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只有徐行一个人，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多同学结伴去食堂或者回了宿舍。她把化学书翻开，看着满满的笔记继续叹气。
转来凰城两个月了。徐爸爸因为工作忙得几乎见不着人影，徐妈妈忙着跟周围的街坊邻居做牌搭子。
午休时间一过，回教室的同学也多了起来，她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这些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面孔发呆。
旁边的座位没有人，她也乐得其所，把书摞在隔壁桌子，打算在下午上课前先睡一会儿。
“嘭！”
地面扬起灰尘，在太阳光下清楚可见，然后，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前排女生的嘲笑声。
“嘻嘻，你看她，也不怎么样嘛。”
“天天冷着张脸，不知道做样子给谁看。”
“哼！还不是靠转学来提高升学率！”
……
她抬起头，看着双手撑在桌子上还在嬉笑的男生：“捡起来。”
男生抬脚在地上踢了踢，书面上立即落下好几个鞋印，冲她做了个嘴形，叫她小心点儿，转身就回了自己的位置。
徐行紧抓着裙身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她不看那些还在等着她出笑话的人，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
周末晚上没有上自习，徐妈妈没有回家，路过冷锅冷灶的厨房时，让徐行一天里所受的委屈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
来凰城的两个月里，她在家连一顿热饭都没有吃上，从冰箱里拿出面包，一袋还没有吃完，门铃就响了起来。
是徐爸爸刚给她找的家教老师。
她的成绩越来越跟不上，徐爸爸在上次月考后，拿着她的成绩单，愠色地看她：“徐行，你脑袋里天天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辛辛苦苦大江南北地跑是为了谁啊？”
她被这句话问蒙，是啊，是你们嘴里口口声声地要为我好，给我好的生活和未来啊，可是现在这样子的生活，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要啊。
周晋彦看见她双眼通红，还有手里没吃完的一半面包，索性把书包往她房间里一撂：“走！出去吃饭。”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还没等徐行反应过来，周晋彦就开了门在楼梯口等她。
正是晚春的时候，夜里的风吹得人闷闷的，徐行跟在周晋彦身后，耷拉着脑袋，想起白天时化学老师布置的作业。
他俩在巷子口的大排档坐下，矮平的圆桌上还有上一批客人留下的龙虾壳，颜色红艳艳的，徐行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
“要吃虾啊？”周晋彦拿着菜单，推到徐行的面前，手指在“龙虾”栏上轻轻叩着。
她摆手：“不要不要，过敏。”
周晋彦看她把视线又转移到了隔壁桌子上的龙虾壳，忍着笑随意点了几个小菜，双手交叉问她：“元素表背全了吗？”
徐行晃了晃脑袋，终于把视线挪了回来：“没有。”
“方程式会配了吗？”
“不会。”
“徐行，我必须很严肃地跟你说，基本的方程式是初中学的。”
“……”
吃了饭再辅导完功课，已经晚上九点一刻了。周晋彦的自行车锁在徐行房间下面的路灯旁，她拉开窗帘，直到看不见周晋彦的影子，她才坐回书桌前，继续背那该死的化学元素表。
徐妈妈回来的时候，高跟鞋鞋跟摩擦着瓷砖地板，一声一声踩进徐行的耳朵里，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已经凌晨了。然后是厨房里打火的声音，一直到她听见隔壁房间的门关上，徐妈妈也没有进来看看她，问她吃过饭没。
她这一天里，接连面对羞辱还有漠视，但是好在，有个人向她伸出了手，让她想靠一靠。
第二天的化学课，胖胖的化学老师搞突击测验，在满教室的抱怨声里，徐行拿着试卷的时候，却差点儿笑出声，前排的女生回过头瞪了她一眼，但她当看不见。
上面的试题，都是昨晚周晋彦讲过的。
一堂测试下来，徐行心情很好，在位置上小声儿哼着歌，看着其他人还在翻着书各自坚持最后一道题的正确答案。
“喂！你有什么好高兴的？上次测试你可是倒数第二！”前排的女生把椅背重重靠在前桌沿上，回过头斜着眼看她。
这一下震得放在桌子左上角的水杯掉了下去，没拧紧的杯盖连带里面的水一下子全倒在了前排女生身上。
女生惊叫着站了起来，把全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包括昨天那个将她的书推倒在地的男生。女生对着男生的位置喊：“秦涛！她泼我水！”
名叫秦涛的男生迅速冲到徐行桌前，一脚将她桌子踢翻：“道歉！”
她放眼看过去，刚刚还在讨论答案的同学全部对她指指点点，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拒绝：“不要。”腿却吓得发软得不行。
上课铃及时阻拦了男生准备踢向徐行的脚，他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死学狗。”
“学狗”这个外号，是徐行转来班上的第一天，放学的时候好几个人把她堵在教室后门，把她的书丢进垃圾桶，还嬉笑着要把她也丢进垃圾桶里时不知道谁开玩笑给她取的。说她靠着家里的关系，四处转学就是为了把升学机会提到最高。
那天晚上她给简桦打电话，装着很惊喜的样子，跟简桦说这里的同学有多友好，说到最后，她还特意哈哈大笑两声：“真的！他们对我都特别好！”
简桦在电话那头频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阿行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从餐厅出来，凌皓拍着周晋彦的肩膀，苦口婆心：“你说你，家里给你配了辆野马车你不开，天天骑着个破单车。”
周晋彦看着凌皓屈身进了车子里，探出头问他：“我送你回去？”
他摆摆手，拐进旁边的巷子，不远是市一中，他记着每周六晚上辅导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市一中的。
巷子里没有灯，他打着手机手电，突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循着声音过去，模糊的三个人影，熟悉的声音又起。
“你们有完没完？”
“徐行，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道了歉这件事儿就当过去了。”
周晋彦见情况好像不对，往前又走了几步，心里想着，这可能是校园霸凌。
“我自己有张脸还要你给的脸干吗？神经病。”徐行受不了秦涛和前排女生的咄咄逼人，说完就穿过他们要走，却一把被秦涛拉住，一个巴掌就往她的脸上呼去。
但是迟迟没有落下。
“你妈没教过你不可以打女生？”
沙哑的声音在徐行头顶响起，她睁开刚刚被吓得闭上的眼睛，看不清模样，但是她却能清楚地辨认出旁边的人是谁。
“秦涛。”女生见比秦涛还高了大半个头的周晋彦，怕惹出什么事，拉了拉男生的书包带，“算了算了，走吧。”
周晋彦拉着徐行走出了巷子，刚刚没有灯光，现在站在路灯下，他才看见女生脸上挂着的泪珠子。
“我还以为你不怕呢。”兜里没纸，他只好伸出手帮她擦掉泪水。
手碰上徐行的脸，软软的，他鬼使神差地又捏了捏她的脸。
徐行抬头瞪他，眼睛还是红红的，看着像只发怒的小猫。
“给钱。”
周晋彦莫名其妙：“什么？”
徐行打掉他的手：“摸了要给钱。”
周晋彦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转身往学校旁边的小吃摊走去：“行，请你吃饭。”
徐行：“又吃饭。”
“你元素表会背了吗？”
“走走走，吃饭。”徐行现在听见元素表就头疼。
化学测验的成绩下来，徐行的成绩上升了三十名，化学老师觉得徐行可能开窍了，把她夸了一遍又一遍。
她拿着卷子，埋头修改着错误的地方，除了听见化学老师的声音，还有前面的女生讨论她会不会是作弊了。
她充耳不闻，还主动举手提问，化学老师更是乐开了花。
从这场测验之后，徐行在化学课上听得特别认真，小学的时候班主任余老师常讲：“不懂就要问，一次听不懂就多问几次。”她现在把这功夫专下在化学课上。
等周六周晋彦来上辅导课的时候，她把化学书扣在他面前，完整地将元素表背了出来，背到后面自己还加了曲调，唱成了一首歌。
周晋彦从包里拿出一瓶墨水，将钢笔灌好墨水，垂着眼看她：“不错，有进步，虽然跟别人比晚了太多。”
徐行这下不高兴了，抢过周晋彦手里的测试卷：“你不知道，我们化学老师把我都夸成宝了，说我……对！说我将来一定会有造诣的！”
电话声音响起，周晋彦从兜里掏出手机，接电话前对她说：“那你们化学老师……可能是疯了。”
搬来的房子是个小小的两居室，周晋彦出了徐行的卧室，在客厅里讲着电话，门没关紧，她听见周晋彦在外面说：“现在没时间……嗯，还有好一会儿……你们别等我了……”
等再进房间的时候，徐行殷切地看着他：“你有事啊？那你去吧。”
“没事，朋友聚会，不去也行。”
徐行不死心：“别啊，朋友聚会可是大事，我从来不放我朋友鸽子的。”
周晋彦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次聚会是凌皓特意为了他赢得学校比赛组织的，只是没想到太仓促，时间定在了这个时候。
“那你这里怎么办？”他看着徐行将辅导书分别装进两个人的书包。
徐行看着他，一脸谄媚：“带我一起去啊！”
周晋彦觉得他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自从上次带着徐行参加了朋友聚会后，她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跟着他。连凌皓也同样觉得太过频繁。
“阿彦，你悠着点儿，那丫头可是未成年。”一杯酒下肚，凌皓看着坐在点歌台的徐行，一脸担心地跟周晋彦说。
凌皓的担心，他自然懂。
如果周家得知了他天天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四处乱晃，说辞免不了，以周家的手段，动静就自然也不会小。
“我知道。”他放下酒杯，出了包厢。
正在兴头上的徐行看着出门的身影，放下话筒跟着也开门出去。
走廊里充斥着从各个包厢里传来的歌声，有温温柔柔的，有走调走得已经回不来的。
徐行在关上门的瞬间，扯着嗓子问前面的人：“你去哪儿啊？”
周晋彦回过身看她，心想“真的糟了”。
他走回来，低头看着矮了他好大一截儿的徐行，声音无奈：“你出来干吗？”
隔壁包厢里正狂飙着《离歌》，徐行没听清，嗓子又扯了起来——“你说什么？”
周晋彦看她好半天，拉着她的手往安静的地方去。
徐行跟着他的脚步傻乐，两个人站定在卫生间门口。
徐行踮起脚，发现自己还是矮了他一个头，只好伸直了脖子保持跟周晋彦视线齐平。
“你刚刚说什么啊？”
周晋彦眉头一沉，身子往后斜了斜，斜了半天也没能靠在墙上，他有些窘迫，沉着声音说：“徐行，你这样老跟着我还上不上学了？”
徐行歪着头，在周晋彦的话里抓着漏洞：“今天是周末，休月假啊。”
周晋彦直起身子：“我是说，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
他想，这句话总能让她明白了吧？
但是他没想到，徐行看着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眼睛里湿湿的，马上就要哭出来。
“你烦我啊？”她声音软软的。
周晋彦慌了神，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想伸出手安抚她，半路却缩了回来挠挠头。
“不是，你别哭啊。”他看见她脸上又有了豆大的水珠子，“你说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老跟着我来这些人群复杂的场所也不太好。”
“你保护我就好了啊！”徐行打断他的话。
周晋彦脸色一沉：“徐行，我是你的家教老师，只能负责你的成绩，不负责你的安危。”
周晋彦以为，他能用这句话吓住徐行，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并没有用。
徐行还是老跟着他，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除了上家教课，他也不怎么出门。
但是，手机里的短信却从来没有断过。
——今天化学测试最后一道题我没有解出来哎。
——学校新开了家甜品店，你要不要去啊？
——化合物为什么会和氧气产生反应啊？
……
周晋彦被这些短信骚扰得没有办法，周六辅导课结束的时候，他说道：“下个周末开始我就不来了，以你现在的成绩，根本用不着辅导了。”
徐行问他：“你烦我啊？”
上一次他回答说不是，她还能得寸进尺，可是这一次周晋彦连想都没有想，一句“是”干脆得很。
徐行扭过头，她心里十分清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用撒娇来挽留，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理智地面对，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麻烦？”
在徐行的记忆里，她一直在不停地转学，最长的一次在一个学校上学，是小学毕业前，徐爸爸回了梧城。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在一个地方定下来，不用还没有交到新朋友就又打包行李跟着徐爸爸徐妈妈坐上开往下一个她连城市名字都不会写的地方。可是升上初中没一个月，她又开始了这样的生活。
她觉得，她像是被牵引着漂泊，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地方，她只是被打包在徐爸爸行李箱里的一样物件，不用问想不想愿不愿意，只要跟着走就好了。
她唯一哭闹过的一次，在徐妈妈急着跟新邻居做牌搭子的时候，徐妈妈横着眼看她：“要不是为了你，我也懒得四处跑来跑去的，你不要没事找事好不好？”
没事找事，在她刚刚学会暗喻造句的时候，她就知道，往明了说，就是麻烦的意思。
周晋彦真的再也没有来过。
日子还像以前一样，徐爸爸忙得依然很少时间回家，徐妈妈为了结识有权人家的富太太同样也顾不上她。
她有些时候也跟简桦通通电话，手里把玩着周晋彦落在她这里的墨水瓶，把自己伪装成跟同学常常嬉笑打闹，周末总约着出去逛街玩耍的样子。挂电话的时候，她还总不忘跟简桦说：“你也要多出去走走啊，多交交朋友啊，老是这么闷早晚把你闷成个傻子。”
六月末的时候，徐爸爸升职，公司的酒会可以带着家属参加，徐行跟在一路赔笑的徐爸爸徐妈妈身后，看着流光溢彩的酒店大厅，觉得这样子的生活其实跟她并不搭边。
徐爸爸的上司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大叔，恭敬地跟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身后。徐爸爸上前打着招呼，中年大叔热情介绍：“周老，这是徐部长，做事很认真的。”
徐行偷偷跑出了酒店，她躲在酒店旁边的灌木丛里，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抽出一根烟，点火的时候却被一声叫住。
她害怕地站起身，五星级的酒店，她想着会不会是服务员，可是刚刚那个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一身白色西装，显得身形修长，看着她的脸上是一脸不可置信。她在看清对方的脸后，瞬间模糊了眼。
“周晋彦啊。”她的声音低低的，在四下安静的环境里传进周晋彦的耳朵里。
他的心里跌宕起伏，再见到这个小小的姑娘，他终于知道这一个月里他心里缺失掉的部分丢在了哪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周晋彦踩过青石板，徐行看着他擦得发亮的皮鞋慢慢向他靠近，两个人的距离不到两米，她身体往前，一把抓住周晋彦的衣袖。
“你怎么都不回我消息啊？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短信，你怎么都不回一条给我啊？”她说得艰难，心里被揪得发紧。
周晋彦把她搂进怀里，左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你别哭了。”
徐行哭得声音嘤嘤的，像一只讨食的小奶猫。
他的手不停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心里酸酸的，很难受。
四下太过安静了，能清楚地听见从酒店大厅里传来的舒缓浪漫的爵士乐，他兴起，问还在他怀里的人：“会跳舞吗？”
一曲舞罢，脸红的徐行歪头靠在周晋彦的肩上，她这一刻不想再去逼问他为什么对她的消息视而不见了，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抬起头正视着他。
“周晋彦，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周晋彦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一片柔软贴在他的唇瓣上，淡淡的樱花味。
这个味道自此以后在他心里记挂了好久。但是他还没回答她那一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麻烦”，麻烦就真的产生。
第二天凰城都市报，在头条新闻的下方，标题赫然——周家小公子夜会未成年高中女生，画面火辣！旁边的版面刊登着一张特意放大了的照片，照片定格在徐行吻在他嘴上的一瞬间。
周老爷子震怒，将他禁足在机关大院里，三层楼的院子，把他跟徐行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到凰城到梧城的距离。
凌皓偷偷帮他打听着消息。
——她爸爸刚升了职，本来那天跟老爷子也打了照面，可是新闻一出，老爷子施压又把她爸爸降回了原来的职位。
——听说他爸关了她三天，后来送她回了奶奶家。
——阿彦啊，当初我就跟你说了，得悠着来，老爷子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下你们俩想再见面就难了。
“这下你们俩想再见面就难了。”周晋彦在这一句话话尾的时候，孩子气地号啕大哭起来，他还没告诉她他心里有个位置被她占据得满满的，他还没同她说一点儿也不觉得她是个麻烦，她很可爱，真的真的，很可爱。
一周以后，徐行站在圣亚高中的门口，看见简桦的时候，她跑了过去。
在那一刻，她终于结束了被牵引的漂泊，又回到了她生根的地方。
可是她知道，她的心，掉落在了另一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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