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喜-你那急需公证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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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人在全国大红大紫的时候,朋友乔的地位,也在我们心中如日中天。因为在名人未红透文化圈之前,我们这帮人便知道,乔跟名人是响当当的铁哥们,铁到可以一说借钱倾家荡产也要给兄弟解难。所以名人蒸蒸日上,名人的朋友乔在我们眼里,当然也跟着有了耀眼的光芒。

    乔跟名人之所以有这样深的友情,源于当年他们两个人在新疆一个农场当知青时,结下的缘分。那时两个人住一个宿舍的上下铺,吃一个盘子里没有油水的白菜土豆,啃一个偷摘来的带着露水的苹果,用一块肥皂洗头洗脸。那时候手头拮据,但两个从城市里来的年轻人,还是保持了一点穿着体面的虚荣。但无奈带来的衣服,在常年的劳作之中,早已严重磨损掉色,如果碰巧出门遇到城里稍有姿色的女孩子,他们常常就觉得羞愧难当,为自己满腹的经纶却没有像样的衣服遮体。

    后来两个人终于想出了一个完美的计策,每人掏出一半的钱来,买了一套在那个年代属于时髦衣服的西装。如果谁出门,就将衣服穿上。这一招果然让两个人不再灰头土脸,女孩子看过来的视线里,也有了异样的情愫。

    这一套西装,最终让两个人成功吸引到自己喜欢的女孩。而他们两个的兄弟情谊,也因此在农场里出了名,都知道如果找他们办事,只要说通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肯定就会痛快答应。这样的交情,即便是在此后名人结束了知青生涯,回到广东,并且升官发财之后,也没有断掉。

    名人的出名,来得有些突然,因为策划的一套书正中了市场,一时间大卖,他本人也因此成了当下文化的代表,屡屡被各地请去剪彩,作报告,演讲,上节目,几乎混到家喻户晓。远在新疆的乔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名人,即刻打去电话,开玩笑说,兄弟,苟富贵,勿相忘,这么长时间不联系,不会是因为出了名的缘故吧。名人打着哈哈回应乔说,哪能呢,咱可是同穿一套西装混出来的兄弟呢,借钱借名你尽管说。

    其实乔也只是这样说说,他是个珍惜缘分胜过声名的人,在名人未出名之前,远在新疆的他,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却很少拿自己的私事打扰过名人;而今名人成功了,他更懂得应该谨言慎行,不能给朋友添出额外的麻烦。

    所以当周围的人以这样那样的诱惑,求乔帮忙牵线搭桥,让名人来给自己单位或者公司的某个活动,增添光彩的时候,乔总是无一例外地拒绝。后来有一天,一个跟乔私交很好的朋友来拜见,并将一套即将出版的很有思想价值的丛书带来,希望乔能够让名人给签名推荐一下。乔在认真翻阅了丛书之后,当下就被书的内容打动,决定为朋友争取名人的签名。

    乔打了许多次电话,才找到了名人。说明来意之后,名人立刻拒绝,说,不要说是乔,即便是他的顶头上司来求,他也不会答应。乔心里袭过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他淡淡道,你可以不答应这个签名,可是我也不能答应你将我与你的上司相提并论;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你读书多,阅历深,应该比我更清楚。

    名人想必被乔说得红了脸,于是求和道,那么先让我看看书稿再说吧。乔其实听出了名人的语气里,那种世故的推诿和应付,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一个轻描淡写的“好”字,便挂了电话。

    几天后乔寄出的快递却被退了回来,打电话给快递公司,才知道送货员明明听到客厅里有人在大声地说话,可是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都没有人来开,而打电话给名人,名人也拒绝接听,发短信,更是没有一个字的回复。送货员委屈地说,即便他是美国总统,也不至于忙到连门都不开吧,明摆着就是瞧不起人嘛。

    乔忍着一腔的愤怒,给名人电话,问他有没有收到书,或者送书员的短信。名人满嘴假装出来的无辜,说,没有啊,从来就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或者发短信说书到了嘛。准备好要大骂一顿名人的乔,突然在话筒那边名人一派火热的嘈杂和应酬声里,觉得如果真的大骂当年那个与自己共穿一身西装的名人,是一件无聊也无意义的事情,有时间,他还不如静下心来,与楼下那个卖菜的大爷下盘象棋,或者跟一个与自己一样有闲没钱的茶友,喝杯最新采摘的碧螺春。

    这样想着,乔便淡淡说一声“再见”,轻轻挂断了电话。这一挂,乔知道,断掉的不只是通话,还有他与名人,曾经那份共穿一件西装的真情。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近在咫尺,却恍若隔着天涯。那永远无法相通的心,让我们在尘世中,艰难跋涉,却始终,无法抵达那对方的彼岸。

    你曾经在火车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坐在你的左侧,右侧,或者对面。你可以看得见对方鼻孔里伸出来的不雅的鼻毛,脸上粗大的毛孔,嘴里某颗被蛀虫噬坏了的牙齿,或者瞬间闪过的忧伤。可是你却不知道,他将去往的城市,究竟是故乡,还是异乡。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一个人,在遥遥期盼着他的到来。不知道他是去奔赴一场爱情的约会,还是某个老友离开人世的送别仪式。

    即便是你们有过交流,或许你与他,会不约而同地撒谎,将工作失意的自己,说成春风得意。你会向他夸夸其谈自己行业的美好前景,工资待遇,每年一次的酣畅旅行。你也会将不爱运动的自己,说成一个运动健将,并吹嘘自己篮球比赛投球的非凡记录。而对面的那人,也会不失时机地炫耀自己某一个很铁的哥们,以及自己在单位说一不二的威严,或者爹妈身边朋友的显赫势力。你们常常吹得天花乱坠,唾液星子喷到对方的脸上,鼻尖几乎擦着对方的额头。可是,等那火车抵达终点,你们出了车站,各自水珠一样融入茫茫人海,即刻将彼此忘记,再不想起。

    你在工作上,也会有很多的人,每日打着交道。你与他们每日清晨准时在打卡机旁碰面,你对他们说“早上好”,又说今天要抓紧将剩下的活做完。你们在工作闲暇的时候,也会在单位楼下的咖啡店里坐着喝一杯咖啡,甚至像朋友一样聊上一会。可是你却不会对他袒露自己的心胸,你怕他会将之传播给每一个同事,或者上报到领导那里。他亦不会告诉你额头的那道伤疤,究竟源于哪一次事故。你们在阳光里,喝着醇香的咖啡,说着近日的国际新闻,或者明星绯闻,但却始终,不肯脱掉心的重重盔甲。

    与你牵手的那个人,你们每日在一个饭桌上吃饭,有共同的孩子,或许已经同床共枕三十多年。可是,你却不知道她在下雨天的时候,喜欢站在阳台上慢慢饮一杯茶,并不是因为窗外雨点打在花丛里的声音,真的那么悦耳,而是她在这样的时刻,想起年少时的一段初恋,最初的开始,便是在这样安静的雨季。而她,也不懂得你在吵架的时候,突然间一言不发,不是因为你向她妥协,或者心内歉疚,而是你对这样鸡毛蒜皮的琐碎生活,产生了厌倦,连带地,觉得与她的争吵,真是无聊可笑。

    那个你叫做父亲的人,你却可能见他的次数,还没有家门口卖水果的小贩的次数多。他住在乡下,你则在省城。你也曾试图将他叫到身边,可是他常常住不到两个星期,便硬要回去。你不知道他只是喜欢走在土地上的踏实的感觉,城市里的柏油路面,夏日很烫,冬日又很冷,他在车水马龙里,每一次出门,都会迷失了方向。你以为他吵嚷着回家,真的是因为你的妻子冷落了他,或者儿子又被妻子教唆着给他要钱,买最新的电动玩具。或许你还会因此在心里生出怨恨,觉得从小到大,他都偏心于弟弟,现在你比弟弟出息了,却还不能获得他更多的爱。而他,或许也会觉得你在妻子的唠叨面前,所保持的沉默,是因为惧怕于她,就像当初结婚时,他惧怕你有权有势的岳父一样。等到他终于回到了乡下,你们彼此,除了每个星期例行公事般的电话,再也不能够敞开胸怀。甚至彼此的话,还要靠一个路过的同乡,给捎过去。

    这样直到有一天,你突然觉得,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于是你跪在他的面前,将过去种种的误解,哭诉给他。你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你以为他会懂得,可是,他在墓碑上的那张脸,却威严着,始终不发一言。你们终于,被时光真正地隔在天涯海角。

    也就是这时,你隔着一个墓碑,看清了人心之间,那段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跨越的距离。

    在公证处,遇到形形色色来寻求安全感的男人与女人。

    其中一个打扮疏懒的女人,进来便迫不及待,说,能否将她公公的一套房子公证一下,归到她与丈夫的名下?因为公公去世之前,就几次说要将这套房子送给他们,但不巧一场大病袭来,他还没有来得及立下遗嘱,便离开了人世。昔日几个儿子便以合法继承人为由,要瓜分这套房子,可是公公生前一直与其余几个儿子有隔阂,还曾因与他们吵架而病倒过一次。所以她这次来不过是想圆了公公生前的梦,办个公证,说明这套房子是公公想要送给她与老公的财产。

    工作人员耐心等她说完,这才解释道,这个公证他们没法办,其一不知道她的所说究竟是否属实,其二此类问题他们应该去房产管理中心进行咨询,其三他们其实更应寻求律师而不是公证处的帮助。

    女人一听便有些失望,但依然不肯放弃地追问一句,你们真的没有办法证明这套房子是公公想要赠给我们的吗?那要是被那几个要钱不要命的儿子们分去了该怎么办?老爷子生前我们可是付出了很多啊,只看病就快把我老公的工资给折腾没了。

    工作人员的再次否定答复,终于让这个女人无力地站起来,朝外走去。进来时眼睛里闪烁的火花,已经不复存在,成为一撮燃灭了的冷的灰烬。

    还有一个男人,一进来便急吼吼地说要公证,将妻子的签名权委托给自己,因为他要急着出手一套正炒的房子。工作人员说那必须有他妻子或者妻子代理人持她的身份证、户籍证、结婚证等同来才可以。男人一听便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那怎么行,她死活都在南方不肯回来,而且走的时候还将身份证和结婚证都带走了,我根本就弄不到。

    工作人员问,那她为何不肯回来?是不同意你卖房子吗?男人看看四周,降低了声音道,她还不是怕我跟她离婚另娶别的女人么。不过怕有什么用,我们两人八字不合,这婚熬到现在已经是让我扒了层皮了,再走下去也只有两败俱伤。所以我实在是想将这有着她的影子的房子卖掉,拿这笔钱整点生意,反正,这房子她只投入了几万块,其余全是我挣下的。

    工作人员依然坚持,要等证件全了才可以办理委托。男人急了,说,可是我得等多久啊,我还要与新的女友结婚生子建立温馨家庭呢,要是她这样冷硬无情地拖着,那我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房子也空耗着变不成钱,甚至房价降了赔钱么?

    但他显然还是知道希望渺茫,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一阵,便觉得无趣,转身走了人。

    又有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进来,便絮絮叨叨唠家常似的拉住工作人员说,闺女,你帮我公证一下吧,我儿子刚刚买下的那套房子,全部都是我出的钱。工作人员说,那您叫您的儿子儿媳一块过来吧,或者拿一些有力的证据过来。老太太听了便叹气道,儿子儿媳才刚刚结婚,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那心里岂不是落下一个解不可的结啊,说不定以后儿媳教唆着儿子不孝顺我呢。

    工作人员便笑,那您老还是别公证了。老人即刻道,那可不行,现在的年轻人说离就离,要是这儿媳妇心眼多,过一年便离了,那不是将我辛苦一辈子买的房子也给分去了吗?我可不能让我那傻乎乎没心眼的儿子赔了老婆又赔房子。虽然我年级大了,活不了多少年也享不了什么他们的福,但这当妈的,心却不能少操了一分,该狠心时,就得六亲不认,不管这媳妇在你面前多么低眉顺眼,甜言蜜语;我走的路多,吃的盐也不少,虽然眼花了点,但这年轻人的事,我看得也透着呢。

    但工作人员还是委婉劝她,年纪大了,还是多享一些清福,多爱自己一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你不放手,儿子何时也不能长大。况且,公证与情感还不能完全地分开。只要是明事理的女人,大都不会撒泼耍赖过度索要财产的。

    但那老太太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停地自言自语,房子上写着是他们两个的名字,这离婚了房子也一起给分了可咋办?

    公证处的几个工作人员,耐心里总有一股子淡漠,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这人间的悲欢离合、公平却无情的事情看得多了,人也跟着有了一张张公式条文化的脸?

    这样的面孔日益地增多,人与人之间存有的信任感,却是愈发地少了。

    编一套书,收到几百篇文字的同时,也读了几百个人的简历,并从中窥见几百个人的俗世表情和半生足迹。

    最简单的,不过是一行字,说,某某某,小学毕业,无业,出书若干。我相信文字后的这个人,一定有着最丰富的阅历,走过坎坷的道路,于是便淡定如水,对于名利,已不介意,知道这些看似光芒万丈的东西,不过是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并不能让你的灵魂,跟着也荣耀起来;人生很短,来时赤诚相见,去时也是如此,所以那些华衣彩服,除了招蜂引蝶,让自己的安静旅程,生出喧哗与聒噪,并无大益。如此简历的主人,大多作品沉稳大气,有大家风范,一行行读下去,犹如与此人对面,无需多言,便能让你品出茶之沉郁味道。

    而那些文字短短一页,简历却是长达五百字的人,窥其人生,却是乏味如久泡后的茶水,看似绚丽多彩,喝一口下去,毫无滋味。那些履历,细到连小学曾经得过的一次奖励也写了进去。获过的某项荣誉,除了将名称写上,还会絮絮叨叨地,将那颁奖的机构,在当下文艺界的地位,也一块纳入其中,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让人了解这奖项的重要性,及其他本人的横溢才华。

    而对于那些所获奖项多到无法细数的人,列入简历时的选择,也可窥见此人的一两点小心思。有些人会在简历里,将国内的荣耀,全部剔除,只留那国际的奖项若干,昂头挺胸地立在那里,只等看见的人,投过去仰慕艳羡的视线。这样的人,大多是有崇洋媚外的心理,觉得玫瑰都是国外的香,于是乐意弃掉国内的大奖,只留那外人没有听说过,但一窥见“英法德日意”字样,便生出赞叹的国际小奖。

    也有人,善于断章取义,在百度里搜来无名报章的评论,只取那提及自己名字或者作品的关键一句,大张旗鼓地列入简历,并将评论中其他人的名字,毫不留情地去掉,似乎,那些概括整个行业的前瞻性句子与荣耀,只是给他一个人的,他取一瓢饮,便可以吞下整个江河。

    还有人,完全相反,把凡是有与名人共同出席的会议,全部列入简历,尽管,自己的名字,常常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好歹是与名人并列过的,所以,也可以沾些名人散落的光泽,让自己看上去喜气洋洋,昔日晦暗的容颜,可以红光满面地伸出去见人了。

    有热爱职位的,会从少先队大队长写起,将沿途大大小小的官职,一一列来,你会从那些一本正经的理事、主任、主席、副科长、荣誉教授等等的头衔上,看到此人脸上对于世俗职位的垂涎。似乎,他退休前的大半生,就为了这些职位而生。他从入幼儿园的那天起,就开始了对那一个高于一个的座椅的征服。一步步爬上去,那些阶梯,便是他一生的印记。至于途中那些芬芳的花朵,或者茂密的森林,清亮的溪水,则与他无关。

    那些实在是无光辉事迹可写,但又不甘心在简历上,平庸过他人的,便会用最华丽的辞藻,为自己粉饰。譬如他会说自己曾经为某知名人士做过翻译,深得名人的信任与认同。又说在业务上勤奋专研,做出的某项成绩,无人可以匹敌。还说因为业绩突出,曾受邀参加京城某知名会议,与国内行业翘楚做了深入的交流与探讨。这样的词语修饰下,原本灰突突的某个人,犹如到了四壁辉煌的宫殿,灯光照耀之下,带褶皱的衣服上,也跟着流光溢彩起来。

    后来有一天,我偶尔路过城市的某个公墓,走过一个个墓碑的时候,便再一次想起了那些或简约或奢华的简历。原来我们许多人,生着的时候,想要荣华富贵,死去的时候,依然想不明白,于是在那小小的墓碑上,用各式的文字,提醒着经过的后人,这泥土里埋葬的,乃是一个功名显赫的人物。而那些一路行走,始终朴实无华的人,在人生的终点,也如流水行云,给你最安静的一个句号。

    我喜欢其中一个墓碑上的文字,很短,说:我曾经来过。我们每一个人,原都是这样,曾经来过,并成为渐渐被人忘记的过去。所以每一程人生,对于别人的意义,不过是瞬间逝去的风景,平淡也好,绚丽也罢,这一程的滋味,真正能够品出的,也只有自己。

    而那给别人看的简历,一笔一划写的人,亦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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