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塌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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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本就是一场无法抗拒的前进,脚下的这条路,如果不是自己的选择,那么路的终点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1】

    绕过一个弯,往里走十分钟,左拐,直走,到第三家杂货铺,买一瓶水,再往前走一个巷口,就是她和季诚楠所住的小区。

    十七楼,她不搭电梯,默念着楼层,一步一步提脚上去。

    她费力抬起的每一脚,疼痛感从她的脚底直击心底。

    僵硬地挺直身子,手里的瓶装水被她握得紧紧的。她心里一下子被填满了太多的东西,又像一下子被人全部掏光。

    胸口沉闷,等看见那个熟悉的门牌数字——1703,她终于泪如雨下,她的双腿酸痛得颤抖,这交错了好多层的楼梯一步一步,终于到了。

    在门口站了许久,她听见电梯口响起好几次的“丁零”声,可是那离得并不远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直穿她的身体,把她打击得双腿微曲,整个身子砸在了门上。

    闷哼一声,她甚至清楚地听见充满脑袋的嗡嗡声之外,门里趿着鞋走路的脚步声。

    门打开,她困难地再次直起身子,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皮肤黝黑,身材臃肿,蓬乱的头发一股脑扎在脑后圈成一个髻,好笑的是发色却是有些褪色的桃红色。

    简桦迟疑地站在门后,等看到听见声响走出书房的季诚楠,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隔着中间的女人,她的眼睛直视着季诚楠,她不想问面前的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知道她有好多的话想跟他说。明天下午还有最后一堂考试,她连衣物都已经打包好了,想着等考试一结束就打电话告诉他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她甚至都想好了明天晚上的餐单,等放好行李就马不停蹄地奔向马路对面的超市买好食材,再赶回来洗手做菜。

    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如果她没有听到那个实在荒唐的故事,她只会觉得,她现在站在这里,站在她生活了好多年的家门口,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她太想他了。

    季诚楠看见站在门口的简桦,眼里有光芒急剧收缩,他本能地朝她走来,脚步却又下意识地一顿。他身后的书房里藏着一个让他感到害怕的秘密,那是周深不久前给他的资料,而他的父亲此时正在里面。

    丽斯不确定地看着他和简桦之间流转的目光,终于开口询问,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发音:“请问你找谁?”

    简桦实在没有力气扯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她手撑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丽斯也礼貌地往后退了两步,感受到季诚楠疾步往她们这边走近时带起的风。

    “怎么回来了?”季诚楠拉住她,右手穿过她的左臂,把她捞进怀里。

    太温暖了,简桦把头深深埋进季诚楠的怀里,他身上永远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季诚楠回过头,看着丽斯:“你进去陪着佳嫣。”

    丽斯看向简桦的目光还带着些不可思议,听见季诚楠这么一说,便径直穿过客厅,打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

    书房里跛脚的中年男人挣扎着起身,走到书柜前仔细观察摆放在相框里的照片,旁边两本厚重的书中间露出一纸白角,被轻轻扯出。

    坐在沙发上,简桦四处张望着,书房里还透出微微的光亮。

    季诚楠抬起她的双腿放在自己身上,指腹使力按压在她的小腿上:“电梯又出故障了?”

    他心里讶异,早在两个小时前,他回来的时候电梯还是好好的。

    他弯着身子,额上的碎发垂在半空中,有微风经过,带起一两丝。

    “家里来客人了吗?”小腿上的酸痛感减少了一些,可是里面仍然胀得厉害,她连小小的动作都不敢做。

    在他们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家里从来没有来过第三个人。

    刚来的时候,她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会使用按下中间圆圆的按钮就会发出嗡嗡声的油烟机,季诚楠每天中午定时拨通客厅的电话,她在房间里听了许久才走出房间,接听挂断,打开那扇防盗门之后,门边已经放着用塑料盒打包好的午餐。

    连着给她送了近一年外卖的人,她一次照面也没有打过,也不知道那个总在中午12点在门外弯腰放下外卖的人是男是女……

    季诚楠的手稍稍使力,简桦痛得眼泪差点儿又要出来,惊呼了一声。

    她心里升起好气又温暖的感觉,让她甚至要忘了这一天她都听闻了怎样荒诞又让人背脊发凉的事,让她只要一想到都觉得无法平静地面对季诚楠的事。

    一时间两个人都平静下来,只剩下从书房里传来的“嗒嗒”的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

    简桦抬起头来,这个声音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季诚楠给她过的第二个生日,他送了她一双带着两厘米跟的公主鞋,她甚至没有一套公主裙配着这双鞋,就“嗒嗒”地踩在地板上,四处转悠。地板是实木的,发出好听的声音。她喜欢得紧,在生日的第二天,趁着季诚楠上班不在家,再次穿上这双鞋,在房间里欢快地踩上一天……

    她回身,看见的是随意披着外套的男人,两鬓间有清晰可见的白丝,眼神浑浊,明明是一张中年男人模样的脸,可是他稍显佝偻的身形,就这样冲击着简桦的感官。

    让她更惊慌失措的,是男人的右腿边,拄着的那根拐杖。

    她脑子嗡嗡地冒出许多话来。

    ——季父在一次任务中折了一条腿。

    ——那颗子弹,硬生生打在了把他推开的人腿上,那个人,是他最亲近的兄弟。

    ——你是周家的孩子。

    那么多的信息一下子聚拢,连成一段完整的往事。

    她曾经听余秋浣说,后来,季家举家搬去了安纳西。而季诚楠的妈妈,之所以离开这个家,是因为季父负伤的腿。

    原来,让季家身陷混沌的这些事,与她也有着联系。

    那一瞬间,简桦失神地张开嘴,她感觉满腔不知名的羞辱感就要从她的胸口里溢出来,浑身战栗,要不是有身下的沙发支撑着她的身体,那爬满整个身体的无力感,就要硬生生地把她拉下无底的深渊。

    她扭转着身子,整个身形呈现出一副怪异的样子,她清楚地感知到季诚楠把她的双腿从自己身上放了下来,麻木得没有知觉的肌肤接触到柔软的沙发。

    季诚楠站起身,叫站在书房门口的男人:“爸。”

    书房里隐隐的灯光照在男人的身上,动作沉稳,地面又响起“嗒嗒”的声音。

    简桦慌乱回转过身子,房间里本来就静得可怕,可是接着,简桦又听见从季诚楠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楠楠……楠楠……”

    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像刚刚开口学话的婴孩,口齿不清,可是她却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一直在重复的两个字。

    季诚楠立刻站起来往传出声音的房间走去,留下客厅里的简桦和季父。

    简桦被满腔羞耻感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季父在她身边坐下,她甚至能听见口腔里牙齿打战的声音。

    “你就是诚楠带回家的那个孩子吧,生得很俊俏啊。”

    简桦听着旁边男人低沉的声音,心里如被烈焰焚烧——求求你不要说了……

    “眉眼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像,他们家在凰城,离这儿不远。”

    那一刻,简桦觉得羞愧到了极点,他说的,就是凰城周家,就是那个害得他们家破碎得很难修补的周家。

    顾不得腿上还在抽筋,简桦挣扎着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先回学校了。您好好休息。”

    季父看着她慌乱的动作,还不忘叮嘱她:“路上小心啊。”

    出了小区门口,一对老夫妻脚步蹒跚地推动着三轮车,车上是捆绑整齐的废纸。走了没两步,老人便催促着老伴上车,拗不过,年老的女人颤颤巍巍地靠坐在车沿上,老人搀扶着她,终于坐定。老人笑得咧开的嘴里,早已经没了牙齿,可是有什么关系,他还有他视如珍宝的人呀。

    简桦跟在老人的身后,步子细碎,泪流满面。

    她也想跟季诚楠有这样的一天,可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这个可能了。

    ……

    她忘了她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那本来是她以为会跟心爱的人待上一辈子的温馨小家。可是她忘不了季诚楠走进房门后,脚步轻重不一的男人缓缓走到她的面前,俯视着她的眼神里,有着要将她跟季诚楠隔开的高山深海,万里荆棘。

    那漫长得像徒步走了好几年的一天,不得停息,曲折蜿蜒,把笼罩整座城市的黑夜又拉长了好些时候。

    简桦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身边都是结伴同行的人。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被那与生俱来,誓死要跟她纠缠余生的孤独感紧紧跟随着。

    腿上的酸痛感再次拉扯着她的神经,她坐在站牌前的凳子上,嗤笑自己,简桦啊,没有那么简单的,人这一辈子,就是要跟苦和困难做拼死搏斗的,不会因为自己经历过一场,下一场就没有再登台的可能性。

    她看着还被她握在手里的水,瓶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她狠狠抓出了些褶皱。

    扭开瓶盖,冰凉的液体从她的喉咙直泻而下,像是流经每一根血管,然后全部汇聚在她的心口,浸湿一片。

    很小很小的时候,现在想起来她甚至要用一个第三人称的身份说起这件事,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才能把一件事讲得透彻——

    那时候九叔的妻子还没有弃他而去,九叔还没有来到这座生是他的噩梦、死是掩埋他残缺不全的身子的城市。

    那时候的简桦跟着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子一起,沿路乞讨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女孩常常蹲在一家小小的早餐铺子前,看着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嘴里发出咂吧的声音。那个时候她没有过过普通同龄孩子过的生活,还不知道那咂吧的声音,叫作渴望。是对一餐热气腾腾的饭菜的渴望,是想要结束这样难堪根本就过不下去的日子的渴望,是每个人都想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的渴望。

    简桦只知道,在连着蹲守了好几天后,女孩趁着胖胖的老板娘回身的时候,疾速冲到灶台前,打开蒸屉,也不管是不是会把她的手烫得起泡,抓起两个包子就跑。简桦看着女孩跑开的身影,也跟着就要跑,可是奈何她的步子太小,一把就被胖胖的老板娘抓住,啪啪两巴掌甩在脸上,她疼得大叫:“姐姐……姐姐!”

    可是那个手抓着包子的人,连头也没回,就那样跑开了。

    ……

    那是简桦第一次觉得她是孤独一人的时候,而这种感觉在那次之后,在九叔离去之后,又向她汹涌袭来,她看着两边空无一人的座位,她知道,她还是一个人。

    她将永远都是一个人,那些在她生命里给她留下好的坏的,她乐意接受、她排斥抗拒的人和事,都在她小小圈子的外围。

    她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不对,是对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个交代。

    【2】

    而在简桦不久前踏出的那间屋子里,一身西装革履的季诚楠透支着全身的力气,同样推开了那扇门。

    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他安抚好从睡梦中惊醒的佳嫣后,那个本来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身形佝偻的父亲。

    这间屋子里升腾的烟雾,让他看得虚幻不真实。

    “那个女孩子,叫简桦是不是?就是那个你带回家养大的孩子,周家的孩子。”低哑的声音里带着肯定语气。

    季诚楠这段时间里一直平静的心,终于迎来一场海啸,把他从岸边生生推进了急速旋转的风暴里,难以平息。

    “阿诚。”

    这一声,把季诚楠拉回他幼时还生活在凰城的日子,每天父亲出警回来的时候,高大的影子将他整个笼罩,他被圈进一个安全的怀抱里面。父亲的手常年扣枪,臂弯有力,身子骨也硬朗,一把把他抱起,他坐在父亲的怀里,听见父亲爽朗的声音:“阿诚长大了就能跟爸爸一样了。”

    “我当初答应让你回国时,其实并不大愿意你跟周家来往。可是周长建还是想着法地找到你。”提起这个名字时,季父感慨不已,那是他一生中最合拍的战友,“我这条腿废了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扑上去推开他,子弹无眼,打在我的身上我认。”

    “他觉得愧疚,要留你在他身边,我也明白他的用意。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看淡了,就算你妈走了,我就当没了她这个人算了,走了就走了吧。”说起那个趁着雨夜离家的女人,他就像谈起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对不起她,可是她也折磨了我半辈子,她同样对不起佳嫣。”

    ……

    车灯打着双闪,季诚楠把车停靠在路边,看着那个坐在站牌下的人,终于看清自己在这广袤的天地里的渺小。四处都是霓虹闪烁的大楼,夜里笙歌,白天喧嚣,不管他走在哪一处,安纳西、凰城、梧城,这些小小的城市,拼接起的是一个大到无边的世界。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只是一只任由命运践踏的蝼蚁。

    已经是晚上十点,街边的人群依然不散,末班车停靠在简桦的前方。

    她突然想起明天还有一场考试,她突然想起曾经九叔在相似的站牌前告诉她,只有读书,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没用的啊,九叔,没有用,我还是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在心里喃喃,她突然懂了,那一年看着窗外急着想要展翅的高三学子的老师,说的那一番话——

    人生本就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前进。

    毫无预兆地,身边坐下一个人。

    两肘相触,简桦满腔的不忿再次喷涌而出,轻声地抽泣,紧接着的是号啕大哭。

    “季诚楠,我觉得我这辈子怕是没有福分过好日子了,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公平呢?为什么就是我呢?我没有对不起谁啊?我没有对这个世界犯下大错啊?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好好地、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呀?”说到最后,牙咬得紧紧的,她巴不得就咬下一块皮,把这具身子横切剁烂。

    “我从来都不敢想要得到更多,我害怕,我知道一旦欲望攀升,人就要露出狰狞可怕的面孔,好运的人自然有,可是我也清楚自己是什么运气的人,所以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在你身上,我却想跨过那条鸿沟,走一走吧,万一能成呢?我也不可能一辈子运气不好啊,可是我怎么能明知故犯呢?”她抬起脸,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季诚楠,期盼着能从他这里得来答案,可是明明连她自己都找不着答案,谁又能替她解答呢?

    这不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不能像当初她给徐行讲解题步骤一样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楚的。

    “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第一个书包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用上那么好的东西的一天。在那之前,我是一个连三餐都不敢乞求吃饱的人。你把那么好看的东西给我,我就知道,我在你的身上,就会期盼得到更多了。你每天再多两句的嘘寒问暖,你看着我能笑笑的样子,甚至我还想要你的爱,把我就这样送到老死的那一天,如果我能身体健康,不受病痛折磨地死去。”

    她说得语无伦次,想到什么说什么,季诚楠安静地听着,他以前总希望简桦能走出自己的小小圈子,自己勇敢地把心里的那只围困住她的猛兽打败。

    原来,她早就徒手杀死那只作祟的猛兽,可是心里又长出了荆棘。

    她终于把他小心藏起死死压住的东西翻开来,一字一句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脑袋像被谁生生掰开,把他的秘密展露在霓虹灯下。

    “因为周晋彦,对了,你见过他了是吧?那个晚上你可能还跟他抽过一支烟呢,回去的路上我能闻见你身上的烟味……因为周晋彦,徐行跟我撕破脸,我们曾经躺在一张床上恶狠狠地诅咒周家人太不是东西了!什么破门风,把我最好的朋友逼成了那个样子啊。后来我还因为他,站在徐行家跟她针锋相对,那个一直站在我面前保护我的女生,被周家人伤害,又被我伤害。”

    “季诚楠你知道吗,”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今天听了好长的一个故事,见了周深,他带来一份检验报告,上面清楚地写着我是他们周家的孩子。真搞笑啊,原来我身体里流着被诅咒的周家人的血,所以我才会跟周晋彦一样伤害徐行呀。”

    季诚楠的嘴角不自然地扯动,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上暴起的青筋,他也清楚地感受到身边坐着的人浑身的颤抖。

    那份被他小心藏在书房里的资料,辗转着又到了她的面前。

    原来,那些他没有跟她提起的过往,同样也辗转着被她早早就听说了。

    宣判来临。

    “所以……我也是害得你们家破碎成这个样子的一分子啊……”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我也是周家的人啊。

    晚上。

    季诚楠把她放在附近的宾馆,两人填饱肚子,各自坐在房间的两边。

    她哭得太久了,桌子上是还没有收拾的残羹剩菜,等心情终于和作响的肚子一起平静下来,她拿着床头的遥控器,开了电视。

    季诚楠一直看着她,她深呼吸两口气,问他:“季诚楠,你会不会恨我呢?”

    这个问题她在亲眼看见季父受伤的腿之后,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挥散不去。

    如果换作是她,她一定恨死了这个身份的自己,先把爱这回事儿放在一边,一定一定是恨的。

    在她这短暂又不平稳的前半生里,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在伸出递给九叔馒头的那双手时,并没有盼想过她得来的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有一段世界上所有人所拥有的第一段感情——亲情。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朋友是来了又走的、虚幻得抓不住的一段极为浅短的感情;爱人是相伴余生,在有了成人模样后才能相约好继续往下走的苦死交缠,这两份感情都要靠着修炼而来,互相打磨,再归放在一起。

    可是亲情不一样,那是浑然天成的,是没有任何的阻隔就能相融在一起的感情。

    你经历了什么样的家庭,得到了什么程度的亲情,才能给你怎样深浅的力量跟后面这两段感情融合。

    所以如果换作是她,得到像季诚楠那样的亲情之后,她不敢再拿出多少情感给别人了,更不要提爱了。

    季诚楠绕过床沿,坐在简桦的身边,伸手圈住她:“简桦,你不要这样问我,也不要这样想,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从季诚楠的怀里挣扎出来,挺直着身子:“可是我是周家的孩子。”

    一天之内,从他们的嘴里、从她自己嘴里,“周家的孩子”这五个字就一直被重复提起,她起初厌恶这几个硬生生强扣在她身上的字,可是提得多了,她甚至连自己也要厌恶起来了。

    “那又怎么样,你在我的身边长大,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从来没有想过等简桦知道所有的真相后,还能这么平静地跟她说起这句话。

    他一开始理清所有的脉络后,心里是翻涌不得安宁的,可是真的等面前这个女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没有关系,我不在意你是谁,你是我的。简桦,从我带你回家的那天开始,你就是我一个人的,生是我的妻子,死是我的墓边人。

    简桦消化完这句话,心里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感伤化作感激,来回翻转。

    可是他们的这番对话都逃避了一个最真实的事实——

    季诚楠,是我的生身母亲叫人扣下打在你父亲腿上的那一枪,是生我的那个人啊!

    没等她说出口,手机铃声骤响,季诚楠松开还在简桦腰上的手,起身站在窗边。

    夜里安静,她能清楚地听见电话那头咿呀的声音,看着季诚楠皱起的眉头,她就知道,那句话不用问了,根本就不用说出口了。

    挂断电话后,季诚楠走过来站定在她的面前,伸展开的臂膀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等我。”

    他只用两个字就把她拉进他为她搭建起的防御层里。

    门被打开又关上,简桦在季诚楠踏出房间的那一刻,泪水再次落下。

    季诚楠,我不要等了,我不想再做那个永远被你们保护在身后的总是蜷曲身子的人了。我生来就是被丢弃的,所以这一次我先走。

    人生本就是一场无法抗拒的前进,脚下的这条路,如果不是自己的选择,那么路的终点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这条路,我自己选。

    【3】

    窗外还是黑色的一片,暖黄色的路灯光亮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

    天还没亮的时候,简桦就退了房。

    清晨的街道上,早餐摊子已经搭起了好几家,路过一家粉馆时,翻搅着锅汤的老板娘叫住她:“姑娘,进来吃碗面吧,天气冷了,把身子弄暖和了,前面的路走得才顺畅。”

    店牌上是几个红漆大字——有家粉馆。

    简桦在门外站了会儿,往里面走去。

    有家粉馆,有家。

    胃里被填得满满的,走出店面的时候,已经有上班族等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前。她从这些衣着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面前经过时,探究地打量着他们。

    在这一刻,她心里升起一些丑陋黑暗的念头,猜测着这些人是不是在过去的某一年里,也跟她一样经历过一场又一场根本无力招架的磨难呢?他们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现在他们是不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生活呢?

    她像个观摩者一样,想要从他们身上探究出答案,可是这些人匆匆而过,根本没有给她思考一番后再得出一个结果的时间。

    坐在开往凰城的火车上,她突然像读一篇阅读理解的文章一样,开始梳理她的这前半生。

    模糊的开头是她不大清楚的记忆里颠簸在车里的那一程,文章的第二段是她在街上流浪乞讨,再往下是季诚楠。

    她把章节分得混乱,可是出场人物和顺序却一个不落,这样数下来。

    今天这一程,就是结局了。

    平铺开被她放在衣兜最里层的纸张,她想起前一天走出余秋浣的店前,周长林把被她揉皱的纸张硬塞进她的衣兜里:“简桦,你应该见见他,你一定要见见他。”

    窗外是已经干枯的稻田,有序排列的田里还立着没有被拔走的稻根。她觉得她就跟这些田里的稻根一样,都是被遗弃的。

    可是她不想等别人把她拔起,她要自己,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救起来。

    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她的头越来越往下沉,她还能感受到头倚靠在车窗上轻轻砸出的闷响,意识却被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曾经在专业课的课堂上听老师讲起过,一个人因为想要逃避现实,所以就一直告诉自己,睡吧睡吧快睡吧,睡了一觉起来也许情况就好了呢。在心理治疗的研究结果中发现,一觉之后真的能带给人相对轻松的一种状态。

    因为在自我催眠的过程中,脑神经自动将意识混入虚拟的梦境中,你的压力有多大,就跟你梦境里呈现的画面成正比。而当你回到现实之后,你会发现,真正面对的情况比你梦境里的画面要轻松多了。

    在这短短的梦境里,简桦梦见很多个零散的碎片镜头。她看见徐行被同学推搡至垃圾桶边,她看见周深回到家后跟余秋浣嘲笑她是周家人这荒谬的事实;她看见九叔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撞倒在地,后面紧接着的一辆车又往他的双臂上轧过;她还看见季诚楠把她带到第一次给她买书包的商场门口,告诉她不要到处乱走,等一下他就回来找她,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商场打烊,季诚楠也没有回来找她。

    ……

    最后一堂考试在下午四点,汪茗茗从开考前便一直给简桦打电话,昨天晚上她没有回宿舍,一直到就要开考也还是没有出现。

    广播里开始播放着考场纪律,汪茗茗在再一次听见手机里机械性的女声之后,终于放弃。

    她不能错过这一堂考试,她要靠着这些傲人的成绩得来的奖学金甩在她嗜赌如命的母亲面前,声音洪亮地说:“我不要你那些用肮脏手段得来的钱,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不要你的钱!”

    在她贫瘠的童年里,每日每夜听得最多的就是奶奶的哭号,短命的儿子,好财的儿媳妇丧尽天良,偷偷做着拐卖儿童的勾当。她的母亲在这条生意链上,只是充当一个牵线的角色。

    有一次她在街上捡着废品,从衣兜里掏出奶奶给她蒸好的馒头吃得正津津有味,听见旁边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的婶婶们聊起的闲言闲语。到最后,看着她,吐出一摊口水——

    “呸!就她妈那种该千刀万剐的人,连一个才两岁的女娃都卖得出手,一路山路颠簸回来,肯定是天都看不过眼,活该她回来病怏怏的就快死了。”

    可是那场大病没过两个月就好转,做完那一次拐卖生意之后,心狠的女人觉得这可能是老天给她的报应,便切断了联系的这条线。

    怕事的女人不知道,她大病前送去的女孩后来又被转手卖给了有组织的乞讨团伙,开始了女孩苦难的一生。

    而她的女儿汪茗茗,同样开始了被街头巷尾的邻居们指指点点的童年。

    所以,汪茗茗在成年之后,不敢再走错一步,她要过好的生活,她不要在她被人唾弃的母亲和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周围过一辈子。

    病得坐不起身子的奶奶从衣服内层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本存折,费力地拿给跪坐在床前把喉咙哭哑了的她:“茗茗啊,奶奶这辈子命苦,这也总算是要苦过去了,可是你不能跟我一样啊。这里的钱你拿着,每天都要吃得饱饱的,吃贵点儿也没关系,你要过得好一点儿,千万不能跟你妈一样。”

    ……

    汪茗茗平静地望向天边一道道被霞光镶上金边的云彩,没有犹豫地跨进了考场。

    也许,那个一直没有接听的号码,她这辈子都再也无法拨通了,也是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却被她自己抬手挥去的温暖。

    【4】

    凰城的出站口拥挤又狭小,偏偏广场还立着一尊简桦不认得的神像,她撇嘴:“梧城大多了。”

    照着字条上的地址,她在车站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摸清路线。

    手机的电量马上就要消耗殆尽,她匆匆划掉汪茗茗的未接来电记录,面无表情地揣进衣兜里。

    辗转了无数条大街小巷,她终于到达。

    房子只有两层,坐落在机关大院街对面的位置,门口的栅栏上的漆掉了不少,可见是没有人费心力整理过,灰扑扑地立在那里。

    按响门铃后是一阵细碎的声音,隔了好久,简桦才听见栅栏里的脚步声,来人身形苍老,连走起路来也略显蹒跚,问她:“找谁啊?”

    简桦往后退了两步:“请问是周长志先生家吗?”

    老人听见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俯下身答她:“先生还没回来,请问你有什么事?”

    机关大院里传来一声怒吼,简桦循声看过去,觉得耳熟,又回过头:“是周长林先生让我来找他的,不好意思,不知道他不在,打扰您了。”

    说完就要走,老人连着听闻家里两位先生的名字,觉得就这样放姑娘走有些不妥,打开栅栏门,叫住她。

    老人姓陈,听老人说早年的时候跟着周家老爷子参军,一场战役中被炮火轰了眼睛,从此看不大仔细了,退役后家里老婆孩子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周家老爷子听了,便将他叫了过来,管理家里的大小杂事,也就是周家的管家。

    简桦觉得好笑,周家老爷子也是心善,只是等到老人这把年纪,下面没有儿孙陪着,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吧。

    “周二先生前几日去了梧城吧,有好些日子了,小少爷被训斥得惨,大哥将他罚了门禁,不知是不是有关哦?”陈老将热茶递给简桦,然后在不远的木椅上坐下。

    年纪大了,自然坐不惯这些软绵绵的沙发。简桦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看着他瘦骨嶙峋的双手。

    “大概是吧……”她心里一惊,他说的应该是周晋彦父子。

    “周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我方才给他打过电话了,听闻你是梧城来的,又是周二先生唤来的,大抵快到了。平常时候很少回来的,生意上总是来来往往的。”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下午三时,“房子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无事的时候就往对门走走,跟大哥下下棋。”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往窗户外望去,是机关大院:“你且再等等,该要回来了。”

    生于战时年代的人,说话带着文绉绉的味道,简桦听着犯困,也就不搭话了。

    等了没一个小时,就听见院子外面停车的声音,可是半天没人开门进来,简桦等得没了耐心,起身往门外走去。

    “姑娘你再等等,三先生大抵是去大哥房间了,很快就回来。”陈老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见她出来停下手里的动作。

    那就再等等吧,她站在原地不动,又听见对面的一声怒吼。

    “唉。”陈老也听见了,摇摇头,“子孙也是不省心哦。”

    周长志跟他两个哥哥不一样,周长建是警局处长,光看一眼就觉得很威严,在余秋浣的婚礼上,简桦是见过一面的;而周长林精于学术,身上自然是透着股墨水味儿的;可是周长志,给她一副精神又懒散的感觉。

    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精致的西装扣,年纪看起来也才约摸四十。可是眼睛里,太过慵懒。

    “三先生,简姑娘在内厅。”陈老迎着周长志,“大哥那边还好吧,我过去看看。”

    听见声音,简桦心里咚咚直跳,门外是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可是她站在门里,像是隔着山海。

    在她还不计较这些情长爱短的时候,她从来不曾幻想过有一天,会跟她的生身父母相认。早在几年前被冯哥丢进厕所,再被解救到警局的时候,她就知道,就是因为她没有父母亲的疼爱,所以她才在小小的年纪,投身进了这些生活暗洞。

    在进门之前,周长志在门外踌躇,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所有人都以为周长林是为了梧城前几天的社会热点事件而去的,真的知道内情的人,也就凰城周家这几口人。

    ——在梧城,有周家流落在外的孩子,是他周长志的亲生女儿。

    “陈伯没给你准备饭菜吗?”周长志看了她好久,真像,跟他真像。

    简桦起身,开口:“周先生好。”

    这一声,生生将他们之间的血脉亲情拉开了好远。

    “陈老年纪大了,就不麻烦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周长志在她身边坐下,示意她也坐着说话就好,他态度恳切,可是简桦却不领情。

    她不动:“看见我是不是觉得很惊奇?”

    周长志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表情尴尬。

    “周家的孩子,是要回来的。”

    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可身边的人,同样听得清楚。

    “回来?”简桦声音骤起。

    “当初怎么不见你们把我找回来?我活到现在都二十一年了,这些年怎么不见你们把我找回来!”她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物件,是个可随意丢弃的东西。

    “不是的……”周长志听见她发怒般的质问,急着就要解释,“当初我并不知道你妈妈怀着你,当初……”

    “当初?如果当初你知道了又怎样?就不会把她送进监狱了?就能让我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好好过这些年了吗?周先生,你们周家人,容得下我吗?”她不是要一个答案,她只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简桦。”周长志站起身想拉住她,却不想被她一手打开。

    “简桦?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你叫得可真顺口啊。”她往后退了两步,想和他离得远一些,“你知道‘简桦’这个名字是谁给我取的吗?”

    想起九叔,她的眼里含了泪带了血:“一个没了双手带着我走街串巷乞讨的人,是他教我识字,教会我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你们呢?你们是我的谁啊?凭什么叫这个名字叫得这么自然?”

    在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晰控诉下,周长志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她是怎样过来的,要想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周家的孩子,这些年她都是怎样生活的,周家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我想过的,我替你想过名字,那时候你妈妈还说,如果是个女儿,一定、一定……”说到这里,他居然哽咽得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自然是爱过他的妻子的,那些年是她陪在他身边,替他打点生意场上的关系,奔波劳走,他也心疼。一次宴会上,合作商带来一个可爱的孩子,活蹦乱跳,叫人亲昵,他看着喜欢得紧,偷偷给妻子打耳语:“你要是生个女儿,也会是这般聪明伶俐的。”

    妻子笑,他们结婚好几年,为了事业几乎没考虑过孩子的事情,等到现在生意稳定了,她也想给他生一个伶俐乖巧的孩子,她回道:“是啊,要是是个女儿,一定要给她最好的疼爱,宠成个公主我也是愿意的。”

    可是这些年,她活得可不像个公主。

    “一定怎么样?周先生,我敬你是长辈,可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知道什么叫‘养育恩情比生大’吗?我简桦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不对,根本就说不上。可是好在,这世上的好心人,将我养大到了现在。要是可以,这身体里的一血一脉,我一丁点儿都不想跟你们周家扯上关系。”

    她把话说得决绝,她要的就是跟周家断了所有的关系。

    “简桦,你不要这样想,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已经有了你,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签字的。简桦,谁当时也没想到,那个时候……”周长志语无伦次,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时的情况,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怎么就那样将他心爱的女人送去了那样的地方。

    “不要这样想?我要怎么想?这些年过成什么样谁能比我更清楚?你知道我跪在大街上听着别的孩子一声声叫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我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吗?你知道我怎么为了一日三餐小心顺从看眼色吗?你又知道这几年那些人是怎样将我的心一点一点焐暖和的吗?周先生,这些你都知道吗……”

    她说不下去了,她还有很多的不甘心,她从来不在意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可是她的心也是肉长的,疼了会有感觉,日子一长,总有道疤刻下来的。

    “我会对你好,会补偿你的,简桦,你是我的女儿啊,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存在了还放任你不管呢?你回来,你给我个机会,我……爸爸会对你好的。”男人浑身无力,眼里湿润,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根本想象不到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外流浪的几年,身心有多乏累。

    简桦不说话,她不想再争辩了,这些年好的坏的都过来了,就算她不想往回走,也要往前走。这一次,怎么走,她终于能自己做决定。

    “周先生,我这次来,不是为了顺你的意的,”她绕过周长志,擦身而过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旁边的人满身的悲伤,“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做我会认祖归宗的准备,我根本没有那个打算。我来,只是为了让你不好过,凭什么这些年就我一个人过得不好?你们周家,永远满口的大道理、假慈悲。”

    “今天我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就是想让你们周家记得,人前的荣耀满堂,因为有我,当年的污点就会一直在的,你们以为把那个女人送走就可以了事吗?就再也没了关系是吗?”

    “不会的,我身上有你跟她的血液,你们以为的羞耻就会一直一直在。”说完,她往门口走去,尽管腿打着哆嗦,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掷地有声。

    “简桦啊,简桦!”周长志掩面,像好多年前一样,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是哭不出来。

    街道上人烟稀少,简桦手握成拳,心里满腔委屈。

    这一次,她不用靠谁就能保护自己了,她也知道,这以后都要靠着她自己来垒起城墙了。

    步伐缓慢,站在街口,她往回望。

    那栋机关大院,在她心里塌陷成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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