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耧系列Ⅰ-老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阳光薄冰样滑落在山梁上。乌鸦飞得极高,仿佛凝在空中的黑星星。沟底的河水,悄没声息地流动,像一条被踩在地上的绸带。叔和伯去沟底挑水,栽着各自田地的秧苗。河水边上,被挖出一个水坑。叔在坑里汲满水罐时,顺脚踢进坑里一个大石头,碗一般大,溅起一圈水花。叔挑着水担走了,再返回坑边时,见伯蹲在坑边抽烟。烟雾硬硬地僵在他的脸前。河里的水,又黏又稠,挣脱着往下流。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空罐,担子的钩上,挂着系罐的麻绳。

    叔说:“栽完了?”

    伯说:“罐破了。”

    叔说:“在哪儿?”

    伯说:“坑里。”

    叔便放下担子,脱了鞋,卷上裤,跳进水坑,捞出那个石头和罐片扔了,待他要往坑上爬时,哎哟一声,慌忙将脚从水中抽出一只,脚底的血就泉样直冒,且那血口上,还嵌着铮亮的玻璃。伯见了,忙不迭儿把叔从水中拉出,倒下半把烟叶,按在叔的伤口上。

    “小心点。”伯说。

    “谁能想到坑里有玻璃?”叔说。

    于是,兄弟俩都坐在水坑边,默不言声。伯依然在抽烟。叔捂着伤脚,望着近处的一棵干槐。原先,那槐树上挂着个玻璃瓶,是盛水用的,以备口渴之时,眼下,那玻璃瓶没了。不消说,是伯砸碎扔进了水坑,这点已料断。

    “哥,”叔说,“树上瓶咋没了?”

    “我喝水,”伯说,“不小心碎进了坑里。”

    叔脖子的青筋开始暴起,缠缠绕绕,每根都如锈蚀的铁丝。伯不看叔,他看着他吐出的烟。青烟在月光中呈出金的颜色。时间很硬,在他们眼前总一团一团地搁着,如何也不肯如水样流过。就这么僵了一阵,叔脖子的硬筋忽然软下,慢慢隐进了皮里。皮很脏,罩着一层黑泥。叔松手看看脚掌,血止了,把烟叶浸成黄泥。这当儿,河水有迟缓的声响,如流不动时发出的叹息。

    “哥,”叔热热叫了一声,“我看爹不行了。”

    伯的眼光穿过吐出的烟雾。

    “是活不了几天啦。”

    “爹死了那老屋全归你?”

    “这分家时都已写进了文书。”

    “那时候我压根儿不明白老屋。”

    “老屋有啥儿?其实就是三间旧瓦房。”

    “那我用新宅跟你换。”

    叔这样说的时候,目光很软,仿佛求着哥哥。他说的新宅院,是他同三个儿子几年田野忙碌,镇上出进,粜粮食,商买卖,才盖起的一院青砖瓦房,远看近看,都如一堂新起的寺庙。叔决心用这一堂瓦屋换即将归伯的三间老屋,是一思二思才下了决心的,话一出口,目光就热热切切,唯恐伯会冷了他的打算。

    然伯真的冷了他的打算。伯瞟了一眼叔脸上的乞求,很轻缓地说了一声不行。他说分家时弟兄俩本该二一添作五,可那时候,你自己选了一所新宅,携媳带娃出去独过了,把我一家留在老宅里,五口人住两间草屋,一住十余年,为的就是爹死了要这三间老屋子。伯说完了,依然悠悠地抽烟,模样里没有丝毫可商量的颜色。这时候,绝望横在叔的脸上,他把头深深勾下,盯着眼前开始澄清的坑水,过了许久,才把头抬了些许。

    “爹死了我借老屋住住咋样?”

    伯惊怔地看叔一眼:“借住?”

    “借住。”

    “不行。”

    叔把目光狠狠地扎在伯的脸上:“你不念起我是你弟也该念起娃们是你亲侄!”

    伯的目光开始有些和软:“娃们咋?”

    叔往伯的近处挪挪屁股:“我让他们轮换住进老屋讨媳妇。”

    伯把烟灰慢慢磕在地上:“我看娃们不住老屋也能讨上媳妇”。伯不看叔,他把头高高昂着,去望头顶的太阳。他忽然发现太阳不圆,就如苹果被削去了一块。他盯着那少了的一块看,阳光冰一般寒着他的心。有风吹过来,在他脸上粗糙地搓动。伯就把头缓缓低下,看着叔的那只伤脚:“白住?”

    “啥儿说法?”

    伯犹豫着。

    叔把胸脯挺起来:“随你说个数。”

    “一月给我一百五十块的房租钱。”

    叔从地上站起来:“这……”

    “其实一百六也不多……”

    叔又重新打量伯:“那就一百六。”

    “要不是看在侄们的脸面上,我要一百七。”

    叔用目光逼着伯:“哥,你说个准数来。”

    “那就二百吧。”

    叔的嘴里响出了咬牙声。“你不是娃们的伯!”

    “我压根儿不想把老屋借出去。”

    “二百就二百!”

    “每个月底,拖欠了我把老屋收回来!”

    最后,伯这么交代一句,从地上旋起身子,用脚勾起地上的扁担,把钩儿上的系罐绳丢掉,昂着胸脯,沿河边独自走了。

    叔忽然有了被伯摔了的感觉,他原想自己要先一步离开水坑,以示对哥的恼恨和不屑,可没想到哥倒先他走了。他望着伯的后影,河水从他身下潺潺地挣脱着流动。伯的影子如船在水上漂动。叔冷丁发现,伯没有他高,影子却比他的影子长出许多。太阳是在正顶,叔的影子淡淡如一张草纸铺在脚下,伯的影却长长地倒在一边。叔盯着远去的伯,唤:“你这个瓦罐不要了哥!”伯扭回头来说,“要——后晌再挑来一个是一对儿。”伯的话音还在河面上飘着,叔就飞起一脚,踢在伯的那个瓦罐上。瓦罐像为这一脚等了很久似的,慌慌忙忙破碎开,一片一片极舒坦地落在水坑边,叔从地上捡起一个罐片,瞄准伯的后脑壳,伯却拐个弯儿随河一道消失在山梁后。叔一怒,转身对头顶的太阳,把瓦片朝着天空摔出去,差点没把太阳再削下一片来。

    二

    正月为大月,三十天。月末这天一大早,婶就起身扫完院子开圆门,到村头割了一斤鲜猪肉。肉很嫩,回家时血还不断滴在她的裤角上。叔是随后起床的,见婶提肉走回来,就独自怔在院中央。

    “不年不节咋割肉?”

    “今儿爹就轮到哥家吃饭啦。”

    “妈的,对你爹你也这样儿?”

    叔骂出一句,摘下墙上的锄,就往院外走。他去责任田里拢红薯秧苗堆,出门时太阳射着他的眼,有条狗从墙角的牛棚睡醒爬出来,把他站直的双腿当成树,翘起后腿朝他裤上尿起来,叔觉得腿上有热,低头朝狗腰上踢一脚,那狗叽叽叫着跑进了村头麦田里。叔弯腰把裤腿上的狗尿拧出来,甩甩手,回身对着院里唤:

    “去给大嫂说一声,让她家做着爹的饭。”

    婶到伯家来时,伯还没起床,娘(伯母)在院里喂鸡食,玉蜀黍籽儿撒落满院子。三间老屋坐落在南上方,窗台下垒了一个鸡生蛋的土坯窝。娘正在把一只母鸡朝着窝里赶,左堵右截,末了婶一闪身把母鸡挤到墙角里,一手就抓到了鸡翅膀,把鸡塞进了一个荆笼中。娘说不行的要塞到这个坯窝里,在荆笼它就是不生蛋。

    婶说:“有蛋哪儿都生。”

    娘说:“我试过,挨着老屋卧,它一天生一个,离开这老屋,它半月不生一个蛋。”

    婶身子僵一下,把目光仔仔细细搁在老屋上。老屋就是三间老瓦屋,眼下爷住着。老瓦屋最先起于谁手,爷也不知晓。爷只知那时候祖爷住在老屋里,手捏一百一十亩地,两座坊,三房老婆。大婆守老屋,二三各守一座染房铺。为了这老屋,祖爷在哪个染房都没连住三宿。到一九四二年,天下极乱,兵马满城镇,就那年腊月,祖爷被几个土匪捆在村头树上,说要么把老屋让出来,要么把老婆交出来,祖爷说哪个老婆?土匪说年轻的。都年轻,祖爷说老三老二才差半岁。土匪说那就都要。就真的用马把老二老三从染房驮走了。祖爷在树上被冻了一夜,回家嘴歪手抖,对爷说快到镇上把郎中请到家,爷说把你病治好了老屋由我住。祖爷哆嗦着把身子撑起来,悄声说你过来,爷忙把耳朵凑过去,祖爷一耳光就掴在爷的耳朵上。那当儿,爷没作声,便到镇上请郎中,从梁顶到镇上,一天只能一来回,然爷一去三天没回,第三天大门口树上有群黑乌鸦,叽喳不歇,把太阳叫升三竿高时,爷领着郎中回来了。

    就那个时辰,祖爷死了,郎中紧走几步,也才赶上摸摸热手腕。

    祖爷死了,爷便住了老屋。爷住进老屋,一生日子都殷实富足,吃穿不愁,几十年没得过一场病,连个头疼都没有。上梁子,下田地,没破过身子扭过脚,一次从沟崖摔下去,都以为他被摔死了,可他身上没破一点皮……

    老屋,不是一般的屋。

    眼下,爷还住老屋。

    婶望老屋这当儿,太阳已暖在东天上,一杆一杆的光芒,挤挤拥拥朝着老屋射。屋上的大青瓦,在阳光中泛出半黄半绿的光亮,瓦缝生出来。有几只灰麻雀,在那草间蹦蹦跳跳,叫声脆得折断青树枝一般。

    婶说:“咱爹在老屋住了将近五十年。”

    娘说:“他还有一阵子好活的。”

    婶说:“今儿轮到你家管爹的饭。”

    这一会儿娘正把母鸡往老屋窗下窝里塞,听说该自家管公爹的饭,旋即转过身,盯死兄弟媳妇看。

    “有这么快?”

    “就这么快。”

    “今儿初几?”

    “正月底。”

    娘把母鸡草草堵进鸡窝,回到厢屋一阵,出来说,娃他婶,这个月是大月,还有三十,明儿二月初一才该我家管咱公爹的饭。娘朝婶的面前站了站,说自打婆一死,爹的饭就是一个月一轮回,大月轮到你家活该你家倒霉,小月轮到我家活该我家走运,为啥儿多出一天就把爹提早推到我家来?婶的嗓门也提高了,谁说过一个月一轮回?真那样,我家穷死也不会把这一天饭让到你家来。娘不看婶,转身又到厢房窗下叫,“他爹,当初爹的饭是说一个月一轮,还是二十九天一轮?”

    伯在屋里吼:“你多管一天饭能把家里吃穷啦!”

    娘在窗下跺了一下脚:“吃亏我要吃到桌面上!”

    不说吃亏事情也许就完了。娘说吃亏,婶的脸上便生颜色。你说吃亏?你家吃了啥儿亏?你家没有男娃一群群老屋还分在你男人的名字下;我家三个男娃,借住借住,都是亲兄亲弟,你男人还让我家一月拿二百块的房租钱。说到房租,娘的脚更把地上跺得落坑。二百块你家嫌贵了?嫌贵我家还不愿外租哩。娘说我家没男娃可有上门女婿,女婿住进老屋里,照样生男娃。当初你要不是被娶进老屋里,别说生男娃,不定你连个女娃也不会生!如此越吵越凶,声音大得掀塌房屋,院里觅食的鸡都吓得跑到了大门外。吵着吵着,娘不知想到哪儿,冷丁说老二你这个贼,当初说好爹不死老屋的东西全都属爹的,爹死了老屋的东西两家各一半,可上个月你当我的面,进屋给爹送饭把老屋墙上的老灶爷神像揭下拿进了你家灶房里,难道老屋里的东西是随便拿的?动乱了老屋不就成了光光的三间烂房子?听到这儿,婶她忽然笑了笑,嘴角被笑牵着朝上挑,那笑就像挂在嘴角的两张秋树叶,说落立马就落了。你认为我不知道是吧?闭着眼我也比你睁眼明。婶说你说吧嫂子,你家用的香炉是不是老屋的,还有面箩、锅铲,还有那根又粗又直的熟铁捅火棍,到底都是哪来的?哪一样不是老屋的?难道你就不怕乱了老屋嘛!

    到这儿,娘也不是没话讲,她说老屋祖上传下来的画龙青碗原来专门在老屋供祖用,这一会为啥儿跑到了你老二家?原来婆婆死时留下一筷篓红筷子,上个月还有十几双,这个月你老二家管爹三十天的饭,那筷子咋就仅剩下爹用的一双了?如此的,短越揭越长,情势显得有些紧张,邻舍的人也都从家出来围热闹,把老屋院里挤得密密严,仿佛看大戏。升高的太阳如是一张烤焦的饼,摇摇摆摆系在村头的树枝上。村街中有耕作的牛哞声和疯跑的狗吠声,加上娘同婶的争吵声,各胡同都如一条流动的河。有一只又黑又大的乌鸦,从后山梁上飞过来,落在老屋的脊背,抖落身上的几片浮毛,便静静地站着,盯死院落看。就这个当儿,伯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趿鞋走出屋,到院里系紧裤带,又蹲下把两只鞋里的沙土一只一只磕干净,然后站起,上前,一耳光掴在娘脸上,说娘的祖奶奶,你们就不怕老屋的爹听见活气死?!

    伯的这一耳光打得很沉稳,娘和婶都没想到他会为老屋的爹尽孝打出一耳光,一下子满院静寂,人都愣了。倒是婶先灵醒。她说哥呀,你何必当真,妯娌俩不争不吵哪像一家人?伯乜斜弟媳一眼,说你回去吧,月底爹的这天饭我来管。

    婶说:“为老人尽孝,谁管都一样,都应该,我不过是来说一声,大嫂还以为我怕管一顿饭。”

    伯说:“你走吧。”

    婶说:“只要爹有饭吃,我心里就踏实。”

    伯说:“你走吧。”

    婶说:“那我就走啦。”

    伯说:“你走吧!”

    婶就真的走了。人群为她闪开了一条路。

    谁知婶刚转身走掉,忽又转回身来:“哥,有件事忘给你说了。”

    婶朝伯走近几步:“今儿是农历正月三十,是爹七十岁的生日。人活七十古来稀,你别忘了给爹割些肉,包一顿肉饺子。”

    伯怔住。

    婶从人缝挤走了。

    活该发生大事情。等婶刚走出伯家院,老屋里猛地呼咚一声响,好像有一样极笨极重的东西突然倒了地。院落里的人们被这声音一惊,都忙不迭儿朝着老屋跑,脚步声炸满一院落。房上的乌鸦怪叫一声飞走了,旋进天空成了一粒黑星星。原先躲在墙角的狗,被打了似的躲着人腿朝着门外逃。堵在土坯窝生蛋的母鸡,嘎嘎地叫着飞出来,蹬着村人们的头和肩膀,朝着一棵树上的斜枝落,鸡毛茸茸的飞旋一院子,如同落了雪。猛一下,随着老屋中传出的一声响,似乎老屋倒塌了,一切都乱了,没有章法了,惊叫声暴雨样落下来:

    “不好啦——爷倒在地上啦——”

    “快吧快吧!爷倒在屋里啦——”

    三

    爷摔倒在地上,便不省人事。村里人各有事故,陪同伯、娘一阵哀叹,说些人生凄凉的话语,便都下田去了。老屋里光线很暗,爷在床上躺着,被伯灌喝了半碗水汤,掐了一阵人中,眼皮有了动弹。这时候,叔和婶也都脸上挂着孝心,从门外走了进来。叔的肩上还扛着锄头,到老屋门口,他放下锄来,用脚踢净锄板上的红泥,把锄靠在墙上,正要跨腿走进老屋探望爷的病情,忽然看见锄板腰上亮着一块红锈,铜钱似的,便反转身子,捡起一块瓦片,蹲下去擦那锈斑。

    伯在屋里听到了屋外的响动。

    “是老二吧?”

    叔扔掉瓦片,又用脚擦着锄上瓦片痕儿:“哥,我来啦。”

    屋里有几声踢踏的脚音。

    “爹摔得不轻。”

    叔把锄扶正靠到老屋门框上:“我一听说赶忙从地里跑回来。”

    伯从里屋走出来:“现在又活转过来了……”

    叔忙儿一脚跨进了老屋里:“过来了?”

    伯坐在一张柳木老椅上:“过来了。”

    叔也挪过了一张凳子坐下来:“过来了就好。”

    到这儿,叔、伯不再说话。伯的烟瘾大,在老屋的正间一口一口抽着烟。从门缝流进来的阳光,晶莹透亮,粉尘在那白光中起起落落。伯吐的烟雾,一丝一丝飘进阳光中,染一些金亮颜色,从门框上方缓缓走出去。伯瞅着那飞出去的青烟,两眼直直痴痴的,仿佛要从那烟中寻到一样东西。叔则把头扭到一边,四下打量老屋的陈设,老桌、老椅、老柜,墙上剥落的老泥片,在墙角卧了几十年的老蜘蛛,总是爬在窗上的老壁虎,他都一一拾在眼里,好像他要出钱把这老屋买了去,连老屋中的一星尘灰都要记在心账上。待他看够了,才慢慢转回头,瞟一眼躺着爷的里间屋。

    “给爹请不请医生来?”

    伯说:“你说请不请?”

    叔说:“你是哥,由你说了算。”

    伯说:“这个月爹由你家养,该你做这个主。”

    叔说:“今儿他婶不是来说过该你家管饭了?”

    伯说:“说过。可这个月到底还没过完呀。”

    叔默了好一会儿,说:“照理该请个医生来,可爹也七十周岁了……”

    伯也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人老了没病也有病,有病就难治。”

    叔说:“不请吧……爹该早些把老屋让给你。”

    伯说:“让出老屋,就好给侄儿们张罗媳妇了。”

    都不再说啥儿,各自都随意地望着老屋的墙。

    婶到伯家后,先拐到厕所做了事情,这时从老屋山墙下面走出来,到窗台下土坯蛋窝看了看,猛地惊叫道:“嫂子,这鸡真的下蛋啦!”

    娘从爷的床边箭出屋:“真下啦?”

    娘接过鸡蛋在手中翻看一圈,说那会儿母鸡从窝中飞出来,还以为是被人惊飞的,闹半天是生完蛋飞走的。婶望着娘手里捧的鸡蛋,仿佛是看见寒冬里娘手里捧了一轮太阳。她眼睛眨一眨用舌尖舔一下些微发干的嘴唇,说嫂子,你家的鸡蛋吃不完吧?娘说反正只要是母鸡,我每天都要把它们在这挨老屋的蛋窝关一阵,关哪个哪个就会生个蛋。于是,婶猛把眼皮朝上抬一下,看看娘的脸,将目光落到从门外咕咕叫着回来的一群鸡身上。

    “你有七八只母鸡,嫂?”

    “十四只。”

    “哟……我去年抓了二十只小鸡全死啦。”

    “说也怪。在这老屋喂啥儿成啥儿。”

    婶扭头看着老屋的墙。老屋的墙是黄土坯,四个墙角用砖垒了柱,三间房子四架梁,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椽子又粗又直,出檐的房下,有娘家的生蛋窝,有家燕的泥草窝,还有一个黄蜂窝。家燕刚从热地赶早飞回来,这时候在那清理着它的房宅,啾啾出极好听的响音。冬末初春了,黄蜂也开始从窝里出来晒暖,在檐下的阳光中,飞来飞去,像舞弄的一只只金团子。不消说,乡下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专找富家住,就是家不富,也要有着好地脉,好地气。婶就盯着那家燕和黄蜂,不知想到了哪儿,突然把头转过来:“嫂,我咋一向没听你说过家里有老鼠。”

    娘自个儿也惊讶:“我也怪,我从没在家里见过啥儿老鼠,夜里把剩面条放在面桌上,来日一根也不少。”

    婶叹了一口气:“别看俺家都是新房水泥地,可老鼠成灾。”

    正说着,叔和伯从屋里走出来。叔瞟了一眼婶,说你来看咱爹,在这儿和嫂唠叨个啥儿,还不快到屋里坐到爹的床边上。婶说我都问过了爹的病,七十岁的人,哪能没个三灾两难。依然叨叨着,一边就往屋里走,到门口又问叔说你找啥儿?叔说哥发现屋里门脑上的那块砖头不在了,找找看。这当儿,娘和婶就都看见各自男人的脸上都凝着惊疑和神秘,在房檐下仰直脖子,寻命似的朝着房墙上瞅。婶、娘都明白,事情了不得,老屋的房子有了事,不同于人倒地上腿断胳膊伤的小事情,便都不敢多话,从男人们身边擦着飘进屋里,回头一看,果真门框上方的墙上,眼下有一个洞。原来那儿嵌着一块大青砖,上刻五个字:

    泰山石敢挡

    可这会儿那块青砖不见了,留下的墙洞如挖去珠子的眼,黑黑深深地盯着这三间老屋。

    娘和婶悄没声息走进了里间屋。

    爷在床上翻身子,喉咙里有低沉的呼噜声,传到院落里,如同老猫在日光中打瞌睡。这时候,有风从山梁上吹下来,浅寒薄暖,夹有春来的土地生发的那种淡淡温馨。叔和伯寻着找着,沿老屋墙下转绕,到后院的茅厕房,他们抬头就看见了小枣树的刺枝开始泛一层毛白。毛白如霜一样,染在绿色的上面,还有枝上鼓出的绿苞,黄嫩得如同一滴水。在老屋的四周,季节就这么转换了。茅厕在新的季节里,散着极腥的臭味。伯在枣树上溜了一眼,进茅厕转了一圈,出来时见叔正在盯着老屋的山墙看。老屋确是很老了,山墙微微地趔趄着,后墙裂开一条缝。伯过来,他说哥你看。伯朝裂缝丢一眼,打我记事这儿就有裂缝,伯说这老屋再有三百年、五百年也塌不了墙、漏不了雨,嵩山少林寺的寺庙我见过,没有一座房子没有裂缝的。伯不以为然,叔便觉得没趣味,只好接着往前走,然没走几步,伯却不走了,他猛地站下来,盯着叔的后身审几眼,冷丁唤了一声叔的名。

    叔旋过身子来:“找到啦?”

    “别找啦,是死是活你说一句心里话。”

    “……?”

    “你嫌房租贵我可以降到一百八十块。”

    “哥,二百块钱也不过孩子娃们一天的生意钱。”

    “亲弟兄谁也不能隐瞒谁……”

    “你这是啥儿话儿?”

    “实说是不是你把那砖摘下藏起啦?”

    “我摸了那砖手上长疮。”

    “爹不会……”

    “他七十多岁,怕我们把他的后事料理不好。”

    “咋办?”

    “得先给爹治病过生日。”

    “那就先给爹治病过生日。”

    叔和伯从老屋后院走出来,脸上极镇静,仿佛啥儿事情也没发生,到老屋里间,伯到爷床前,叫了一声爹,问爹说咋样?爷睁眼瞟了伯和叔。脸上亮着一层白亮的薄光,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却没能说出来。叔上前拉起爷的手,说爹呀,你今儿七十大寿,娃他娘一早就去村头给你割了二斤肉,想吃啥儿你尽管说。伯见叔说了,便忙把话茬接过来,说爹你先前爱吃鸡蛋素饺子,今儿是不是让娃他娘给你包一碗素饺子?婶和娘原先坐在床边扯闲谈,这会忽然见各自男人都对爹这么孝,知道事情里面有事情,竟都上前来,一个说我回去把肉洗一洗,一个说我得赶快去马路边上买一把嫩韭黄。那势态,使老屋一下就充满了亲情和温暖。爷在这温暖中,脸上那层薄白渐渐化淡开,有了肉黄色的红润,他动一下肩膀,用胳膊撑着想要坐起来,叔就忙去扶了他,让爷坐在自个儿怀里依靠着。然叔去扶爷时,自个儿坐到了爷的枕头边。叔的身子颤一下,脸上旋即闪过一道惊怔,忙瞟一眼伯,说哥你扶一下爹的腿,伯就扶了爷的脚,让爷坐到了自个儿的枕头上,很舒适地依着叔的肩。

    伯说:“你想咋样过个生日你就说。”

    爷把目光冷冷地搁在老屋的墙壁上。“那砖你们别找啦……”

    伯说:“你放到哪儿了?”

    爷闭住眼睛叹了口气。

    “老屋早晚都是你们的。先把我的后事操办一下子……”

    伯抬头去望叔,叔也正抬头来望伯。他们相互望了,都说,“后事要备办,还要治好你的病。

    四

    事情说办就办。

    爷的生日过得不错,有菜有汤,有肉有蛋。婶和娘争着都往爷的床前端,黄绿鲜艳,在老屋的桌上摆设满桌子,香味丝丝股股,缠着老屋的房梁走。尽管爷没吃,仅喝了几口饺子汤,爷的脸上还是有了活人色,说话声音也大了许多。

    过完生日,伯和叔便去请了几个木匠,在老屋门前做棺材。婶和娘专门到县城赶了一个集,买回了绸布和棉花,在老屋的后院铺了席,穿针引线做寿衣,一时间家里很热闹,叮当声、敲打声,从早响到晚,满院都溢动着操办丧事的大喜庆。

    爷本身上没啥儿病,无非年老体弱,一跤跌损了筋骨,这时候歇过几天,身子有些恢复,又听说寿衣做了,棺材做了,身后之事紧锣密鼓在操办,斧子的砍声、锯子的锯声、木头的碰撞声、匠人们的说话声,滋滋润润朝着老屋拥。爷的这个年龄,这个家境,对死仿佛渴极了,若不是身在老屋中,也许三年前奶一死,他就跟了去。现在骨架活顺了,血流顺畅了,身上有了气力想动弹,他便叫娘给他烧了一碗面汤,打了两个蛋。汤蛋下肚,爷就下了床,走路的步子似乎比往日还健快。

    爷走出屋子是午时,下床前他用手把枕头整了整,把被子叠好放在枕头上,然后扶墙到院里,今儿天气好,太阳圆圆大大烤在老屋顶。老屋瓦缝的嫩草都已昂起头,每个小芽都在日光中闪着亮。老屋的青乌瓦,闪着淡绿色的白光晕,屋脊中间落着一只红毛雀,在平日里不多见,每有一次,就说明家里有件大事要发生,且都是可喜可贺的事。依据那红雀个头大小,毛色浓淡,落的时间长短,便就知道贺事的大小。爷在院里独自瞅着红雀看一会,到那房上光气散尽了,把叔、伯叫到了老屋门口儿。

    老屋的宅院很敞大,木匠们在厢房山墙下面做棺材,老屋门前的正院挺静雅。鸡在地上刨食吃。谁家的猫在老屋门墩上晒暖儿。老屋檐下的家燕在衔着泥草收拾房。伯和叔听到爷的叫,走来极吃惊地看着爷,没想到爷的身子竟立马恢复如初了。于是伯和叔,便都极孝敬地去扶爷搬凳子,请爷到太阳地里坐一坐。

    爷说:“你们都看见老屋房上的红雀没?”

    叔伯都说看见了,昨儿落下一会儿就走了。

    爷说:“你们谁家这段日子做了啥儿事儿?”

    叔说:“你的三个孙子上个月合伙在镇上开个饭铺子,专卖炸酱面。”

    爷说:“生意咋样?”

    叔说:“不赔不赚。”

    爷说:“他三个出门前到没到老屋做些事?”

    叔说:“都没进老屋。”

    爷便把目光扭到伯身上:“你家呢?”

    伯说:“大闺女怀孕啦。”

    爷说:“她进没进过老屋来?”

    伯说:“她说她和她男人偷偷地在你的床上做过事。”

    爷脸上立马有一层红光晕,说:“怀了一个男娃。”

    伯肩头震一下,抬头去看那房上的红毛雀。然他刚把目光落上去,红毛雀便扬起翅膀飞走了,又轻又快,如射在天空中一团火,先是直上,后又南拐,一会就消失在了南山梁的梁脊上。伯把目光恋恋地抽回来,盯着爷的那张老脸看,说真是男娃儿?爷说准是男娃儿。有了这话,伯的脸上就生出一层光,淡淡亮亮,如同脸上蒙了一层发光的纸。伯今年五十岁,一辈子生下五女无男。大闺女招一个上门女婿在家里,怀过两胎,都是女娃。如果这次怀上男娃,不消说,伯的这支烟火,就不断了。要再把老屋接住下,不定烟火会像弟家那样,红旺红旺。有了男娃有了后,伯就活出滋味了。爷说怀的是男娃,那就准定怀的是男娃,不信爷的话,不能不信那红毛雀。很长一会儿伯沉在兴奋里,直到做棺材的地方弄出一个大响动,伯才醒过神,伯才瞟见叔的脸上凝着一层灰,就如叔刚从云里走回来。到这儿,伯就猛地醒悟了许多事,对叔说,要外面的生意不好,让侄儿们回来到老屋住一夜。

    叔瞅着爷的脸。

    爷说我想看看那棺材啥儿样儿。

    伯挽着爷的胳膊朝厢房山墙下面走过去,叔从老屋拿出爷坐了一生的老靠椅。爷坐在靠椅上,太阳从他头顶照下来,暖气从他的头皮一下暖到双脚上。面前的木匠们,已经把棺材板解成了二寸厚,刨光倚在院墙上,一块一块散发着浓稠的木香味。爷在椅上坐一阵,起身过去用手量那板的厚宽长,末了拿指关节敲敲寿木板,木板发出一种脆干的响亮来。

    老木匠对爷笑了笑:“板不错。”

    爷对木匠点点头:“手工细致些。”

    木匠用斧头敲刨子:“盖出来准是一间好房子。”

    伯两步走到木匠前:“别急着收工,工钱不够我再添五十块。”

    老木匠望一眼他的徒弟们:“我一辈子没做过粗糙活。”

    爷也朝木匠面前晃一步:“人活两世。下一世我要在你盖的老屋里住上一辈子哩。”

    木匠停下活儿盯着爷的脸:“你这一世还长哩,舍得吃少说还能活十年。”

    爷脸上挂着一淡笑:“长短我知道。”

    这当儿一直站在一边的叔走来:“爹,要么这个月你还在我家吃饭吧。”

    伯过去把爷扶到老椅上,说:“轮到谁家是谁家嘛。”

    木匠又接着做棺材:“听说城里人寿命长是喝麦乳精喝长的。”

    叔又跟到爷的椅子边上弯着腰:“我去镇上给你买些麦乳精吧爹?”

    爷朝叔摇了一下头,说:“闲花钱……”

    木匠脸上溢着红灿灿的笑:“我一早一晚都喝半碗麦乳精。”

    叔在爷前直起腰,说爹呀,女人们嘴贱,我家里人哪儿说话伤了你,你要想开些,千要紧,万要紧,身子最要紧,你多活一天就是我们的福,你能多在老屋住一天,我和哥心里都舒坦。过去的事别往心里搁,我到镇上给你买几瓶麦乳精,你让哥扶着到后院看看她们做的寿衣哪儿不中意。这么说着,叔就果真出去了。

    叔一走,伯脸上的喜气立马淡薄了。

    太阳略微偏西一些叔便离开村,走在通往镇上的土道上。道上人少车少,只有一群群麻雀从这个山梁飞到那个山梁,又从那个山梁飞刭这个山梁来。单为几瓶麦乳精,叔是不屑跑到镇上去,想必是麦乳精和老屋紧连着。他知道,老屋归伯是一定了的事,但他觉得就这样归伯未免太简单。当初分家本可以各人一间半,可那当儿自己被新宅的瓦屋迷眼了,托手把老屋让给了哥。叔想世上有倒流的水,横刮的风,就有可能再分一次家。重新分家也只消爷说一句话。把麦乳精提回家,把滋补品放到爷面前,请他说声把老屋让哥退出半间是通情理的。叔想不退半间退一间,不退一间退半间,好歹都是你的亲生儿,你不能铁石心肠不松口。且叔的三个孩娃在镇上开的面馆生意如何,他也该到馆子里询问一声了。赔也好,赚也好,只要把老屋分到一份儿,一切都会自自然然好起来,财源会自自然然宽起来。

    叔心急,快去快回。

    关心了饭馆子,到食品店用三十块钱买了都是城里人才肯买的滋补品,如麦乳精、菊花糖、速成熟面粉、金黄的鸡蛋卷,七七八八一大兜,吊在肩上叔就回来了。到村头太阳才近西山梁,红光水样在村中流一地。远处的牛哞声沉沉稳稳漫过来。村街上有人问叔说,放血了买这么一兜货?叔笑笑,说放啥儿血,为自家老人扒房卖地也没啥儿不应该。何况这年月,钱不值钱得如粪坑落的秋柿叶。到伯家,叔人未进院,声音就先自飞进去:

    “爹,我回来啦,跑得脚疼。”

    院里的棺材已经合出模样儿,就如房子已经盖起来,仅差装上门窗、泥好墙壁就可住人了。白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老木匠正用木锤敲打板缝儿。爷是追着太阳坐,这一会儿老靠椅移到了正院太阳地,他背靠在椅背上,伯正在喂着他啥儿,一个白碗,白碗红汤,一口一口进了爷的肚。叔走进院里,如同背了一兜喜悦:“喝不呀爹?来——泡些麦乳精。”

    老木匠看着叔的兜儿笑:“得三十多块钱吧!”

    叔把网兜卸下提手上:“这年月没啥儿不涨价。五十七块八。”

    爷扭着看着叔提的兜,脸上满是淡然:“闲花钱……”

    叔取出一瓶铁盒麦乳精:“还是上海货哩……给碗里倒些,爹?”

    伯瞟一眼叔手中的铁盒子:“这碗里是中药汤。”

    叔轻微一怔,铁盒僵在手上:“啥儿中药?”

    伯又喂爷一大口:“人参。”

    叔说:“哪来的人参?”

    伯说:“我去前村药铺买的。”

    叔说:“贵吧?”

    伯说:“这一根是九十二块钱。”

    叔立马站直不动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一晌紧脚急步到镇上,压根儿在爷面前是白跑。这一刻他灵醒到了伯到底长他两岁多,每一步棋都下在棋位上。他灵醒到分家时,也许伯就设一个扣子让他钻;灵醒到几天前伯把玻璃瓶砸碎扔进水坑里;灵醒到伯让大女儿和女婿在爷的床上偷做那号事,等她怀上男娃又答应把老屋每月二百块钱租给自个儿……到眼下,自己去镇上给爹买三十块钱的补养品,他就拿九十块钱给爹买一条人参喝……

    叔提着兜儿盯着伯喂爷的那个碗:你做事情过分了哥……我小你两岁也不是三岁孩娃儿!别以为老屋就真的归了你名下。我不让你要老屋你就要不成!你知道“泰山石敢挡”的砖藏在哪儿?我知道!以为你喂爹一碗人参汤心就诚了吗?我早看透你的心是个啥儿模样!你想把老屋独吞吧?不行的,给你说不行的!哼!

    叔在伯和爷面前尴尬一阵子,脸上起了一层粗糙的笑。哥家里钱紧,叔说,又让你花这么一大笔,还不是嫂子喂鸡卖蛋攒了一冬的钱。伯说这会儿卖房卖地也该花。再买啥儿让我去,叔脸上有了不高兴,好歹你三个侄子都在镇上做生意。话到这儿,也许已经感动了伯,叔便转过话题去问爷,说把这兜东西放你屋里桌面吧,爹?

    爷喝了最后一口人参汤:“你提家一半吧?”

    “哪能哩。”叔这么谦让着,提着东西朝老屋走去了。叔的步子走得不快不慢,每走一步,就离老屋近一点,最后就独自走进了老屋里。

    叔独自走进老屋里,老屋里就发生了想不到的许多事。

    五

    爷死了。

    爷该死时没死,不该死时却死了。

    爷夜里睡时好好的,来日娘去老屋唤他吃饭,连唤几声不见应,拉开被角一看,爷静静地躺着,眼睁得大极,眼睛上蒙着一层雾似的东西,仿佛想合上,眼皮被那东西挡住了,就终于没合上。

    爷死了,眼角还有两滴想滚下没滚下的泪,浑得如老屋的土墙和成的黄泥水。

    娘唤了一声爹,不见爷动弹,用手一拉爷的手,她就倒退到了屋中央。

    那手冰得娘手冷。

    娘在屋里怔一会,猛地旋过身子,跑出老屋,到厢房拉着刚起床正系裤带的伯的手。

    “你别系裤带啦!”

    “咋啦?”

    “爹死啦。”

    “笑话……昨儿夜还好好的。”

    “真死啦,手都凉成了冰。”

    伯真的系不紧裤带了,手在腰很忙乱:“完啦完啦……那块砖还没找到哩。”

    伯说着就朝屋外跑,好像要冲进老屋把爷救过来,可到院里他又突然站住脚,回身大声朝娘唤:“快去把他叔叫过来,那砖不是他拿了我头朝地上走……”

    爷就是为老屋的这块砖头死掉的。

    昨儿午时候,棺材做好放在太阳地,黑漆味香满一个村。缝好的寿衣共九套,一套一套放在棺材边的草席上。木匠走了,院里还铺着一层白木花,薄薄软软,踩上很舒服。爷围着棺材转了一个圈,最后在棺材头上立下来,用手摸了金色的“奠”刻字,脸上生出一种祥和的光。生前住老屋,并能亲眼看见死后要住的木房子,这叫爷感到很安慰。他拿起刨花擦擦染在手上的棺材漆,回身坐到老椅上,极平静地歇一会,说把寿衣一套一套先放在棺材里。娘就过去放寿衣。娘依次每拿一套都要抖着给爷看说这是第一层,叫龙内衣,然后再叠好放进棺材;再拿一套抖开来,说这是第二层,叫龙隔身……直到第九套,放进棺材内,爷都没眨一下眼。每一套寿衣他都极满意,每一套的金边银袖都要在他脸上留下一层亮。寿衣放完了,爷在日光下静静坐了好半天,到末了伯问爷还有哪儿不满意?爷问叔哪儿去了,伯说到镇上照看生意没回来,爷便对伯悄声说了一句你过来。

    伯过去把耳朵围在爷的嘴面前。

    爷朝四周看了看,这儿除了娘和伯的几个外孙女,再就是有只公鸡一直在仰头望着爷。院里很静,日光浅亮带着金银色。老屋在爷的身后坐卧着,房上依然有淡淡一层薄雾似的光。有三五只乌鸦在老屋房脊的上空飞,一圈接着一圈旋,想要落下来,却又不肯落,就那么飞旋着,偶尔响出一声嘎嘎的叫。爷没有看到身后飞着的老黑鸦,他问了几句他后事丧费的钱伯和叔如何分,伯说花多花少你别管,你只管说满意不满意。

    爷没说满意不满意,他说你去把我的枕头取出来。

    伯去取了枕头。那枕头里装的是茧屎,很重。伯拿着枕头出来时,摸到那枕头中有样硬东西,一下就灵醒到枕头中还有别的啥儿。到爷面前,伯把枕头递过去。

    爷说:“你自个儿打开吧。”

    伯问:“有啥儿?”

    爷说:“就那块敢挡石。”

    伯身子抖一下,娘忙知趣地去把大门闩上了。爷终于把“泰山石敢挡”的老砖给了伯,就是说要把老屋交给伯住了。伯去枕头中摸砖时他的手有些颤,那砖冰冷坚硬,就如寒天腊月山梁上的冻石头。伯把手从枕头中抽出时,心跳得如胸口上滑着一块滚山石,轰轰隆隆让他受不了。然他把砖块取出来,一下手就硬在了半空里。

    那砖是老砖,上边却没了“泰山石敢挡”五个字,两面都平平光光,浮着极薄一层黑土灰,如包了一层黑绒布。

    “爹……”

    爷把老砖接到手,两面一翻看,脸上立马没了润红色。就这么一翻看,砖从他手中落地了,他身子一趔趄,想朝地上栽下去,伯忙不迭儿上前扶了他的肩。

    “咋了爹你咋了爹?”

    “扶我到老屋……”

    爷回屋躺床上,再就没有一句话,伯问他能不能再请人刻一块敢挡石?他也仅用力往死处摇了三下头,然入夜睡时虽没话,却仍让伯喂喝了半碗人参汤,可到今早就死了。

    说死就死了。

    早上见的尸,午时才有人去镇上把叔叫回来。报丧的人对叔说,你爹死了,让你赶紧回家办丧事。叔正在馆子里同三个孩娃清账目,他将信将疑望着报丧人,说不会吧?昨儿天他还喝了一碗麦乳精。来人说真死了,不骗你。叔问咋死的,来人说睡在床上说死就死了。这样,叔就加快手指,砰砰啪啪拨算盘子,然后把三个孩娃招到面前说,我回家办你们爷的丧事了,这个月不错,净赚八百七十块钱,就是烧煤太费了。

    大娃问:“爷死了,我们不回家戴戴孝?”

    叔说:“人死如灯灭,生意要紧。”

    叔回到村上,已是午饭后。村街上依然老样子,邻舍的人们扛锄正往责任田里去,见他问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人说快回家吧,你爹都已抬上草铺了。他问说七十岁死掉算是喜丧吧?人家说人过六十死掉就算喜丧啦。叔哎了一声就拐进胡同里。胡同里和往日没两样,谁家的房后墙上的泥片依然剥落着却不肯掉下来。有一只大花狗,他昨天去镇上就卧在胡同口的碾盘上,现在还卧在碾盘上。那一群鸡子,总是在碾盘下面咕咕叫,仿佛那儿有刨不完的食。太阳和往日相比有些变,这会儿它在云后隐躲着,胡同里有光无光,黄黄糊糊,如黄昏来到的景况一般模样。再就是老屋院的大门口,地上有一堆烧过啥儿的灰,一棵树腰上,插着一根竹杆,杆头上挑着丈余长的白粗布,布中间绕了一朵花,花和布在风中稍稍摆动,显得很阴凉。

    爹真死了,叔想,真的死了。

    有人从老屋院中走出来,到大门口又回身朝着院里唤:“老大——老二回来啦。”

    叔一脚跨进大门里,就见老屋门口架了门扇板,门板上铺了谷草铺了席,上面躺着一个人,头在屋门口,脸上盖了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白得如同一块云。在那门板的两旁,跪了伯家的女儿们。院落里,来回走动着几个帮忙的人,仿佛哪个都忙得不能行,走起路来脚生风。叔到院里不知第一件事该干啥儿,是先找到孝衣、孝帽穿戴上,还是先跑在门板面前哭一场,烧一堆纸钱,说我的爹呀你死得好可怜……正犹豫,伯从厢房出来了,他身穿白孝衣,头戴白孝布,脸也衬得比往日白许多。叔差一点认不出他是伯。

    “你回来啦?”

    “哎。”

    “先来厢房屋一下。”

    伯把叔迎进了厢屋。屋里很乱糟,东西都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上,且还有一种极怪的发霉味,好像屋里的被褥啥儿的,几百年都没见过阳光了。叔还是十多年前分家时来过这个屋,那时候,这屋里乱糟糟一片,房梁上系着那三根不知干啥儿用的绳。伯等老屋等得够苦的,叔想十多年也不把屋子收拾一下子,可也不想想老屋能不能真给你,我就那么好糊弄?

    “坐吧。”伯先自坐在床上说。

    叔捡一个地方坐下来,屁股下是一麻袋玉蜀黍。

    伯说:“爹死了。”

    叔说:“我看见啦,不是在老屋躺着嘛。”

    伯说:“想不到,说死就死了。”

    叔说:“你叫我来是想说说丧葬费?”

    伯说:“钱是小事。”

    叔说:“花一千两千我可以全包揽。”

    伯说:“弟兄俩当然二一添作五。”

    叔说:“那你要说啥儿?”

    伯说:“说老屋。”

    叔身子动了一下,肩膀竖直了,方方正正对着伯。

    “你说吧。”

    “老二,你要实话实说,事情做明处。”

    “哥你这话是啥儿意思?”

    “爹是死在你手的。”

    “笑话……我人都不在家。”

    “敢挡石的方砖是你拿的吧?”

    叔瞪了一眼伯,把头扭到一边儿。从窗户渗进来的一片暗光落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显得阴沉且傲慢,仿佛压根没把伯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时候,娘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伯问,一会就该给爹穿寿衣了,穿九套还是穿七套?伯说穿一百套也是埋地下,穿七套。娘说留下的两套我让人带到我娘家里吧?伯瞟了一眼娘,干啥儿?娘说我娘家爹的寿衣还没准备够。伯极烦地盯了娘一眼,说拿去吧,就知道往你娘家捞。然后娘走了,伯对叔说,她把多的两套寿衣拿走,你也让你家里人过来拿些啥儿吧。叔说除了争老屋,别的啥儿也不争。

    伯看着叔,慢慢气恼了,说分家时老屋分给了我,你四十几岁的人这么不讲理。叔回头瞅了一眼伯,说那时我以为老屋只是平常屋,是你和爹商量好圈儿让我钻。

    伯说:“分家时爹要骗你天打五雷轰。”

    叔说:“反正老屋不能全给你!”

    伯说:“说吧,你到底拿没拿那敢挡石。”

    叔把脖梗一下:“我拿了。”

    “在哪儿?!”

    “你别管!”

    伯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两手捏成两个拳,仿佛要朝叔的脸上打过去。可就这一刻,有人对着窗子唤,该穿送终寿衣了,老大老二快出来——伯一下子身上没劲了,身上抖着朝窗外看一眼,扭头死眼盯着叔。叔仿佛对伯的举动有防备,他看也不看伯,缓缓从粮食包上站起来,说你打我,我不还手,因为你是我亲哥,可我挨了打,你那三个亲侄儿就不会认你做伯了,不知他们要对你咋样儿。

    伯吼:“你让他们把我打死吧!”

    叔说:“那不会,他们会把你从老屋抬出去。他们都想要老屋。”

    伯拿眼睛盯着叔:“说吧,你到底要咋样?”

    叔狠狠盯着伯的脸:“我要间半老屋子?”

    伯嘴唇弯一下:“老屋只能住单不能住双!”

    叔把嘴唇闭一下,又猛地张开来:“那你搬出去,我那新宅的瓦房全给你!”

    伯不再言声了。屋里很静寂,院子里有吵嚷的声浪传过来。伯死死地盯着叔的脸,好像看一个极奇怪的啥儿东西。看久了,房梁上的三根绳子就在他的眼前晃,叔的脸在他眼前变成一方极硬的石头面。天好像要下雨,窗里渗过的光越来越暗淡,如混浊的一潭水。有一群乌鸦从老屋上空飞过去,叫声从窗缝挤进来。叔在那木着不动,似乎要等伯最后答应一句话。院里又有人在唤,该穿寿衣了,老大老二出来吧——听了这唤,伯忽然感到双腿有些软,他觉得再待一会儿,准有人进屋来,那时候他想最后做的一件事就不能再做了。窗外的唤声重又响起来,极清晰地传进屋。伯的手仿佛是被这叫唤逼急了,他突然抬起手,拼死力朝叔的脸上掴了一耳光,响声又脆又响。叔的脸真如石头面,把伯的手都震木了。打完叔他骂说下辈子我逃荒要饭都不会再做你哥!然后车转身子,大步朝门外走去了。

    叔挨了打,依然站直不动,好像是专门为了挨打才那么死站了,看伯快走出屋门了,他从打中醒过神,慌忙追着说了一句话:“老屋就这么归我吧哥——”

    六

    丧事很快办完了,快得就如从老屋门前刮过一阵风。匆草草的,仅让爷在老屋门板上躺了两天,伯和叔就把他送到了世界的那一方。

    需要爷旋急地把老屋让出来。

    爷走了,春天便来了。老屋瓦缝间的草,经过一场雨淋,太阳照几日,就都扭着身子长出来,一天到晚摇摆在半空中。有野葛芭、抓地龙、黄花藤。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毛毛茸茸,半筷子高低,每一条瓦缝都有那么一行,精心栽种似的。早早晚晚都有稀薄的草腥味在老屋和院里散漫着。

    眼下是二月末,梨花已经白了树枝,桃树上也染了红色,山梁子整个都浸透着和老屋房上一样的颜色。爷死了,春天来了,叔和伯家的日子一天天朝着旺处过。关于老屋,不消说归了叔家。然伯换房前有个条件,说为了让大闺女和上门女婿有把握生下男娃,得先让他们搬进去住到把孩娃生出来。叔同意了,说谁让我是他们叔哩,他们无后断根我做叔的一样儿急。

    伯家大女儿和女婿就搬进了老屋里。

    老屋归了叔家,叔和婶就断不了常到老屋走走,看老屋有啥儿变化,别又少了敢挡石啥儿的。婶第一次来老屋时,伯家大女儿正在爷的床上换铺草,不见啥儿异常。半月后再来老屋,伯家大女儿正在老屋门口做一件婴娃的红布兜,婶一见她,倒吸一口冷气。婶没想到她住进老屋才半月,孕肚子发得那么快,半月前刚刚显些鼓,这一会鼓得就如肚里塞了两个草枕头,把她的两个小腿都压得肿起来。

    婶问娘:“大侄女怀上了几个月?”

    娘答婶:“四个月。”

    婶说:“好像快生啦……”

    娘说:“我找人看过啦,说是男娃双胞胎。”

    婶存着疑心从老屋院中走出来,没有回家,径直上了东山梁。叔在东山梁上锄小麦。小麦地夹在几家责任田的正中间,一片绿绿旺旺,刚开春麦苗就开始罩地了。田地的事让叔极奇怪,同在一块坡地上,同样做活路,自家忙着跑生意,底肥也没别家施得足,往年都是人家比叔家庄稼长得好,可今年叔的庄稼偏就疯长了,四周的麦苗都还稀稀落落零散着,叔地里苗草就都绒绒铺开来,到了不锄不行的时候啦。叔说咋回事?伯用鼻子哼一下,说有了老屋,福运从四面八方来,没了老屋,跟头从四面八方栽。叔不信连地里庄稼也同老屋归了自己联系着。然地里的庄稼确实和周围不同,色浓秆有力,一看便知会有好收成。在这东山梁上,远看近看,自家的地都如一块毡子,苗色如涂染一般。且老大娃儿订了婚,那女娃爹说只要有老屋,一分彩礼都不要。女娃又秀又勤快,果真一分彩礼也不要。更甚是老二娃儿回来说,冷丁儿生意好起来,似乎所有的赶集人一夜间都爱吃了炸酱面。铺子一早开门,半夜关不上,每天都能赚个三百多块钱。所有的事都是猛然发生的,叔不能不和老屋连着想。他跟婶说:

    “你说都是因为老屋吧?”

    “还能因为别的啥儿?”

    “你说老屋真有这么怪?”

    “在你眼下你都看着的嘛。”

    “这么说把哥坑苦了……”

    “你已经把新宅院全都让给了他。”

    “总算把老屋要到了手。”

    “就怕你的三个孩娃将来也为老屋争。”

    “先住一天说一天吧……”

    叔锄地腰酸了。他躺在地头上,眼望着高天白云彩,日光在他身上温暖着,好像天冷时有块棉布包在他身上,舒服得肉就要从骨架上酥下来。初春的风又轻又绵软。从他脸上小心小胆地刮过去;山梁上的清香,随风走来,全都在他鼻下立了脚,由他任意地吸进肚里去。几十年了,还是这个山梁子,还是山梁上的老田土,还是开春时的梁上风,先前叔也不断地这样躺在山梁上,可他一向没有觉得这些对他这么热切过,这么亲近过……

    都是因为有了这老屋!

    有这老屋我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就这么想的时候婶来了。婶来了,老屋的事情就跟着走来了。婶气喘吁吁坐到叔身边,说不得了,老屋真是不得了!叔从地上折起来,老屋咋的了?你哥家大妞住进去才半月二十天,肚子就大得像是鼓。

    叔又躺在原地上:“大就大嘛碍了你啥儿?”

    婶翻了一下眼皮:“都说是一对双胞胎。”

    叔看着半空飞的鸟:“就是三胎又咋样?”

    婶用手朝地上打一下:“男娃呀是男娃!”

    叔看了婶一眼:“不要男娃谁住老屋呀。”

    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你愿意他家生男娃?!”

    叔慢慢从地上坐起盯着婶的脸:“你真想让哥家绝后啊?”

    婶朝叔前走一步:“真能绝后才好哩!”

    叔从地上弹起来,将拳头凝在腰间里:“有胆你再说一句!”

    婶又朝后边退两步:“他家人丁兴旺,那老屋哥还不一定真给你。”

    叔的拳头松开来:“全都说好的……”

    婶又朝前走半步:“老屋归哥都已写到文书上,你不是照样讨要回来了?”

    叔忽然身上如同少了啥儿,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空洞,那地方本来就该很满的,可有人从那地方把一样东西拿走了。对面的山上有人赶牛在晃动,他朝那人看一眼,看清是伯赶着他的腱子牛从坡上往下走。叔一下就灵醒到拿走那东西的就是伯,就是他亲哥。哥永远都不甘心把老屋让出来。是没有办法才答应把老屋给我的。我有三个娃,个个都壮在他面前,要他也有三四个男娃儿,横看像门板,竖看像杨树,往人前一站塔似的,他会把老屋给我吗?

    不会。

    压根儿不会!

    要他大闺女真生一对男娃呢?

    妈的,没想到女人家也有长见识。

    不求别的他叔,就求能人丁兴旺。

    你家人丁兴旺了,还要老屋吗?

    老屋本来就分到了我名下。

    那时候分家是我不明白这老屋。

    就是各人一半我也不能让你全占去。

    你不是说老屋住单不住双?

    现在我家有人继后了,不能总让你家占老屋。

    老屋有二主就不成老屋了。

    那你就把老屋全归我家住!

    奶奶,女人家的见识倒还真的提醒人!

    叔的拳头全都松开了,他把目光从婶的肩上投过去,村落清清亮亮收在眼睛里。老屋坐落在村中央的最高处,黑黑灰灰如同一座老庙房。就在老房的后房坡,叔忽然发现瓦背中间长着一棵树,在山梁上望着像一蓬大蒿草。啥儿树?叔心里极奇怪,瓦缝的水竟还能营养一棵树。是榆树还是槐树?叔也去过登封县的少林寺,那儿的塔林中有座塔,不在塔林正中间,塔也不显大不显小,不显高不显矮,就那个塔的最顶上,直直地生了一棵小榆树,胳膊一样粗;人说那树虽小,已经长了几十年,还说那塔下埋的是汉武帝多少代的孙,是开封府的啥儿王,在哪个朝代曾经称过帝,是因为他在塔下埋着塔顶才长了那么一棵树。是因为他称帝的时间没完突然死了那树才总是死不了。老屋上的树我先前咋没发现?也是因为这些天才长树的吗?娘的,自家的老屋自家的树,竟不知房上有棵树,竟不知那是啥儿树……叔脸上忽然生出一层悔,淡云一样漂浮着,那神情、那对老屋和树的专注都让婶懵懂,她先还以为叔是看自个儿,以为叔明白了她的话想要问她啥儿,可过了半晌叔却不吭声。

    婶朝身后扭了一下头。

    “你看啥儿?”

    “不看啥儿,”叔叹了一口气,说,“她已经怀上男娃了,眼下让她搬出老屋,她也一样生男娃。”

    “让她吃些菠芨她就不生了。”

    叔的肩头颤一下,猛地睁大一下眼,实实在在看着婶的脸,就如刚才看着老屋上的树,详细看一阵,他弯腰拾起锄,说走吧,回家再说,就扛锄出了地,上了梁上的路。

    婶紧步跟在他身后。

    七

    伯家大闺女肚子隆得山似的,见酸脆水果嘴就馋,偏初春时候,啥儿水果都缺,镇上有卖过冬水果,如苹果啥儿的,一斤一块八,吃苹果和吃命差不多。也是活该她没口福,如再晚几个月,至少山梁上还有几颗酸枣、野杏,可这阵,虽是满山碧青,却不见一样果实。

    这会儿,婶到老屋看房子,坐到侄女的身边说,你的肚子这么大,不吃酸脆水果哪能行。怀孕不吃水东西,生时就干疼。且那娃儿出世也是干干巴巴不长个。侄女说想吃水果买不到,我一见水果嘴里就流水,连生萝卜一气都能吃两根。婶便叹了一口气,我明天进城给大娃的对象买衣裳,看有啥儿东西给你捎一些。

    来日晌儿里,婶进了老屋院,手提一个大布兜,兜里凸凸鼓鼓很见重,一进大门把兜往院地上一丢说,嫂子,我这趟进城算专程给大侄女进了一次货,布没买一尺,便宜的菠芨一下买了四十斤。

    娘从屋里走出来:“啥儿菠芨?”

    婶擦了一把汗:“城里的鲜货。我也是先前听说没见过。你尝尝。”

    听说婶从城里回来了,大闺女忙从老屋颠出来,见婶脸上就赶紧挂上谢。婶也乐意让人谢,说了很多又热情、又抱怨的话,然后解开兜,捧出两把菠芨来。原来菠芨大伙儿都知道,有耳闻没种过也没口尝过,闹半辈子菠芨原是地上生的水果,核桃一般大,红皮,模样像大蒜头,水里一洗,削去薄皮,内里的白仁又脆、又甜,还有一种清香味。一个菠芨吃进肚,浑身筋脉都舒展。娘去洗了一碗,婶、娘尝了几个鲜,其余大闺女全吃了。吃完自个儿去洗了二十来个又都落了肚,直吃得嘴角起粉末。娘说不敢吃得那么多,婶说才四毛钱一斤,都是女人家,一辈子能怀几回孕?不要苦了嘴,眼下钱又粪似的不值钱。

    倒也是,娘对大闺女笑了笑,说想吃你就吃吧。婶说吃完了我去城里再给买上十几斤。大闺女不好意思地将兜口扎起来,忙进屋取出十六块钱递给婶。

    婶接过钱就扔在了娘的怀里:“嫂子,这是啥儿意思?”

    娘捡钱僵在尴尬里:“不能让你花钱呀……”

    婶把眼睛瞪起来:“我做婶的为侄女花几块小钱不应该?”

    娘就无话了,憋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他婶,我家鸡蛋吃不完,要么走时你拿些鸡蛋回家让他叔补身子?听了这话,婶的脸上就放出一层光,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了嫂,大侄女生完娃儿给我家腾让老屋时,把老屋窗下的生蛋鸡窝给我原封留下来就成。婶说我就看上了那鸡窝。

    娘脸上的喜兴立马没有了:“那鸡窝不过是几个土坯架个坑坑儿。”

    “不在好坏,在它聚财。”

    “你只要挨着老屋墙垒就是了……”

    “嫂又不是不知道,挨着老屋的东西一动就没灵性了。”

    “你要真想要那鸡窝我就留下来。”

    “我就看上了那鸡窝。”

    把鸡窝原样给婶留下来,这是娘极不情愿的事,然婶说出口,又给大闺女捎回这么一袋菠芨来,娘就不能不答应。答应了留鸡窝,吃婶一袋菠芨娘也就觉得极应该。婶一走,娘就把菠芨提到老屋里,对大闺女说你吃吧,要咱家一个鸡窝能顶她十袋菠芨哩。于是,都觉得无愧于婶啥儿,吃起菠芨不怜惜,渴了吃,饥了吃,不渴不饥仍是吃,十天不到,一袋菠芨也就吃完了。吃完了娘把菠芨袋儿送给婶,很正经地说,她婶呀,烦你再去城时给大闺女再买回一袋儿,她越吃越想吃,钱你回来我就还给你。

    婶又给大侄女儿送一袋菠芨来,娘和大闺女绝口不提钱的事,婶也从不说起一个钱字来。

    时间过去一个月,大闺女吃了三袋菠芨果,一夜睡觉时,她觉得肚子隐隐疼,且肚里的孩娃胡乱动,仿佛立马就要生。算算时间,才怀孕六个月,离作娘还有三个多月哩,便觉得这是怀孕女人常有的事,并不放心上,断不了要同往日一样做些家常事。到了这日后晌,山梁上卷了云彩,不一会就淅淅沥沥落了雨,一柱一柱斜着射下来。眨眼时候,老屋院里就积起一潭水,白水泡船样满院漂。老屋窗台下的生蛋窝里有只母鸡咕咕叫,娘想去收鸡蛋,看雨柱不断,就对老屋的大闺女唤,说你离鸡窝近,去把鸡蛋收回去。

    大闺女把头从老屋勾出来看看天,说雨住了再收吧娘。娘把头勾出屋门看着天,对着老屋唤:

    “这是连阴雨。”

    “那就等明儿再收也不迟。”

    “不怕鸡蛋在窝里过夜被啥儿吃了去?”

    “前几天我还在院里看见几根黄鼠狼的毛。”

    大闺女就沿墙根去窗台下边收蛋了。她一手举个伞,一手扶着墙,双脚挑着水浅的地方走,到鸡窝边上时,一脚踩在一个瓦片上,身子一歪,便坐到雨水里。

    当即,雨水里有了一片红。大闺女一惊,回头朝着厢屋叫,娘——快呀,我流了一地血。娘从厢屋跑出来,趟着雨水把大闺女搀扶起,那血就有筷子一股顺着大闺女的两腿往下流,立马院子里的积水都成了粉红色,又清新、又鲜艳,还有一股腥味儿。

    “疼不疼?”

    “不觉疼。”

    “先把两腿并起来。”

    大闺女两手按在墙壁上,两腿死死拢到一块儿,腿上的血股流小了,只还有热水样一点朝外渗。娘看闺女腿上的血断了流,过去把蛋窝的鸡蛋收到手,又回来扶着她慢慢进了老屋里,让她躺在爷睡过的床铺上。

    娘捏着鸡蛋站到床边上,那鸡蛋还有温热暖着娘的手。

    “咋样?”

    “身上没力气。”

    “还流血?”

    “像是流干了。”

    “疼?”

    “不太疼。”

    “我给你削几个菠芨吃?”

    大闺女摇摇头。

    天渐渐黑下,雨还不断线地落。村子里除了雨水声,别的响音一点也没有。村街上白茫茫一片,却又望不出多远。因为雨,天又凉起来,大闺女在床上盖着被子睡。大女婿到洛阳做小本买卖没回来,那一夜娘就陪着闺女睡。时入下半夜,她忽然觉得肚子跳着疼,后又觉得坠着疼,疼得恨不得用刀把肚子豁开来。娘是生过几个娃儿也帮人接过生的人,她不断帮闺女在床上翻身子,一会让她坐起来,一会帮她半靠着,无论咋样都止不了她的疼,尖叫声刀子样一阵一阵从老屋砍出来,在雨夜里冲撞着。

    伯在厢屋睡不着,又不好走进老屋去,就站在院里雨水中。雨中的老屋显得格外低,仿佛被雨水压卧了。房檐下的家燕不断发出叽叽叽的叫,和着大闺女的叫唤刺进伯的耳朵里。借着蒙蒙的雨水光,他去站到老屋门口上,呆呆木木老半天,心里总悬着一档子事,琢磨有灾要降到他头上,降到老屋里。正疑时,他听见老屋的窗台上有动静,以为是有没回窝的鸡,踏着雨水到那儿,取出火柴在屋檐下划燃开,亮光刚一闪,一样东西就从窗台上飞进了雨水里。

    是只黑乌鸦!

    乌鸦咋会落到窗台上?

    是下雨没有赶回山梁的窝儿里?

    灾呀祸呀真的要落到我头上?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轻易把老屋让出手。

    兄弟呀,你不会好死的!

    有了老屋我还怕啥儿呀哥。

    总有一天我还要把老屋夺回来。

    那就看你的能耐了哥。

    我就住死在老屋不搬走!

    没听见大闺女在屋里叫灾吗?

    伯转过身子仔细听,忽然老屋里没有声音了。一星声息也没了,静得仿佛老屋里没了人。飞进雨里的乌鸦似乎飞不动,雨水把它从半空慢慢朝下砸,它又死命要朝高处飞,扑腾的声音如湿了翅膀的母鸡想要飞到树上去。这当儿,娘从老屋走出来,一手端个油灯,一手护着灯头光,站到老屋门口屋檐下。

    “她爹?”

    “咋样?”

    “灾——灾——早产啦。三胎,都是男孩娃,一出世就都断了气。你进屋看看吧?”

    伯怔在雨中不动弹。

    半空的乌鸦终于再也飞不动,它想往老屋房上落,可没到瓦房边,就实实在在掉下来,像一块浸满水的木头摔在伯身边,溅起的雨水落到伯的裤腿上。伯想捡起乌鸦朝地上摔一下,可捏住乌鸦时,他冷丁想到了啥儿,就提着乌鸦朝门外走出去。

    八

    “大侄女早产了?”

    “早产了。”

    “哥你也别伤心。”

    “伤心也没用。”

    “就是,伤心也没用。”

    “怪,睡在老屋咋会早产哩?”

    “……”

    “是男娃?”

    “是男娃。三胎都是男娃儿。”

    “那就不是老屋的错。是侄女肚子不保胎。”

    “她坐过两次月子都没有这种事。”

    “再怀孕得让医生开些药……”

    “我想让她再在老屋住一年,生过男娃搬出来。”

    “哥……这不行。”

    “……?”

    “今儿出门,看见我家院落雨水里泡个黑老鸦。”

    “可能是下雨湿了翅膀落进院里的。”

    “接着老大就回来说馆子被偷了。”

    “不算啥儿。”

    “这是前兆。”

    “你想咋办?”

    “我想下个月就让老大把媳妇娶进老屋里。”

    “你想逼你哥绝后?”

    “上次说的就是侄女一产就从老屋搬出来。”

    “可她产得早,是三个死娃儿。”

    “那就不怪我。”

    “你别把事情做绝了。”

    “其实抓些紧,侄女还能在老屋再怀上。”

    叔和伯说这话是在梁下河边那个水坑旁。一场雨过去,河里涨了水,把水坑淤平了。河边刚冒头的嫩草也都被黄泥盖起来。有青蛙在黄泥面上跳,还有死了的鱼苗从上游漂下来。河沟里塞满了腥味。鸟们都在村旁寻食吃,有麻雀、老鸦、鱼鹰、黄莺,还有从村里沿河游下来的鸭。每下一场雨,涨过一河水,这河旁草丛里就留下两岸野食儿,就要有鸟们在这儿忙几天。叔伯是趁雨过天晴,地里有墒,到红薯地里补苗时在这碰上的。依然是都到沟旁挑水见的面。没有水坑了,一个在河的那一边,一个在河的这一边,河水从他们中间哗哗响过去。鸟们看见他俩飞到了河上游,这段河上就有他们俩。穿沟风从河沟深处吹下来,凉凉爽爽吹到村落里。在这能看见老屋的一个后房角,那房角就如寺院正堂的老屋角,微微翘着挑进半空里。

    “这么说你非要大侄女立马搬出来?”

    “你不能让你大侄把媳妇娶到老屋外。”

    “要是不搬哩?”

    “哥不会。”

    “要会哩?”

    “哥你可说过大侄女一生就让老屋的话。”

    “话是说过了……”

    “男人不能短舌头。”

    “是你舌头先短了,分完家又回来占老屋。”

    “这么说哥你真的不搬啦?”

    “不搬啦。”

    “那你三个侄儿动起手脚我可拦不住。”

    “你就让你三个孩娃把我打死在老屋吧。”

    伯这么说一句,把胸脯昂了昂,弯腰从河中打了两罐水,挑着上了山梁子。梁上的小路,硬是在他脚下弯扭着。叔盯着他走去的后身,心里隆隆隆地跳,极想过去一扁担砸在伯头上,让他脑壳碎裂开。然他没过去,他只隔河唤:

    “你不搬我也要把儿媳娶到老屋里——”

    伯在梁上回过头:“娶进去我也不会搬——”

    叔忽然觉得对伯没了啥儿法儿。他的身后半山坡,有一个新土堆,在一片槐林里,叔挑水就要从那槐林走过去,就要朝那土堆望几眼。每望一眼他都很惬意,觉得面前的田地格外阔,日光格外明,仿佛满山梁的草、树、庄稼都在对他笑,仿佛以后的日子猛地都摊在了他面前;财源四通八达,孙儿孙女满堂,庄稼季季丰收,鸡猪牛羊肥肥壮壮,人不生病,家不落灾,老屋上总落一只红毛鸟。房上的那棵小榆树日渐长大,终于孙儿孙女中有个孩娃,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毕业到了县城去,先县长,后省长,最后官就做到了京城里……最后……最后叔就不敢再想了。他一边从槐林穿过去,一边脸上挂着笑,把目光从槐林的土堆上移开来。可这次,待伯从叔的眼中消失时,他突然转过身。没有从河中打水,而是挑着空罐上了山梁路。路经槐树林,他朝那新土堆上瞅一眼,就盯着土堆不动了。槐林里很静,有山麻雀在枝头跳,啁啁啾啾响一片。那新土堆在林里一块空地上,圆圆也就几担土。叔盯着土堆看一阵,忽然抬起脚,朝土堆走过去,狠狠朝土堆腰上踢几脚,然后把扁担扔地上,骂说你爹你爷、你娘你奶,你们全家咋不都死掉、都死绝!接着叔又朝土堆尖顶死命踹一下,嘴里叨叨着,抓起脚边的瓦罐啪的一声砸在土堆上,不等瓦罐片儿飞起全落下,就又将另一只瓦罐砸下去……

    不一会,土堆就被叔踢打平整了,且从那儿露出一个木箱角。看见木箱角,叔朝箱角死死地跺了三脚,直到木箱子发出咯咯嘣嘣的碎裂声,黄土顺着破裂的箱子落进箱子里,叔才长长喘了一口气,停住手脚站下不动了。

    那土堆下的箱子里是伯家大侄女早产的三个死胎男娃!

    叔离开槐林到梁上红薯苗地时,太阳已近了山梁顶,地里红薯苗的青叶都有些蔫耷拉,婶已将满地缺苗的垅上刨好窝,红薯苗都丢进了窝儿里,见叔迟迟才从沟底晃下来,两手空空,没有挑担子,婶的嗓门便高了。

    “水罐哩?”

    “碎啦!”

    “碎啦……碎啦扁担哩?”

    “扔啦!”

    “你……出了事?”

    “奶奶,哥家不想搬出老屋子!”

    “不搬……你就愿意啦?”

    “你还能真的把他打死在老屋里。”

    “那、有啥儿法儿?”

    “没法儿。”

    “大媳妇就不往老屋娶了呀?就这样白让他家住老屋?小鸡我都跟人家订养了几十只。”

    叔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地垄上,两眼望着对面山梁坡。那儿是伯家责任田,伯正和娘在浇水补苗儿,身腰一弯一直不停歇。山这边叔在盯着他们看,脸上凝着极厚一层青,仿佛是冰在水中的菜叶子。过了好一会儿,叔忽然转过身,对婶说你回家收拾些补养坐月子女人的补养品,吃过夜饭咱一道去哥家看看大侄女。

    婶将眼珠在叔身上滚了滚。

    叔说:“给哥商量,让他把老屋让出三天,就说娶下媳妇就把老屋再还他。”

    “三天?”婶眼朝梁对面斜了斜,“三天还不如把媳妇娶到老屋外。”

    叔用鼻子哼一下,拔掉一棵红薯苗儿在嘴嚼了嚼,说:“搬进去就把老屋占死了!”

    这也是没法儿的法。叔和婶这么商议了,吃过夜饭就去了。月光很明净。月亮在村子上空下弦着,村落的房屋、街胡同、柴垛子都淋在清水似的亮光里。伯一家人收拾了锅碗,正在老屋门前闷坐着,几天前大闺女生了三个死男娃的凄楚还很浓重地在伯家弥漫着,闲下来断不了仍要提几句。就是这一会儿,娘望望头上的月亮和几粒稀星星,说我今儿见了村里的三奶奶,她说人坐月子不敢吃菠芨,菠芨吃多了准小产。伯把头偏一下,问你们吃的菠芨哪来的?娘说先是她婶送来的,后是我让她婶进城捎回的。

    “你叫她捎她就捎回了?”

    “她想让咱搬家时把生蛋鸡窝留下来……”

    伯呆呆坐着吸闷烟。大闺女早产是菠芨吃多了,菠芨是婶不要一分钱从县城买好送来的,大闺女早产完叔就逼着伯家让老屋。这事情显得很弯曲,不知哪儿弯到了哪儿去,那弯的地方在伯心里拧扭着,打成一个结,实实在在绕在他的心头上。月光里,伯吐出的烟谱成天蓝色,在一家人中间缠一阵,才缓缓升起来,成为和月光一样的颜色消失掉。也就在这伯正生疑的当口上,叔和婶来了。叔在前,婶跟后。婶胳膊上挎一个半大柳篮子,内里装了熟面、红糖,还有别的女人们才吃的啥儿。人到院落里,叔先咳一声,说哥嫂你们都吃过饭了吧?伯偏了一下头,不作声仿佛没看见。娘见伯不言,想说话嘴又合上了。倒是大闺女吃了人家菠芨不好不说话,说都吃过了夜饭便忙给叔婶让了座。婶坐在大闺女的身边上,把篮子放在脚前头,拉着大闺女的手,说产就产了吧,别伤心,还年轻,一年半年还照样生娃儿,然后把篮子朝大闺女身边提了提,说这一点东西你留下,补养补养身子骨,一次怀三个孩娃儿,换了哪个女人也受不了。大闺女就说不要那东西,只求能在老屋再住一年十个月,再怀一次生下来。

    原来叔和伯这边都没话,月光水一般在他们中间结一层,听了大闺女这么一说,叔就把话题接上了。

    “我过来就是说别让侄女离老屋。”

    伯不再吸烟了,怔怔盯着叔的嘴。

    “好歹我是她亲叔。叔说让她再住一年、二年都可以,只要能在老屋生下男娃儿。”

    伯又把烟袋咬嘴上,脸上依然凝冻着。

    娘忽然乐了。

    “那你家老大媳妇娶进新宅里?”

    “我想让大侄女搬出老屋三天再搬回老屋来。”

    娘闭嘴不再说话了。

    婶把板凳朝伯这儿靠了靠。

    “就三天。娶完媳妇就让他们搬回家。”

    伯把烟灰磕了磕。

    “就三天值得这么折腾呀?”

    婶叹了一口气。

    “媳妇说老屋不做洞房人家不出嫁。”

    都不言声了,彼此相看着。门外有条狗想朝院里进,试着探探头,却又转身走进了胡同里。月亮移到了村中央,星星比早先稠起来,地上的光亮比原来更清明。飘游的云彩浓浓淡淡,从月亮面前晃过去。伯点了一袋烟,火点眼一样在老屋面前明睁着。老屋涂下的黑影,慢慢转动着,终于就把叔伯们盖住了,好像是一块黑厚的铁板压在人头上。就这么闷了好一阵,叔有些耐不住,身子在凳上晃了晃。

    “哥,就让侄女搬出来三天你还不同意?”

    伯没有磕烟灰,把烟袋往地上扔下去,站起来说你有话出来说,就把叔领到了大门外。大门外的胡同口,有村人们在扯淡。不知哪条胡同的脚步声,极有节奏地咚咚着,由近到远,由远到近,来回响个不停。谁家的牛,脱了缰绳,很悠闲地从叔伯面前走过去,又从叔伯面前走回来。

    伯说:“你说句死话,到底啥儿打算。”

    叔说:“在老屋娶完媳妇就搬走。”

    伯说:“要不搬呢?”

    叔说:“搬。”

    伯说:“不搬呢?”

    叔说:“不会不搬。”

    伯说:“要万一不搬呢?”

    叔说:“不信我我也没法儿。”

    伯默了一会儿,朝四周瞟一眼:“我要是这三天也不把老屋让给你……”

    叔乜了一眼伯,看不清伯的脸:“不给三天情我就不认你做哥。”

    “要咋样?”

    “我硬把儿媳娶进老屋里!”

    “老屋不能有二主硬娶也没用。”

    “有灾同有灾,毁了就毁了。”

    “你说娶完媳妇占住老屋不走咋办?”

    “我不会。”

    “要会呢?”

    “我不会!”

    “要会呢?!”

    “你是逼我跪下对天起誓哥?”

    “你叫上你家里人回去吧。”

    “老屋呢?”

    “让你住三天。”

    “那明儿早老大就来看老屋。”

    “有啥儿看?”

    “做新房总要布置一下子。”

    “你走吧。”

    叔和婶一道就走了。

    老屋院里仍旧还是伯一家人。时候已近夜半,月亮暗下来,老屋显得低矮了,黑影反倒淡下来。天已经阴凉,坐在院里身子会突然冷出一个哆嗦。娘说你同意他家把媳妇娶老屋?伯说去睡吧,女人家少管些闲事。娘站起身子说搬进来就不会搬出去,事情面一样白白摊在案桌上。伯猛地站起身子来,吼一句少啰嗦,娘就哆嗦着往屋走。到门口时伯又突叫住娘,说三奶奶咋说菠芨的?娘说三奶奶说闺女是吃菠芨吃坏的,不吃菠芨三个男娃准顺顺当当按时生下来,话毕就进了厢房屋,余下大闺女和伯在院里。大闺女说,爹,我怕搬出老屋子,不住老屋,我不会怀男娃,更不会一次怀三胎,方圆几十里,从没见过有谁一次怀三胎。

    伯说,睡去吧,我不会让他家顺顺当当搬进来。

    大闺女进老屋睡去了。

    伯在老屋门前盯着老屋看,呆呆站着直到大天亮,又转身出了门,去村里找了三奶奶。

    九

    叔家大孩娃真的一早来看老屋了,在屋里指画一阵子,走时对伯家大闺女说,姐呀你早些搬出去,我得把老屋收拾收拾。那时候,伯去三奶奶家没回来,娘到村中借筛淘麦了。待伯脸上死着一层冷冰颜色回来时,大孩娃已离开老屋子。听了大闺女讲,伯就问了一句话,老大说没说他啥儿时上镇上?大闺女说他说吃过早饭和叔一道走,饭馆子半晌就有人吃饭啦。听了这话,伯问你叔也去镇子上?大闺女说好像是说他也去,伯就没再讲啥儿,转身到老屋房檐下扛过一张铁锨,如同往日下田一样,静静默默朝大门外面走去。

    大闺女说:“爹,你去哪?”

    伯没扭头:“一会就回来。”

    娘说:“立马就吃早饭啦。”

    伯说:“把我的饭留锅里。”

    伯走出大门,朝东一拐,进了胡同里。饭早的村人们,有的已经把饭碗端到了大门口,见伯问说吃没有?伯说吃过了。又问去哪?答说下地。再说好早哇。伯说不早。就这么问答着,伯就出了村,上了东山梁。早上的太阳灿灿一片,如化开的金水摊在东天边。山梁上的草,每片叶上都挑着几粒露水珠,在日光中映出银白的亮。远处山脉,青青黛黛,水洗了一般。近处的梁上田地里,小麦已经铺满地面,翠绿得好像天从空中一块一块落在了山梁上。有放羊的老人在这个时候把羊群赶在田里偷吃麦,那羊群如同天上飘动的一团云。出了村伯的步子就快了,上坡,西拐,又下坡,径直到叔家红薯苗地里,用铁锨极快地去铲红薯苗,一下一棵,不一会就是一大片。被铲断的红薯苗,嫩嫩生生滚落在地垄下,活像被锄去的草。叔家的这块地,大小有半亩,伯用吃两碗饭的工夫便全都铲尽了,一棵不留。然后,伯朝着梁下走,往沟里河水的方向去,到坡腰的槐树林间,猛然一拐,到了林间的空地上,僵僵呆呆站到了那三个死男娃儿的小墓前。

    墓堆依然是被叔踢平的样。

    做棺用的木箱依然是被叔跺碎的样儿。

    伯在小墓前稍站一会儿,默不作声动手用锨去堆那小墓。他把散开的黄土重新拢起来,一锨一锨,不紧不慢,仿佛是日常做活儿。到把土堆拢圆了,拢尖了,伯用脚踢踢锨面上的土,转身出林子,上山梁,沿着梁上土道朝西去。正西的方向是集镇,叔家的饭铺就在那镇上。然伯没有沿着土道去镇上,当土道朝山下平地伸去时,伯却依旧从梁脊往前去。他绕过一个乱石堆,朝半坡的崖下走过去。那崖上不是地,堆满乱石头,长满酸枣树。蚂蚱、蛐蛐、蚰子啥儿的,满草满树满石缝,吹叫声响天扯地。伯从枣树缝中穿过去,不断把挡路的枣树用锨砍断掉,最后走到崖边上,站住不动了。

    那几丈高的崖下,是通往镇上的路,如同一条布带子,从前边一拐弯,突然飘到崖下来,伸到山下去。伯在崖边站一阵,朝那路的弯处瞅了瞅,回身朝身后看了看,就扔下肩上的锨,弯腰去枣刺缝中搬石头。他把周围的大小石头,都搬到一蓬野枣树后的空地上,然后胡乱堆起来,又动手把几个大石头用铁锨挖出来,用肩扛着滚到石头堆顶上,弄得整个山坡都是石头的碰撞声。有几只黑老鸦,从山沟里飞出来,落到他身后的一棵树上不停地叫。他搬开石头的那些地场上,新土灰白灰白,有温暖的霉味,有土蝎子从那石下钻出来。有只蝎子爬到他的手腕上,猛地蜇了他的手关节,他把手中的石头一丢,捏住蝎子的头,把蝎子掐断成三节,扔进草丛里,把手腕上肿起的红包挤出一滴清水,抓一把黑土按在红肿的手腕上,就又抱起石头朝那一蓬枣树后边走。

    终于,四周的石头被他搬净了。

    这崖上有了好大一个石头堆,大石头少说有篮子一样大,小的都如人的头。做完这一切,伯撩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泥水,坐在石堆后面燃了一袋烟。太阳这时候已经从化开的火糊样儿凝成一个正当模样儿,圆圆滚在天边上。山梁上四处响亮,好像田地、荒坡也亮得一捅就要破。伯吸烟的时候,平静闲适,脸上除了有汗水和土灰的泥线,找不到别的啥儿东西,神情淡得如同一张洁洁素素的纸。他吸的烟每一口都到他肚里绕一圈,从鼻孔出来,在他脸前化散开,升到空里去,和日光融到一块儿。

    他就这么平静闲适地静坐着。

    乌鸦还在他身后树上叫,且越来越多,一树乌鸦如同一树黑柿子。

    在他吸完第七袋烟的时候,崖下路上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挨得很近,步子极细。他们的影儿在日光中拖得老长老长。

    这两个人是叔和他的大孩娃。

    伯看见叔和他的大孩娃从路的拐弯地方显出来,他把烟灰磕了磕,将铁锨把儿穿进乱石堆的一个小洞里。

    叔和他孩娃到了崖下面。

    伯用力将锨把朝上一锨,乱石堆隆隆地响着朝崖下滚过去。石头的撞击声、滚动声,砸倒枣树的喀嚓声,像雷一样轰鸣在山梁上。伯就这么一锨,又用脚蹬滚后边的几个大圆石,让后边的石头将前面的推下崖,他就转身走开了。看都没朝崖下看一眼。

    伯沿着来路回家了。他依然走得不紧不慢,如收工回家吃饭一样,铁锨在他肩上摆来摆去。做完这一切:从三奶奶家出来回家;到叔家田里铲净红薯苗;到槐林看那小坟堆;将坟又拢成原样儿;到崖上堆石头;将石头迎着叔和他大孩娃轰轰隆隆滚下去……就像他早知道有啥儿事情要发生,自个儿将要这样儿,也早想这样儿,终于也就这样了。于是就平平静静来,又平平静静回。

    伯到村头时,娘和大闺女在胡同口上等着他。见了伯,娘问你去哪儿了?伯说到梁上地里看看。大闺女说叔和他娃刚来过,让早几天把老屋让出来。伯说回家吃饭吧,我给他们说好不让了,以后老屋就归咱家啦。

    伯说着独自往老屋院里走,娘和大闺女怀疑地望着伯肩上晃动的锨。

    回到家,老屋的房上正落着一只红毛鸟,在叽叽喳喳叫。那鸟身上的红毛在日光中像燃着的一团火,有极亮极亮的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