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思文丛:深夜醒来-吟游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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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呼伦贝尔的郊外

    1

    “呼伦贝尔今年是暖和的,不用怕。真的很暖和,去年是四十度,今年才三十度。”平姐在电话那边频频宽慰,我在这边频频点头。嗯,三十度,真是很暖和——可是,这三十度前面的定语省略得却是如此让人惊心:零下。

    零下三十度,这就是呼伦贝尔的暖和。

    那天下午三点半,我从郑州起飞,快五点的时候到达北京首都机场,然后转机去呼伦贝尔。机票上的目的地是海拉尔。海拉尔是呼伦贝尔的首府,因城北的海拉尔河而得名,而海拉尔这个词则由蒙古语“哈里亚尔”音译得来,意为野韭菜。闻名思意,海拉尔河两岸长满了野韭菜。

    在一号航站楼办完登机手续,在候机处见到小周,她正在一家咖啡店里坐着,手执iPad看电影。打了招呼,她便很庄重地站起来,把御寒装备展示给我看:老棉裤和皮靴子厚得不能再厚,沉得不能再沉;另有一顶雪白的皮帽子,严严的护耳下面露着长长的绒毛。这阵势俨然比《林海雪原》的杨子荣还要强悍。在暖融融的候机厅里,人人都轻衫薄裤,宛若春装,她显得非常滑稽。我忍不住大笑。

    “你不要笑,到时候你八成会羡慕我。”她说。

    将近七点,我们登机。两个小时之后,飞机越来越低。我一直看着窗外,月亮大大地挂在夜空上,毛茸茸地亮着。大地似乎是一片黑。仔细看,又不是全黑,能看出大片大片的灰白。我想象着自己把手放在那片灰白上,那一定是极度的寒凉——那是雪,我确认。平姐说,呼伦贝尔一旦下了雪,这雪最起码会和人们待上半年才会走。雪意味着河流,意味着牧草,意味着灭菌……后座上的两个人也在议论那些灰白是不是雪,最后他们都肯定地说不是雪。我听着,默默地笑。看来他们对呼伦贝尔的了解程度尚不如我。怎么能没有雪呢?对于呼伦贝尔而言,雪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土地。

    飞机仍在降低,机场近在眼前。我在心里默念:呼伦贝尔,我回来了——是的,不是“我来了”,而是“我回来了”,仿佛它是我的一个家。

    可是,它难道不就是我的家吗?我一直想要的一个家?所以,我才会六月刚刚来过,十二月就又来。

    终于降落。我们等行李。行李转盘只有一个,人们都簇拥在那里。我站着站着,已经不自觉地围严了围巾,又罩上了羽绒服的帽子。尽管如此,脚上的靴子却很快变得凉刷刷的了,我开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箱中。

    这冷,果然是零下三十度的气势。零下三十度的呼伦贝尔啊,我回来了。

    2

    平姐是我在呼伦贝尔情谊最深的朋友。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呼伦贝尔。”某年春天,她来郑州开会,正赶上郑州春热,三月份就已经是三十度,她又干又燥浑身难受,只待了一天就匆匆离开。每次说到这件事,她就感叹:“哎呀,那地方,你看你……”她慈悲的眼神咽下去了没说的那半句话:“你真可怜。”自从来过呼伦贝尔之后,我也觉得自己真可怜。

    先去吃饭。和夏天来时一样,吃饭的地方是诺敏塔拉奶茶店。这是很有地方特点的一家奶茶店,夏天来的那次,我在这家奶茶店坐定,一口气儿喝了六碗奶茶。这次依然是。喝奶茶,吃油果子,吃牛羊肉,我从未觉出任何不适。2005年,我第一次到内蒙,去的是锡林郭勒。2011年,我第二次去内蒙,去的是科尔沁。来过呼伦贝尔之后,我可以确定,呼伦贝尔有着我见识所及的中国最美的草原,而这里的吃食也让我宾至如归,仿佛我天生就是这里的孩子。

    吃得心满意足后来到宾馆,一进房间就被热着了。温度计显示也是三十度,零上。从零下到零上,一道门就是六十度。身上顿时汗意涔涔,便迅速地脱衣服。行李架上已经堆满了平姐准备的东西:帽子、手套、羽绒背心、棉裤、靴子……全都是零下三十度适用。好吧,我知道,剩下的几天里,我都会在零上三十度和零下三十度这两个数字上打滚儿:不是零上三十度,就是零下三十度,别无选择。

    这很好。我喜欢。过山车也不过是这种玩法吧?

    3

    次日一早,我们去看“首届鄂温克国际冰雪汽车争霸赛”开幕式,离海拉尔不远,在鄂温克旗的茫茫雪原上——在呼伦贝尔,只要一离开海拉尔,就进入了茫茫雪原。场地上彩带飘飘,彩旗招展,在雪原上映得格外鲜艳。但最好看的还是人们的衣服,一到那里我就被他们的衣服迷住了。几乎所有人都穿着民族特色的袍子。男人的袍子都过了膝盖,雪白的毛边既气派又温暖。腰带松松地扎在小腹上方,把他们的肚子都显得大大的,可是男人的大肚子再没有比这时候显得更威猛壮实的了。女人们呢?因为袍子的厚,都显得笨笨的,胖胖的,却也是娇娇憨憨的。她们的颜色真是丰富:宝蓝、胭脂、玫红、姜黄、月白……前襟后背都起着各色团纹,领口袖口都绣着云头花边。她们在一起说笑着,每个人嘴里都吐着缥缈如仙的白气儿。无论男女,每个人都戴着皮帽。小周的皮帽在这里和他们浑然一体,无比和谐。

    我开始羡慕小周了。

    仪式开始。其实最重要的程序就是这一项:一个健朗的老人走到舞台中央,用蒙语做了长长的祈祷。他的声音坚实,悠长,苍劲。最后,他朝着天空高声喊道:

    “呼来!呼来!”

    平姐说这是祝福的意思,和我预想的一样。虽然我一点儿也听不懂蒙语,可是一种本能的直觉领着我奔向了这个答案:必须是祝福,只能是祝福啊。

    午饭后,浑身荡漾着阳光发散出来的微醺酒意,我们去看冬泳。零下三十度冬泳,这在我以往的经验里简直不能想象。本是怀着好奇来看传奇,可到了现场我却只有欢乐。因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欢乐。冰封的伊敏河宛如一条白龙延伸至远方,因为冬泳的缘故,一小段龙身被挖出一泓长方形的水面,河水像心脏一样裸露了出来。我走到近前,看着清澈的黑灰色的河水。这就是冬泳的舞台,也是欢乐的源泉。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专业的,业余的,轮番秀着他们的技艺和胆略。但见他们在池边站定,随着口令扑入水中,一瞬间如蛟龙入海,击打得水花四溅,波浪汹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完后,他们上岸披上浴巾,英雄似的挥手致意,接受人们的欢呼喝彩。他们的身体被冻得紫红紫红,仿佛是正经受着酷刑,可是人人脸上又都笑容灿烂,仿佛正拥有着极大的享受。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境界,可我钦佩得不行,不由得想起网络上正流行的新词:不明觉厉——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

    我们在河道上散了一会儿步。这凝固的河流,终于能允许我们自由行走。这真是宽容的河流啊,在呼伦贝尔,它阔绰地拿出了六个月时间,放任人们小小的脚步亲吻着它的皮肤,一步一步地在它的怀抱里行走。

    4

    看冰雪那达慕那天更暖和,才零下二十度。冰雪那达慕是此行的重头戏,也是我久已期盼的事。会场也离海拉尔不远,不过一个小时车程。路上车很多,也不时有骑马的人,三三两两。他们不走公路,走的是路旁的雪地。冰天雪地里,人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着,虽然在车里坐着,我却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那骑马的人。

    “那达慕”也是蒙语的音译,游戏的意思。套马,赛马,摔跤,射箭……是娱乐盛会,也是体育盛会,更是蒙古族传统民俗文化的集中展示。以前我只知道有夏季那达慕,认识平姐后才听说还有冬季那达慕,也就是冰雪那达慕。此行前跟一个蒙古族的朋友说起此事,他叹道:“哎呀,你可真有福气,我还没看到过呢。”

    那达慕总是少不了蒙古包。旷野之中,极寒之地,蒙古包就是一个个珍贵的家。有一个包外面贴着一块牌子:鄂温克。平姐说这就是我们临时的家。进入包里,已经有了人,却是生面孔,连平姐也不认得,于是我们自顾自坐下,和他们笑笑,便拿起桌上的零食吃起来,也喝起了奶茶。包里很暖和,因为生着火。渐渐地,包里人越来越多,没地方坐的人就站着,站着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没有丝毫拘束,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他们是那么自然,我们也是那么自然。没有姓名的人们聚在这包里取暖,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过了一会儿,喇叭里宣布那达慕仪式即将开始。我们奔跑出来。音乐声起,远远地看见一排排骏马上旗帜飘飘,整装待发。两排人流左右站立,很自然地形成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夹道欢迎着即将登台的主角们。终于,他们来了:陈巴尔虎旗,新巴尔虎左旗,鄂温克旗;鄂温克族,俄罗斯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看见鄂温克的时候,我觉得格外亲切。夏天我来呼伦贝尔,到了鄂温克的敖鲁古雅乡,和他们的驯鹿亲近了许久。现在,我又看见了他们。他们戴着鹿皮帽子,帽顶上还装饰了俏皮的鹿角,他们的长袍短褂也都是用鹿皮做的,闪烁着灵动的驯鹿斑点……除了俄罗斯族因为载歌载舞而显得格外活泼外,其他代表本民族出场的人们的神情都是庄重又淳朴,骄傲且天真。在一排骆驼队上,我甚至看到了雍容沉着的王者之风。我向他投以折服的注目礼——对了,骆驼,我以前见过骆驼很多次,都是在夏天,那些骆驼因为掉毛而斑驳寒酸,丑陋不堪。而这呼伦贝尔冬天的骆驼,却长绒飘飘,气质华贵,漂亮极了。

    ——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我借穿了一下别人的蒙古袍。第一次穿蒙古袍是在2005年的锡林郭勒,在一个牧民家。我本来就胖,穿上一层层裹着腰肢的袍子就更显得虎背熊腰,非常难看。可是我还是拍了很多照片。这次穿是第二次,皮袍子很沉,但是我却觉得它沉得那么踏实。我深深地嗅着衣服上的气息:牛羊肉的腥气,雪的清气,汗的浊气,油的腻气……这气息并不芬芳,而是那么厚实、厚道。袍子是靛蓝色的,衣襟、袖口和领口都镶着金和赤两道细边儿,尖尖的帽顶上垂着鲜红的丝绦……在这天地间,穿着这样的袍子,就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衣裙了:可以骑马,可以端坐,可以卧雪,所有的风雨都在这袍子之外。长生天下,绿野地上,这袍子就是一座移动的蒙古包,让人随时都能够幕天席地,在任何一个地方安详。

    这沉重的、庄重的、贵重的衣服啊。它必须是重的。

    平姐说我这个样子很像是蒙古族里的布里亚特人。我非常荣幸。

    5

    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吃货,呼伦贝尔的美食更让我尽显饕餮本色,每顿饭都吃得打嗝。平姐是最好不过的饲养员,除了奶茶和手把肉,她还让我们吃到了以毒攻毒的冷饮和冻果:雪糕,冻梨,冻柿子。我们在三十度的房间里吃着这些冷食,听任它们在齿间一点点香甜松软……似乎生之美好,全在它们的给予。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平姐请我们吃火锅。一个很普通的小店,火锅却太超凡了。我从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牛羊肉火锅。吃着这样的火锅,我承认,我曾经吃的火锅都不像是火锅。所有的人都大口大口地吃着。当然能吃和会吃是两码事。最会吃的还是呼伦贝尔的朋友们,他们熟稔地使用着小刀,灵巧地为我们剔肉。有最会吃的人居然随身带有小刀,把每一片肉都片出美丽的形状,最后甚至把骨头缝里深藏着的最犄角旮旯的肉也都剔了出来,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净的骨头。他们吃肉的时候是那么欢喜,那么珍爱,绝不浪费一丁点儿。很久以来一直有一个问题困惑着我:他们这么爱牛羊,到宰杀牛羊的时候心里可怎么过那个坎儿呢?现在,看着他们吃肉,我明白了。牛羊就是他们的庄稼。他们养的时候是珍爱的,吃的时候也是珍爱的。这才是真正的珍爱。

    他们说,一个牧人能证明自己是好把式的时刻之一就是:在宰杀牛羊的时候,让它们的生命以最小的折磨得到最高度的收获,连一滴血都不会被浪费,进而被做成绝妙的美味。他们说,小时候他们都被教育过,谁吃肉吃得越干净,谁将来就越有可能有美满的姻缘:女孩子有如意郎君,男孩子有如花美眷——这显然是一种委婉的引导和教育,让他们懂得珍爱。他们还说,草原上的人们用树木,转草场,吃牛羊,做奶酪……在领受草原给予的这一切时,他们都是那么知恩,那么有分寸,那么有余地,都只够最基本的使用和消费,绝不贪婪,更不奢侈。不知恩、没分寸、贪婪奢侈的都是外人——让人羞耻、让人鄙视、如我之类自外而来的人。

    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听故事。主讲人自然是平姐。平姐讲骨头的故事,她说羊膝盖上有块骨头像玉一样,叫嘎拉哈,女孩子吃到嘎拉哈就要珍藏起来,这是女孩子特有的玩具。将来女孩子出嫁之后,如果想家,只要摩挲一会儿从娘家带来的嘎拉哈,就能有效地缓解一下思乡的煎熬。狼的嘎拉哈则更好,据说还可以消灾避邪……

    平姐也讲孩子的故事。她说在清朝的时候,鄂温克的男人因为骁勇善战,几乎都被派遣到新疆去当兵,女人们在家守着,眼看人丁寥落,她们便商量:“咱们去新疆取孩子吧。”千里迢迢,万丈风霜,她们为了血脉的薪火相传,就结伴徒步赴疆。“取孩子”——本是如火如荼的男女情事,想起她们的身影,我顿时觉得这三个字无比悲壮、亲爱和可敬。

    平姐还讲布里亚特人背诵祖先的故事。因为长期的游牧生活,注定了他们居无定所,来去随意,总是在迁徙和流转中,又没有文字,所以想要记录和镌刻祖先的历史是很困难的事。布里亚特人便有了这样一种传统:背祖先。所有的孩子从会说话起便要开始学着背家族的宗谱,背所有祖先的姓名,于是,几代、十几代、几十代甚或上百代的家史便从他们的孩提时代就开始了顽强的回溯。而因了这门雷打不动的功课,布里亚特人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便都可以清晰相认,并在庞大的族谱中畅通无阻地找到自己的支系……所谓的寻根,他们不需要寻。根一直就在他们的心中,一直都在。

    ——平姐的这些故事,总是能让我泪水沸腾。

    临行前一天下午,我们去逛街,在一个又一个店铺里流连,试穿轻盈典雅的马皮靴子,欣赏华丽昂贵的巨大犴角,抚摸柔软洁白的小羔羊皮……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赫然发现:海拉尔的路灯都是马头琴的造型。

    6

    终于到了离开的一刻。飞机起飞后,我一直俯视着呼伦贝尔大地。视线所及,全是白色。仔细辨认,直直的黑线是道路,弯曲飘摇的白绸是河流,平展辽阔没有起伏的雪野是湖泊,大片深浅有致的氤氲团墨是森林……冬季的呼伦贝尔是一幅素净的大写意。这大写意下浓墨重彩的温度,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血液里。

    我是呼伦贝尔的孩子。是的,我是这里的孩子。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草原的歌,我几乎都会唱。《雕花的马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片草原》《蓝色的蒙古高原》《我和草原有个约定》《蒙古人》《家乡》……我都会。走在郑州人流稠密的大街上,我口中常常哼唱的,就是草原的曲调。对我而言,呼伦贝尔意味的绝不仅是草原和牛羊,而我对她的情感,也绝不仅仅是游人和过客。我知道牧人的辛苦,他们很多人都有严重的风湿;我知道羊毛其实不是白的,要处理过很多遍才能变得雪白;我知道夏天的草原有无数的蚊虫,如果站着不动,很快就会一身红肿。我知道被草爬子咬一口甚至是致命的……草原的风霜、沧桑、顽强、脆弱、纯净、质朴,虽然我不曾经历,但是我都知道。所以我更确信,我是它的孩子。我是长生天和大草原的孩子。

    ——不过,难道仅仅是我吗?难道我们每个人不都应该是长生天和大草原的孩子吗?在心灵的最初,在精神的原点,我们每个人难道不都曾梦想过有如此的境地吗?在这天边的草原生活,在这林海茫茫的大兴安岭生活,在有落日余晖金灿灿的额尔古纳河畔生活……作为自然的孩子,被自然拥抱着,也互相拥抱着。我们每个人不都应该这样生活吗?

    我们已经离开故乡很远,很远。作为孩子,我们一直流浪在它的郊外,如同流浪在呼伦贝尔的郊外。不过,也许我可以自负地说:我认为自己尚属于近郊。因为相比之下,有很多人都属远郊,甚至远在千里之外。

    额尔齐斯河边的石头

    新疆。新疆。在新疆的日子,我经常会神经质地念叨着这两个字。新——疆,真是一个好名字啊,尤其是那个疆字——只有新疆,才能担得起这个字。这个辽阔的、苍劲的字。

    没错,这个字,必须得用辽阔和苍劲来衡量。辽阔的地方不少,比如内蒙,但草原的柔美也只有用“原”这个字才最恰当。而只有在新疆,才是辽阔和苍劲兼容的。那是一种坚硬的、有力度的辽阔。无论是戈壁滩还是沙漠,无论是山川还是河流。

    额尔齐斯河也是这样。

    在北疆的行程中,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始终都陪伴着我们:在去喀纳斯的路上,在去禾木的路上,在去布尔津的路上……那时,在支流的局限下,这些波浪不得不暂时从属于布尔津河,后来一到北屯,这些波浪便拥有了享用终生的名字:额尔齐斯河。

    那天下午,吃过饭后,我们来到了额尔齐斯河边。

    首先看到的是那些大树。它们都已经死了,但仍然保持着它们的雄浑和粗壮。据说是因为额尔齐斯河的水量减少之后,它们缺了水,被渴死的。而额尔齐斯河之所以水量减少,是因为被人为地分流了出去。这样人为的干预,不仅让等待河水滋润的其他地方深受困扰,也让额尔齐斯河本身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死去的树,就是改变的结果。

    这样的树,还能用来做什么呢?除了成为标本。我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这些大树。忽然想起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它们很像某些不合时宜的天才,生下来却百无一用,就是为了最后遗憾的死去。

    河水少了,河岸的石头就多了。在北疆的每个小城,都可以看到“戈壁玉”或者“彩玉”的门店,据说卖的都是戈壁滩和河边的石头。

    “捡玉吧!”朋友说。

    于是,我们便在额尔齐斯河河边分散开来,捡玉。河岸很宽——额尔齐斯河这样的河,河岸肯定是很宽的。比河还要宽。我们几个分散开来的身影,远远地看去,很快就显得微如草芥了——不,不对,是微如石头。

    石头真多。我蹲下来,去捡。一个,一个,又一个。石头们被河水冲刷了那么多年,都很光润。大的大,小的小,黑色,铁锈红色,土黄色,更多的是一种青灰色,像浩浩荡荡的额尔齐斯河河水。

    我捡一个,丢一个,再捡一个,再丢一个。好不容易挑了一块满意的,看到了更满意的,就把手中的放弃了。我看同行的人,似乎也都是这样。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捡着,捡着,只要听到某人惊呼,就知道他有了“艳遇”——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玉。

    这么捡下去,也是能让人上瘾的。捡啊,捡啊,都知道该走了,明明也有人一遍遍地说道:“走吧,该走了。”但声音过后,大家还是会默默地捡下去,再捡下去。捡着,捡着,我的心越来越静。我问自己:你能捡多少呢?捡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放在你的案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满眼的额尔齐斯河石头,忽然觉得:对于捡它们的我们来说,这些与其说是石头,不如说是一种充满诱惑的嘲笑。

    最后,我放下所有的石头,停了下来。这时的我,已经离河水很近了。被分流的额尔齐斯河依然有着让人敬畏的气势——可想而知它以前更胜的风采。这样有力的河流注定是不会太清澈的。它带着特有的厚重和浑浊向前默默地流着,流着,流着,验证着孔老师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忽然想起一个小说的名字:《额尔齐斯河波浪》。那个敦厚的作家名叫红柯,他在小说中这样形容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在晚霞烧红了整个额尔齐斯河两岸的黄昏时分,额尔齐斯河两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额尔齐斯河无比壮丽地流进太阳的洞里,太阳很快就被灌满了……那么大一条河都流进去了,太阳的肚子咕嘟嘟响一阵就没声音了。”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两手空空。

    “没有喜欢的?”朋友纳闷。

    “都很喜欢。”我说。

    “原来是没法子挑了。”朋友调侃,“那就随便捡两块吧。”

    “不想随便,干脆不挑。”我随着他说道。

    是的,是都很喜欢。但是,我就是不想把这些石头捡回去。

    “我知道了,你娇气,怕沉。”

    “聪明。”我笑答。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石头。就让这些石头待在河岸上吧,就让它们和额尔齐斯河在一起吧。就让石头归于石头,让我归于我吧。

    伊犁的那些金

    在郑州,只要出市区向北到黄河边吃饭,都要路过一个造型复杂的立交桥,桥上密密麻麻的路标牌里,其中一个写着“连霍高速”。每次,我都想,如果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再向西,走到它的尽头,那就是伊犁——连是连云港,霍是霍尔果斯,霍尔果斯,可不就意味着伊犁吗?

    这个秋天,终于来到伊犁。新疆我已经来过数次,这是第一次来到伊犁。来的由头是领《西部》文学奖。奖金奖杯自是可喜,新友故知也自是可亲,但对我来说,最大的福利却是伊犁本身。

    行程五天,不断地被记者们问同一个问题:对于伊犁是什么印象?我一律是两个字:金的。再详问,便答不出了。此时,静下心来,在晨光中,慢慢地梳理着这个金的出处。

    ——没有记者可答,算是答自己问。

    1

    那天,从郑州飞到乌鲁木齐,已经是倦了。再从乌鲁木齐转飞伊宁,我一上飞机便睡。快降落的时候被乘务员叫醒,一睁眼,便是大地上一团团的金色撞进视界。这是成熟的稻田,透过灰蒙蒙的舷窗玻璃,这金色有些斑驳,但即便如此,也有一种绚丽的美。这些稻田所依附的归属地,是一条巨大的河流的流域——这河,一定就是伊犁河了。以伊犁河两岸为画板,以金为第一色调,在稻田与稻田之间,还铺陈着一丛丛深墨的树林和一片片不知名的翠绿,这情形仿佛是某个神奇的画家随手涂抹的印象派作品,宏阔的布局里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天然诗意。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正值太阳西下,最后的余晖洒在一块又一块的田野上——我不是没有见过田野,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田野。或许是空气格外纯净,或许是天格外蓝,或许是树格外笔直,或许是这样的田野太少了。在伊犁,这里的每一块田野仿佛都不是田野,而是神迹。一团团的稻田金则由印象派具体成了中国画的工笔:一团团,变成了一针针、一棵棵。这些金摇曳在每一株稻子身上,是毛茸茸、鲜嫩嫩的金色,是骄傲的,也是沉着的、纯粹的金色。

    作为在田野中长大的中原人,我爱这种田野。

    2

    9月,薰衣草的花期早已经过了。但是在一个园子里,我还是邂逅了几丛正在盛开的薰衣草。知道自己也已经过了和花草合影的年纪,但是见了薰衣草,却还是忍不住要冲上去,从各个角度拍啊,拍啊,合啊,合啊——知道自己是丑的,可仿佛跟它合了影,就不那么丑了。还采摘了一小束放在包里——知道自己是不香的,可包里有了它,便周身都是它的香气。

    正如我仰慕着的某些人,我知道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是愚蠢的、笨拙的,前言不搭后语,做什么都是错,可是,还是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跟他们在一起时,觉得无论自己多么糟糕,也还是会好上一些些。

    不是第一次见薰衣草了。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我就觉得它的香气是那么特别:是凶猛的,有重量的,会击倒人的。它的香气啊,仿佛会唱歌,而这歌声是金色的。这沉默的芳香的花朵,这支用芳香来说话的花朵,它的芳香就是它的声音。它的声音,是金嗓子。

    然后,慢慢淡下来,淡下来,淡到都以为已经没有的时候,再一闻,还是有。只是埋得深了。过些时日,再闻,还是有。而且,更深。

    作为一个喜欢听音乐的人,我爱这种芳香。

    3

    这里的食物也是金色的。馕,是金色的。馕在新疆到处都有,但是在伊犁,格外具有金色的品质。刚出炉的馕,我可以吃一整个,左手拿着吃,右手忙着接掉落的芝麻粒,既狼狈又幸福。还有烤包子,它们不是圆的,有着棱角分明的造型,它们在烤炉里的样子,真是可爱啊,金色的火焰熏烤着它们,一排排的,白色的面皮上开出了一团团匀称的焦黄……还有金色的抓饭:红萝卜,白米饭,羊肉块,皮牙子……都不是金色的,但凑到一起,就有一种金灿灿的效果。至于奶茶、粉汤、纳仁、辣子罐、面肺子、米肠、油塔子、油糕……在我的味觉中,它们统统是金色。啊,餐后还有一客甜美的冰淇淋,在舌尖舞蹈出金色的甜香……那个下午,和两个朋友去逛大巴扎,还看到了金色的红薯。那么朴拙的红薯,撕开了皮儿,便露出了金色的内里。多么亲切的粮食啊。当然,还有卡瓦斯,它当然是金色的。无论是玉米粉、玉米花还是炒麦茶制作的卡瓦斯,统统都是金色的。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吃货,我爱这里所有的食物。

    4

    第一眼看到伊犁河。它似乎不是金色的。这大河,远远地看,是蓝色的。走近了,往下看,是深深的灰色。河水很平静,仿佛不动。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动的,是大块大块地动,大块大块地流。

    伊犁这个称呼,就得名于这条河。它是母亲河——这世界,无数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母亲河。母亲的意义也许没有什么不同,但母亲的样子和称谓却迥然各异。伊犁,据说更准确的称谓是伊勒,光明显达之意。更具体的形容,是说河水在太阳照耀下碧波粼粼的样子。清乾隆年间定名伊犁。换了犁字,便有了微妙的意蕴更替:犁铧,土地,耕种,生息——奔腾不息的伊犁河,把它的本质精神浸染给了这块土地,让土地以岿然不动的方式,拥抱了一代又一代传承繁衍的人之潮浪。

    那天下午,在夕阳下,我步行在伊犁河大桥上,一步步走近了伊犁河。走近伊犁河才知道,它也是金色的。在我的右侧,河面上是宁静的灰蓝。在我的左侧,逆光看去,河面上金光烁烁。以桥为界,以我为界,左侧和右侧似乎不是同一条河流。但我知道,这就是同一条河流。无论它的河面有多宽,有多窄,有多明,有多暗,有多浑,有多清,有多灰,有多金,这都是同一条河流。

    作为一个虽然不智但是乐水的人,我爱这条河流。

    5

    返程那天,飞机从伊宁起飞,是下午。一路上,雪山皑皑,雪峰矗立。飞机贴着雪峰稳稳地走着——这是天山上的航路,是真正的天路啊。

    天有些阴,机舱里很安静。我眼珠不错地看着窗外。对于雪山,我永远是一个看不够。怎么能看够呢?这些雪山,一座座干净得要命。一看就知道是从没有被人烟熏染过的。那么安详、宁静、沉寂、端洁,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连那些背阴的山脉里,一道道的山凹和山梁组成的线条也美得让我噤声。它们都是雪峰的衣裳褶子,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高贵的衣裳褶子。

    然后,太阳出来了,没有被太阳照耀到的那些白色,仍然是那种一如既往的白。而阳光照耀到的所有白色,就都更白了。不,不是白,而是比白亮了几分,不过,也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对,或许用那个名词来确认更为恰当:白金。是的,是白金。

    作为一个虽然不纯但是心向往之的人,我爱这白金一样的山。

    6

    据说伊犁境内的阿尔泰山,蒙古语意为“金山”,因产金而得名。在伊犁的这些天里,阿尔泰的金子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便是这些金:金田,金香,金食,金河,金山——对了,还有金人。在大巴扎逛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作为几个异乡人,我和朋友们走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看见迎面走来的本土的人们,他们的肤色都有一层金,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有一层金。即使是沉默的人,他们的沉默,也有一层金。我们在一个小商店驻足,看到很多镀金错银的餐具,我拿起一把勺子问价,那姑娘说:“三块。”旁边一个本地姑娘惊叹:“真贵呀。”我们却疯了似的买,最后连酱油瓶子、醋瓶子都抄走。扛着箱子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伤感。那伤感,也是金的。

    ……

    伊犁是一座金矿。这矿脉是流动的。随处都有。这些金,就是这么零零碎碎地镶嵌在听觉、嗅觉和视觉中,镶嵌在我所有的感觉中。这些金,在看到或是看过之后,我甚至会以为它们不是金。但是,现在,回过神来,仔细地品,就会知道,对于我而言,它们就是金——赤足金。

    ——这些零碎的文字,是我从伊犁蹭来的金屑。回献给伊犁,不成敬意。只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这金的成色都是纯净的,也是赤足金。

    博格达的存在

    在某一方地域,如果一座山峰是最高的,那基本可以肯定: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它。比如在新疆昌吉,看到博格达。

    向下俯瞰,视野中的色块渐渐变成了大块的水泥灰,山体褶皱出来的形状像某个天才的画家最漫不经心又最无可挑剔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干涸河道如同巨人衣衫的丝绸纹理……我知道,新疆到了。看着手表,数着时辰,默算着乌鲁木齐还有多远,恍惚间,居然睡着了。在微微颠簸中醒来,看见窗外雪峰矗立,我一激灵:博格达。

    “洁白的雪山像一柄银剑插向湛蓝的天空”“神圣的雪峰直刺苍穹”……这样的比喻很多,但是请原谅,见过雪山很多次,我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博格达也是。雪山就是雪山,博格达就是博格达,它就那样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于是手执佳能7D,我拍照,一张张地拍。南航鲜红的木棉花标识在天蓝色的垂直尾翼上娇艳欲滴,和博格达一起被我收纳进椭圆形的舷窗轮廓里。一会儿,博格达似乎变远了,又一会儿,博格达似乎更近了,似乎飞机飞了那么久,都在围着它转,真有意思。

    终于,博格达看不到了,飞机降落大地。等候出舱的时间,我朝外面闲看,在一片淡玫色的夕阳中,博格达赫然呈现。我揉揉眼睛。这是在机场啊,还能看到博格达?我再揉揉眼睛,眼睛有些疼了,方才确定:没错,这就是博格达。

    我最后一个出舱,因为贪看博格达。我已经这么低了,低在了大地上,低到不能再低了,还能看到它。尤其是想到我飞得那么高的时候它自然是很高,可我落得这么低的时候它居然也并不显得高……如果不是照片为证,我至今难以置信。

    怀着惊奇入住酒店,房间在16楼。进入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边,果然在窗口又看到了博格达。皓月高悬,钉在天空,博格达一望而知是在人间。密密麻麻的楼群背后,博格达就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只比楼顶高一点点,雪峰下面的山体已经被越来越深的暮色隐藏起来,博格达却更加鲜明。白色的雪峰因为染上了淡玫色的夕阳也变成了淡玫色,神奇而瑰丽,仿佛是一个奇迹——不,就是一个奇迹。

    我看了很久。

    晚饭后,我回到酒店,第一件事情依然是跑到窗前看博格达。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它。可我知道它在那里,一定在。那个夜晚,我是脸朝博格达的方向睡的——我很清楚这行为一点儿也不能缩短我和博格达的距离,一点儿也不能说明什么,很幼稚,很可笑,可我就是想这么做。这么做,我心里踏实。

    早上七点,起床——时差关系,新疆的七点是内地的五点。来到窗前,东方的天空已有朝霞隐隐闪现。要日出。我看着博格达,它的轮廓已现,却是黯淡的。很快,太阳一点点露出了脸,很大,很圆,很干净。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太阳。而博格达在晨光中依然很黯淡、很坚决、很隐忍地黯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博格达仍是很沉静的灰白色。

    此后六天,我的行程都在昌吉。在每个地方驻留的时候,我都会朝向博格达的方向,去看看它。哪怕一刻也好。大多时候都能看见,偶尔也有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也不失望,因为知道它总是在那里,必不会让我失望。看见的时候自然是好的,只是它每次呈现的方式都不一样。在天池,它被前面的山峰层层叠叠地挡着,只露出一点点,那一点点还很敦实,很憨厚,很好欺负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前面的山峰高。在去江布拉克的路上,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田的田际,它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峰后面露出了一角,寒光闪闪的,突然锐利起来。而当行至天山深处,就看不见它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是一个传说。等到穿越戈壁去看了硅化木、胡杨和五彩湾,在回去的路上,它又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的车开啊,开啊,它依然在道路的尽头。和我们同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在回向它的怀抱,而和我们反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从它的怀抱里出发……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雪山往往被认为是神山——绝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雪水、它的雪线、它的雪峰,以及它所意味的绿洲、沃野、瓜果和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不,绝不仅仅是因为它所提供的这实惠的一切。对我而言,它确实是神性的存在。

    ——博格达一定能明白:我的人生中,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博格达一样的人。他存在着,无论和他见面还是分开,缄默还是闲谈,他的高,他的矮,他的远,他的近,他的大,他的阔,他的繁复,他的简单,他的卑微,他的光彩,他的睿智,他的拙朴,他的慈悲,他的纯善……都一直让我心有所属,神有所安。对我而言,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如同博格达一样的存在,他的存在让我明白:哪怕他什么都不为我做,只要他存在着,我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博格达一样的家园。这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三记

    在东陵看石像生

    那天中午,漫长的车程终于告一段落,我们来到了东陵。盛夏的天气,本来一下车就会热浪滚滚,但在东陵却是凉快的。远远地,就看见了两座山夹着一个山口,当地的朋友——在东陵工作多年的汪雅克——介绍这山口叫龙门口。过了龙门口就是一泓大湖,汪雅克说这是龙门湖,是天然形成的。有山有水的地方,能不凉快吗?

    在孝陵石牌坊前面站定,汪雅克一一指给我们看:金星山形如覆钟,端拱正南,如持笏朝揖,在风水上是朝山;陵寝与朝山之间的小山名为影壁山,似玉案前横,可凭可依,在风水上是案山;陵寝后面紧紧依附的山名为昌瑞山,玉陛金阙,锦屏翠障,在风水上为靠山;众山形成了拱卫、环抱、朝揖之势,且又有马兰河、西大河清水汩汩,碧流殷殷,实在是皇家陵寝的吉祥宝地。

    风水之事我一向不通。于我而言,这两个字过于玄幻且遥远。让我觉得亲近的是那条神道,即连接朝山、案山和靠山之间的那条路。从朝山到靠山有八公里之距,为了让这三山气势恢宏地联系在一起,同时又有实际的功用,神道便被设计者呈现了出来——忽然明白了神道为什么叫神道,在将逝者抬向陵寝的路上,人在两边走,中间是棺木,棺木里是抛离了沉重肉身的神灵,就是神道。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空旷的路了,我在那神道上慢慢地走着,给双腿放假。走着,走着,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排石像生。汪雅克说孝陵石像生共十八对,当地老百姓俗称“孝陵十八对”。其中文臣三对、武将三对、站卧马各一对、站坐麒麟各一对、站卧象各一对、站卧骆驼各一对、站坐狻猊各一对、站坐狮子各一对。那些兽们为什么要站坐或者站卧各一对呢?汪雅克笑答:“站的值白班,坐的、卧的值夜班。它们也得轮休啊。”

    石人也就罢了,我只爱看这些石兽。满人是马上得天下,自然得有马。这马仿佛随时会撒蹄子跑起来似的。把手伸到马的嘴巴下,仿佛能感觉到它粗重的呼吸。还有骆驼,这骆驼比我在沙漠里见到的要考究,要漂亮,驼峰柔和,乖顺可爱。还有狮子,张牙舞爪,怒目咆哮,凶猛强悍,粗犷威武。

    我最爱的是那大象。矮墩墩的脚,壮实实的身子,长长的鼻子,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尾巴也小小的,紧紧地贴着臀。它身上已经有好几道裂出的石纹,却并不显得沧桑,反而让它更加憨厚雄浑,真实可亲……我一一走过,用手摸着它们的身体。它们都是热的。这盛夏的天气,是阳光晒热了它们,也许它们本身就是热的,谁知道呢?

    它们都是清早期的石雕作品,轮廓简明,线条遒劲,造型朴拙,颇有汉风,但比汉朝的又精致了些,华丽了些,多了些人间烟火——在站象下面,我驻足,这里有几个摆摊的,是村妇、村夫,汪雅克说这些人都是满人,就住在附近,都是给他们的祖宗守陵的人,代代相传到如今。我看着他们:男人们穿着寻常的白汗褂,女人们穿着俗艳的衣裙,怀里的婴儿只是围着个花花绿绿的肚兜。在这阔大的陵园里,他们自顾自地坐在那里说笑着,悠游自在,气定神闲。不时地,他们会看一眼我们这些外人——我们这些闯到他们祖宗之地的人,可不都是外人吗?摊子上的货物有风车、有糖果,也有新鲜的水果。我问那村妇水果是什么,她答:“李子呀,新鲜的李子,五块钱一斤。”

    有小孩子爬在象身上玩耍,一会儿背上一会儿腹下,口中念念有词,状貌很是惬意。我有些担心,这么玩耍下去,如果把象损坏了可怎么好?问汪雅克,他淡淡道:“唉,多少年了,都是这附近的人……”

    这几句话貌似逻辑破碎,我想了想,才明白了。忽然觉得温暖:是啊,这些石像生这么多年都好好地留下来了,怎么会被小孩子们嬉戏坏呢?他们也是满人,怎么会毁坏祖宗的物事呢?而且,他们在这里玩,不是最应该的吗?也许,他们的玩对于睡在陵寝里的祖宗而言也是一种幸福吧。石像生,石像生,石像自是岿然不动,那生是什么呢?除了这些活生生的人,还有什么最能意味生呢?生动,生机,生气勃勃,生生不息?

    在石像生旁边流连了很久,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汪雅克笑问:“不想走了?把你留下吧。”我说:“好。”他说:“你不怕?”我说:“不怕。”他笑了笑,似乎是不信的样子,可是我知道,我是真不怕。虽然这是陵寝之地,可是有什么好怕的呢?甚至正因为它是陵寝之地,才更没有什么好怕。忍不住假设:如果我从小就生活在东陵这样一个地方,也许我的人生会早早进入一种淡泊和从容,像汪雅克脸上的神情一样。

    后来我知道,汪雅克也是满族人,很久很久以前,他祖上的姓氏是富察氏。

    在青山关夜宿

    那天晚上,住的是青山关古堡。在没到古堡之前,就有朋友断言:“你一定会非常喜欢。那地方非常古朴。”

    果然,我非常喜欢。

    古堡就在青山关长城的怀抱里,不是脚下。它就在山上,仿佛是被青山关长城安安稳稳地抱在了怀里。在这个怀抱里,寺院、餐厅、酒肆、店铺、衙门,应有尽有。当然更多的是住户。现在,这些住户都被迁到了山下,古堡里的所有房屋都成了客栈。客栈的名字不是按门牌号,也不是张家、李家、赵家的——我曾见过这样的称谓,不免有些矫情——而是用山中的事物命名的:大柳树、甜水井、草门楼什么的。

    我住的是核桃坊。服务台的女孩子替我拿行李,眉眼朴拙,身板厚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铿锵有力。我问她:“多大了?”

    “十八。”

    “在这里工作是不是太清闲了?闷吗?”

    “不闷。”

    “几天能休息一次?”

    “忙的时候五六天,闲的时候两三天。”

    “家远吗?”

    “就在山下,几步路。”

    “那你家原来就在这里,才搬下去的?”

    “嗯。”

    原来是老住户的孩子。

    一进房间我就呆住了。居然看见了一根硕大的横梁,货真价实的横梁!弯弯扭扭的,横亘在房间中央。再细看,两边的山墙里还嵌着两根。朋友早就告诉我说这里的房子都保留了原样,我还不太信,看见这几根横梁,我才真的信了。如今,原木是什么价?这么粗的原木又是什么价?再舍得的商家,也舍不得这么出血,这几根横梁,肯定是真的啊。

    看了又看,还凑上前闻了闻它淡淡的木香,然后才取出行李收拾,之后便和另一间房的朋友去散步。古堡的夜晚真是安静,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昏黄的灯光。有一家墨宝店,我们进去,案上还放着笔墨,墨迹还未干,却没有人。我们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才有女孩子进来问有什么事吗。我们说没事,便出了门,她也很快把灯灭了,关了店门,悠悠地远去。我们来到一家院落门口,看到里面隐隐的灯光,便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传来女孩子的笑声,我们听了一会儿,离开。又来到另一家,却是悄悄地没有声响。我们站了一会儿,又离开。像窃贼一样,我们串了几家房檐。最后又来到街上,却碰见了同行的一个朋友,他已经微醺了,使劲儿要我们去他那里坐会儿,我们便去坐了一会儿,听他东拉西扯地忆旧,过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回到了核桃坊。

    空气是这么清凉,空调却还开着,我便关了。洗漱完毕,我躺到床上,忽然一惊:床是热的!原来服务员很体贴地开了电热毯。我将电热毯的热度调到最小,看书,却看不安稳。

    我一会儿看看房梁,一会儿又看看窗外,舍不得睡。而这样的夜晚又是最容易睡的,我磨蹭着,便眷眷恋恋却也自自然然地睡着了。在睡梦里听到了淅淅沥沥的秀气的雨声,想要醒来,到底也没有舍得睁眼——核桃坊的这一夜,我觉得自己睡成了一枚核桃。

    一觉到天明。雨仍然下着,我起床,收拾好东西,拿着相机就出了门。小小的院落里,一条窄窄的石头斜径一直通向门口,斜径两边的地里是翠色茵茵的小白菜,两株不粗不细的核桃树守着大门,低矮的院墙上,几只小鸟冒雨跳跃着,显然都是调皮的小家伙。紧贴着院墙的,是另一户人家屋顶的瓦片,瓦楞里长满了嫩绿的小草……一切都可入画。我拍小白菜,拍墙上的爬山虎,拍盛开的萱草,拍清幽无人的寺庙,在寺庙里还磕了几个头——在这样的寺庙里,我很愿意磕头。

    古堡里的土地上随处可见正在成长的菜蔬。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菜叶上也是百重泉呢。豆角,黄瓜,西红柿,小葱,上海青……所有的菜蔬长得都很好。我想它们定是山脚下的山民们——这个古堡的老住户们——种的,这些菜蔬都是孩子。孩子有没有爹妈,样貌上都是能看出来的。这些菜蔬的脸上都带着居家过日子的安恬清爽之气,连一片枯枝败叶都没有,它们长得那么精神,那么精心,那么精气十足,肯定都是有爹有妈的孩子。

    早饭过后,离开青山关。我一步三回头,真是依依不舍。“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是小学生作文的模式,我一向觉得拙劣。但此刻用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却觉得是那么合适。

    在坝上吃烤全羊

    百度上说,“坝上”是一地理名词,特指由草原陡然升高而形成的地带,又因气候和植被的原因形成的草甸式草原。广义的坝上是指张家口以北一百公里处到承德以北一百公里处,统称为坝上草原,是内蒙古高原的一部分。狭义的坝上草原位于北京正北的河北省丰宁满族自治县,是广义坝上草原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天,我们从坝下的零海拔一直上到了一千五百米,来到了狭义上的丰宁坝上草原。这着名的京北第一草原,野花遍地,碧草无垠,果然名不虚传。

    但更让我喜欢的是那个晚上的烤全羊。

    当地的朋友安排得极其热情周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告诉我们,晚饭后稍事休息,不要睡,因为还有丰盛的节目:篝火、烤全羊以及声光电都很奢华的专业歌舞。篝火和烤全羊自然是好的,唯有专业歌舞一向让我如坐针毡,心生排斥。在草原安静的星空下,在草叶清香的气息里,如果有歌舞相伴,那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场景就是朋友们随意围坐,悠悠清唱,肆意曼舞。

    但既然安排了,就只好客随主便。于是,夜晚九点多,我们幕天席地,开始了豪华的消夜。篝火浓艳,歌声嘹亮,舞蹈精湛……似乎都在意料之中,除了那烤全羊——那只羊就在那里烤着,我知道。闻着它越来越浓的香味,我却没有什么胃口,只想着应酬一下便回去睡觉。歌舞了一会儿,朋友唤我们举杯来到了烤全羊的旁边,我以为是要举行开吃的仪式,碰了杯就想回到原位,等着人家把羊肉端上来,没想到朋友一把拉住我:“走什么走?吃啊。”

    “怎么吃?”

    “看我的。”朋友朝烤羊身上伸出手,一把揪下一块肉,开始吃起来。周围的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这样可以吗?我问着自己,也伸出了手,揪了一点儿肉——那羊肉虽然在火上烤着,却不像想象中那么烫热,吃到嘴里,果然很香。那个烤肉的小伙子很有节奏地一边翻转着羊肉,一边往羊肉上涂着蘸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这烤全羊瞬时便具备了某种魔力,大家围着它,再也舍不得走开。你一把我一把地揪着,吃着,吃着,揪着,都不再是礼貌地装装样子地吃,都是真吃,也都表现出了强烈的食欲和兴致。气氛很快欢悦起来。有的人手劲儿小,揪不下,有的人手劲儿大,揪得下,于是,你替我揪,我替你揪,既怕揪得小吃不着,又怕揪得大肉不熟,既怕肉不热不香,又怕肉太热烫手……有个当地的小伙子,很会揪,一揪一块,一揪一块,他揪得是那么好,干净利落,手到肉来,大家便就看着他揪,羡慕忌妒恨。他看大家都看自己,就揪得越发起劲,简直就带有表演性质了,都有些炫技了。还有一个女孩子,本来就羞怯,手劲儿又小,就揪不下肉,大家也都看着她,她越发不好意思,就越发揪不下。大家看着看着就替她急,纷纷揪肉给她,她就更不好意思,也就更可爱……都纷纷议论着,说是第一次吃到这种样式的烤全羊。而我,吃着这样的烤全羊,这样吃着烤全羊,方才无比信服:羊肉果然是世上不可替代的美味,它真是该被吃的啊。

    也不免在心里惊奇着:同样是烤全羊,因为方式不同,居然就能有这样绝妙的趣味。我真想知道发明这种烤全羊方式的人是谁,他真是了不起啊——忽然又想,草原上的人们如果是自家吃,应该就是这样的方式吧。这就是最好的方式。只有待客的时候,才会讲究形式,讲究仪态,讲究如何盛,如何放,如何进食,而自家吃,当然不会有那么多华而不实的讲究。以自家吃的方式去吃烤全羊,又怎么能不香甜呢?

    永不消失的河流

    那条河,已经看不见了。河的名字,叫济水。

    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642页关于“济”的第一个词条就是济水,如此解释:“济水,古水名,发源于今河南,流经山东入渤海。现在黄河下游的河道就是原来济水的河道。今河南济源,山东济南、济宁、济阳,都从济水得名。”

    现在,此刻,我就在济源。在济渎庙里。

    “渎”,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336页如此解释:沟渠,水道。网上又搜索了一下,说是古人把有独立源头,并能入海的河流称为渎。《尔雅》中提到的四渎——江、河、淮、济,就是古代四条独流入海的河流,“济”指的就是济水。那时的皇帝常按惯例祭祀名山大川,名山即五岳,大川即四渎。在唐代,大淮为东渎,长江为南渎,黄河为西渎,大济为北渎。淮河,长江,黄河——渎的这种气势才更符合我的想象啊。

    这是第三次来济源。1997年之前,济源属于焦作辖区,第一次去济源的时候,是在1993年,那次去的是邵原镇的原始森林,晚上露宿在山中,那是我第一次露宿山中,只觉得青山碧通,红叶醉透,树木葱茏,野趣丛生。第二次去济源,是2001年,我刚调到省文学院,那年文学院的工作会议是在济源开的,时间很短,又是去开会,来去匆匆,便没有什么印象。这次,是以客人的身份正儿八经地来欣赏济源的风景名胜。就从济渎庙开始。虽是客人,但和其他同行的朋友相比,我跟济源到底十几年前是一家,也因了第一次那些美好细节的积攒,我心里便多了几分同地之谊的温暖。

    济渎庙,全称济渎北海庙,位于济源市西北两公里济水东源处庙街村,公元582年也就是隋开皇二年开始建庙,之后一千多年来一直被不断扩建修葺,直到现在。以典型的正史腔来总结的话,一言以蔽之:“济渎庙是古四渎唯一一处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历史文化遗产,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南省现存最大的一处古建筑群落,被誉为中原古代建筑的‘博物馆’……一部济渎庙兴衰史,也是中国古代水神崇拜史的缩影。”

    历史风云安安静静地睡在纸上,我眼前只是这一座宏阔庙宇。在济渎庙里一路走来,红墙碧瓦,亭台楼榭,雕梁画栋,琉璃脊兽,碑碣林立,曲径通幽,端的是朱门重重,庭院深深,更有那绿水脉脉,静聚成池。既是因水而建的庙,自然离不了水。连每一道门的名字也都和水有关:清源门、渊德门、临渊门、灵渊阁……在灵渊阁,我看到那一泓清池底冒着泉水的气泡,问讲解员:“这就是济水的源头吗?”

    讲解员说,济水的源头是王屋山上的太乙池。源水以地下河的方式向东潜流七十余里,到济渎和龙潭地面涌出,形成珠河和龙河两条河流向东流去,很快便交汇成一条河,叫水河,水河又流到温县西北才开始叫名济水。济水成为济水之后,第二次潜流地下,穿越黄河而不浑,在荥阳再次神奇浮出地面……三隐三现,百折入海。真是一条神奇的河。

    “那么,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去看看济水了?”

    讲解员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济水这条河已经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它在东汉王莽时出现旱塞,唐高宗时又通而复枯。黄河又多次改道南侵,逐渐冲入济水河床而入海。如今的济宁市就是原来济水中间北上的地方,黄河下游地段以及大清河、小清河,就是原济水故道。

    故道而已。

    那么,还祭祀它干什么呢?

    讲解员说,这个问题,唐朝时期就有人问过,发问的人是唐太宗。济水通而复枯后,唐代宗问大臣许敬宗说:“天下洪流巨谷不载祀典,济水甚细而尊四渎,何也?”——天下那么多宽阔雄浑的河流都没有被祭祀,济水干涸,几近消失,为什么还能位列四渎?许敬宗答曰:“渎之为言独也,不因余水独能赴海也,济潜流屡绝,状虽微细,独而尊也。”

    许敬宗,死后被人如此总结:“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敬宗是以他的才能得到官位的,而且历居清贵枢要之职,但是他竟把自己的长子丢弃在荒凉的边疆,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蛮人的部落;他们本该学习些诗文和礼节,可是他却没有尽到父教的责任,对于女儿的婚姻大事,只是听人家用多少钱财来交换。再加上他扶持武则天当皇后,可谓是一个经典的小人——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翻开唐史,我居然屡屡被他惊住。唐太宗率军征辽东时,城中矢石如雨,有一勇士率先冲锋,主帅李积指着他对许敬宗说:“这人何等勇敢。”按常理许敬宗只需随声附和,但他却说:“头脑简单的人才这样不知死。”说这种不合时宜的扫兴话,自然不得上峰赏识。后来更因在长孙皇后的丧礼上看到欧阳询穿丧服的难看样子想到了沐猴而冠这个成语而放声大笑,结果被贬官洪州。李世民曾问过许敬宗:“我看你这人也不错,但为什么人家都说你不好?”许敬宗对曰:“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天地之大尤憾而况臣乎?臣无肥羊美酒以调和众口是非,且是非不可听,听之不可说。君听臣受戮,父听子遭诛,夫妇听之离,朋友听之绝,亲戚听之疏,乡邻听之别。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虽然屡屡被他惊住,但对他我一向是无好感也无恶感——历史是笔细账,我努力不按照正史给我划定的大规则去粗算。如果没有能力细算,那我就不算。但是,他对于济水列渎之问居然有这样的应答,真是让我喜欢。我愿意相信,很大程度上,正因了他的妙解,济水才被称为君子之水。济渎的存在,也便成了君子精神的象征。“状虽微细,独而尊也。”——因独立而尊贵,而尊重,而尊严。

    灵渊阁是济渎庙的最后一景。怀想着许敬宗的话,我跟着众人正要离开,讲解员忽然说左侧还有一个小门,从那边走出去就是一眼很大的泉水,叫珍珠泉,这珍珠泉曾经和太乙池一样,是济水的一个重要源头。

    “现在还是活泉,各位要不要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

    好热闹的泉啊。来到泉水边,我的眼睛简直就是不够用:洗衣服的,游泳的,洗脚的,还有围在泉水边看的……泉水被一个大水泥塔压住,压成了很多不规则的水龙头,每个水龙头都在向外喷水,洗衣服的妇人们说笑着,游泳的男孩子们扶着一块塑料泡沫在畅快游戏,还有小小的男孩子全裸着,女孩子们则要文雅得多,她们说说笑笑地在泉水里低撩着裙子洗脚乘凉……

    可是,现在的济水既然已经不见了,那这珍珠泉又流向了哪里呢?

    讲解员说,珍珠泉的泉水流出去之后,形成了一条自然河,灌溉了很多农田,在灌溉的过程中,越流越细,越流越细……说到最后,讲解员笑了笑,做了一个“你懂得”的表情,沉默。

    然后,就消失了。我知道。

    同行的人都走了,我还留在泉边,一个老太太驾到,我便和她聊起天。她指着泉水里的一个光腚小男孩,说是她的孙子。她在看护孙子。我问她这泉水有多少年了?她说不知道。她小时候就有了:“可多可多年了。”

    “没有被哪个矿泉水厂收了去?”

    “说过这事,老百姓都不答应。”她笃定地说:“俺们还都要来这里洗衣裳呢。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洗衣裳。还来这里接泉水喝。这水,舀起来就能喝,甜甜的。”

    聊了一会儿,兴致上来,老人家居然还当起了讲解员,给我讲起了讲解员刚刚给我们讲过的发生在珍珠泉下的故事。

    一个老农月下观泉,左观右观,上观下观,觉得泉水实在是好,就吟诗道:泉泉泉泉泉泉泉。然后就无语了。正就郁闷呢,忽然听到有人接句:冒出珍珠颗颗圆。老农大喜,觉得这句子好得不能再好,于是问道:可是诗仙李太白?对方答道:然然然然然然然。

    我笑。讲解员讲的时候,我没有这么笑。我必须得说:这个老人家比讲解员讲得有意思,有趣致。她讲得好——讲解员说“观泉”,她说“看泉”;讲解员说“好”,她说“不赖”;讲解员说“吟诗”,她说“唱歌”;讲解员说“无语”,她说“没话”;讲解员说“郁闷”,她说“愁劈了”;讲解员说“大喜”,她说“高兴毁了”……这个坊间得不能再坊间的故事让这个老人家一讲,怎么就那么生动?怎么就那么别致?怎么就那么可爱?是因为她的民间语调吗?这典型的民间语调,简直就是珍珠泉本身啊。

    忽然想,这济水的源头,到底在哪里?是太乙池还是灵渊阁?不,都不是。济水的源头,就是庙堂外的这股泉水,是这股任什么都压不住的活泼泼、活生生、活鲜鲜的泉水。还有泉水边的这些人:洗衣服的妇女,光腚游泳的孩子,撩起裙子洗脚的少女……水为民用。水即是民。人民这个大词,此刻,和水结合起来是如此适用。正是他们,一砖一瓦地盖起了济渎庙;正是他们,夯实了轵城的城墙;正是他们,孕育了愚公、荆浩、聂政、裴休。他们就是大明寺千年娑罗树上生生不息的绿叶,他们就是奉仙观坚若磐石的枣木柱和荆根梁,他们就是枋口广济渠守护河流的不朽堤岸,他们就是土地,就是一切的源头……可是,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就是这水?这泉水?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就是济源之源?也是文明之源,中华之源?

    不由得笑自己问得矫情。难道不是吗?他们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永远在。也因此,已经不见的济水,就是一条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河流。因为,源头的活水永在。

    大雨后,去黄河边吃鱼

    1

    其实,吃鱼是次要的,哪里不能吃鱼呢?重要的是去黄河边。

    一直看见黄河,因在黄河边生长。有时候打开自来水,会想:这是黄河里的水。但是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自来水的水是如此清透,被过滤过无数次,还被放过消毒粉……这水,和黏稠得似乎流不动的黄河水——不仅无法消毒还经常被排进毒去的黄河水——是两码事。

    无数次从大桥上看过黄河。仅仅郑州市境内的黄河桥就有两座,一座称作黄河大桥,一座称作黄河二桥,简称大桥和二桥。大桥旧,二桥新。我经常过的是大桥。每次车从大桥上飞一般地过,我都有些微紧张,会控制不住地畅想:这桥上要是出了事,车是躲也没处躲的;只有撞向桥栏杆,只有掉进黄河里去;这黄河……

    黄河水看起来总是不大的,但十里长桥,总是走着走着就会疑惑:怎么还看不见河水呢?待要觉得桥快走完的时候才会看见河水——那亮白亮白的一大缕光闪进了眼睛,越靠近,光越强,光带越宽。然而看见的时候,河水也很快就过去了。本来就不宽的河面还被泥沙淤出来的小滩涂分解得三岔两股,简直不成个体统,毫无威势可言。

    但是有一次,过黄河桥的时候,车有小问题,下车查看,依着桥栏站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桥的柔软和孤单,似乎在风中摇荡的长桥只是一个没扎实的飘带,这流淌的河水倒是雷打不动的万年基业……那时候,看着黄河,微微觉出了异样。知道这黄河,和我平日里过桥看的黄河,不一样。

    2

    从市里出发,开车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赫赫有名的花园口,上了辅道,我们便往堤岸深处走,走,再走。我总是有些担心,一遍遍地问带路的朋友:“那饭店是在黄河上吗?不是在滩地上吧?我不要在滩地上。也不是在小支流上吧?我不要在小支流上。”朋友一遍遍耐心地回答我:“是在黄河上。放心,是在黄河上。”

    因是大雨初过,一路的树叶十分清新。在清新里,终于到了黄河岸边。几艘红红蓝蓝的渔船远远地立在河里,“张三渔家乐”“刘四渔家乐”“张铁蛋渔家乐”……每一家都挂着俗艳的招牌。

    已经黄昏了。想来在别的地方应当都是一寸光阴一寸灰的,但在这黄河岸边,天色仿佛被凝固了一样,就那么亮着。坦白地,大大地亮着。

    在船和滩地之间,搭着窄窄的过板。滩地很泥泞,大约是刚下过了雨的缘故。一脚踩下去,却也并不滑,只是深深地陷了下去。我穿的是布鞋,鞋帮周围立马镶上了一道厚厚的黄边儿。脚也感觉润泽起来。这是黄河的泥呢。这么想着,飘飘然地欢喜起来。

    3

    上了船,我便只做一件事:看河。

    河宽得超出了想象,对岸的树像一圈矮矮的蕾丝花边儿。黄河水在船下无声地流着,却让我止不住地心惊——非常快,且有无数旋涡。浩浩汤汤,向东而去。不时夹杂着树枝之类的杂物。虽是极快,但河水却也是非常从容地、悠然地向东而去,只向那水天连接处——从地理方位上,我知道这河水会先到山东,然后是大海,但是,此刻,那河水到的只是水天连接处。

    此时才觉得黄河有些黄河的意思了。

    忽然想,要是跳进黄河里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说的是黄河的浊。但黄河,是用来洗澡的吗?

    黄河,母亲;黄河,是母亲河——这些我当然早就知道。虽然早已经对动辄就把什么和母亲联系起来比喻的句式审美疲劳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但此时,此刻,看着黄河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比喻真是传神。

    ——为什么黄河是母亲河,长江不是?我问朋友,朋友顺嘴说了很俗套的一些话:什么古代黄河流域的气候比现在暖和湿润得多,加上黄土质地疏松,利于耕种,十分适宜人类居住之类的话;说仰韶遗址,二里岗遗址,殷墟遗址;说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制陶冶炼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因此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文明的发祥地……

    这些官话,不听也罢。其实我更想提的话头是:这是一个怎样的母亲——那些官话如果是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我心里想的黄河,则是一个粗布跣足的自然之妇。她是如此家常,宛如天地里最一般的母亲——

    她当然不是一个最一般的母亲。

    她气性大,甚至可以说是暴戾得很。不用查任何资料,口口相传的关于黄河的民间桥段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蚩尤炎黄大战、大禹治水是最古老的版本,而我听到的大都是很残酷的,是开玩笑的那种残酷。黄河发大水,开封是钦定的黄泛区,现在的开封城下还有三层城,城摞城,城叠城。黄河水淹开封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开封铁塔的塔尖。周口也是黄河亲密的泄洪区,那里的人以前都不养鸡鸭,房子都盖得极度简陋,衣服都没有装柜的习惯,随时准备着黄河发水抽身走人。而在与郑州遥遥相对的黄河北岸,有一座黄河第一道观,叫作“嘉应观”,就是为了镇水而建。黄河的水是滚地龙,河道变换无数,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几十里几百里都是她的地盘。黄河里的滩地都是看黄河高兴不高兴,高兴了就让人收粮食,不高兴了她就自己把粮食吞掉,因此滩地从来免交一切税费……当然,她也用她的水喂养了两岸的无数土地,一代代人。

    这就是母亲河。

    看了很久,很久。看不够。

    4

    去挑鱼。有条非常大的鱼从池里蹦了出来,鳞片闪闪发光,美极了,也有力量极了。

    做好之后,有黄河的土味儿。

    忽然明白:跳不跳黄河,都是洗不清的。因为一生下来,我就在黄河里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全都是黄河的基因。

    已经八点多了,照片里的黄河依然很亮。

    想起那个小说《深河》。

    ——靠近那条河,走进那条河,被那河接纳,成为那河的一部分。我是多么,多么想。

    而其实,不用想,我已经是了。在黄河边吃鱼的我,生下来就已经是黄河里的一条鱼了。

    现在,我吃的是我自己。

    冰川上,冰川下

    1

    在达古冰川一共是三天日程,去看冰川本来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可是到了游客中心天下起了雨。断断续续地,晴了又下,下了又晴。云是白了又乌,乌了又白……于是只好调整计划,整个儿上午就是在洛格斯神山下面散步,在红柳、报春花和未消融的冰雪间游走。中午吃饭时分,云终于白得恒定了。于是当地朋友就说这是好天气,要赶快去看冰川。

    好吧,那就去看冰川。时间紧张得连宾馆都来不及回,我预备的棉衣和墨镜都在宾馆里。于是借棉衣,借墨镜,去看冰川。

    2

    冰川在4700米处。我们要从3600米的地方上去。中间的一千多米怎么办?坐索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索道。资料介绍说,这索道由奥地利多贝尔玛公司制造,是单线循环脱挂抱索器8人吊箱式索道。全长3140.2米,线路高差1226米,介于3600-4850米之间……而我最直接的理解来自于黑水县旅游局的朋友,他说:“只要18分钟,我们就能穿越9000年,抵达达古冰川!”——达古冰川泉水水龄为9610年,是上亿年冰川底层的融水,为当今世界已测定的水龄最长的原生态冰川泉水。

    我笑。相比于18分钟一千多米,还是18分钟9000年的概念更为劲道。想想就会身心微颤。科技以人为本——因为人的想象力和懒惰,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工具吧。作为一个喜欢想象的懒人,我爱这样的工具。

    跟着几个人坐上缆车,兴致勃勃。坐稳后抬眼一看,对面是我们此行最大的宝贝——年逾七旬的台湾着名作家张晓风女士。

    相视一笑。

    3

    缆车缓缓上升。

    这是我久已盼望的一刻。

    曾去新疆多次,每次我都会在飞机上俯瞰到一幅奇绝雄浑的雪山图: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烟四起;人烟之外,有广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后,是缓缓上升的坡,逐渐站立起来的山;再然后,一层层,山越来越深高起来,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那时候,我就有些遗憾,觉得飞机离雪山太远了,就想着要是有一天能够近距离地看看雪山就好了。

    这一天,果然就来了。

    树已绿,花未开。高原的春天清素爽朗。在越来越新鲜、越来越凛冽的空气中,我看见了白的雪。

    有雪未必有冰,有冰一定有雪。通往冰川的道路上,一定会先看到雪。

    遥遥地眺望着山巅上的雪山或者冰川。“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苍穹”“像一条壮丽的玉带飞舞在蓝天”……常见的如此形容雪山冰川的语句对我没有任何触动。过去知道的那些关于冰雪的词几乎都用不上了。什么玉树琼花,冰清玉洁,粉雕玉琢,千里冰封……都显得那么小气,那么不搭。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我觉得它无法形容。

    4

    缆车越爬越高。雪越来越多,在一块块石头上摆出各种造型。石头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码得整整齐齐,有的随意得像个诗人。厚厚薄薄的雪因势而覆,呈现出匪夷所思的韵律、层次和效果。我左扭右扭地拍照,本地的朋友指点着告诉我:那些褐色的树都是高山杜鹃,再过一个月就会大片盛开;而到了秋天的时候,这山更是华彩缤纷、美如锦缎……

    突然觉得恶心,想吐。中午吃得太多了。面对高原美食,我控制不住。我忍着,忍着,忍着,不再说话,也不敢拍照,只是默默对自己念叨:千万不能吐出来,不能,要坚持到山顶,不,最好坚持到山下……终于,山顶近在眼前,缆车进入停车区,速度慢下来。车门打开,坐在门口的人开始下车。

    我一口吐了出来。吐在了张晓风女士的脚下。她愣愣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功亏一篑。

    唉。

    5

    吐完了,也就好了。我漱完口,若无其事地去拍照。

    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白茫茫……白,这个字真好。想起仓央嘉措的那首情歌《在那东山顶上》,头两句便是:“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还有一个版本是把“白白”变做了“洁白”,让我觉得大煞风景。

    还是“白白”好。见素抱朴之至。而朴素之至的时候,往往生艳。这艳又岂是几个形容词可以比的?

    有几个时刻,我冒着据说会患上雪盲症的危险,偷偷摘下墨镜,看了看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但是我很快就重新戴上——必须要戴上墨镜,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上,眼睛需要墨镜。不然任谁的眼睛都受不了这白,这气势汹汹的,充满力度的,不怒自威的,不能亵渎的,白。

    是的,就是这样的白。

    6

    我在白白的雪地上慢慢地走着。雪很深,一踩一个深窝,把脚埋住。我把脚拔出,再踩……我知道我的脸上满是笑容,但是,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畏怯。

    畏怯这白。

    我,诸如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所有人,言欢语笑地踩在这沉默的白上,可这算是什么呢?

    我们是不配在这里的。我们应该在山脚下。那样比较好。

    又一阵剧烈的恶心涌来。我又吐了。对着一尘不染的冰川雪地,我吐了又吐,吐了又吐。一边吐我一边羞愧,一边羞愧我也一边惊诧:我怎么这么能吐?怎么有这么多东西可吐?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晕缆车不成?

    我看着脚下的雪地。现在可不能说这里是一尘不染了。我染了它。

    有经验的朋友在旁边安慰着,说我是高原反应。说有一年她和朋友们开车去西藏,过念青唐古拉山口的时候,身体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吐。哇哇地吐,吐得稀里哗啦。他们都以为是吃东西吃坏了。后来返程,又过这个山口,那个人还是这样吐。他们才明白,原来是高原反应。

    “身体太好的人和太坏的人上高原,都容易有反应。你是好的。”

    我笑。有时候,好的和坏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7

    再坐缆车返程。缆车缓缓向下,越往下我越舒服。离白色越来越远,越远我越舒服——那神圣的冰川,于我而言,原来只适合心向往之。身若至之,便如惩罚,抑或说是讽刺。

    到了山底,再坐观光车回酒店。山路十八弯,坐着坐着,我又吐了。于是,一车人等在那里,等我吐——有生以来,我从没有吐得那么干净过。等到我口中腹内再无一物,我站起身,又远远地眺望着达古冰川,忽然想到冰川上被我污染过的那片白地,心里无比安详和从容。一瞬间,我恍惚有些明白:为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会认为雪山有神。自是因为它的洁、它的净、它的高,恐怕也是因为它的沉默,它无边无际的沉默。这沉默里包含了多少东西啊:卑微的祈愿,辛酸的倾诉,孱弱的依靠,悲凉的投诚……这所有的一切,如我呕吐的秽物一般,都在它的怀抱里了。就最实际的动词意义而言,它也许做不了什么——更确切地说,它真的做不了什么。但是,它只要存在着,也便是有用。用最家常的说法,它就是我们年迈的母亲,坐在那里,等你回来。

    这就是大用。最大的大用。

    8

    算起来,在达古冰川、冰川上和冰川下,我居然吐了三次。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许多人往往会记住自己最风光的事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会记住自己狼狈不堪的时刻。似乎这才是人生的真相。似乎人生的真相,从来就是千疮百孔。而我似乎必须得记着这真相的存在,才能活得踏实。

    “最近的遥远”,这是达古冰川的主题宣传语。而我觉得,它其实也是最遥远的近。于风景而言,它固然是最近的遥远。于我个人的心得而言,它就是最遥远的近啊。

    看梨花,想其他

    梨花在九襄,九襄在汉源,汉源在雅安,雅安在四川。雅安,这个地名以前从未听说过,在我的视野里,这是一片沉默的地域。但是到了雅安才知道,原来在这片沉默的地域里,有许多名字一直都在我记忆里亮晶晶地闪耀着:安顺场,大渡河,大熊猫……

    那次笔会的日程里,梨花本来只是个附属项目。也就是从此地去往彼地时随眼一观的路边风景,是搭配主食的一道配菜。因我到得早,闲暇就比别的客人多了些,于是路过九襄歇脚的时候,便在一个茶馆停了足有小半日。那个茶馆周围漫山遍野全是梨花,于是,就看梨花。其实沿路已经看到梨花了,先是一株,两株,三株,然后是四五六七株……到了这里之后,梨花便蓦然成了一坡一坡。视线所及,全是梨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用梨花来描述大雪,可是用什么来描述梨花呢?用大雪吗?不,在这温煦的春光下,不适合用清冷的大雪。那就还用梨花自己来描述自己吧,只需把“忽如”改成“忽然”:“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梨花。豫北平原那么肥沃广袤,自然也生养得了这并不娇贵的梨树。但那样的土地被定格了几千年,几千年来,就种着玉米、小麦、棉花……这些和日常生计息息相关的物事,这些物事,意味的要么是粮食,要么是衣着,都是最实惠、最实在、最实用的生存必需。苹果树、杏树、桃树、梨树,这些果树偶尔也可见,却都算得上是奢侈——和衣饭相比,水果可不就是一种奢侈?而在九襄这里,这梨花,这香雪海一样的烂漫梨花,更成了对中原的土地而言难以想象的一种奢侈:大醉似的奢侈,狂欢似的奢侈,童年似的奢侈……这是奢侈中的奢侈,如最让人不管不顾的毫无理性的爱情。

    梨城,这是九襄的另一别名。因了这些梨树,九襄便春是花园,夏是林园,秋是果园,冬是庄园。而此时正是最肆意的花园季。于是房前,屋后,田野里,阡陌间,白锦素缎,玉树琼葩,梨花就这么开着。我在梨花中慢慢地走着。来看梨花的人不多,也不少,他们也是那么慢慢地走着,说着闲话,唱着歌儿,偶尔拍张照片,在某棵树下一站就是半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忽然绽放出一阵大笑……忽然,我再也不想按照日程往下走了。我想在这梨花里待下去,待下去,被她的纯净淹没,被她的缤纷淹没,被她的奢侈淹没,直至被她的凋零淹没,然后又被她的累累果实淹没——被她的整个儿生命历程淹没,然后在她的淹没中,像一朵梨花那样活着。

    这脆弱的梨花,温柔的梨花,稍纵即逝的梨花,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根基的花朵,如果不是能够结出果实,简直都没有盛开的理由——可是,她开得是多么美啊。她的脆弱、纯净、温柔和稍纵即逝是多么美啊。这些美,不就是她盛开的最强劲的理由吗?人这一辈子,除了去吃充饥的果实,不也应该这么看看花吗?甚至吃果实的最本质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好好地看看花吗?

    忽然想起年少时写的一篇文章:“……在路过某棵树下时,如果听到有清脆的鸟鸣,我就会驻足听它歌唱。如果看到土径旁有不知名的野花淡淡芬芳,我会俯身欣赏。有妇人推着婴儿车从我身边走过,我会使劲儿地嗅嗅空气里的奶香。每逢碰到热气腾腾的午餐车停在巷口,即使我不吃什么,也会上去看看番茄炒蛋那怡人的颜色。还会买一些精致的信纸放在抽屉里,却始终舍不得用它写信,只在上面写几句典雅的宋词。更甚的是,有时候车筐里被人掷进的广告单若是设计得好看,便也不忍丢弃,就让它在车筐里待上很久,任它像一朵花一样摇曳生姿。还曾骑车半天去看浅山上盛开的杏林,在麦田静坐许久看两个蛐蛐嬉戏,睹一只蚂蚁在草叶上散步的全程,淋着微雨看在河中旖旎的群鹅……”

    回想起来,这里面的细节几乎都是无用的事。二十年过去,我依然沉迷着这些无用的事:正走在路上,忽然觉得秋叶黄得极美,就抬起头,默默地看上好大一会儿;逼仄的小巷里,两边全是名目繁多的小吃,我便放慢脚步,一一地闻过去,倾听着每一种气味的叫喊;还有,少女装离我的年龄已经是万里之遥,可我还是会不时进到那些粉嫩的衣店里逛逛,有服务员来问,我就说:“给女儿看。”心里忖度——自己想看却说给女儿看,哪里来的女儿呢?自己就是自己的女儿啊。

    不禁微笑。看来这德行是一辈子改不了了,其实终究也没打算改。因为对我这样的人而言,这些没用的事,其实都很重要,顶重要,甚至最重要。就像这样的时刻,看梨花的时刻。

    吃梨,是好的。和吃梨相比,看梨花,对我是更重要的。所以,我这么久久地、静静地看着这些梨花。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在看梨花。这世界上所有那些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无关的美丽事物啊,她们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梨花。

    顺着湄江河的波流

    那天,船在湄江河上缓缓地行着。船下是碧波清流,两岸是峰林茶坡,不时有白色的黔式民居闪现出来。看到我们的船渐近,三三两两的乡民停下了手中的劳作,立在河边默默观看,神情既庄重又闲适。那一刻,我忽然想,年年岁岁河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湄潭这个翠润的域名上,除了土地,还有什么事物能和这湄江河的河水一样长久呢?如果有的话,也许只有湄潭的那些民歌了吧。

    第一次听说湄潭民歌,是从湄潭作家肖勤口中。作为东道主,她嘴巴不停地向我们历数湄潭的宝贝:茅贡米,湄窖酒,翠芽茶……说起采茶时人们唱的民歌,她引了几句歌词,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其一《糠兜跳到米兜来》:“太阳落坡又落崖,丈夫赶场不回来。但愿丈夫摔崖死,糠兜跳到米兜来。”其二《不要死我的野男人》:“凉风绕绕天要暗,老鸹叫唤要死人。要死就死我的毛老公,不要死我的野男人。”毛老公,即亲老公,也是丈夫。即便肖勤解释说这种歌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包办婚姻女人没地位、和老公没感情、被老公欺凌才会有此怨毒之言,但是,如此赤裸裸地诅咒丈夫,这也实在是够狠。当然,也实在是直率得可爱。可爱的程度可与陕北民歌《兰花花》里的某个段落相媲美:“兰花花我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你要死来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

    湄潭几天逛下来,才知道还有更狠的。如《生要连来死要连》:“生要连来死要连,不怕雷打火烧天。火烧芭蕉心不死,阳间打死阴间玩。”又如《生一堆来死一堆》:“昨晚和哥住一堆,今天有人说是非。咬儿咬女任他咬,生一堆来死一堆。”“咬儿咬女”这个句子把我吓坏了,以为要拿儿女拼命,有多少灭多少。后来听肖勤解释说“咬”是诽谤之意,“生一堆来死一堆”的意思就是说要生死在一起,才稍微释然。

    有多狠就有多爱,有多爱就有多柔。所以就有了这些甜蜜的比喻:“哥喜欢来妹喜欢,哥妹年纪是一般。妹是金鸡才开口,哥是小马才配鞍。”又有如此绵绵的询问:“月出东山明又明,情哥坐在斑竹林。学声猫叫来通信,要妹出来吐真情。”且有了这样软软的应答:“金竹篾条打提兜,提兜好打口难收。哥要情妹说实话,叫妹怎么不害羞……”还有如此坏坏的调子:“妹子生得嫩又娇,胸前鼓起两个包。哪天落到我的手,只见肿来不见消。”

    如此宽阔的世界,当然不仅是男女情爱,还有单纯优美的抒情。如《半夜起来望小星》:“半夜起来望小星,小星还在半天云。小星还在云中走,哥们还在路上行。”《恐防青苔顺水来》:“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起青苔。心想捧口凉水吃,恐防青苔顺水来。”还有如《栽葱要栽四季葱》般简洁的俗理:“栽葱要栽四季葱,栽花要栽月月红。四季葱来不怕冷,月月红花过得冬。”更有如《人别世间永不还》般的苍凉感叹:“人道老年一天天,好比日头落西山,日落西山明东起,人别世间永不还。”

    后来得了一本《湄潭县民间歌谣、谚语集》,1989年出版,隶属于《中国民间歌谣谚语集成》书系里的“贵州卷”,我最先看的是书后所附的湄潭民间歌手小传。我是多么喜欢如此风格的简介啊,文理虽然不尽通顺,其中的赞美却充满诚意:“张福清,男,1923年生,不识字,洗马乡老水泉村民组农民,能唱上百首山歌,是村里远近闻名的闹师。”春夏时节,湄潭的农民在田间坡头干活儿的时候习惯请人打锣鼓唱山歌用来鼓劲,打鼓唱歌的人,就是闹师。还有这个:“黄大军,男,1933年生。黄是道教的掌坛师,讲民间故事能手,也是着名的花灯手,是本地车车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选。唱花灯和山歌更是见籽打籽,即兴创作,并会对歌。”该是多么英俊的男人,才会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选?该是多么智慧的歌者,才会见籽打籽,即兴创作?

    集子分了好几辑。除了劳动生产、男女情爱,以及用在婚礼、建房、丧葬等仪式上的民歌,还有一辑是“时政歌谣”。当头一首是《清清流水一满沟》:“妹家当门一条沟,十多年来无人修。政府领导修水利,清清流水一满沟”。还有《毛主席指示合作化》:“毛主席指示合作化,天下农民笑哈哈。贫农带头朝前走,中农随后也跟他。”再往后就是《责任制来好处多》:“责任制来好处多,不计工分不啰唆。出工不用干部喊,责任田里各做各。”歌颂合作化之后又歌颂责任制,对比得有趣。也有批评的,如《在斗大队当权派》:“那边开会站排排,在斗大队当权派。心想说句公道话,又说我是保皇派。”还有针对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时期“共产主义大食堂”的《一进食堂门》:“一进食堂门,稀饭几大盆。边边起波浪,中间淹死人。”还有那些几乎可以读出跳皮筋般节奏感的儿歌,如《一朵红花红又红》:“一朵红花红又红,刘胡兰姐姐真英雄。过去是个穷孩子,现在是个女英雄。乒乒叉!”又如《一把抓住周扒皮》:“周扒皮,五十一,深更半夜去学鸡。小朋友,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乒乒叉!”

    而最年轻的时政民歌,自然当属《十谢共产党》。这是兴隆镇龙凤村田家沟农民自编自演的花灯戏,在湄潭广为传唱,几乎人尽皆知。在田家沟的那个夜晚,就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我看着舞台上的乡民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唱着《十谢共产党》:

    “一谢共产党,翻身把你想,以前我们做牛马,现在人人把家当。二谢共产党,吃饭把你想,以前忍饥又挨饿,现在温饱奔小康。三谢共产党,穿衣把你想,以前穿的蓑草衣,现在毛料新时装……六谢共产党,照明把你想,以前照的桐油灯,现在电灯亮堂堂……八谢共产党,看病把你想,以前有病无钱医,现在医药能报账……十谢共产党,养老把你想,以前抚儿来防老,现在丢心政府养……”丢心,湄潭方言,放心之意。

    他们淳朴到近乎笨拙的表演让我莫名难过,几欲坠泪。说实话,无论新旧还是褒贬,这些时政民歌我都不喜欢。在我的心目中,这些都是伪民歌,都是“丢心”的民歌——把心丢了的民歌。一直觉得真正的民歌不应该有政治的影子,它应该是生活于土地最根部的人们在吟唱劳动,吟唱情爱,吟唱天气,吟唱岁月,吟唱人生,它应该如这湄江河一样,是一泓清水,政治的介入仿佛是一股异流,让它的成分和气味变得可疑……但是,且慢,难道政治不是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吗?我怎么可以用自己单薄狭隘的喜好来做框定呢?——《诗经》中的“风雅颂”,“风”,就是民间歌谣;“颂”,套用当下的词语,应当就是所谓的主旋律。“风”漫漫而行,至四野八荒,凭什么就不能刮到“颂”呢?把“颂”从“风”里剔除干净,“风”难道就是最纯粹的“风”了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矫情吗?

    所以,还是让这些民歌就这样存在吧。哪怕它们真是所谓的伪民歌,也是这里的人经历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历史,与其他民歌参差交杂在一起,成为印证。正如集子的序言里所说:“……反映了解放以来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原貌,是难得的社会风情化石。”

    风行水上,风声猎猎。船行河上,河水无声。肖勤介绍说,湄江河属长江流域乌江水系,发源于遵义市绥阳县的小关乡山羊口,全长151.7公里,自北向南几乎流经了湄潭县全境,是湄潭的母亲河——至柔至刚的河流,是大地上一切生灵的母亲,也是这些湄潭民歌的母亲。这些湄潭民歌顺着湄江河的波流,已经唱了不知多少年,更不知还将被唱多少年……渐渐地,似乎有粗粝劲道的吟唱飘至耳中:“你一声来我一声,好比先生教学生。先生教学皆有本,山歌无本句句真。”

    我微笑。山歌怎么会无本呢?山歌有本。本就是世道。世道过处,秋波有痕。那痕就是这些民歌啊。那么世道的“道”又是什么呢?我家表哥是个老师,他曾如此对我说:“‘道’也就是真理,在天地间默然运行。”

    大理日记

    2012年7月7日

    应H之约,来到楚雄,今天上午终于在楚雄讲完课,坐公交车,便去向大理。从楚雄到大理,司机说两个半小时。一点四十出发,果然过了两个小时零二十分便到了。加上途中休息的十分钟,一丝不错。这在中国,算是难以置信的准时了吧。

    很久没有坐过长途公共汽车了,感觉很好。虽然空气照例不清爽,玻璃照例不干净,人员照例很杂。似乎都有些可疑,但是坐下来之后,很快也就觉得很踏实、很亲切了。开始坐错了座位,以为是随便坐的。后来一个女孩很客气地问:“请问你是几号座?”我是一号。一号紧挨着司机后面,没有空间放我的箱子。那女孩正好在我的身后,我便问那女孩可否行个方便,她笑嘻嘻地说:“放我这里吧。”

    邻座一个中年男子,很矜持,带着一个孩子。男孩,调皮,总想动我头顶的空调孔,父亲斥责着他,又给他拿东西吃……回头望望,穿着不同服饰的男孩和女孩染着发,拿着手机,发着短信,或者玩着游戏。这是一个陌生人的世界。我也是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真是喜欢这样做陌生人的感觉。

    进入大理境内,先过下关,看见一个巨大的石碑立在一个丁字口,上面是四个字:“下关听风”。N打电话说已经到站等我。车一到站,我仿佛就看见了他。可是一下车,却找不到了。但他很快出现。我上了他的车,两人相见,有些陌生,但也很亲切。他告诉我“下关听风”算是大理的一景,只是这一景也只能听听而已。

    还有两个人陪着,一个姓赵,一个姓段。赵女段男,都是N的手下。刚开始我有些过意不去,后来便明白:N是对的,赵可以服务我,段可以服务他。毕竟他是领导。另外,我和他一男一女,多两个人避嫌也好。

    在大理古城吃的饭,有两道菜很特别。“见手青”,一种蘑菇,见到手就变青了。“火烧生皮”,我问他们“谁的皮”——是猪的皮。他们都笑得不行。茶是烤茶。

    大理古城,古色古香。真是太好了。真想在这里住几夜啊,静静地待一待。

    于是决定改签机票。给H打了电话,请他改签。我要在大理待一待,一定要待一待。在苍山下,在洱海边,在古城里,我要待一待。

    夜宿大理学院。N说过两天安排我住大理古城。进了大理学院才知道这里也是一景,叫“学海看帆”——可以看洱海的帆。

    从学院宾馆的窗户向外看,正好可以看到洱海。洱海非常之美,简直是美极了。

    7月8日

    开始了在大理的旅程。早上N说要带我去吃饭,到了餐厅看到还有他母亲、岳母和他太太。他说他刚把岳母接来,要带她们一起去玩。当然好。我没意见。只是我像个外人了。不过,我本来也就是个外人。

    沿着洱海走。洱海水波浩渺——据说之前更浩渺,但我只能享受这样的浩渺了。阔大的水面映着风云变幻的天空,真是漂亮啊。真是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海——其实也就是湖,是个淡水湖。看着不大,但开车也要走那么久,就知道了它的大。因了它的大,所有的一切都小了,除了苍山。看来洱海和苍山,真的是名不虚传的一对呢。

    一路都是白族民居,白色的墙上绘着靛蓝色的图案,很是洁净清爽。

    路过小普陀,稍作停留。小普陀,洱海中一个很小很小的岛,小到也就是只能容纳一座庙。看着真是奇特。一根纤绳拉着一只小船,渡着来往的人。我握着那根绳子,拍了照片。

    小普陀前有个摊位,一个中年男人在卖虾饼。炸着各样的吃食,闻着就香。一个小女孩,眼神干净地看着我。这样眼神的人,在这里非常多。

    目所能及的一切——水果、花、树,没有一样不漂亮。

    杨丽萍的家,在双廊。吃过午饭后,去了双廊——他们每顿饭都要吃生皮。N说,以前他们吃生皮,在杀猪前两个月,都要喂猪吃一种药,要杀死猪皮里的某种细菌。猪吃,人也吃。猪吃两粒,人吃一粒。这真是不容易地相会。为了一顿饭,要做这么多准备。

    说是生皮,其实不生。是用火烧过的。正宗的要用稻草烧,烧得生皮嫩香。如果用炭火,很容易就把生皮烧老了。

    杨丽萍的家,是个别墅,据说花了千万元。在后墙上,有她名字的英文标识。双廊有一些民营客栈,外面的小广告都是英文,这里的风尚已经很洋气了。

    在双廊拍了不少照片。买了一双手工做的布鞋,这样的时代,居然还有手工做的布鞋,这真是太好了,太亲切了。回去的路上,又停了几次,拍照片。

    在路上发现云南的车牌号都是云字打头。云字打头,这多好。有云,一切都好了,都诗意了。就让所有的车,都跟着云走。慢慢地,跟着云走。

    又想,云南,其实不是云南,是在云中。这里的云朵很低,低得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让我脚踩祥云。这里云朵也很大,很亲近。仿佛我在天堂的母亲,就在云朵里,默默地看着我。

    还有这些地名:打云、彩云——这都是云南的地名。这里的人,和云相依为命。

    7月9日

    昨夜一夜雨,清晨是雨声敲醒了我。醒来还是雨。一直下着,看样子不会停。

    九点,退房,N在楼下等着。他说今晚上我要住古城了。

    下雨,不能上苍山了。于是去蝴蝶泉。蝴蝶泉还是很美的,不过,这样美的地方,在大理比比皆是。大理,真的太丰富了。

    从蝴蝶泉出来,去周城,买扎染布。我喜欢扎染布,尤其是蓝色的那种,太经典了。挑了个花色,扯了六米,打算回去做衣服穿。又买了两个民族风的包,还有一件很便宜的外搭。都是N给我买的,他说是东道主的礼物。

    午饭后,去喜洲。喜洲严家院,也很不错。N说闹过鬼。说以前这些院子是让人住的,晚上可以听到女人的哭声,还有女人上楼的声音……

    村头那棵大青树,太神奇了,太大了。树上一年四季都有很多鹭鸶鸟。

    仿佛有神灵。

    N说要陪我一起吃晚饭,我拒绝了。他们够累了,我赶快入住古城,他们也好休息。N明天还有公干。

    入住古城,兰林阁酒店,后门就是洋人街,相当美。太好了。

    他们走了,我便一个人。逛街,到了北门返回。途中去了一个教堂,教堂里空无一人,我坐了一会儿,潸然泪下。

    到今天为止,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大理古城了,但感觉仍然非常好。虽然也说不出怎么好,但就是感觉好。古城的很多地方都已经很时尚了,但还是有很古朴的东西在。那些时尚的东西都不怎么打动我,打动我的是那些古朴的东西,哪怕是假古朴,只有个古朴的皮儿在。

    苍山的水最后要流到洱海里去,中途要路过古城。这是多么美的路过啊。店铺里的人都把啤酒什么的泡在水里。水很清澈,人很安详。节奏就那么很自然地慢了下来。人们的眼神都是宁静的,涣散的,清爽的。

    我对一个陌生的女孩赞叹:生活在这里真是好啊。

    她淡定道:是呀。

    想写个小说,叫《在大理》。发挥我的想象力,写一个这样的小说吧。

    ——在大理。

    逛了一会儿,回到酒店,去西餐厅喝了咖啡。明天接着逛。

    一定要把古城走遍。

    7月10日

    上午上网处理单位的公干,然后吃饭,洗澡,十点出门,开始逛古城。也不过是在复兴街上。逛过五华门,到南门,返回。买了一堆东西。买东西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人真是亲切呀。在五华门那里买包,那个女人很温和地微笑着,说:“妹妹呀,没关系,不买没关系。碰见就是有缘分。你觉得贵也没关系,你喜欢低些,我喜欢高些,我们商量着,好不好?”在一个批发店,那个女孩也是细声细气地说:“看看没关系。我们是批发店,都给你最低价,放心好了。这个很适合你的,要不要带一个?”在一个扎染店,那个上年纪的老板更是和蔼可掬地说:“给你优惠,最优惠。你真会买。四十,就好了。不要太小气呀。好了,就这样吧,带朋友过来呀,不要忘了叔叔呀。”

    真是平和温暖的人呀。萍水相逢,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吗?

    在一个名叫“老兵”的创意文化衫店里,碰到了很个性的店主,太可爱了他。和他聊了两个多小时,上网看了他拍的许多照片,买了他两件文化衫。

    这个人,有意思。他是特种兵,退伍。立过三等功、二等功,还入了党。后来因为某件事情刺激,退伍后自由职业。爱人和孩子在楚雄,他一个人生活在大理,开店。他的衣服不讲价。谁要是说他的东西好是好,就是太贵了,他就回敬:“棉布很便宜嘛,你去买棉布嘛。”要么就说:“棉花更便宜,你去拿棉花直接粘到身上就好了。”

    谈部队,他说:“部队的存在很有必要。部队的体制也应该那样。我不过做出了我的选择。”

    谈现在的社会,他说:“已经进步很多了。”

    谈共产党,他说:“也很不容易。高层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昏庸,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高层都有自己的考虑。而这些考虑又不能对全国人民讲。”

    谈自己的生活,他说:“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从部队退伍那一天起,我就想好了。选择了,就没有什么后悔的。人生就是选择,我要做的就是面对自己的选择。有些钱,不是我该赚的;有些福,不是我该享的。我想要的,就是现在的生活。所以我愿意为此割舍别的,甘愿为此付出。”

    他应该是六八、六九的吧,头发却白了,我开玩笑问他是否染过,他笑:“花了两万呢。”

    喝了他一杯咖啡。

    他说他常开车去自驾游,店门一关,就走了。有时候和朋友,有时候就自己。他常常为拍一张照片等半个小时。还说赵薇曾来到他的店,问他签名是否可以打折,他笑:“我不需要你的签名。你的签名对我没意义。”

    7月11日

    和N去宾川,上鸡足山。是坐索道上的山顶,云雾很大,但在云雾的空当里也能看得出是个很秀美的山。在山顶逛过,听N说了句什么,我便自顾自去拍照,只记得他说要和我一起走下山的,便寻着下山的路走去,想着走着走着便会汇合。谁知走错了,走到了索道站。于是又上了一截子山找到下山的路,继续往下走,走了好一会儿了,手机响,N打电话过来,说要在山顶吃饭,菜都点好了。我实在怕再爬山,就说你们吃,我自己下山,N不答应,居然下来接我。我只好回头,重新爬山。爬啊爬啊,在快到山顶的时候看见了N。两人相视而笑。

    或许是爬累了,觉得山顶的饭非常好吃。

    然后下山,司机段师傅坐索道下山,我和N走下去,又看了几个景点:迦叶殿,慧灯庵,等等。还看到了一扇大石门,叫华首门,其实是女性生殖器,据说弥勒佛将来就会从那里降生,迦叶尊者在那里会当接生婆。

    午饭吃了怒江挑手鱼,很好吃。我吃了五条。虽然鱼不大,但五条说出去也算是吃货的水平了。回去的路上,N唱了很多民歌,他的嗓子真是嘹亮啊,在车里显得尤其嘹亮。都是情歌。很动人。其中有两首是这样的:“我想你想你真想你,请个画匠来画你;一画画在被窝上,一盖被窝二盖你。”“两个姑娘一样高,头发辫子打齐腰。你的辫子我不要,小脸侧回来哥瞧瞧。”还有一首是和婚外情有关的:“放羊莫放花腰羊,贪花莫贪娃娃娘。半夜三更娃娃叫,左搂娃娃右搂郎。”——非常老实的民歌,老实得让我觉出一种莫名的悲伤。

    唱完后N问我是否有爱情故事,要我把故事讲给他听,我说我没有,他说他也没有。我说:“那我们一起努力一年,明年见面的时候互相爆料。”

    只能这样开玩笑了。

    回到古城,又逛了西门。至此,古城四个门,我全走过了。想买的东西也都买了。花了一千多块钱。也真是够能买的。

    晚上继续处理单位的公干,又读了邮件,睡觉。明天要上苍山了。

    7月12日

    上苍山。九点苍山索道才开,吃过早饭,到苍山时,刚刚九点半,但索道排队的人已经很多了。N说,索道不是每天都开,要看情况,可能是好几天没有开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盛况。

    这个索道分为前山和后山两段,在前山天气还是好的,清清明明。但到了后山就云雾缥缈起来,然后,风逐渐大,我们在缆车里晃来晃去,有些小惊恐。等下了缆车,开始游逛时,已经细雨唰唰。到了一个名叫洗马潭的地方,能见度就更低,简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走了一会儿,喇叭里就说,索道马上要关闭,要清场,要游客赶快返回。

    于是返回。回去的路上又贪图拍几张照片,结果跑得气喘吁吁——我终于会使用相机的微距功能了,现在拍得显然是越来越好了。N连连说:就怕天气不好,结果还是不好,真是运气不好。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四千多米的山峰呢,哪里会常是好天气。天气就该这么不可测才对——天威不可测也,这就是天威。而且,事实上,这样的天气也不能说不好。各种各样的天气如各种各样的人,各有各的好。反正对我来说,各种各样的天气我都喜欢。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都是自然所赐,都有不可代替的美感。

    午饭过后,去崇圣寺看三塔,果然好看。又一路上去,看了七个殿庙。下山四点多,去N家喝茶,吃饭。我原说不去的,他断然道:“听我的安排。”

    吃过饭,N又陪我在大理学院逛了逛,我便告辞,N把我送回到古城,我顺着红龙井下去。红龙井太热闹了,到处都是酒吧,都是唱歌的人,还有很多外国人,洋人街上没什么洋人,这里倒像是名副其实的洋人街……初看是好的,再一看就觉得不那么好了。

    到了五华门,找到老兵,又聊了一会儿,看了看他的照片,拷贝了一些。又看了他的影集。他真是个蛮爽快的人。和他分手时,他只是微笑挥手——他这样一个人,也看了太多的人来人往,虽然很性情,恐怕也很冷酷;很豪爽,恐怕也很自私吧。

    一定的。

    随便散步,看到一处院子门口张贴小广告:整个儿院子年租三万,那每个月也不过两千五。真是不贵啊——贵不贵,要看心情。对于不喜欢大理的人来说,再便宜也是贵。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再贵一些也是不贵。

    回到酒店,睡下。明天,要离开大理了。

    大理很好。大理真好。但是,我想,可能也就这一次了。以后很可能不会这么尽情地在大理待了。

    大理是这么好,可能也不能完全留住我的心。我的心,是多么可怕的心啊。

    在云里喝茶

    1

    2012年4月9日,我来到云南。

    已经是第三次到云南了。

    我知道

    这个地方

    离神很近

    很近,很近

    所以,干净。

    所以,来到这里

    我要

    深深呼吸

    大声歌唱

    我要

    身体清洁

    眼睛明亮。

    我要

    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

    婴儿。

    这首诗名字叫《写给云南的信》。作者是我。是我2009年第一次到云南的时候写的。我已经久不写诗,但是来到云南之后,却控制不住。

    来到云南,控制不住的事情有很多。常常控制不住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控制不住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控制不住的,心就安静了下来。

    多么好的控制不住啊。因为在云南的这种控制不住,我便像上了瘾一样,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来云南的机会:第一次来的是腾冲,第二次来的是昭通。这次是第三次,来的是西双版纳,参加的是六大茶山公司的活动。

    西双版纳,朋友Z仗着自己的好才情,如此妙笔生花地解析:“有些词是神奇的,比如,西双版纳,在汉语中,这个词读作西——双——版纳,光滑的拖音后,版纳二字干脆利落地弹跳出来,这时,你有一种快感,你可以感到四个音节之间舞步般花巧流利的节奏。”他说当年他去西双版纳的时候,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因为“西双版纳,这个词像一对优美的括号,把人从逻辑严密的正文中分隔出来,似乎生活暂时停顿,趁着沉吟无语的停顿,你当然可以不回信,不打电话。正如你上班迟到是因为出了车祸,没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会责怪你,毕竟车祸不是天天有的,西双版纳也不是想去就去的”。

    西双版纳不是想去就去的。对这话我无比认可。鉴于Z已经以那样的俏皮风情来解析了西双版纳,我只好以自己的笨拙无趣来如此解析六大茶山。六大茶山,这名字起得真好。乍一听还以为是六座山集成的股份,后来才明白只是一个茶叶公司的名字。标志就是一个变体的山字,山的三道竖,每一道都是一片茶叶。在三道竖之间,也都有一片茶叶。云南人简称“六山”。

    看行程。10日参加六大茶山10周年庆典,晚上参加六大茶山原生态歌舞晚会。11日参观六大茶山茶业有限公司生产基地,压制630克特制纪念茶品。12日上贺开,观看万亩古茶山、千年古茶树,夜晚搭旅行帐篷,住在茶山中……

    住在茶山中?这是我第一次。

    2

    必须承认,让我控制不住的地方,绝不仅仅是云南。西藏、青海、新疆、宁夏……这些地方都是我的热爱。当我对云南的朋友诉说我对西藏的迷恋时,他嘲笑我,说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更正说:我还真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喜新,但不厌旧。不过,话说回来,虽不厌旧,却也实在是太喜新了。最近这些年,只要能脱身,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兴致勃勃地离开我日常生活之所,奔向国内国外的各个地方。那个地方若是好,那自然是好,若是不好也不会扫了我的兴致。哪怕待在异地的宾馆里,对我来说也有别样的意趣。

    似乎是有些变态了。但我真的无法表明我多么喜欢旅游带给我的那种异地感和我身处异地时的那种陌生感——不,绝不仅仅是因为旅游的本质是地理意义上的艳遇。Z曾经如此清晰地指认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如我之类的“异乡爱好者”的本质:“每当我们来到异乡时,我们就自动进入了一个节日,日常的真实的生活沉入水底,想象和激情浮上水面,像荡漾的梦。经过经验的自动筛选,留下来的必然适于入梦。”

    梦,这个词用在此处,真是恰如其分。而我在自己身上探究出来的热爱异乡的缘由,也和这个字有着深深的契合。细细想来,也许,我是想用身处异乡的形式来告诉自己:人生是一场大梦,人人都是游客,没有任何例外。只是平日在世俗中,对此不甚明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句词,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不对。对于太多忙忙碌碌的人来说,正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才不贪欢,而是苦做、苦挣、苦煎熬,争名争利,比这比那……贪是多的,欢有几分?

    到了异地,到了西双版纳这样锦绣的异地,或者不是这么锦绣的异地,而是哪怕很粗鄙的一个地方,对我而言,那种清醒感和自省感就是在强调或者复述另一种真理:对于这个世界,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是一个客。

    ——原本就是客,只是,没有比当一名游客更能印证这一点的了。这让我再回到日常生活中时,不会对世俗的一切欲望那么沉迷,那么不自知。我会告诉自己:你是客,只是客而已。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喧闹拥挤的餐厅,去招待那些热诚的饕餮的永不满足的欲望。

    3

    既然是茶叶公司的活动,这一路行程自然就都离不开茶。自到酒店开始,10周年庆典晚会上喝着茶,酒店的茶杯盘里放着茶,礼品袋里的T恤衫上印着茶,吃饭的农家餐馆旁边就种着台地茶,参加第四届“勐海茶王节”,在节会上又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茶……名副其实地与茶相伴,一路茶香。

    一路走来,最有意思的,是在普洱茶厂压制茶饼。待我手忙脚乱地将整个程序进行完之后,就开始忙着拍照,拍别人,也让别人拍自己:拿着茶饼作态要吃,把茶饼放在脸边和自己的脸比圆装可爱,又拍同行者脸红脖子粗地包装茶饼的丑态,嘲笑他们居然妄想也包出样板饼那样十六个优美匀称的褶子……

    热闹了好大一会儿,才逐渐安静下来。安静是因为茶。这茶厂,是茶的聚集地、茶的城市。茶们汇合在这里,却不会堵车。它们是沉默的、无语的,它们只用沉默的无声的芬芳来说话。如在茶厂工作的那些人一样,只用他们沉默的劳动来说话。

    “你在茶厂工作,整天和茶做伴,多幸福啊。”有同行者对一个女工如此说。

    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工笑了笑,没有回答。

    突然,我想问这个同行者:这幸福给你,你要吗?

    当然,我没问。因为我断定:他不会要。作为一个喝茶的游客,他在替女工发出感叹的时候,从没有设想过自己会坐到那个“幸福”的位置上去——有太多的人和他一样,习惯于这种粗暴的廉价的抒情。有多少人能如Z所认识到的那样:“……他们隐秘的、微微颤动的感觉,他们的忧患、痛苦、欢乐和希望,他们在生活中仓皇狂奔的喘息和汗水,这一切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知和表达。”

    作为一个游客,最合适的方式,也许只有沉默。用沉默致敬,用沉默尊重。哪怕在面对自己略有所知的事物时——对普洱,我当然也是略有所知的。但也只能说是略有所知:

    它分生潽和熟潽,生潽自然发酵,熟潽人工催熟,生潽能刮油,熟潽能养胃;它是“能喝的古董”,越陈越香,它降脂,降压,防癌,美容,醒酒,利尿……几乎就是一味十全十美的药。

    但在这里,在这普洱茶的故乡,面对着这么多普洱茶和普洱人,我不发一言。我知道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我知道我只能沉默。我能做的只有倾听,倾听人们对普洱如此解析:

    “当然,当你遇到陈年普洱茶、上百年的普洱茶,像龙马同庆之类的普洱茶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敬畏,它经过了一百年的时间的凝敛或历练,已经不是你的什么红颜知己,而是你的老祖母,靠近它,当是一种古老的返乡,一次魂归。

    “普洱茶是一种可以跟时间赛跑的茶,同样,普洱茶文化就应该是一种坚韧的、绵长的、可以和时间互生互动的文化。它应该是永远向后跑的,它不是那种奔向前方、拥抱世界的文化,而是一种要敢于向后看并回到过去的一种文化。而作为一种可以回到过去的文化,就是柔软的、古典的、神秘的,甚至是人类生命的敌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普洱茶的生命却可以让人感觉到是永无止境的,它总是与人的前进方向相反,仿佛总想把人带回到生命出发的地方,把人留在美轮美奂的大自然的怀中。飞鸟不动,普洱茶不动。

    “普洱茶与其他茶品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是一种可以直抵你内心,让你温暖的茶,是一种有记忆的茶。很多茶叶不可能做到跟时间赛跑,而普洱茶却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说它是有记忆的茶,它是一种内香凝聚的茶。”

    ……

    听听就够了。能听懂就很幸福了。懵懵懂懂的幸福中,忽然想起一个段子。川剧里有一个老演员问他的徒弟:世界上最好的杀人方式是什么?徒弟说用砖头,师傅摇摇头;徒弟说用钢刀,师傅又摇摇头;徒弟说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杀人了,师傅说:用心杀人。

    在云南,是用云杀人,用花杀人,用牛肝菌杀人,用松茸杀人……用普洱茶杀人。

    4

    天南海北的朋友都有,于是我喝茶的口味便也杂。对于茶,我是不甚讲究的。草木之香,怎么喝都是好的。喝茶的时候,我喜欢翻翻《菜根谭》,有许多句子唇齿留香,便当念经似的念。

    “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功夫。”

    “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时讨个把柄;闹中要取静,须先从静里立个根基。”

    ——这说的是静的真义。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能暗长;为恶不见其损,如庭前春雪,势必潜消。”

    ——这说的是善恶之理。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这是“常”的哲学。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忙处不乱性,须闲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情看得破。”

    ——这些对人生的悟透,只有让我无语。

    虽然常常不离“静”“本来”之类的词,但总的来说,我觉得《菜根谭》是俗气的,因为菜的实用。茶呢?茶当然也是实用的。但终归是处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最末,不如菜那么顶饥挨饿的实用,终归多出了一些仙气儿来。于是《菜根谭》配着茶读,似乎更有味道一些。

    好吧,我承认,在读《菜根谭》时,我是把它改了名字的,就叫《茶根谭》。

    5

    茶也是有根的。在我的想象中,矮矮的小小的茶树的根,一定不会有多大吧。当然,我说的是台地茶。如果说是古树茶,那茶根自然就会硕大无比。而所谓的古茶树,我从来也都不曾一见。

    但是,这次,开眼了。在贺开,不仅见了,还见得漫山遍野。

    多么漂亮的树,多么古老的树,仿佛长了千层万层的皮肤。然而又是多么年轻的树,每棵树上都长着新得不能再新的芽叶儿。是多么低调的树,静默的树,沉着的树,然而又是多么张扬的树,蓬勃的树,飘逸的树……清香随着风,一阵阵地把我湮没。

    对这些树,我充满了敬畏。仿佛每棵树上,都住着一个神灵。

    贺开古茶山,接待方的资料上介绍:“贺开古茶山位于勐海县东南部,怒江山脉南延余脉部,北连着名古茶山南糯山茶区,东邻拉达勐水库,西面俯望勐混坝子,是西双版纳州迄今保存较好、连片面积最大的古老茶山之一。古茶山包括勐混镇贺开、曼蚌两个村委会七个寨。海拔1400米-1700米之间。山峦连绵,沟谷纵横,气候温暖,日照充足,雨量丰沛,土地肥沃……绝大多数茶树都在数百年上千年,茶树上多寄生兰科植物,还有螃蟹脚。管理上不施任何化肥和农药,仅除去茶园中的高草。由于以上的先天条件,所以使贺开茶的条索较长,汤色金黄明亮,稍苦涩,涩显于苦,苦化甘较快,涩稍长,汤质饱满,山野气韵较强,杯底香明显且较持久……”

    作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对于很多资料我都兴味索然,用过即弃。但这张薄薄的纸我却小心地折好,存放在笔记本里。按照标准的公文范式,它的问题挺多:文理不够通,逻辑不够顺,比如“茶树上多寄生兰科植物,还有螃蟹脚”一句,显然多余且突兀;而有些过于专业的词汇还会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比如“条索较长”“苦化甘较快”。但是,我喜欢的还真就是这些地方。这些似乎啰唆、烦琐、生僻的地方,有着令我着迷又难以言喻的动人气息。是因为茶的关系吗?

    我们吃晚饭的这个村寨,叫作曼竜。

    茶树下,在古村的吊脚楼里,在火塘旁边,我们吃“剁生”——把生牛肉剁成肉酱,吃最原生态的猪肉,吃白嫩的豆腐,喝清醇的米酒。天黑下来,昏暗的灯妩媚地亮了起来,我们的身影长长地印在斑驳的墙上。酒喝了几巡,那些民间歌手开始唱那些我们听不懂的歌,然后,一帮男女,扯成一个圆圈跳舞……

    心中难过。忽然觉得:自己的前生,一定是一个少数民族。藏族、蒙古族、彝族,或者就是傣族,或者眼前的拉祜族。我一定是属于这些少数民族的,一定。

    饭后,去一个宽展展的场地,似乎是村委会之类的地方,我们参加篝火晚会。原来的主题似乎是我们和村民联欢,但村民们都不肯加入我们的队伍,他们只是看着我们表演,看着看着,他们之间会意地相视微笑。只有我们表演着,这情形似乎是有些奇怪——可难道不是最正常的吗?我们是这里的游客,是来看这里的,但是,对这里而言,我们就是异数,我们就是唐突的冒犯者,就是应该被看的啊。

    好吧,那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当演员吧。

    这个晚上,在篝火边,我用我的卡片机,拍下了一颗明亮而又简单至极的星星。就在这个晚上,我要在这颗星星的照耀下睡觉。没错,这一天,就是12日。我们要夜宿古茶山。

    6

    在茶山上、茶树下,一溜帐篷很快扎下,每人一顶。女人的帐篷在中间,男人的帐篷在外围。我钻进了帐篷。现在,我没有任何灯光。自有生以来——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最严重的时间概括词——在夜晚,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光,人工的光:灯光、蜡烛光、手电光……夜晚,总是需要光的。

    而在这个夜晚,我没有了这些光。连手机和相机的电都已经耗尽,被下山的人拿去充电。

    在帐篷中,铺开睡袋,躺下。听着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闲话,有几个男生还唱起了歌——男生,我忍不住要用这样矫情的称呼,因为此时,这个称呼一点儿也不矫情。席地而睡,在这最原始的大山里,上边是星空,身边是茶树,男女之间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可不就是男生女生吗?

    不知何时,歌声停息,鼾声响起。我是讨厌鼾声的,但此刻,我却觉得这些鼾声是这么可爱——说到底,大自然中,最不了解的是同类,最了解的还是同类。人最防备的是同类,最亲近的也是同类。正因如此,这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在此时才让我觉得温暖。大自然已经够安静了,需要鼾声制造出来的声响来补充点儿空旷。此时,这些鼾声动听得如同小夜曲,当然,是无主题伴奏的那种。

    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能肯定的是,一定是夜晚。鼾声稍有停息,不知名的虫儿嘤嘤而唱。我拉开帐篷的拉链,看着外面。外面一点儿也不黑,尽是光。是深深的、浅浅的、浓浓的、淡淡的青光。是的,我说的一点儿也不矛盾,有树的地方,那青光深且浓,无树的地方,那青光浅且淡。就是这样。

    也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青。不过只有这一样已经够神奇了。它有多少个层次啊,有多少个模样啊,有多少个状态啊,有多少个地址啊。在灌木上,在花朵上,在茶树上,在天上……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嗅到茶树上茶的气息。但是,没有。只有叶的清香和湿润的清新,还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芬芳。哦,我忘了,此时的茶叶,是情窦未开的处子,它的芬芳还在半醒半睡间。要等到被爱情摘下,被爱情唤醒,被爱情爆炒,被爱情热蒸,被爱情发酵,才会芬芳得成熟、稳定和浓烈。而它最华美的一刻,就是遇上最合适的那杯水。那一刻,它的生命就成了最抒情的汁液,醉了杯,醉了水,醉了自己,也醉了饮者。

    而此时,它们还都是处子。它们在这千年的古树上,静静地睡着。

    那么,亲爱的,我们一起好好睡吧。

    ……

    不知道又睡了多长时间,我从帐篷中走出,起夜。起夜,这个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平日在家里,我都说上卫生间,或者说上厕所。但此时,就是起夜,不折不扣的起夜——在夜中,我起来了。我慢慢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再走过一顶顶别人的帐篷,走过扎帐篷的这块相对平坦的草地,沿着山坡的弧线,向下走去。因了这个夜晚,接待方在这里特意给我们建了两个厕所。不,我不去上那样的厕所。那样的厕所我上够了,我要回归大自然。

    走,再走,远远地、彻底地离开帐篷群,在一棵茶树边,我蹲下。草叶轻轻地触动着我的皮肤,清凉润泽。此时,污秽的事也让我觉得洁净,心里一片安恬,甚至幸福。还有什么能如大地这般好?它安详地接纳着我们所有不堪,并将这不堪化为肥料。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仁慈、更宽大、更深厚的怀抱了——也因此,它是地母。唯有土地,才担得起母亲的身份。这生生不息的、忍辱负重的母亲啊,我们共同的、永远的母亲。

    我看着一棵棵茶树,觉得它们都是我的姊妹。当然,它们年龄大一些,都是我的姐姐。

    7

    4月16日,离开云南。航班上提供的茶是普洱。阳光下,茶汤的颜色很好,只是不见茶叶。

    我喝了一口,望着窗外。此时飞机正在云中游泳,视线里便是乱云飞渡。那么,我便是在云里喝茶了。

    忽然想,这一路茶旅,从到西双版纳的那一天起,云山里,云雾里,云南里,现在,又是在云朵里,我其实一直就在云里喝茶,从始到终,内容一致性完美,形式也无可挑剔,真好。而这好到底是如何好,终归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正如陶弘景那首着名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忽然又想:一片茶,经过了多少山水,才进入到我的杯中?才进入到我的唇齿?又正如,一本书、一颗心或者是一个人走过了多少路程,才进入到了我的世界?而我进入一本书、一颗心或者是一个人的世界,又必得经历怎样的路程?而愚钝如我,是否正如那贺开的茶树,长了多少年,经过了多少岁月,才能够逐渐领悟、接近和知晓这一切?

    ……一直想到了云深不知处,方才回过神来。茶在水中,水在杯中,杯在手中。读着远藤周作的小说,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这茶。小说的名字,叫《沉默》。

    以路之名

    第三次或者第一次

    没有读够万卷书,但是热衷于行万里路。这么多年来,只要有机会,我便浪荡在异乡的道路上。国外的且不说,就国内的版图看去,从西域到东海,从南国到北疆,可说算是几乎走遍。其中曾经有过两次旅程都离澳门有咫尺之距。第一次是1995年,我到珠海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便开始私人旅行。当时珠海正盛行一个名叫“澳门环岛游”的旅游项目。所谓的“澳门环岛游”非常名副其实,就是坐在船上环游澳门一周。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项目,是因为澳门除了岛本身之外,周围都是中国的国土——不,应当称为国水。也就是说,澳门居民如果不小心掉进了岛边的海水里,那就算是越界。

    那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了葡京赌场,也几度从雄伟的友谊跨海大桥下面穿过,在屡屡被来自另一世界的奇思妙想和灯红酒绿震惊的同时,我最感兴趣的却是视野中的澳门人。当游船以最近的距离贴近着澳门岛的边际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行人,他们朝我们挥手,我们也朝他们挥手……从1553年算起,该有四百多年了吧。前尘历历,云烟渺渺,我心里又兴奋、又好奇、又辛酸,很有些千头万绪,百味杂陈。当然,我也很清楚,回归之日已经越来越近,用不着太沮丧。

    第二次去是跟着《人民文学》杂志社的朋友到珠海的横琴岛采风。那天下午,会议主办方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地方,隔着一湾水波,指着对岸说:“那就是澳门。”

    我看着彼岸,看着那些与内地迥然有异的广告招牌。我想,是的,那就是澳门。那时已是2010年9月,澳门已经回归了十多年,中国的主权印章已经牢牢地盖在了澳门的名字上。我很笃定。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澳门这片想象中的风景,终会变成我体验中的现实。

    这一天很快来到。2013年2月末的一天,我的双脚亲吻上了澳门的土地。

    十月初五日巷

    赌场,手信,美食,炮台,大三巴,妈祖庙……这些自然都不能错过,不过作为一个摄影发烧友,我更愿意做的事却是在澳门历史城区的大街小巷漫步。确切地说,相比于大街,我更钟情于小巷。这些小巷太有味道了。相机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不仅仅是留影,不仅仅是纪念,对我而言,它仿佛是另一只眼睛,透过取景器便可发现另一个角度的世界。又仿佛是另一只手,可以忠实地替我记录旅程中来不及详细品味的所有细节。“我尊敬底片。我尊敬它就像尊敬大海。因为它比我大得太多了。”因众多不朽的作品而享誉国际新闻摄影界的着名英国战地记者唐·麦库宁吐出如此箴言,深得我心。

    突然,在一座淡绿色的老房子的墙上,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电缆下,我看到了一个路牌。澳门的这种路牌设计得很有意味:由八块正方形的青花瓷砖拼成一个长方形,中间一道横线分出两格文字,上汉下葡,白底蓝字,清新淡雅。下面的葡文我自然不认得,上面却是融到我血液里的最亲爱的汉字:十月初五日巷。

    还有这样的街名?难不成还有初一初二初三巷,初六初七初八巷?又或者有一月二月三月巷,七八九月乃至腊月巷?……询问身边的朋友这个路名是什么来头,他们都一片茫然。

    “或许是个什么纪念日吧。反正应该和历史有关系。”最有学识的那个说。

    好在有致广大而尽精微的百度。几个链接之后,搜索结果很快出来,一条脉络渐渐清晰。很久以前,这条路叫呬孟街,此名取自于呬孟码头。这片土地原来是海湾,是渔船憩息停泊之处,后来经填海成为陆地,以后渐渐又成为客轮码头,所以商铺密集,摊档林立,从早上到傍晚乃至深夜,行人川流不息,格外生机勃勃。那时,这条街道是全澳最长、最繁盛的街道之一——也因此它还有一个名字:新国王街,葡文名字是Rua Nova del-Rei。因为那时,在遥远的里斯本,有一条重要的商业大道,就叫新国王街。那时的澳门还叫MACAU,所以呬孟街必得复制一下新国王街的名字。而现在的十月初五日巷也还是MACAU名下的产物。20世纪初,葡萄牙国内自由民族派与君主派的长期尖锐对立终于有了结果,葡萄牙王曼奴埃尔二世流亡英国,1910年10月5日,葡萄牙推翻帝制,建立起共和国。自此,10月5日成为葡萄牙的共和国日。十月初五日巷,即是澳葡政府对这场革命所表达的纪念……在网上搜索时,我还顺便搜到了一个词条,是“十月初五日巷附近宾馆”,这些酒店都在珠海。我粗粗浏览了一遍:某某某酒店,距离十月初五日巷0.97公里;某某某酒店,1.07公里;还有1.10公里,2.81公里,2.88公里,3.30公里,3.42公里……我怅然沉默。也许,从珠海到十月初五,不应当算公里,而应当算岁月。

    “十月初五日,十月初五日……”我喃喃地念叨着。10月5日到了澳门,却变成了十月初五日,这感觉真是怪异。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公历和农历是多么截然不同,10月5日跟十月初五之间,有着多么大的一段距离,严格地说,这两个日子简直就是阴错阳差——当然,我很清楚,这个典型的中国风的称呼不过是个路名而已,不过如此……但是,也绝不是不过如此。内港,陆地,码头,鱼市,商贸,战争,谋杀,流血……风暴深酿,翻云覆雨。而现在,街道静谧,足音轻缓。只有一缕最漫不经心的阳光,天真无邪地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路牌。

    “这个路名怎么了?”朋友道,“觉得不舒服的话,咱们可以向市政建议,再改一改嘛,就改成十月一日巷,反正澳门也回归了,不是吗?”

    我笑了笑,沉默。想起了老家的一条街,它曾经叫杨树街,据说曾有两棵硕大的杨树。后来解放了,成为解放路。再后来“文革”了,又叫卫东路。“文革”结束,城市统一规划路名,又叫韩愈路。再然后是路名竞拍,又被这条路上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拍走,叫作香海路……而长久居住的本地人,都只叫它“杨树路”。

    其实,十月初五日巷,这样的街名挺好。细想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些路名

    又在澳门走了几天,让我不时驻足的路名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白天在路上去发现也还觉得不足,晚上还要在地图上去再寻觅。路名攒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有趣。倒不是因为是它直译过来的异域风情:“路义士约翰巴的士打街”“沙嘉都喇贾罢丽街”“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这些让太多人绕口得痛苦的漫长名字虽然也是一种特色,但如果称之为有趣也未免有些变态。让我能够反复流连和品味的,是以下这些。

    以人之名。殷皇子大马路,约翰四世大马路,苏雅利士博士大马路,高可宁绅士街,何贤绅士大马路,提督马路,白朗古将军大马路,高利亚海军上将大马路……殷皇子即葡萄牙的航海家唐恩里克亲王,为葡萄牙海外扩张的倡导者。约翰四世原为葡萄牙布拉甘萨公爵,1640年推翻西班牙统治的起义成功后,按照王位世袭顺序被推为国王。白朗古则在1907年2月28日至3月31日被委任为代理澳门总督……每一条人名路都意味着对一个人的纪念,都意味着这个人的存在对澳门——不,准确地说,是对葡萄牙,有着特别的意义。

    以战之名。营地大街,兵营斜巷,炮兵马路……这些都是战争结下的伤疤,所以这些名字的音节,至今读起来还是硬的。

    以国之名。历史车轮的走向早已经注定,以下这些路的名字里必然会深深地烫下不折不扣的中国烙印:友谊大马路,北京路,广州街,冼星海大马路。而和乐大马路,长寿大马路,仁厚里,和隆街,道德巷,同安街,福隆新街……走在这些路名中间,你会以为自己置身于北京、南京、西安或者苏杭的街巷里。这些路名中饱含着的典型的中国式祈愿,让我觉得既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意外,又有一种浸到骨子里的亲爱。

    以世之名。在澳门地图东南角,有一块方正之地,简直就是世界马路集萃:巴黎街,布鲁塞尔街,罗马街,伦敦街,马德里街……

    还有一些奇怪的称谓,也许该是以史之名吧。比如“聚龙旧社”,这是一个小巷的名字,因巷内有同名的土地庙而得名,这个土地庙建于明朝。而“玛利二世皇后眺望台”则是澳门唯一以眺望台为街道类型的地方,玛利二世皇后指的其实是葡萄牙女皇玛利亚二世,她在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门为自由港,并于1846年派遣亚马留到达澳门就任总督,推行殖民政策,自此葡萄牙得以实际管治澳门……由于从前的华人不知道她是女皇而不是皇后,便错到现在,看样子还将一直错下去。

    我最喜欢的,则是这些路名:卖草地街,渔翁街,渡船街,田畔街,石街,麻子街,果篮街,咸虾巷,工匠街,苦力围,恋爱巷,美丽街……走在这些街道上,最寻常的景象是:居民楼的过道内停着或新或旧的单车,门窗外晾晒着形形色色的床单和衣服,慵懒的猫咪晒在温热的阳光下,不时有隐隐的歌声传来,仔细倾听,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卖草地街没有草,渔翁巷没有渔翁,渡船街也没有渡船,田畔街更没有田地。这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澳门从19世纪末开始大规模填海造地,现在的土地面积已扩大为原来的三倍。原来的边缘之地成了熙熙攘攘的中心,原来的中心成了寸土寸金的更中心,怎么能指望还遗留一丝丝渔村乡野的风情?能够留下这些名字,已经很好了。而且,更重要的也更本质的是,咸虾巷肯定有人吃咸虾,工匠街肯定有工人,恋爱巷肯定有恋爱,美丽街肯定有美丽——这些路,以生活为名。没有比它们更琐屑的路名了,也没有比它们更坚实的路名了。只要有人在,就有生活在。有生活在,就有这些路在。生活有多远,这些路就有多远。生活有多长,这些路就有多长。

    ——还有两条路的名字,一直刻在我的记忆中:民国大马路和孙逸仙大马路。这两条路隔着西湾湖的一泓碧水遥遥相对。民国大马路靠里一些,孙逸仙大马路则是澳门最南端的东西路,它像一道堤岸,决绝地、孤独地站在那里。它的身后是澳门的稠密巷陌和万家灯火。它的前方,除了茫茫大海,还是茫茫大海。

    站立的道路

    房子也是路,只是这路是站立的,非长条形的,且是以住的形式,在被人“走”。

    亚婆井是葡式风情保持得相对纯粹的地方。亚婆井,葡文的意思是“山泉”。这里以前是澳门的主要水源,又靠近内港,因此是葡人在澳门最密的聚居点之一。这周围的公寓至今仍是典型的葡萄牙范儿:或纯白或水红或浅绿的外墙装饰着极简的线条,衬托着墨绿的百叶窗和红瓦坡的屋顶,偶尔还有几抹纯黄色块镶嵌在窗户周围,使得整体效果看起来洁雅明快,鲜艳清爽,极富诗意。公寓前面的空地上还有两株寿高百年的老榕树,微风拂来,双树相顾,枝叶婆娑,翠色茵茵。

    我和朋友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拍了很多照片。生锈的门牌,古朴的窗棂,娇小的石雕,玲珑的邮箱……葡萄牙人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处处都有痕迹。这些痕迹都完好地保存着,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和一部分历史。

    “其实,这些痕迹也都意味着耻辱。”有人说。

    我沉默。听到这样的话并不意外——被葡萄牙殖民过,这是国家的耻辱,但是,耻辱的痕迹也自有价值,甚至是更特别的价值。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人,靠什么证明自己曾经的历程?不是靠欺人的编造,也不是靠自欺的臆想,靠的就是这些反反复复又结结实实的痕迹啊。除了这些痕迹,还有什么呢?

    ——忽然想,幸亏澳门没有轰轰烈烈的“文革”,也没有处处可见的“拆迁”,不然把这些房子都涤荡得一干二净,我们这些人到了这里,还能看到什么呢?

    “喝了亚婆井水,忘不掉澳门。要么在澳门成家,要么远别重来……”解说员为我们背诵着这首澳门葡人民谣。听到这样的歌词,我脑海的第一反应就是跳出了《七子之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两歌并起,心中感慨。抛开政治,抛开国别,若只以最单纯的心态去体会它们,便可知它们都只是赤子之情、赤子之心。不是吗?

    但亚婆井这样的地方在澳门是很少的。行走在澳门的街道上,我更强烈的感觉是自己在随时穿越。关公圣像,花王堂,妈祖金身,板樟堂,佛龛,耶稣,哪吒庙,玫瑰堂,东方红中药店,葡国餐厅,偶然路过圣约瑟教区中学,看到门口的校训居然是“己立立人”……无论是中式的庙宇、商铺和园林,还是西式的教堂、剧院和墓园,这些站立的道路上都活泼泼地镌刻着生动的细节:外面廊柱的柱头和屋内的藻井是西方的古典花纹,室内正面的屏风和厅堂的门楣上是中式的镂空木雕。左邻可能是座中式小院,墙壁是水磨青砖,砖质紧密,砖线细致,屋檐下有雕花檐板,墙顶有灰塑浮雕。右舍可能就是一座欧式华堂,尖塔高耸,拱形门窗,彩色玻璃上粉红、杏黄、水绿、乳白各种图案绚丽盛开……自从以葡萄牙商人为主的外国人在16世纪中叶入居澳门后,作为远东地区重要的国际港口,世界各地的人们随着贸易活动的兴盛也纷沓而至。西班牙人、英国人、意大利人、荷兰人、瑞典人、日本人、朝鲜人、印度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都在澳门留下了他们的身影。雁过留声,人过留痕。所以,仔细看去,巴洛克风格,新古典主义风格,折中主义风格,罗马式风格,欧洲乡土风格,还有伊斯兰建筑风格……各种交融,各种汇通,各种合璧,各种混搭,缤纷杂糅,风情万种,混沌一体,经纬难辨。时间真是伟大的魔术师啊,本来可能是格格不入甚至互相伤害的元素,经过它的耐心调和,它们在一起不但相安无事,甚至还相映生辉。

    这是时间的奇迹,也是历史的奇迹。

    忽然想:如果这些站立的道路都会说话,它们会说些什么呢?

    在花朵后面

    “一个摄影家知道在花朵后面有全世界的苦难。经由这朵花,他可以碰触到别的东西。”这是爱德华·布巴的话。在澳门走了几天之后,在拍下了几千张照片之后,毫无疑问,我知道,澳门也是一朵绮丽的花。可是,经由这朵花,我可以碰触到什么别的东西呢?

    ——我碰触到了路。我只能这么说。澳门的道路有多少:大马路、马路、街、路、石级、公路、围、圆形地、前地、巷、斜巷、斜坡、牧羊巷、里……这些是躺着的道路;还有卢家大屋、郑家大屋、三街会馆、大三巴牌坊等这些站立的道路。无论是躺着的道路还是站立的道路,这些都是澳门的路。这些躺着的路啊,被多少人走过?这些站立的路啊,又被多少人住过?带着海腥气回家的渔民,带着香粉味儿回家的贵族小姐,腰包鼓鼓的商人,铠甲沉沉的士兵,神情沉重的官员,菜篮子满满的主妇……以长诗《葡国魂》铸就葡萄牙文学丰碑的贾梅士在澳门失意落魄,却邂逅了一段中国爱情。写过《牡丹亭》的汤显祖游了罗浮山,上了飞云顶,用如此诗句描绘眼中的葡萄牙少女:“花面蛮姬十五强,蔷薇露水拂朝妆”。还有丘逢甲,居然以赞赏的豪情这样形容赌场:“银牌高署市门东,百万居然一掷中。谁向风尘劳斗色,赌徒从古有英雄……”

    车声辚辚,马嘶萧萧,人潮涌动,旗帜飘飘。唯有这些道路,这些大地上的道路,它们默默地承担着,忍受着,记忆着,见证着,铭刻着。我碰触到的,只是这些道路的名字和由它们的名字延伸出的简史。是这些路的最表面。以路之名,我稍微知道了一些澳门,也由此知道:无论是什么样名称的路,也都只是路。路名可以一换再换,街容可以一改再改,行路的人也可以一变再变:茅棚草屋或者是高楼林立,蓑衣笠翁或者是豪门权贵……唯有这道路本身,它诚实地、紧紧地贴在这大地上,默默无语。

    它们没有话语权,但是,我深信,它们什么都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澳门的这些道路,既通向斑驳幽微的沧海桑田,也通向不可知的未来深处。

    对话,有关椰子和椰树

    1

    那天晚上,作为一个第一次到海南的北方人,在海口的骑楼老街,我吃到了生平第一只椰子。在海口,这样的椰子摊处处可见。黄的,绿的,黄红的,黄绿的,深绿的,嫩绿的……椰子一堆一堆地码在一起,体积硕大,沉着饱满,那种情态和阵势,像极了北方的西瓜。别的水果和它们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微。

    我蹲在那里,看老板娘砍椰子。她举着砍刀,梆,梆,梆,真是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椰子就被砍出了一个小口。她把吸管插上,递给我。我又把吸管拔出来,看着小口处隐隐闪现出来的清亮汁液,那汁液像是翡翠深处晃动的露珠。

    喝到椰汁的第一口,我很惊诧,怎么是这种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清,淡淡的爽,淡淡的顺,淡淡的滑,淡淡的香……

    “椰汁……是这样的?”我问朋友。

    “可不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会像牛奶一样……”我没好意思说我以为会像电视上的椰奶广告那样,是稠乎乎的牛奶状。我想象中的椰汁,一直就是那样。唉,都是广告下的毒啊。

    朋友笑:“好多人都以为椰汁是那样的。”

    我释然。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蠢。之后又不觉辛酸起来:原来被广告下毒的人,是这样多。

    “多少钱一只,老板?”

    “五块。”

    我暗暗惊叹。这真的太便宜了。原想着怎么也得十块以上呢。

    “一只椰子,你们能挣一半吗?”

    “挣不到。椰子是不贵的,但是运进城要转好几次手,就贵起来了。一只赚不到两块钱。”

    那真是太少了。

    不过,好在椰子很多。好在吃椰子的人也很多。

    “以前,我们的椰子都是捡着吃的,根本不用花钱。”朋友说,“后来,就要五毛钱,一块钱,一块五,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到三亚那边的会更贵一些。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它是值得的。”

    吃光了椰汁,再吃椰蓉。老板就继续用刀砍,只听大大地“梆”了一下,椰子一分两瓣,雪白的椰蓉露了出来。老板又拿出一把小小的特制的弯刀,刷刷刷地把椰蓉挑了出来。然后呢,就吃吧。椰蓉也根据软硬的程度而呈现出不同的口感。硬的像萝卜丝,软的像豆花,不软不硬的像老豆腐。所有的椰蓉,都有一种淡淡的奶味儿。

    我明白过来:电视广告里说的椰奶,就原料的意义而言肯定说的就是椰蓉。

    2

    那天,我们抵达文昌。这里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椰子树。村庄,田野,城镇……都被椰子树环绕着,簇拥着。椰子树成了森林,海一般的森林。

    “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朋友说,“这名头可不是虚传的。”

    晚上,我们住进了椰林深处的一处度假村。在大堂等房卡的时候,朋友又喊着去吃椰子。在酒店的大堂门口,就有一个服务员在专卖椰子。

    “明天上午我们去吃刚从树上摘下的椰子,一定更好吃。”朋友说。

    为什么呢?

    “你想一想,一天里,你什么时辰精神最好?是不是早上?”

    可是,和椰子好吃有什么关系呢?

    “椰子也和人一样,睡了一夜,精神就会更好。椰汁的质量当然就更高。”

    我看着那高高的椰子树。我们正坐在椰子树下。事实上,在这里,想不坐在椰子树下都不行。

    “椰子要是熟了,会自己掉下来吗?”

    “会。”

    “会砸到人吗?”

    “不会。”

    “如果椰子树下正好站着人呢?”

    “那也不会,”朋友比画出一个曼妙的抛物线,他从来没有那么幽默过,“椰子会躲开人再掉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椰子有灵性。再说它也和人签了合同。”

    “万一砸中呢?”

    “不会。”

    “万一万一呢?”

    “那一定不是椰子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我们一起笑。是啊,椰子有什么问题呢?一定是人的问题。

    3

    那天,和朋友在万泉河漂流的时候,两岸不时闪现出极少的椰子树,都是一株两株孤零零的,看着很是寥落和可怜。

    “这些地方肯定都没有人家。”朋友说,“你注意看吧,有人家的地方,椰子树就会长得很好。有人家的地方,也一定会种椰子树。有很多地方,结婚的时候要种夫妻椰,生孩子的时候要种子女椰,迁新宅的时候要种地界椰。”

    “是因为人会特别照顾它吗?”

    “也不需要特别照顾。只是椰树需要这种人气。有人气的地方椰子树才有兴致长。它们就像女孩子,需要人们来欣赏它们,人们欣赏了它们,它们就会越长越精神。不然它们就觉得好没有意思。椰树们聚集在人们周围,长着长着还会比起来。你长成这样,我就长成那样。你长这么高,我就长那么高。你结了这么大,我就结那么大。你是这个味儿,我就是那个味儿……人呢,要乘椰树的阴凉,吃椰树的果子,自然也需要椰树的树气。要说照顾,人和椰树是互相照顾的关系——人养椰,椰养人,是互相养的。”

    在我的老家豫北,有一种说法,是人养房子,房子也养人,也是互养的。原来在海南,椰树就是房子——高高的、绿色的房子。

    “我老家院子里,我妈也种了几棵椰子树。它们都长得很好。种下来我妈几乎就没有管过它们,不用浇,不用修,不用捉虫子,还管什么?唯一算是管的,就是每年会给它们的树根下埋上二三两盐,这就是它们一年的肥料了……要是长在海边的椰子树,连这点儿肥料也不需要。”

    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吃了椰子。那个椰摊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丁字口,在丁字的横竖交叉处,是一个天后宫,也就是妈祖庙。在竖的尽头,搭着一个戏台。戏台最上方挂着一个大红横幅,喜气盈盈地写着两行字,上面是“纪念妈祖诞辰1053周年”,下面是“举行传统海南琼剧会演活动”。而在妈祖庙的门口也挂着一个黄色横幅,上面写着:“隆重欢迎湄洲妈祖祖庙分灵翡翠妈祖驻跸海南”。

    我们拍下它们。微笑。

    坐在妈祖庙前,我们一边吃着椰子,一边远远地看着戏。深蓝的夜空下,那个舞台流光溢彩,每个人物都光鲜可人,听着他们拖着长长的腔韵唱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琼戏,我觉得如同梦幻。

    那天晚上的那只椰子,我吃了很久。看着许多人来来去去,我和朋友就那么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梆梆梆的砍刀声不时响起,砍好了,食客们就抱着椰子坐下来,用吸管慢慢地喝着——很少见到有人抱着一只椰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吃,那实在是太沉了。

    4

    那些天,在海南,口渴的时候,我没有喝过椰子之外的任何饮品。

    “喝那些干吗?不是有椰子吗?”

    “那就一直吃椰子?”

    “当然。来海南,你不吃椰子不是傻吗?”朋友不容置疑,“椰汁是天上的水。地道的海南人都喝椰子。没有比这更好的饮料了。这是老天赐给海南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这是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绿色的、健康的,天上的水。我看着高高的椰子树,应该都有二十多米高吧?谁会爬上去给它打农药呢?何况椰子根本不需要。那是对椰子的侮辱。

    它是有固定容器的甘露。

    它是有特别杯盏的甘霖。

    那么,别无选择了,椰子。于是,一只椰子,一只椰子,又一只椰子。于是,越喝越爱喝。于是,越爱喝越喝。于是,几乎是贪婪地喝。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椰子吗?”那天,朋友悠悠地问。

    “椰子好呗。”

    “因为你和椰子很有缘。”

    “怎么有缘?”

    “你看你,脑袋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本身就是一颗好椰子。”

    那天,我们住在博鳌镇的玉带湾酒店,一进房间我就看见有一只椰子在尽心尽意地等着我。它已经被打开了,但开口那里还羞涩地掩着。我把开口彻底打开,插进吸管,深深地喝了几口,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又抱着椰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听着吸管的声音,我知道里面的椰汁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椰汁都进入了我的腹中——真的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椰子。

    5

    那天,在潭门镇看砗磲,天气太热。看见了炒冰店,就和朋友去吃炒冰。我们要的是杧果炒冰——这杧果是货真价实的杧果,而不是化学元素变出的水果精,味道真是好。炒冰端上来,上面白白的如萝卜丝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我先挑了几根吃下去,觉得这东西是如此熟悉。于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是椰蓉。

    第二天的早餐,又见到了椰蓉。它被卷在了一张张薄薄的面皮里。丝切得很细,看起来很秀气,都有些不像它了。但我的味蕾已经和它成了好友,在触到的第一个瞬间就确认了它的本质。我似乎听见我的味蕾在说:“是你呀?”而椰蓉也喜悦回答:“是我。”

    “椰蓉和椰汁不用说了。因为这两样,人们没什么吃的时候就吃椰子,有什么吃的时候还吃椰子。椰壳呢,你也看见了,能做很多工艺品,还能做乐器,还能做活性炭。椰壳和椰蓉之间的纤维看见了没有?能做扫帚、毛刷、缆绳、棕床,这些东西都可以在海上用。椰树是吃着海水迎着海风长起来的,用它做原料的物事都不怕海水腐蚀……”

    那天黄昏,在海边,喝着椰汁,吃着椰蓉,朋友散散淡淡地对我普及着椰子常识,我边听边用手机在网上搜索,看到极有趣的两条。其一来自于《古今注》:“乌孙国有一青田核,形状如桃核,核大数斗,剖开后用来盛水,则水变成酒味,极为醇美。饮尽随即注水,随尽随成。”其二却无出处,听起来像是传奇:“椰壳,可作盛酒的器具,若酒中有毒,则酒沸起或壳破裂。”

    “椰树也浑身是宝。椰干可以加工成椰油。椰叶不仅仅是好看,还能做编织。椰花的花苞还能酿椰花酒呢。椰树的树根也是很好的药材……”

    椰子,是椰树的孩子。椰树,是海南的省树。起初,我暗暗怀疑,椰树之所以能获此殊荣,是母凭子贵。至此方才明白,如果说椰子是完美之果,那么椰树就是完美之树。它不仅仅意味着吃食、饮品、用具,意味着最朴素、最世俗的美,同时也是歌吟,是画卷,是最闲情逸致的表达。既是那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是那么琴棋书画诗酒花。很多树是没有果实的。或者说,没有实用的果实。但在海南,这椰树,这最家常、最日常、最寻常的树,这和此地的人们最息息相关的树,它真是最美丽又最实用的树,真是最泼皮又最厚道的树。

    我沉默着,看着高高的椰树。那巨大的伞状椰冠正迎风起舞,轻盈地舒展着,酷似绿色的礼花——这礼花不同于那些虚华的礼花,这意味着绿荫、果实,和诸多礼物的礼花不同,它永远不会转瞬即逝,永远在盛放。

    6

    最后两天是在三亚,椰子价格飞快地涨起来。由十块涨到十二,又涨到十五。我们喝的最贵的一只椰子,是在寿比南山的那个南山里。我们在观音苑酒店的大堂闲坐,背靠南山,眼前是南海,海风习习,海岸边的椰树摇曳生姿,椰叶婆娑,不远处的海面上,是一百〇八米高的南海观音,俯视众生,盛大庄严。

    椰子二十四块钱一只。我一边吃着此次海南之行最贵的也是最后一只椰子,一边对朋友历数这几天我一共吃了多少只椰子:红椰,绿椰,黄椰,晨椰,午椰,晚椰……数了半天也没有数清。

    “吃了这么多椰子,再对椰子说句什么吧。”朋友道。

    “日啖椰子一两只,不辞长作海南人。”我笑。

    我们慢慢地吃着椰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南海观音,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首歌《外婆的澎湖湾》: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

    “海南如果没有椰树,如果没有椰子,那真是不可想象。所以,椰树还有两个名字。”朋友说,“一是生命树,二是宝树。”

    “好名字。真配。”我说。

    “所以,那年全民评选省树,一百〇四万张选票,椰树得了七十多万张。”

    “还不够多。那二三十万人都想什么呢?”

    我们一起笑起来。

    ——海南岛,还有一个名字,叫椰岛。

    必须承认,海南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一类人,他们的名字就叫椰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椰树,就是海南这方水土的人。他就是一个个男人,她也是一个个女人,更是海南大地上一切劳动生息的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存在——以植物的形式,最特别的存在。

    也因此,在海南生活的这些人,其实也都可以被称为椰子:椰树之子和椰子之子。

    据说椰树的寿命会达到八十年以上。和人一样。

    祝它活得更长。它应该比人活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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