奶的脚头,拉上一个被角盖着,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二婶坐在十三奶的床边,用手端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奶觉得疲乏得不行,累极了,她说都去睡吧,就先自闭上了眼,也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妮子还是坐在床下,二婶还是坐在床边,半岁的女娃还是睡在脚头。她用胳膊撑着翻了个身,望着妮子,说:
“你男人来信没?”
“来了。”
“说啥儿?”
“说他又转干了,成军官了。”
“还说啥儿?”
“说……我害他一辈子。”
十三奶欠欠身子。
“离婚吧,离了日子也照样一日一日过。”
跟着,谁家的鸡首先打鸣了。接下是一片鸡鸣,响彻了十三里梁。
二婶说:“不求人的,明儿就离,今儿你去镇上卖笤帚吧。”
妮子说:“卖了回来买些啥儿?”
二婶说:“买张锄吧,锄该换了。”
妮子说:“那饭勺也不行了,用了十多年。”
二婶说:“饭勺还能用。再买二斤盐。”
妮子便去捆那笤帚,五个一扎儿,放进两个竹篮里。二婶便去灶房给妮子准备干粮,日子还是不错,干粮和别户人家一样,全是白面的馍。十三奶便把她的曾外甥女拉到怀里,拦抱着睡。
十三奶猛然发现,这曾外甥女,长得像妮子,也像她外婆,似乎哪儿,还像十三奶她自己。十三奶久久痴着看这个曾外甥女。
这个半岁的曾外甥女,对她的老外婆、外婆、母亲身边的事还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睡得极尽的香甜,可是来日已经在屋外等着她醒了。
到来的日子也是由不得她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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