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喜-穿越思念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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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出行,乘坐火车穿越广漠孤单的农田、树林、江河,总会从窗户里,瞥见那些寂寞的坟冢,它们立在田间地头,或者偏于安静的一隅,就像那些不知名的树木、花草、飞虫,不过是几秒,便消失在旅者的视线之中。

    这样的坟冢,大多都极简单,素朴,只用凸出的一方土,告诉路人,埋葬在其下的人,也曾经在这个世上,有过生命,曾经与我们一样,历经过曲折、磨难、苦痛,也安享过天伦、幸福、喜悦。许多,连墓碑也没有,若是走过,从长满青草遍开野花的坟头,我们很难猜测出这个人的身份、年龄、姓氏、男女,甚或最初降临尘世的籍贯。或许,其中葬着的,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一个夭折的孩子,一位孤寡的老人。不管他(她)有怎样的身份,此刻,都归于尘土,只留思念,给世间的亲朋。

    这样的坟冢,在我生活了许多年的乡村,随处可见。那时我一直以为,人走了,便会葬在自家田里,像昔日在世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怡然守护着这方飘满轻烟、植满庄稼的土地,在清明年节时,还会有儿女供奉的瓜果菜蔬。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些坟冢,犹如我所熟悉的溪流、果林、山坡、麦堆,尽管没有墓碑,但我知道里面躺着的,是谁。我常会将夏日夜晚随风而动的磷火,与这些人在世时的音容,自然地联系起来;生病或者受了惊吓的时候,父母亦会“迷信”地,去坟头烧纸,请求老人的魂灵,不要将世间子孙的手,拉得太紧。这是乡村,最常见的习俗,人们固执地认为,逝去的人,是有灵魂的,他们同样如尘世中的我们一样,会有思念与忧虑,所以尽管已处阴阳的两端,村里的人,依然会将他们视为具有生命的一员。

    后来走进城市,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走后,拥有一方可以让子女凭吊的坟冢。城市里寸土寸金,生前为金钱、房子、儿女奔前走后、力尽筋疲的人,或许在死前的苦痛中,还要为安身的坟冢,费尽心机。曾经去过城市中一些价格不菲的墓地,俨然一个高档的小区,不仅有看护的门卫,负责的清洁工,勤劳的园林工人,还有播放乐曲的播音室,曲折的廊道,整齐的阶梯。人走在其中,看着一个个精致的墓碑,想,原来人在逝后,也是可以如世间一样,享有对人炫耀的资本,或者被人艳羡的荣光。墓地的大小、奢简、价格,犹如世人所穿的衣服,栖息的房屋,只是迅速地一瞥,便可以猜出,主人的地位与身份。一个墓地,原是一张名片,尽管人已不在,但却浓缩了我们在尘世不肯停歇的追逐。

    而那些在行走的旅途上,一闪而过的荒冢,它们没有名姓,亦无面容,犹如人群中某个模糊的背影,不过是瞬间,便消失不见。我们所知道的,除了其内的人,曾经来过这个尘世,便再无任何的细节。生命的来与去,一样的卑微。

    许多时候,逝去的人,已寻不到坟冢。祭日的时候,思念他(她)的人,便在城市愈来愈稀薄的的空地上,烧一些纸,默默地凭吊。或者,在房间里,对着逝者留下的遗物,忧伤回忆。那个曾经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人,他(她)生前风尘仆仆,走后,却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找不到一块可以让儿女,为自己掸去尘土的墓碑。

    也有生前相隔天涯,无法团聚,逝后亦因为世人的阻挠,无法葬在一起的爱人,他们的坟冢,遥遥相望,继续着生前的相思。所以,很多时候,我宁愿相信人有灵魂,可以在凡身走后,不再受任何的约束,自由地在世间穿梭,寻找无法牵手的爱人。

    有忙碌奔走的儿女,生前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为自己无法亲自孝敬父母,找合适的推辞;而及至自己生命将熄时,才想起那已经不在的父母,于是便留下遗嘱,无论如何,都要让后人,将自己与父母合葬在一起,这样,就可以永远地,守在他们身边。这样的弥补,假如父母上天有知,会不会,觉得感伤?生前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杯茶,一缕微笑,一顿晚餐,一日闲聊,可是,那时的我们,要么在追寻功名的路上,要么在即将启程,去寻找利禄的岸边。至于日日牵挂我们的父母,则因为老迈无用,而被世俗的我们,淡漠地忘记。是到自己将逝,才想起,相守,原是我们生命,最初和最终的原点。

    一直在想,究竟以怎样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化一个句号。究竟,能否在生命的最后,丢弃掉一切的俗念,犹如一朵花的凋谢,或是一株草的枯萎,安静地离去?我曾经来过,这个过程,无人可以替代,而那豪华或者素朴的坟冢,不过是一件衣服,有,或者没有这一件,上面,是镶嵌的钻石,还是印染的花草,都已经毫无意义。只要,我在这一程里,爱过人,亦被人爱过,生命,便有了最动人的翼翅。

    而这样的翼翅,可以让我们,穿越思念的时空。

    从你开始长牙的那一天,他几乎天天注视着你嘴里的变化,看你咬着妈妈的奶头,吮吸自己的手指,还总是在手边可以触及的玩具上留下浅浅的印痕。他喜滋滋地注视着你牙齿的新鲜萌动,又抱着你自言自语地轻声吟唱,小乖乖,快快长,长大跟我去航海。

    他抱你的时候,脚步总是很轻,拍打总是很柔,你的妈妈还会微微地嫉妒,说,没有见过这么粗鲁的他,曾经对谁如此温柔过。那时的你,会拿手好奇地去抓他的下巴,那里总是有让你发痒的硬硬的胡渣,你看他轻俯下来,装作要扎你小脸的样子,总会咯咯地笑,笑到他的脸上,满是幸福的柔光。

    你开始学习走路的时候,他买了最好的学步机给你,又半弓着腰,引领你一步一步向前迈步。你总是走得不亦乐乎,一圈下来,你嚷嚷着还要走,他却捶捶累酸了的腰,笑骂你一句,兔崽子,等你能跑了,你老爸怕是想追都追不上你了。你听不懂他的话,只兴奋地指着前面一株漂亮的花朵,示意他带你去采。

    你终于可以自如地走路跑跳,你满大街疯跑着追赶一只蜻蜓,他则满大街追赶着你。你跟小伙伴玩得大汗淋漓,听见他喊你回家吃饭,你躲到一堵墙后面,又示意小伙伴帮你撒谎,说不曾看到过你。你拿他给你造的弹弓,打碎了隔壁家的玻璃,他拿一块新的玻璃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你则嘻嘻笑着从他兜里偷几个钢镚去买雪糕。你跟人打架,捂着被砸破的脑袋嗷嗷哭叫着回家,他一边心疼地给你包扎,一边骂你,臭小子,下次再惹了事,别想进这个家门!你知道他说的都是假话,所以也便一次次在外惹是生非,而后由他处理“善后事宜”。

    你还经常地生病,一次次地让他在半夜里骑车载你去医院,你在昏暗的医院走廊里,坐在连椅上,看他奔来跑去地给你拿药,他的脊背温暖而且结实,已经读小学的你,还可以借生病的理由,趴在他的后背上,让他背你上楼。你还傻乎乎地问他,你会不会死,他便笑你,说,老子还没死呢,你急什么?说完了便扭扭你的耳朵,你哎哟哎哟地叫着,一抬头,看见他正慈爱地注视着你。

    后来有一天,你们沉默寡言地面对面坐着吃一顿平常的午饭,他突然走到镜子旁,左照右照,又将两根手指伸到口中去,蹙眉拨弄一会,终于还是微微叹口气,重新坐回到餐桌旁。你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吃饭的时候,咀嚼动作渐至缓慢。他还抱怨你的母亲,说菜怎么越炒越生,让人连咬都咬不动了。那时你的牙齿,正有力地嚼着一块只有七层熟的牛排,而视线,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最新的一场足球比赛,你甚至都没有听到他究竟在絮叨什么。

    事实上,你们之间很少再有交流。你不常在家吃饭,你记得最新爱上的女孩喜欢吃油焖大虾,爱穿艾格的粉色小衫,钟情梁家辉所演的电影;但当你的母亲偶尔让你给他买一些东西时,你总是理直气壮地说,谁知道他喜欢什么呢,不中他的心意,生了气抱怨我,还不如不买。

    他过生日那天,你被母亲提醒着,好歹提了两瓶好酒回家。他见了眯眼笑得合不拢嘴。你恰好站在门口,回头看他,突然发觉他的嘴巴里有东西在闪闪发亮。你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竟是镶了三颗金牙。你没有问他在哪儿换的牙齿,却是背着他偷笑着对母亲说,他干吗镶金牙呢,真是俗气,看上去像个没文化的暴发户。

    你的儿子开始会走路了,四处调皮地乱跑,他闲着没事,便过来帮你们看孩子。你总是看到你的儿子在院子里飞跑,从来都不会喊累,他却坐在椅子上,让这个小屁孩跑慢点,否则小心跌倒了将牙齿磕掉。你让儿子听爷爷的话,儿子却说,不听不听,是爷爷走不动了,才不让我乱跑!说完了儿子又一转眼珠,嘻嘻笑着对你说,爸爸,你把那个我用过的学步车给爷爷用吧,他走得快了,就能陪我一起出去跑了。他听了哈哈大笑,你却瞥他一眼,看见他双腿上,曲张的静脉,像一条条骇人的水蛭,不动声色地吮吸着他最后的汁液。

    某天他坐了轮椅,在医院的走廊里微微闭眼晒着太阳,你拿着一沓子化验单,去找医生。经过他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孩子正将石子偷偷放到他脱下来的鞋子里,你气恼地追赶着那几个小孩,他们却笑着满医院跑,一边跑一边还唱着童谣:老头儿老头儿玩火球儿,烫了屁股抹香油儿;老太老太玩火筷,烫了屁股抹香菜。周围的人皆跟着大笑,你看见他也咧嘴在阳光里笑了。然后你便听见其中一个小孩尖声叫道:嘿,看那个糟老头,牙齿全掉光了!

    你看见他下意识地去捂住自己的嘴巴,而你,则扭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你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你的心,正代替了眼睛,穿越一重又一重繁盛无边的光阴,一直回到你曾经张着没有几颗乳牙的小嘴,含混不清地喊他“爸爸”的那个原点。

    父亲五十三岁的时候,被一个远房的亲戚招到城市里去做园林工人。他怕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憋闷,便将母亲一起叫了来。两个人在工作的市郊租了间小平房,自此便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

    这个城市发展得很是迅速,父亲每月400元的工资,除去租房和吃饭,几乎没有剩余。但母亲还是很满足,她打电话给我炫耀,说今天你爸带我去了“银座超市”,还坐了电梯,那么大的超市,要不是你爸领着,我非得走丢不行。我问母亲,那爸给你买什么东西了没啊?母亲便笑,说,我不缺什么东西啊,就是想看看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你爸说只要有空,他就带我出去逛,走走城市的大马路,看看晚上漂亮的路灯,过过城市人的生活。我知道母亲是虚荣,一心想像我的几个姨妈一样,住到城市里去。尽管她也知道城市的喧嚣和繁华,于他们并没有什么用,但能住在斑斓的城市里,看看她曾经向往着的生活,亦是开心。

    我问父亲要不要钱,两个人在市里住,比不得乡下,出门就需要花钱。父亲说,你们留着供房用吧,我和你妈,过得很好,还能像人家城里的退休老人一样,晚上吃完饭去广场上溜达一圈呢。我现在又多兼了一份活,每月还能攒下点钱呢。我笑,说,有钱花掉多好,攒钱干什么,你们又不需要像年轻人一样供房子。父亲狡黠地笑了两声,悄声说,这可是个秘密哦,你妈我都不告诉的。

    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有什么样的计划,连母亲都不肯告诉。但猜想不过是等到母亲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份礼物,让她觉得惊喜吧。除此之外,他一个园林工人,在这么大城市里,除了混得上饭吃,还能有什么能耐呢?

    几个月后我去父母居住的郊区去看他们,很惊讶父母的生活方式竟是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父亲需要每天早起去上班,母亲便也陪着他起床,做饭给他。父亲骑车走后,母亲开始收拾房间,还在房前房后的小片空地上,种了青菜,这样便可以省下一笔买菜的钱。白天母亲没事,便帮助附近做生意的夫妻看孩子,每月竟也可以赚到一些钱。下午父亲下了班,吃完了饭便带着母亲去散步。过马路的时候,他总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有车过来了,还老远呢,他就拦住了母亲。我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悠闲地走着,说笑着,跟这个城市有闲有钱的老人们一样地自在,似乎这里的一切,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我们这一代人在城市里所承受的恐慌、压力和寂寞,于他们,竟是没有一丝一毫。他们对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栋楼,都充满了好奇,满怀了热爱;似乎他们自己居住到哪里,哪里便血液一样注入他们的生命。城市的生机,与他们个人的欢欣,便这样融为一体。

    这样的心态,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本以为他们会像我一样,在巨大的买车供房的压力下,活得心力交瘁,进而两个人互生反感;没曾想,他们却比以前,愈加地旺盛且欢喜。

    等到我把父亲的秘密套出来的时候,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父亲说,他要努力攒钱,买一室一厅的二手楼房给母亲住。我开始还笑他,说怎么可能呢,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能和我们年轻人比,还是别做这样不切实际的美梦了吧。父亲便急,拿出他崭新的钱包来给我看,说,我都开始行动了,怎么能说是做梦呢?我早就看中了一套二手的小房子,在郊区,可是交通好,周末我可以骑车载着你妈去市里逛街;虽然旧,不过我自己粉刷一下,跟新的没什么区别,加上以前我们攒的一些钱,再挣上两年,我就能让你妈住进去了!

    记得母亲曾经跟我说过许多次,住楼真好。我总是不耐烦,说有什么好呢,那么死贵的房子,每次想起来要还贷款,都觉得烦乱,怕是房子供下来了,两个人的感情也淡到虚无。从没有想到,原来母亲的向往,并不只是虚荣。她与许多将孩子送进城市里的父母们一样,其实是希望在自己的后半生里,能有楼房可以住的。

    而父亲,却是对母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且一点点去实践着的。他没有更多的钱可以买名贵的衣服给母亲,可是他会牵着母亲的手,领她一点点地将整个城市逛遍。他没有几十万的存款可以让母亲住明亮宽敞的楼房,可是他会拿出仅存的几万块,给她买二手的楼房住。他无法让母亲过像退休老太太一样有保障的生活,可是他会在饭后,陪他散步,而且告诉她,两年后,他会让她和姐妹们一样,住进可以看得见城市风景的高楼里去。

    当我们的爱情在打拼里,变得伤痕累累,皱纹横生;当我们将最美好的30年,献给了房子车子和物欲;当我们的双手,只记得钞票的温度,却忘记了牵手的温情,那么我们在飞速向前的城市里,怎能将缠绕相依的根,深深地扎进水泥里去?

    而曾让我们不屑的父辈们的爱情,在田地里,是一株挺拔结实的玉米;在水泥地上,亦可以做根根相连、枝蔓相接的法桐,任岁月再怎么冲刷和吹打,依然是唇齿相依,不弃不离。

    楼下的小饭馆里,常会看到一对相扶相依来吃早餐的父女。父亲满头白发,走路蹒跚,大约,有70岁的样子。做女儿的,30多岁,却是神情羞怯,视线卑微,基本,略略智障的她,除了父亲,是不会与任何人对视相聊的。

    他们每次来,都坐在最靠角落的位置。老板显然已经与他们相熟,假若他们未到,有人要坐那里,他即刻会阻拦住,为客人另寻座处。即便是他们不来,那位置,也会空着。有人便提意见,说,他们要没有买下来,何故不许别人来坐。况且,他们来了,现起身相让,也不为迟。老板对这样的争执,并不做解释,只说,让他们坐在那里,不被人扰地安静吃一顿早餐,也算你我行一件善事,所以,大家还是体谅一下吧,实在心里憋屈,就当成老板我包了不成?

    这个位置,自此,便少有人再争。这对父女,当然不知道背后的摩擦,每天清晨,做女儿的,像个小女孩,打扮一新,要么躲在父亲身后,要么低头挽着他瘦弱的胳膊,从家里行至饭馆。一路上,总有人朝做父亲的,打招呼,说,身体还好吧。父亲总是微微笑着,点头简洁地道声好,便少有言语。这样日常的问好,对于做女儿的,却似乎是种煎熬。每每有人看过来,她便将头,埋得更低,就像一朵敏感柔弱的含羞草。

    所幸从家至饭馆的距离,并不算远,大家都忙着上班,晨练,排队买早点,无暇他顾。这倒让做女儿的,一路可以欣悦赏赏风景。偶尔,还会细声细气地,问父亲一些天真的问题。这样安静的一程行走,对于他们,是种幸福。父亲满足于女儿一脸稚气的提问,似乎,她的单纯的信赖和倚靠,让这个老到无用的男人,又成为年轻时那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女儿,则始终像靠着一座坚毅挺拔的大山,她的智力,或许尚不能明白生老病死,乃是人生的一种自然,亦不能想象,假若有一天,父亲离开了她,又该如何生活。她只是安然享受着这样每日有父亲相陪的散步,享受在拥挤的饭馆里,父亲为她掩住人群的视线,又将韭菜花,细细洒在她的碗中。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吃饭时的神态。父亲慈祥,和蔼,牙齿不好的他,嚼蒸饺的时候,总是很慢,就像一个电影里抒情的慢镜头,时光在那一刻,有感伤的静寂。他显然已经老了,老到拿汤匙的手,都显出迟钝。但他并不会忘记帮对面的女儿搅搅热烫的豆浆,或者给她的小碟里,倒一些辣酱。他还随手带着她爱吃的腐乳,看她像个几岁的孩子那样,用一根筷子蘸一蘸,而后放到口中用力地吮吸干净,总会怜爱温柔地笑笑。

    而女儿,总有一个剩饭的习惯,每每喝到一半,便任性地将碗推到父亲面前,看父亲一口口喝下去了,才心满意足地绽开笑颜。她吃饭快,吃完了便听课的小学生似的,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父亲。吃不完的油饼,她还会用自己带的饭盒,盛起来,放入军绿色的书包里。至始至终,她的视线,都不会离开父亲,就像,那里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一旦驶入,她一生都不愿离开。

    我从未见过女儿单独出来过,但饭馆老板却给我讲了一次例外。是去年的秋天,父亲下楼为女儿买饭的时候,不幸跌落下来,小腿骨折。尽管请了护工,女儿不必担忧,但那天她却例外地,出了门,到饭馆里,要父亲喜欢喝的豆腐脑。老板知道她怕人,让她去角落里坐等,她却执拗地,不肯去。她就那样低头站在人群中,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看着,脸上,是努力要隐藏住的慌乱和惊惧。老板很快地将父亲爱吃的早餐打包,交给女儿。女儿接过来,看了一眼,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低低地,恳求老板:能不能,多加一些韭菜花?老板当即心底一软,拿了一个小袋,温柔地拨了大半的韭菜花进去。

    老板说,究竟还是做女儿的,尽管智障,却记得,做父亲的,最喜欢吃韭菜花。而那样一个恳求,几乎让老板这个粗心大意的东北汉子,差一点,就流下泪来。

    听说,曾经有人,好心地要给女儿,找个人家,这样当父亲不在了,也会有人照顾。可是做女儿的,把自己锁在屋里,绝食许多天,是到父亲答应,不将她嫁出,她才乖乖地再次跟父亲下楼。这个日渐老去的父亲,在老伴走后,本可以跟着南方的儿子,去安享晚年,但却因为女儿始终不肯离开北京,而拒绝了儿子的孝心。他宁肯自己一步一歇地下楼买菜做饭,也不愿,丢下这个完全将他当成臂膀倚靠的女儿。

    这对父女的彼此相扶,对于外来居住的人,或许只是一道残缺的风景;而对于经年居住此地的人,则是一种幸福的彰显。没有人,能够像他们那样,给予我们如此生动细腻的爱的启迪,每一天,看到他们,出现在小区的花园里,人们的心底,便会品出真实恬淡的幸福。

    而我们居住的尘世,亦因此,始终值得我们留恋,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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