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媒体把医院围得水泄不通,周深从走廊里好不容易挤出来,递给季诚楠一瓶水,披上搭在肩上的警服:“嘿!你说当年老子穿着这身衣服,觉着自己神气得不得了,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扒下来,现在去买瓶水还得特意脱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季诚楠猛地灌下一口,不说话。
“非得赶上这么个时候,你说这些猪脑子,下手怎么就这么重,站在马路边上就敢抡拳头。这群媒体也是,非得闹大。”
事情愈演愈烈——
建设文明城市期间,城管打人,小贩受伤严重,执法局不承认打人的是在编人员。市长出面誓要将打人者严惩,好不容易将这件事压下去,可是市民在网络上接连公开了打人视频和受伤小贩妻子在医院大闹的视频。
网络上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替弱势的小贩声讨公道,也谴责执法局的不负责任。
闹到现在,媒体把关注点从小贩受伤又放到了年幼的孩子读书问题。
这个社会,谁都在声讨不公平,谁都在追求公平,可是在现实面前,谁都曾经是个失败者,想站起来却挪不动脚步,那就让别人站起来好了,使一把力推他上去,你再拉我一把,这样就好了。
季诚楠想了半天,不由得骂出一句。
周深喝完最后一口水,把瓶子扔进垃圾桶里,他现在特想家里怀着身孕的媳妇儿!期盼着这档子事快完,老子急着回家抱抱我软软绵绵的好媳妇儿。
“是吧,这群傻逼。”周深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还没说完,就看见季诚楠往走廊走了。
“我说的是网民。”
做完医闹的笔录,季诚楠跟周深又赶着回局里。
言可正巧从大楼里出来,看着他俩打招呼:“走呗,吃饭。”
周深兴致冲冲拉着季诚楠就走。可是季诚楠太乏累,没了外出吃饭的心情。
言可看着季诚楠推脱的样子,心里赌气,你就真的看不见我这么个人儿是吧!
她伸手也要拉季诚楠,却被躲过。
刚开完会,大多数警员准备出去吃饭时恰巧看见这一幕。
言可气急:“季诚楠,你真傻还是装傻?我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就连个回应都不给我?”
谁说当过兵的女人就不是水做的了?就算她在泥浆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她也还是一摊水,软起来谁都想上前轻抚一下。
周围走动的人听见这动静,反而没了调笑的心情,大家都在等着季诚楠的回应。
周深站在两人中间,他这人最会调节气氛了,可是现在这气氛太尴尬了。
是季诚楠,先打破了这糟糕的气氛。
不仅是周深和言可,连周围所有的人都听见季诚楠咬字清楚的一字一句:“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了。”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觉得这下子有戏追言大美人了,有人觉得季诚楠这句挺狠的。
而还保持原动作站在两人中间的周深,受了惊吓——
这小子居然有女朋友了?
没听他提过啊!
围观群众散去,季诚楠反而不紧不慢地往大楼走去,晾下原地的周深和言可。
言可脑子里开始急速旋转,迎面而来的话语像突然降落的冰雹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她其实觉得一下子轻松不少,背着对一个人的感情,那个人还在你工作当中四处转悠,是一件不可回避极其沉重的事。
现在得了一句话,清楚明白,不用再多做猜测,不用再多跟季诚楠打持久战,她反而轻松自在了许多。
他们家往上三代都是警察,到她这一辈,只有她跟她的哥哥,可是言大少爷不愿听从安排报考警察学院,硬是跟家里人吵了一场,甚至从家里搬了出来,做他的金融投资去了。言可那时候不懂,她看着从小便不大正经的哥哥脱离家庭的支持,没了依托,他从最底层做起,一步一步到后来在金融圈里站稳脚跟。
她才知道,有些人,是能够为了想要的东西多做努力的。
后来她大了一些,家里人直接把她拖来了警察学院,她这人没啥大志向,做事也就依着性子来,她不像她那个金融哥哥满口的梦想追求,觉得活得轻松一点儿就好了。
对她来说,当不当警察她不反对,但是真要说起来,她也不喜欢。强化训练,早上十公里晚上五公里,她不能像平常女生一样打扮自己,被剪得细碎难看的短发,小腿肌肉壮实紧致。她可不想看起来太不像个女人,学着睡在一个房间的女生们的样子,也偷偷摸摸开始打扮自己。
后来遇见季诚楠,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心一意地把心思都放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他不像同期进来的那些男生,在这个男多女少的环境中,他真的跟那些人不一样,清淡的性子,也不与人多有往来,点到即止。
她好胜心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人生顺风顺水久了,难能拐几个弯多走几趟路。季诚楠对她来说,就是多走的路。
迂迂回回,就是走不通顺。
可是现在,她走顺了,或者说,她把这一程走到终点了,该拐弯拐弯,该前行前行,就是不用再回头多做盘旋了。
同样深受震惊又满腹疑问的还有周深。
在同季诚楠相识的这几年里,他一直把季诚楠当作最亲近的兄弟。
就算他跟周晋彦有血缘关系,可是在他看来,他跟季诚楠还要更亲近些。就他的成长环境来说,周晋彦跟他太过相似了,一个人照着另外一个人的模样成长,不管怎么说来,都是不妥帖的。
就像复制克隆,他在周晋彦的身上,更多的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季诚楠不一样,他性子清冷,交往的朋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第一次见季诚楠,周深就莫名想要跟他亲近,所以总爱往季诚楠的办公桌走动。
一开始季诚楠对他也只是礼貌客气地打招呼,后来两个人一起在楼道里抽过几支烟,一番或深或浅的交谈,让他觉得,季诚楠这个人吧,身上看着戾气重,其实为人老成。
此时,周深揣着一肚子疑问往季诚楠的方向追过去,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便被一通电话叫去了办公室。
梧城的警察局坐落在城市最中心的地方,一出大门就是最繁华的商业街。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不大太平。商业街这种地方,出入的小偷小摸的人太多了,来来往往的人从身边经过,一个不注意,包里甚至是手上的钱包和手机瞬间就被顺走了。
随着从凰城调来的周处长加大力度整治社会治安,城市风气渐好。
处长办公室在三楼,从楼梯口往里走,最里面那间。
打开门,房间隔成稍小的两间,外面会客,里间办公。
周深进去的时候,外间的茶几上还摆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老式的杯子,上面刻画着垂钓的老人,倒是跟周处长的兴趣一致。
往里走,周处长正站立在窗台边,上面摆放着两盆不大的绿萝,这种植物好生长,只要浇浇水便不用再费心打理。
窗子向着商业街,可以看到来来往往流动的人群,吵闹声传进来,听着有番人间烟火的滋味儿。
听着声响,周处长掐掉手里的烟。
早年缉捕罪犯的时候,手持凶器的犯人反抗,在他的右手中指与食指间留下了一道伤疤,扭扭曲曲从两指间蔓延到虎口处。
“学不会敲门是吧?”转过身,拉开转椅,周处长看着周深,语气严厉。
周深停下脚步,望着坐下的人,深吸一口气,往回走又带上了门。
他心里有赌气的成分,这个在家是他父亲在外是他上司的男人,永远用同一套方式对他——发号施令。
在门外站定了一会儿,他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声音不大,却因着两面靠墙,带出些微回音。
等里面的人开口,他才推开门进去。
“处长。”标准的敬礼,抬手时带起衣服的一边。
周长建抬头瞥了他一眼:“小余安胎还能把你给养胖了?”
哑言。
“医闹那边的事你先放下,这两天你帮我做件事。”手指叩着桌面,发出噔噔的声音。
周深听着觉得耳膜振动,嗡嗡作响。
“只要不要让我回去,你说什么都行。”他咬牙,憋了很久才说出这一句话。
本来他想好好说的,可是这么些年来,除了回周家大宅这件事,周长建很少单独见他。
就连他跟余秋浣的婚宴,他也是匆匆在一天之内往家里打电话交代,紧接着带余秋浣回凰城见过周家老爷子。
连留宿一晚也不愿意。
那个地方,他真不想回去。
当初周晋彦来找他时,他连问也不问便收拾了一间房间给周晋彦。
“那个家里,住着的都是怪物,会把人身抓得鲜血直流。”坐在回梧城的车上,他看着熟睡在副驾位置,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地说。
……
周长建还是不看他,转椅转过一圈又转回来,他突然间像个顽童一样觉得这小小椅子很有意思,画了圆圆的一个圈,又转回原地。
“周深啊,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打开柜子,拿出一沓资料,周长建翻了翻,从最里层取出一张便条。
一张被裁掉一半的信纸,红白色条纹分割线,满打满算数下来也才五格,蓝黑色的字迹微微浸透纸背。
出办公室的时候,出去吃饭的同事大都回来了。
周深站在走廊里,看着一件件警服从他的身边经过,突然也不禁想问问自己,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当警察的呢?
在他记事的时候,常常跑到周长建的卧室,橱台比他小小的个子高了不止一个头,他搭好小椅子,蹒跚而上,椅腿不稳当,他还记得有一次晃得厉害,他的哭声引来了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的周老爷子。
那时候周老爷子还不像现在一般年老体衰,稍稍使力便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捞起来,放定在地上,手里还拿着花铲,看着他问:“阿深啊,你知道这些奖杯意味着什么吗?”
他不过才刚刚知事的年纪,却也知道那些奖杯代表的厚重意义。
他抬起稚嫩的脸庞,望着周老爷子期待的眼神,男子气地说:“责任!”
“对!”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拉开椅子放下花铲,又把周深抱起放在双腿上,“人啊,这一辈子,简单来说就是从生到死,非要再说些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是责任。”
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
你要活得体面一点,就要对身边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担负起责任。这担子说重不重,可是细细说来,也不轻。
你活成什么样子,就是你对自己的责任;你身边的人过成什么样子,是你对他们的责任;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大道理从小我就听得不少,可是季诚楠你不知道,他们从来就没有做到过,还非逼着我成为这虚伪的样子。真累!”
这是一场天翻云涌之后,周深脱下警帽,站在季诚楠的面前,意志消沉时说的话。
我们总想着活成什么样子,被期许、被教化、被世界改观,可是活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2】
简桦第一次体验到大学不同于九年制义务教育,是因为课堂考实在是太轻松,教室被分列成五排、九列,可是大家都还是人挤人地坐着。
卷子上还有油墨味,她小心展开,正庆幸考试的题目之前都有复习过,笔随心走,刚做完选择题,监考老师便被叫了出去。
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大都是没有复习的同学,他们左顾右盼,盼望着谁能把答案趁着这空当尽快发送出来。
简桦的左前方是尹雅,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尹雅正好看着她,女孩子动作不大,小心翼翼地打着唇语问简桦做好了没。
还没等简桦给她传递信号,一张写满答案的字条便从第一排依次往后传来,简桦被这架势吓了一跳,等字条传到她这里时,怯生生地四处打量着监考老师会不会突然出现。
还好,教室门口一直没人。
她做得差不多了,也不想耽误后面的人奋笔疾书的时间,身子稍稍倾斜,把字条往后传。
一个小小的倾斜,却让她瞥见了站在教室后门的人,额头不禁冒汗,又假装着跟后面的人说:“同学,借支笔。”
一直到考试结束,老师也没有回来,铃一响,大家蜂拥着把考卷交上讲台便出了门。
汪茗茗从旁边教室过来时,简桦还在座位上。
“怎么?没考好啊?”确认好后面几场考试的时间,汪茗茗问她,“不会啊?昨晚还是你画的重点,我还觉得好运呢,都是复习过的呢。”
简桦没有接话,一点一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回忆起教室后排的人。那人她见过一次,在学校外的水吧里。只是今天这一面,让她心生不适感,那是一双探究的眼睛,是要把她捆绑在空无一人的荒漠里,要一点一点把她挖空的眼神。
那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她没有想到,那个人,还等在考试楼外。
男人仔细地打量着从教学楼大门出来的每一个人,直到见到简桦,反而往身后退了两步。
简桦看着男人的动作,未曾预料到,这一天,将会是如此的漫长。
有男生骑着单车从她跟汪茗茗的身前一闪而过,风带起她的刘海,她正扒拉着乱糟糟的头发,就被男人叫住。
“简桦。”
太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投射下来,落在男人的眼镜上,让人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可是简桦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探究的意味。
汪茗茗知趣地退开,主动要求把简桦的东西带回寝室,男人看着她们,礼貌地等待。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简桦被邀请上车。
车里有清新剂的味道,简桦闻不惯,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瞥见男人摇下车窗的动作。
“你不问问我是谁?”声音里带着疑惑,男人的双手掌握着方向盘,稍稍侧身问她。
简桦起初不敢有大的动作,听着男人发问,也稍稍转身打量他,平整的老式西装,宽框眼镜,看着约摸五十的年纪,可是不管是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都给人一种学识渊博的印象。
“我见过你,跟谭教授一起。”她轻声回答,想起那天听见的对话。
男人倒是有些吃惊,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这样啊,难怪。”
难怪什么?简桦反而摸不着头脑了。
难怪你瞧见我传字条时还能正襟危坐?难怪我老老实实跟你上了车?
窗边的风景一闪而过,等看清街边的路牌时,她才发现这条路是开往市区的。
大学城坐落在梧城的最东边,靠城郊,可是附近的几条街却有三所学校,位于南北西三个方向,刚巧把往市里这条路空出,简桦看着前方的路牌,即将驶上跨城大桥。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姓周,周晋彦的父亲。”没等简桦问完,旁边的人便接上话,像是一直在等着她发问。
简桦只觉得天旋地转,周晋彦这个名字,她有近五个月没有听过了。
现在她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车上,被告知是那个久未被人提起的人的父亲。
可是,为什么要找上她呢?还有,那天他跟谭教授在那个小小水吧又为什么提起关于她的事呢?
驶过大桥,转弯,车子渐渐开进市中心。
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简桦再问:“嗯……周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终于问出这一句话,简桦不禁感觉一阵轻松,心里一片宁静,连窗外吵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静静等着回答。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徐行、周晋彦、周深,在理过一番之后,她才发现她跟周家的交集可真不少。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大雨倾盆,把她的脑袋清空,重新来过。
“也许,你是周家的孩子。”
……
电影里,被绑架的人挣扎无果,所以总会有跳车的戏码上演。
简桦记得功夫巨星成龙有一部片子,他从疾驶的车顶上翻身而下,帅气落地,起身逃跑,动作连贯,那个大鼻子大叔在简桦眼里真的帅气得不得了。
当时她还问季诚楠,如果没有大鼻子大叔那身功夫,跳下车也能这么帅吗?
得来的却是一句嗤笑:“简桦,那都是骗人的,如果真的在那样的速度下跳车,单单是那冲击力也能擦破好几块皮肤。”
车子开得平稳,简桦想着如果现在跳下车,擦伤力能减小到多少。
旁边的人看着她不断变化的表情,闷声一笑:“当然,我说的是也许,也可能不是,毕竟现在我们不能够完全证明。”
所以呢?
简桦恍神,问他:“所以呢,现在要带我去做鉴定吗?”
古时有滴血认亲,现在医学技术发达,一根头发也能测出无数的数据。想到这里,简桦觉得好笑,亲缘关系这种东西,真的不是谁生谁养这么简单的。
那是一段长久的感情,从接受到陪伴,漫漫长路,能积累出很多东西的。同样也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才能让枝丫交缠,培养出感情,化成不能分离的东西。
就像她跟九叔、跟季诚楠,都是相依为命,感情一点一点渗进她的心里,发芽、生长、开花、结果。
“也许会。可是你知道这需要时间,我或者整个周家都很迫切地想要探清这中间的关系。”
果然,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墨水味儿,让她听得云里雾里。
网络发达,她能从各种网页看见千里寻亲的新闻,有的人好运能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也有运气欠佳的,找了一辈子也不能与亲人相见。
她记得前些时候,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的一则新闻。
混迹网络的博主总是乐于分享家里两位老人的有爱互动,网上爱凑热闹的人多,视频被多处转发,几经辗转,有人却想着法子要联系原博主,发出的话语里大致信息是,视频的老人长相跟过世的爷爷有些相像,而过世的老人,有个早年因为战乱被迫分离的弟弟。
后来热心的网友加大转发力度,联系原博主,终于确认身份,然后相认。
多感人的一则网络新闻,连简桦也感叹这世间的奇妙。
可是这奇妙,并没有让她生出更多的想法,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哪一天,她也能找回她的亲生父母。
她心里早就认定,她是被抛弃的,被生身父母抛弃的那一个。
不想探究这难以说出口的缘由,她自我成长的这些年,跟生她的那双人并没有关系。
车道分两向,季诚楠打开车窗,风灌进耳朵里,呜呜得难听。
他甚至能想起好多年前安纳西那个雨夜,急啸的风大力撞击着玻璃,声音刺耳。他还是孩童的模样,睡眠浅,怯生生地爬下床,打开卧室的门,看着小妹妹房间里隐隐透出的光亮。
他走过去,门虚掩着,妹妹睡得安稳没有哭声,他再凑近,看见坐在床头的母亲。
那是一张平静的脸孔,像结冰的雪地,看不出一丝的不平常。
踌躇了蛮久,风声停止。他看见母亲起身,拿起桌上的奶瓶,往妹妹嘴边凑去。
跟妹妹出生后的日日夜夜一样,母亲总是睡不安稳,守在妹妹的摇篮边,等到夜里妹妹哭闹,她便抱起那个小小的人儿,游荡在一间又一间黑暗空荡的房间里。
他回房,没了撞击着窗户玻璃如同鬼嚎的风声,很快就睡熟了。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个晚上,他的母亲偷偷打开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留下他和他跛腿的父亲,以及心智不再健全的妹妹。
他觉得他这一生,总是在错过一些重要的东西,明明都是近在眼前他伸手便能握住的,可是一个恍神,就这么毫不知情地擦肩而过了。
就像还停留在他记忆里有着年轻面孔的母亲,以及迎面而来背道而驰的车里的人。
车停在出站口不远的地方,季诚楠看了看时间,早到了一刻钟。
出站口前的人群络绎不绝,他站在对面的超市前,看着人群,不动声色。
大包小包提着行李的人刚刚走出被围起的栅栏便被人亲昵地接住,拥抱寒暄。有人抱着孩子,还在四处张望,兴许是在寻找约定好来接她的家人,还有人一声不响地直直往打车的地方走去。
季诚楠从兜里掏出烟,缓缓点上。
那是一个被拆开很久的烟盒,内侧的金黄色纸张早已经软趴趴地耷拉在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许是放置得太久,有些湿潮,他小心地把烟身捋直,四处翻找却找不出打火机。
超市就在身后,他却懒得走动,将烟盒揉皱,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心里,有不知来处的不安感。
人群散去,铃响,栅栏再次打开。
他背靠着墙壁,犯了懒意,直到看见缓缓走出的三人。
最前面的男人,手拄着拐杖,右脚使力,季诚楠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却能感受他身上的乏力感。跟在后面的女生被旁边的中年女人搀扶着,也许是因为人太多觉得稀奇热闹,四处张望着,男人时不时回身跟中年女人交代着什么。
再回过头的时候,季诚楠已经近在跟前。
女生看见他,一脸窃喜,说话不大利索,但季诚楠还是听清了她的声音。
“楠楠。”
季诚楠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像当年哄着简桦一样:“乖。”
“La voiture(车呢)?”
一时间改不过来的口音,从旁边经过的一对情侣回过头来看他们,嬉笑着:“听见没,正宗法语腔呢!”
“前面,不远。”
季诚楠听着别扭,回国的这些年,他更爱母语的发音,圆润饱满。
男人同样别扭,不再说话,任由季诚楠搀扶着,感受到他放慢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得踏实。
车子又驶回来时的路,这段路真漫长。
季诚楠打开车里的电台,电台主播的声音传来,温暖磁性。
他在这些年里,早已经失去了同身边男人交谈的能力。
在安纳西的那段时间里,他早起,看着男人坐在院子里的背影,闷声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们之间的正常父子感情打得支离破碎呢?
没有答案。
他们能坐在一张餐桌上,能同样小心照顾着心智不成熟的妹妹,也能心平气和地在饭后坐在一起喝茶下棋,可是那生疏感总是弥漫在两人之间。
男人倚靠着车垫,闭目浅憩,听见声音,微微张开了眼。
季诚楠瞥见男人轻微挪动身子的动作,伸手要把电台关掉,动作还没有一气呵成,就听见男人说:“开着吧,佳嫣喜欢听。”
“这里跟凰城不一样啊。”声音里带着好奇,看着一闪而过的街道,他缓缓道,“清冷,不像凰城压着人喘不过气。”
季诚楠没有作声。
刚回国的时候,他曾在凰城待过一段时间,凭着记忆找回了幼时居住的胡同巷子。
几幢老式陈旧的房屋横竖交错,生生围成了个四合院的样子,季诚楠走近右边靠里的那一间,呼吸急促。
房门紧闭,大概在他们之后再没有了租户,窗户上已经结了好几层蜘蛛网。
对面的人家看见他,打开公共的水龙头,问:“小伙子找人啊?那家人早搬出去了,有十来年了吧,我搬来的时候就不在了。”
季诚楠回身。
不大的院子还陈列着些旧家具,一下子像回到好多年前,他蹲在院子最外面,等着出勤的父亲回来,母亲在屋子里做好饭菜,三菜一汤,日子清淡也安稳。
……
在季诚楠还没有清醒地从这些糟糕的回忆里走出来,在他接上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国的父亲和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真正是故里的土地的妹妹时,命运的齿轮急速扭转,把深渊里的黑暗一点一点给拉了出来。
【3】
车开在熟悉的街道上,最后在余秋浣的店门前停下。
男人先下了车,等在铺着红白地砖交替的街道上。
简桦在车里踌躇了一会儿,跟着下车。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步,生生把她跟季诚楠之间,隔开了好远,远到后来几年里各自生活的距离。
余秋浣快到预产期了,自然不在店里,简桦熟门熟路地找位置坐了下来。周长林随后坐在她对面的位置。
“周先生,你直说吧,为什么是我?”简桦把话挑开。
坐在对面的人直视着她,听她这样说,便也开门见山:“周家在我这一辈,有三个孩子,我排老二,我跟大哥各有一个孩子,你应该都见过。”
是的,她自然是都见过的,周深和周晋彦,这两个人都在她的生活里掀起过一阵波澜。一个视她如季诚楠捡回家的幼兽,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为之不惜跟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人。
“我的弟弟,白手起家,和他的前妻创办了凰城最大的媒体公司,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却闹出了周家最大的笑话;我的前弟媳,背着周家在暗地里做起了毒品贩卖生意,可是没有想到,爆出这则新闻的,是自己手下的一家子公司。”
简桦曾在徐行那儿听过这些,可是话尾以“谁也不知真假,只当饭后谈资”而结束,而现在听着眼前坐着的这个周家男人说起这些,简桦吃惊不已。
“我大哥当时负责这起案件,他根本不相信人前精明能干、人后精打细算的弟媳会是这起毒品交易背后的老板,可是在制毒工厂亲眼看见慌乱逃走的人,他顾不得那是他的家人,举起手枪直指那人……”
简桦像是看了一部警匪片一样,听着对面的人时而平静时而颤抖的声音,仿佛也能感受到拿起手枪那人的心情。
“那一枪没有开下去,后来老爷子厉声训他,为什么面对犯罪分子他要心慈手软?他闷不吭声,那是我同他生活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听见他哽咽的声音,他说:‘那是我弟弟的妻子,也是我的家人,我在那时候根本就扣不下那一指。’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被我们视为家人的女人,却让身边的人向着他开了一枪。那颗子弹,硬生生打在了把他推开的人腿上,那个人,是他最亲近的兄弟……”
说到这里,男人的话音越来越低沉。
而简桦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身体突然僵硬。
记忆呼啸而来,一字一句打在她的脸上,啪啪作响。
她曾经在余秋浣那里听来,季诚楠的父亲,在一场缉毒行动里,被打伤了一条腿。
……
风铃作响,来人细细打量着店里的人。
这是他妻子的店铺,每一处装潢都是他亲自监工的,他太熟悉这里了。
看着坐在位置上的男人,周深径直走了过去,手上的文件袋里装的是一份检验报告。
这里面,是关于周家流浪在外的弃女的亲子鉴定报告,他不知道资料上的人是谁,但是拨通周长建给他的号码后,他确定,他还有个堂妹。
周深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猜测那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在同季诚楠成为朋友之后,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季诚楠还有个妹妹,那是个心智不健全的女孩,简单的一句话可能要说上好几遍才会照着做的女孩子,可是每每季诚楠提起她的时候,眼里的宠溺让他不禁心里发酸。
如果他有一个妹妹,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她,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疼爱。把房间涂成女孩子最喜欢的粉红色,把欺负她的男孩子狠狠揍一顿,带她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带她去她最想去的地方。
看着一点一点照着他的模样长大的周晋彦,他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他才不要让她变成这个家里的下一个定制品,她就照着自己想要的样子生活就好了,他会好好保护她。
而那个他要保护的女孩,就坐在他二叔的对面,他即将要把对妻子一般的疼爱,赠予给她。
“结果出来了?”周长林问站在简桦身后的人。
简桦抬头,周深错愕。
命运可真爱开玩笑!
一生中要经历多少件难以接受的事情,才能让一个人练就百毒不侵、不惧钢刀的体格?
等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之后,天已经黑了下来。
简桦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心里不停翻腾。
她想起那次周晋彦在大街上堵下徐行后,徐行留宿在她家的那个晚上,跟她说的那句话——周家人,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她看着那份检验报告被抽出,放在她的面前,她竟然还能冷静地问出口,哪里来的她的头发做的鉴定。
得到的答案让她觉得好笑。
在她跟徐行分别后的几个月里,她还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只有汪茗茗一个人了。
这个让她在某一天突然振作勤奋的人,这个总是乐呵着笑得像徐行的人,这个前一天晚上还跟她征战在图书馆的人,像她当初在徐行心上捅的一刀一样,往她的心上也狠狠地扎了一刀。
她不知道汪茗茗为什么把她梳子上没有清理掉的头发偷偷拿给了谭教授,她也不想探究了,做了就是做了,有些时候结果比理由伤人,那就不要再把自己往悬崖边逼退一步了。
街上行人匆匆,可是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
简桦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不敢回头。
她害怕。
怕看见给她讲了听来实在好笑故事的周长林,怕看见周深眼里那些就快要溢出来的愧疚。
为什么要愧疚呢?
你不是一直都用嫌恶的眼光看我吗?你不是一直都觉得这些年我都是在耽误季诚楠吗?你不是还嫌我老在余秋浣身边转悠吗?那你就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啊!你就跟以前一样,打击我、唾弃我,甚至辱骂我,说我是只狗,是猛兽,就是不要用愧疚的眼神告诉我,我是周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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