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诚楠努力地将周深拿来的资料整理成完整的图像,可是他越往后整理,事件越发清晰,脑袋里越不敢相信。
所有的事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渔网,他和他身边的人都像网中被捕的鱼,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撞着刀锋一样的渔网,身上流的血便越来越多,然后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本就是交叉在一起的命理,顺着湍急的水流往下游冲去。
这世上,谁都是身不由己。
凰城周家,周国栋有三个儿子,老大周长建高居警所处长一职,老二周长林仕途风顺是学术界的领袖人物,老三周长志白手起家经商有道。谁人提起周家老爷子无不艳羡三个儿子的精明才干,可在这满城的闲言闲语里,提起最多的便是周长志的妻子——王慧玟。
听说周家三儿媳人生得虽不艳丽,却是生意上的好手,早年同周长志在生意上打过交道的人都称赞周老三好福气,娶得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可是又有人说,周家三儿媳背着周家在暗地里做着倒卖毒品的买卖,当年缉捕时,周家三儿媳被现场抓获,一名警察负伤。
这些传闻在凰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听,只是传的人多了,是真是假谁也没有细究,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周深把这些资料当作不相干的事给了季诚楠,他才不愿多做研究,谁爱说说去,他行得光明磊落还怕这些蠢人笑话。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刻意删减掉的警察负伤的信息,还是被季诚楠翻找到。
季诚楠跟周深同期进局。
在周家,周深从小耳濡目染周家老爷子的条条大道理。他记得小时候因为跟周晋彦吵闹被周老爷子呵斥得最多的就是——行得端坐得正。
他在进入警校的当天,周老爷子特意打来电话告诫他——人要活得清白,身上就不能沾有一丝污秽。
他听着老人家电话里的耳提面命,正要抬手敲门,便撞见刚好从处长室里出来的季诚楠。
听人说他是周长建亲自招进来的同期,因为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周深也常往季诚楠那里走动,一来二去,两人自然熟悉了很多。
可是兜兜转转,命运这渔网,早早就把他们笼罩在了一起。
简桦很久没有联系徐行。
余秋浣因为在家养胎,将店暂时交给朋友打理,季诚楠因为忙着局里的案子时常不在家。
简桦觉得无趣,也常往余秋浣的店里走动。
最后一次见周晋彦的时候,男生萎靡了很多,简桦没有上前打招呼,倒是周晋彦主动过来跟她攀谈。
之前那股陌生的熟悉感在看到男生的倦容时再次袭来,简桦自己也理不清,这中间到底是什么在牵引着他们两个相识。
简桦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清面前的男生,他还是习惯戴着鸭舌帽,帽檐总是压得很低,可是在说话的空当中,简桦总能抓住他身上不同以往的东西。
他跟周深是堂兄弟,两个人在外貌上自然是有些相似的,朱唇皓齿。
可是每每等他抬起头,简桦看着他的眼睛,不住地惊呼,可能这熟悉感是因为他们的眉眼有些相似。
人与人之间,总有一样东西会让彼此牵连不清,容貌、性格、感情。
每一样,都是把两个人在这十几亿人群中相互牵引到一起的缘由。
周晋彦跟她谈起很多,没有意外的,他们两个人的话题里,永远离不开一个人——徐行。
简桦想起当时质问徐行,周晋彦到底有什么好的?
在她的眼里,周晋彦胆小又口是心非,她心里一直认为,如果当初周晋彦能勇敢那么一点点,也许现在的情况就没有这样糟糕了。
可是在岁月的长河,谁能保证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呢?连她自己都不能,她又凭什么要求别人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呢?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来找她?周晋彦,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简桦听完周晋彦口中跟徐行的相识,到后来的潦草散场,跟徐行说的大相径庭。
那你又为什么来找她呢?你不是先放弃的她吗?
你不知道,她把你送给她的墨水盒放在书包的最底层,明明就是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却在被她不小心打碎后,一脸无所谓地扔掉。
是什么样的绝望让她能面不改色地做完这一切呢?是你啊,是你口口声声不承认和放弃她的态度,让她觉得你们之间真的、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可能了。
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回来找她?
“简桦,你大概不能理解那种从小被人教导不能给家族丢人的成长环境是怎样的。我的爷爷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他的三个儿子,在父辈光辉伟大的成就面前,我没有周深那样明明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却还能让他们引以为豪的能力。”
简桦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真的懦弱,在一次次围追徐行的途中,他总能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吓走。
“在我们家,脑袋聪慧根本算不上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服从。服从家规,服从长辈,服从对的,不能有一丝犯错。我容许徐行跟在我的身后,就是犯了错。”
简桦听出了他的意思,狗屁的严谨家风,狗屁的服从,这一家子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
“我不想听你的狗屁辩解,周晋彦,你为什么来找她?我只想要这一个答案。”简桦直视着面前的人,心里想帮徐行要一个答案。
她把她爸爸都搭进去了,可这个男人却为自己找足了理由。
店里的人越来越少,简桦等得有些不耐烦。
简桦觉得徐行想得没有错,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两个人的位置,384000公里,徐行靠着那份感情,就算用光这一辈子,也走不到周晋彦的身边。
“我爱她,是她一直不愿意听的话。”周晋彦终于抬起头,可是面前的人不是他不顾阻拦想要追回的人。
简桦把这句话装进心里,可是却觉得没用,她不是徐行,就算以后转述给徐行,她也不是周晋彦。
“如果这句话你早告诉她,她一定觉得什么都值得。”
“可是周晋彦,物价都上涨了,你这份爱已经隔了两年,早就贬值了。”
爱而不得,辗转反侧。
她突然觉得,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已夜不能寐。
季诚楠将箱子扣好又打开,动作磨蹭得像个小老头一样,简桦在客厅里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
“你不要再看了,东西少了我再买就是了嘛,你能不能先出来吃饭啊?季叔叔。”简桦靠在门上敲了敲,看着季诚楠重复的动作心却被撞击得柔软。
后天是报到的日子,虽然简桦就读的大学在梧城,可是离家却隔着两个小时的车程。
季诚楠回过身看着简桦,心里却舍不得。
他一直小心保护着的“小蘑菇头”就要出远门了:“肯定家里备着的好一些。”
他说话一向冷清,可是简桦总能从他的话语里找到一些温度。
“又不远,不知道你瞎操什么心,要是没课我还可以回来嘛。”简桦从他手里拿过箱子,怕他又翻来覆去地查看。
季诚楠看着简桦的动作,故意沉着脸:“你要回来给我打电话,这么远的路一个人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办?现在局子里全是失踪人口的案件,我可不想哪天我自己还得去局里备个案。”
手指弹在简桦的额头上,因为吃痛,她呼了出来。
“你当初去安纳西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担心我?那可是跨国度呢,现在呢,就跨了一座桥!”简桦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他离开的半年里,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家,没有温度却还要一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他就快回来了,就快回来,简桦你不能小孩子气。
季诚楠听着她的抱怨,却皱起了眉头。
回安纳西的那半年,他没有一天不想她。
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她伏在书桌上练字的样子,那本拿给她的字典里,满满是她小心写上去的字。他跟她说女孩子的字娟秀一些给人的印象也好,本来是无意的一句话,却在每天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在台灯下小小的身影,一笔一画,方方正正。
后来,佳嫣渐渐能跟他简单对话的时候,他又想起被他留在家里的“小蘑菇头”。他看着佳嫣自己穿衣服的时候会想起她,看着佳嫣往他碗里夹菜的时候会想起她,就连夜里辗转反侧也是因为她。
那个小人儿,就这样住进了他的心里,他打电话的时候甚至连听着她说话的声音也能想着她是坐着还是站着,委屈地抱怨的时候嘟起嘴,欣喜的时候眼里泛起的点点星光。
那是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女孩,是他倍加呵护的女孩啊,他怎么能不将她放在心里呢?
“怎么,不说话啦?我跟你……”他看着简桦孩子气似的抱怨,突然想笑,可是那张张合合的小嘴却让他挪不开目光。
男人的气息覆盖在她的柔软上,她还有好些话没说呢!
浑蛋!你这是犯规啊!
季诚楠不理她的抗议,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腰上送。
他爱着这个女孩,是用尽全部的力气也要让她平顺走完这以后的路的爱,就这样吧,白头到老,一瞬间就实现吧。
季诚楠松开怀里的人,她脸上的潮红不散,看着更加诱人:“不放心,简桦,想着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就是不放心,我怎么再舍得让你离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他心里突然想,不念了吧,书就不要念了,就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简桦红着脸:“不远不远。”
“啵。”
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季诚楠低下头往她的嘴边凑去。
“哎呀!你这是犯规!”
季诚楠笑出声儿,她的样子真好看。
简桦不敢说话了,她怕再说话季诚楠又低下头来。
“没有犯规,简桦,这是你的奖励。”
为什么会有奖励呢?简桦抬起头看他。
他还是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岁月都不曾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而她在他的照顾下,已经大变了模样,曾经那个抗拒这个世界的小兽被他驯服成温顺的羊,从瘦瘦小小的模样变成有了女人的模样。
吃完简单的晚餐之后,简桦回到房间将书桌又细致地清理了一番。
这是她最常待的地方,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她总喜欢把自己藏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那是她来这儿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她也能像同龄孩子一样,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
上面不用摆放太多新奇好看的玩意儿,随意的几本书就够了,这样,她能在心理上找到一些跟别人家穿新衣、玩新玩具的孩子相持平的东西。
她特意把抽屉里的小物件儿翻出来,再用纸巾一个个擦拭好摆放回去。书更好整理,摞在一起,打开柜子,把它们尘封到最角落里去。
一番收拾下来,桌上便空了许多。
左顾右盼,总觉得少了件东西,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反而把她刚刚油然升起的骄傲感浇熄了不少。
房外的电视还在播放着综艺节目,她觉得心生腻味想把这吵闹的声音隔绝开来,这太打扰她还在探究到底少了什么东西的大脑旋转了。
她皱着眉,想叫季诚楠,又觉得自己无趣,这么点儿小事,她自己都不愿意去拜托他帮忙,况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什么。
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她不想再跟大脑抗争了。
走到客厅的时候,电视上是一档火爆的相亲节目,主持人颇为搞笑轻松的主持风格把现场的嘉宾逗乐了不少,台下的观众掌声雷动。
可是简桦觉得,这种节目其实就跟作秀一样,哪里有人会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找到真爱。
镜头扫过妆容精致的女嘉宾,长得真好看,可是拿起话筒,说话的内容却让人皱起了眉头:“男嘉宾你好,我想请问一下你现在的存款有多少?”
简桦“啪嗒”关了电视机——
懂了,让台上的女人动心的不是被包装过的男人,而是男人压在箱底的一张卡。
她想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个抛夫弃家的女人。
每日每夜地跪在大街上,看着来往光鲜亮丽的人,铁皮碗里零星的纸币,难能饱肚的三餐,这些都不曾让她觉得金钱有多让人趋之若鹜。
可是她却忘不掉九叔。
被现实击垮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会领悟得比其他人更深层一些。她作为一个毫不知情的听众,也能听出九叔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要背井离乡,而后任人宰割——
无非就是钱。
书房里亮着灯,简桦闲着没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走到了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透出来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眼睛被刺得疼,还是推了门进去。
仓促收拾纸张的声音,简桦还在揉着眼睛,看不清坐在桌前的人,可是能清楚地知道他的动作。
“东西都收拾好了?”有些刻意的声音。
简桦不回他:“我是不是有样东西落你这儿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她有些沮丧,明明不打算问的。
可是季诚楠的询问,让她突生距离感。
“什么?”
简桦绕到书桌的另一边:“我也不知道,就是收拾的时候觉得少了件什么东西,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就不找了,总归在哪个角落的。”
简桦看着他,眼睛扫过书柜上的书,顶层的大多落了灰。
“那不找了,我去睡了啊。”说着往门边走。
她其实有些期待,明天就要走了,她希望他能叫住她,再多跟她说说话。
她正这么想着,那边就真的传来声音。
“简桦。”
她回过头,下巴不禁抬高,窃喜着等来的这一声。
“啊?”
声音里有惊喜的味道,季诚楠听着她这一声应答有些愣,可是看着她,心里也有了些欢愉。
“没事,睡吧。”
简桦有些发蒙,她原本以为季诚楠会跟她说很多话,什么舍不得啊,什么放假我来接你,什么在外面要学着照顾自己啊,这些她都可以借着话由跟他说上好些话。
可是他显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2】
一个月后。
简桦在等待室友打菜的时候,看着身边往来的人,突然想着,学校的日子过得莫名漫长。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念头,她甚至觉得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般移动着。
中午的食堂人不算很多,大多人是结伴而行的,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有人经过时还特意回头再看看她。
“哎我跟你说,这食堂阿姨在打饭这门功夫上练得可真算是炉火纯青了,我还真没见过谁能把一勺的菜抖一下就去了一大半,落在餐盘的时候,她还能再给我拨出去一些。”坐在简桦对面的人将两人份的饭菜放下,拨弄着餐盘里少得可怜的肉粒不满地抱怨着。
“你以为在自己家呢,人家也是替你的恋爱事业担心,你看你肚子上的游泳圈。”随后落座的人把书整齐地放进书包,“你看这满盘子的辣椒,我明明点的就是土豆炒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辣椒炒肉呢!”
简桦听着两人的抱怨声,慢慢扒拉一口饭,不错了!
“哎你还说我呢,有辣椒就不错了,不然你满盘子里啥都没了。”坐在对面的人说道,像是在为女生刚刚的挖苦而愤愤不平。
“呸!这什么啊!能吃吗?”旁边的女生扔掉筷子,没好气地把餐盘往前一推,“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走,出去吃去!”
简桦跟听不见旁边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似的,挑起看着还不错的藕片往嘴里送去,一口下咽。
她风餐露宿地也过了几年,饿极了的时候还在垃圾桶里翻找过能吃的东西,带着馊味的她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说白了,眼前这盘菜,其实没她们说的那样无从下口。
那女生说着便准备起身,对面的人看着动静也不吃了,跟着收拾东西。
简桦没心情再吃,跟两人招呼着便往寝室走去。
来学校有一个月了,她很少在外面走动,没课的时候都在寝室待着。
星期五下午没课,所以她都是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便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家。
可是今天才星期四,还得过一个晚上,她才能见到季诚楠。
寝室是四人间,三楼。
报到那天,季诚楠把所有的东西都替她归置好,带着她下了顿馆子便被局里紧急叫了回去。
再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都已经到齐全了,正聊得火热。简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三个姑娘齐齐向她看来,继续刨根问底。
寝室没有光亮,尹雅和张敏刚刚跟她分别后便出去开小灶了,汪茗茗现在可能还泡在图书馆。简桦换上家居服,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打开的手机在墙面上映亮一块,她四处点动着,到信息栏里,是徐行发来的短信:
——到了。
徐行去了临近国界线的城市。
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刻意的。
她想远离围绕在她生活里的这些人,家人、朋友、爱人。可是她一想到简桦,心里突然有些歉疚。
她还是伤害了那个她一直拼命保护的姑娘,就算在知道她自己只是简桦生活里众多保护者中的一个之后,她还是不忍。
她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在她被余秋浣呵斥出教室之后,跟在她身后跑出教室的女孩。
那是她感觉自己像个玩偶被人随意丢弃的时候,最先向她靠拢的人,是她立誓一定要好好保护的人。
在转了几趟车后,她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学校大门前,看着来往护送孩子来报到的家长,她想起那些年,不管辗转了几个城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简桦报平安。
也许是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让她自然地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连着几天的车程,手机只剩下虚弱的一格电。
她点开编辑短信的界面,在添加收信人的时候手指停顿,有些恍惚,她不知道简桦是不是已经变更了手机号码。
在她浅薄的记忆里,只记得简桦报了本市的学校,可是具体在哪里,她还没来得及问,洪水就包裹住了她,顺着这一波接一波的洪流,她漂流到了现在脚踏着的这片土地。
到了。
她不再多想,直接输入了简桦的手机号码。
简桦的思绪又被拉得好远,算上今天,她跟徐行两个人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面了。
在她们各自成长的几年里,这短短的时间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一想到这是徐行在那次她们拔刀相向之后发来的短信,她又觉得自己像头栖息沙漠的骆驼,死死把自己埋在泥沙里不愿抬起头,不愿意面对徐行,面对这次徐行也许会跟她绝交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
她们像是约好了一样,谁也不向对方先开口。
没有什么低不低头,在简桦想了很久之后,觉得她们两个,谁也没有对不起谁。
她质问徐行没有错,徐行嘲讽她也没有错。
长大后谁也不像小时候一样了,不是谁错了就一定要道歉才是和解的方式。
简桦觉得,就算以后在她跟徐行之间,谁被埋怨到最后,她们中间也没有一堵墙会把对方抵制到生老病死。
在她们之间,有少女时候,那些微不足道的牵扯,是对方不一定是最可靠的,但是一定会为彼此垒起最高的城防。
坐起身的时候,寝室的门刚好打开,简桦回头,看见汪茗茗探进来的脑袋。
“呀!简桦你在啊,我还以为我回来得够早呢。”汪茗茗走到座位上把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摊开,上面满是五颜六色的便利贴。简桦看着她背着像高考最后一阶段复习时所背的厚重的书包,心里不禁感叹——真用功啊!
大学是个让人容易变得散漫的地方,有人这样跟简桦提过。在好几节专业课迟到后发现老师其实对她并无问津时,简桦才深知这事实——
台上的人自顾自地讲课,唾沫横飞,台下的人瞌睡连连。可是没关系,台上的人毫不在意下面的人是否跟随着他,他只要完成这场表演就好了。
台下的人也不在意,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换了个不大舒适的地方继续睡觉,一样能修来学分。
就这样,台上台下的人拥有不知名的默契,谁也不打扰谁,各做各的事情。
可是,也有例外——就像汪茗茗这样的。
她能比简桦三人早起两个小时,一个小时用来晨跑,一个小时用来背单词。她是寝室里最后一个出门的,早餐是简单的馒头包子,两个荞麦馒头能硬生生计划成两餐,没课的时候她都待在图书馆。
在尹雅不大认真的研究下,她们一致认为汪茗茗肯定是家境不好,所以这样刻苦节俭。在大家商量好要对汪茗茗进行适当的人道主义关怀时,她们却又发现另一个让人跌破眼镜的事实——在节俭得可怜的两餐之后,汪茗茗的晚餐却是在学校外标价最贵的餐馆里解决的。
这有些让人不可思议了,在一次晚间谈话时,尹雅忍不住问她——“哎汪茗茗,你都是怎么想的啊,又不差钱儿你干吗早中餐揪着馒头过不去啊?你跟馒头有仇啊?”
尹雅说话前总喜欢加个“哎”字,在她看来——哎这个字就像每次与人打招呼的“你好”一样,显得礼貌呀,总不可能说一句话就道一句“你好”吧?多奇怪啊!
简桦同样好奇,三个人像约定好一样齐刷刷地翻身看向汪茗茗,等着她开口。
消化完最后一个单词,汪茗茗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馒头多好吃啊,晚上那餐可是我一天的军功章呢!用来奖励奖励自己一天的收获嘛!”
尹雅和张敏觉得无趣,翻身不再理她。
简桦两耳炸响——人家活得多有目标啊,她现在就像个废人一样,教室瘫完床上瘫,跟条臭虫一样。
所以在那之后,简桦把汪茗茗作为榜样,虽然没有那么认真吧,可是在专业课上,她还是比其他同学成绩好不少。
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的时候,简桦被专业课的教授叫去了办公室。
简桦选择的是心理教育专业。
她曾撒娇地问季诚楠,在她被高考严重袭击后所残留的一点点大脑容量里,还能选择什么丝毫不费脑力的专业。
季诚楠当时正坐在书房翻看资料,见她进来,没有一丝异样地整理好桌上的资料看着她,不像进门前的严肃:“做我的妻子。”
简桦听得不知所措,站在书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熬不住涨红了脸,她瞪了季诚楠一眼:“那得做副业,我还得找一个能养活我的正经工作。”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然后是季诚楠起身的身影,他把资料放进书柜里:“你最好把它当作本职工作,毕竟这也是份会签合法合同的工作。”
最后在几番思索下,简桦选定了心理教育。
她想,也许她以后也能帮助跟曾经的她一样,心里有小小困兽的孩子。
办公室里人不多,简桦站定在教授的办公桌前。
下午没课,明天又是周末,她本来想早点儿回宿舍收拾东西回去。可是看着教授细细翻着资料时,才回过神来,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
“教授,请问找我有什么事?”等了好久时间,教授仍然还在翻看着资料,简桦看着办公室里来来去去的人,不解地问。
星期五的课本来就很少,学校里好些老师住在相邻的几个市,趁着没课也早早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没有回应。
简桦看着座位上的人,有些花白的头发随意耷拉在耳边,穿着保守的职业装。
学院里的师生都说,心理教育专业的谭铭教授嘴硬心软,教出来的学生都是尖子。
想到这里,简桦猜测莫非是谭教授看中她潜在的资历,誓要把她培养成心理教育行业的高山?
她没汪茗茗那样用功,而且看谭教授从把她叫来就把她晾在一旁的态度,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简桦心里暗暗地想。
“你是孤儿?”隔了很久,谭教授抬高滑落的眼镜抬头问她。
简桦愣了愣,却也不太吃惊。
进校录入的信息里,她的紧急联系人后的备注填的是“叔叔”。无父无母,这是一眼就能明了的事。
“嗯。”
“家在梧城?”
“是的。”季诚楠把她的户口落在了梧城。
然后又是窸窸窣窣翻动资料的声音。
“是在梧城长大的吗?我是说从幼时。”谭教授这下才抬起头仔细看着她。
简桦被问得发懵,在她浅薄的渐渐被淡忘掉的记忆里,有个画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被抱上车前,她记得那时候的梧城街道两边没有成片的梧桐树,她和一个记忆里面容模糊的女人坐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后车厢,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从车窗透进来。车子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她记得旁边的女人好像在哭,很小声地抽泣。
时间隔得太久,等她记事的时候,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好些人随意找着空地便睡下的仓库里做的一个梦。
“是吧,我也不清楚,记事的时候就在梧城。”
简桦说完,谭教授像要一探究竟一样,紧追着问她:“那之前呢?还记得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吗?”
资料被谭教授压在双手下,简桦看着桌上漏出水墨的笔芯沾在纸张上,赶紧提醒座位上的人:“谭教授,资料、资料弄脏了。”
谭教授顺着她的话低头看向桌面,染黑的地方不多,他并不在意,这份资料与此事件相关的人已经人手一份。
“不是很清楚,我是有一点儿印象,大概在两岁的时候吧,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车,路上颠簸得很,颠得虚虚晃晃不真切,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有这么回事儿还是在做梦。”
简桦瞥见桌上的资料,是一份做得很详细的表格,上面按时间排序,后面的事项写得太过紧凑,简桦没有看清。
“那你对你的父母还有印象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简桦手足无措。
她想起十一岁那年,一起乞讨的孩子们的父母一个一个闻讯而来。
那些日子里,她总在睡梦中被那些号啕大哭的声音惊醒,看着走廊里中年模样的男人女人抱着曾经跟她一样拿着碗游走在大街上,靠着路人施舍的五毛一块才能得到一日三餐的孩子,她也暗暗地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接她?
在得到无亲人探访的信息时,她才算知道,她真的是孤身一人。
……
没有印象,我连他们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他们在哪里了。
还在警局的时候,她在来来往往总对她嘘寒问暖的人口中得知,她是被卖来的,在三岁的时候。
她不想探究那狠心把她丢弃还要把她换成一笔其实没有多厚的一沓钱的人是谁,知道了又能怎样?是她的父母亲的话,那她本来就是被遗弃的。如果不是的话,那她更可怜了,被丢弃了一次又一次了。
想到这里,简桦冷笑一声:“如果我记得他们的脸,我一定不想再看见他们了,恶心。”
谭教授不再问她,看着她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谈话结束,简桦欠身走出了办公室。
天边飘过几片云,她看着办公楼下围跑在操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男生们,还有在一旁加油助威的女生,情绪翻涌。
每个人都在笑着,都笑得好看,她站在阳台边上,突兀又扎眼。
【3】
凰城周家。
周家老三想起周晋彦昨天送过来的资料,夜不能寐。
上面的每一个字无不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当初被迫跟他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女人,在黑暗的牢房里,确实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而在孩子出生的当天,就被送出了监狱,下落不明。
他曾经暗自寻找过一段日子,在得来的信息里,大多是没有活着的迹象了。
他也心有不甘,他甚至想念那个还在监狱里的女人,那是同他并肩作战的人,是陪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无眠夜晚的女人。
想到她一个人在那黑漆漆的房子里,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安慰,生下一个不被承认的孩子,他心里就紧得发酸。
可是惊喜突然而来。
看着照片上的女孩跟她相似的面容,他突然有了好些个问题想要问问照片中的女孩,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一直在找你?
梧城为了建设文明城市,在城市巡逻上加大了力度,以前早中晚三班重新调整了三个小时一班,一群穿着警服的警察在大街上巡逻着,甚至连城管的事也开始插手了。
在前两天的一次巡逻中,巡逻车被迫停在路中间,街道两边围满了人,下车探看的人回来说,城管在抓小贩的途中把小贩打得头破血流,激起了民愤,被围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
疏散了好久人也不见散,没办法,扣留了动手的几个城管。可是不到一天,媒体和执法局纷纷向局里施压,誓要给一个说法。
季诚楠被派去医院了解情况,小贩的妻儿坐在病房里便开始哭闹:
——我们家就靠他养活了,他要是出什么事我们娘俩也不活了。
——城管就了不起,就能乱打人了啊,什么世道啊。
——你们不给个说法就是徇私舞弊啊,你们是串通一气的啊!
……
回去的路上,周深气不打一处来。
“那哪能叫徇私舞弊,狗屁的串通一气,一群临时工能跟人民警察比吗?”周深把车窗摇下来,风灌进来,倒是让车里的闷热散去不少,这自然风比起空调更令人心情愉悦。
“人家也是签了劳务合同的,是正经工作。”季诚楠关掉空调。
“那又怎么样?要我说执法局那帮兔崽子就是闲着没事儿干,好好的不会说话非要动手,整得自己跟个流氓队似的……”
“现在不好对付的是媒体那边,不少社会人士也在关注这件事,市长那边也说不过去,邻近几个市都在等着看笑话。”
“能有什么办法,执法局非说动手的几个人是临时工,没有编制,闹到我们这边也没办法。”
“你三叔不是挺关注这事儿,不都过来了?”
“嗬,他哪能啊,你说他一搞学术的为这事儿凑啥热闹?还不是我家老爷子,非让他过来说是找人,说他在家写那几篇破理论也没人看了,让他出来看看走动走动。”
车子急转,周深被晃得倾斜了大半个身子:“你小子能不能好好开!别城管那事儿没过去又闹出人民警察撞车的新闻。媒体最近盯得紧呢!”
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把屋子里笼罩了一片。
简桦听着砂锅里食物咕嘟咕嘟的声音,心里不禁得意——她已经能变着花样地做出好几道菜来,而季诚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面容,也有着成熟女人拴住男人的本领。
简桦甚至还想跑到还对季诚楠念念不忘的言可面前大言不惭地告诉她:“真可惜,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季诚楠了。他的胃啊,已经被我这双手牢牢抓住了。”
“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啊?”盛出煲好的汤,简桦在冰箱的冷藏间里翻找着,上次买的速冻饺子还没有吃完,她拿出确认没有过了保质期,发现好几种味道她都不怎么喜欢。
季诚楠还在书房里,局里一天盯得比一天紧,媒体的施压让事件瞬间升温,市民在网络上贴出了打人的视频——双方都有动手,只是小贩势单力薄,受伤严重。
执法局打着临时工的幌子,可是不管是小贩的妻子还是媒体,谁都不信这个借口。
简桦撕开包装,有薄冰掉落,把饺子一个一个放进沸水里,它们在锅里不断地翻转,看着都让人欢喜。等了一会儿,白白胖胖的饺子浮在水面上,盛出,洒上葱花浇点儿醋,简桦招呼着季诚楠出房吃饭。
“最近很忙啊,我在网上看到了新闻。”一口呼啦了一个饺子,简桦嘴里烫得疼,张开嘴直往外呼气。
季诚楠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把自己碗里的又往她碗里拨了一些:“慢点儿吃,你急什么?”
“媒体抓得很紧啊,我看刚流出来的视频,受伤男人的老婆因为医药费的问题,在医院又闹了一场,情况很糟糕吗?”
季诚楠看她:“不是你该管的事,好好吃饭。”
他把这个话题聊死了,简桦就另找话题。
可是她也知道,三方施压,局里现在不好办,谁也给不了说法,执法局那边死犟着咬定打人的是临时工,换谁谁也不信,市长好不容易惩治了执法局,查处相关的人员。没承想,网络上出现愈来愈多声张正义的人,坚持要求为小贩提供生活保障。
一场冲突演变成民事责任,让人头疼得要命。
这些话在网页上不知道已经播报了多少遍,简桦都能背出来,可是她也看得出季诚楠这两天到处奔走,执法局、医院、局里。
季诚楠被这档子事搅得脑子疼,可是有句话叫作——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些事像沙尘暴一样,一开始就是几个小时,毫不停歇。
课程渐少,简桦没课的时候便也跟着汪茗茗往图书馆里跑,尹雅跟张敏看着两个人不亦乐乎的脸,觉得两个人真的是疯了。
都说大学是天堂来着,就该好好谈场恋爱,把这青春的尾巴消耗殆尽啊!
可是这两个人像是还没有从高考中缓过神来似的,还天天拿着那么厚的一本书当精神食粮啃。
晚饭的时间,两个人从图书馆里出来,看了一下午的专业理论知识,简桦被满脑子的专业术语砸得疼,不想吃饭,先去附近的水吧等着汪茗茗买饭回来。
学校附近的水吧大多有小阁楼,女生爱往上面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跟同伴小声八卦着谁谁又恋爱了,谁谁分手又马上有了新目标。
这个时候人还不是很多,简桦顺着楼梯往上走,在靠栏杆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是最好的,可以随时看见从大门经过的人,也能随时跟楼下吧台的老板招呼着再要一杯什么样的饮料。
现在还是吃饭时间,街上的人来往得不多,马上入秋,梧城的天气就要变冷。
趁着夏天这最后一点儿时间,大家厮杀在各个餐馆的包间里,人声鼎沸,在这小小的屋子里,显得肆意又畅快。大家你来我往地罚酒一杯,叫嚣着老板快一点儿上菜,也不是真的饿,就是等不及要看着满桌子的菜,才觉得这里真正是我的主场了。
对面餐馆里的嬉笑声传来,简桦觉得可能还要等上汪茗茗好一阵儿,她起身从旁边的吧桌上随意拿起一本杂志,上面展示着最新的时装元素,简桦一向对这个不感冒。
她在那些年里奢望得最多的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吃饱穿暖,现在她做到了,或者说有人满足她了。
人不能贪心,求得了一件就应该学会感恩戴德,感谢四方菩萨降福。要是不满这些,还要求得更多,菩萨会怪罪。
菩萨本就是怪力乱神,不该信。可是她信因果,有因就有果,她要是要得多了,可能会连现在这些有一天也没了。
门被推开,风铃发出丁零的响声,她以为是汪茗茗回来了,看见的却是另一副熟悉的面孔,还有跟在身后的男人。
他们就坐在靠门的位置,一人点了一杯拿铁。
其实学校附近的水吧哪里有什么正宗的咖啡,连一杯黑咖啡都是速溶的,更不要说一款意大利浓缩咖啡与牛奶的经典混合能在这种地方品出多上乘的口味了。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男人表情还算自然,可是一口下去,马上变了脸色。
“怎么?喝不惯?”谭教授把杯盘里的杯子转了个圈,然后双手托在杯身。
男人不说话,把面前的杯子往前推了推,原本在吧台里的老板听着动静,抬起头往两人的方向看过去,一脸嫌弃——有钱人啊?来这儿干什么呀!
“收起你那副有钱人的样子,这里都是些学生,你做些气派给谁看?”谭教授不看坐在对面的人,可是坐在阁楼上的简桦看得清楚——那男人不说话,动了动身子,把西装的侧领拉直,脸上的表情不自然。
“你找过那孩子没?怎么说?”男人正视着谭教授。
简桦的手指在杂志的侧边摩挲着,指甲滑过纸边,书页就起了一条毛边,细细的纸屑掉落在桌上,渐渐在桌子上形成了一条白线。
“除了资料上的那些,其他也没什么了。”谭教授喝了一口咖啡,还有些烫,这种小地方孩子们总喜欢来,她今天总算知道为什么了。
无忧无虑的年纪,连喝着的水都是甜的,谁不喜欢得紧呢?
“就没了?”男人不动声色,等着谭教授继续开口。
简桦觉得没趣,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乏味杂志。
“说是有段记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坐在车里一路颠簸,年纪太小,也说可能是在做梦时梦见的。”
“什么时候?”
“两岁的时候吧,我觉着她自己其实也搞不清楚,现在觉得像在做梦,在心理学上来说,叫往梦,是她刻意要忘记的。”
……
像是从山顶推落下来的巨石,准确无误地砸进简桦耳朵里。
他们说的那个孩子——
是她!
水吧进来一批人,简桦看着他们进来,又看着谭教授跟那个男人出去,恍恍惚惚间听见汪茗茗的声音:
——简直就是噩梦啊!
——我跑了好几家都是满满当当的人,没办法只有等着。
——你饿了吧?快吃啊,愣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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