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有青蛙呱呱叫的声音,方纶喜欢这样的惬意生活,跟城里比起来,乡下地方山好水好,把她养得水灵灵的。每年暑假结束时,就是妈妈最忧愁的时候:“哎哟,怎么又胖了?”
各家各户开灶生火,离城市不远的这个小村子,大多的村民还保留着淳朴的生活习惯——捡柴火烧火做饭,每家每户前都是垒得高高的草垛子。炊烟升起,转着弯儿往竹林散去,晚霞布在天际,不时有两三只鸟低空飞过。方纶睁开眼睛,看见田的那头爷爷奶奶往回走的身影。
“啪”——踩响树枝的声音。
方纶看过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顺着枇杷树往上爬,手脚并用,有些滑稽。
她手举过头,把竹竿打在树枝上啪啪作响:“下来!”
身影顿了一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他手足无措地往上又攀爬了两下,但是下面的竹竿打得他着实有些害怕,又慢慢缩了下来。
身影在离地两米的时候突然跳了下来,方纶被吓得往后一跳,自己反而跌坐在了地上。
“陈克!你很烦哎!”
陈克的晚饭在方纶家解决。
奶奶特意烧了红烧肉,往两个孩子碗里夹得停不下来,看着自己家孙女比陈克还壮了一圈,她往方纶碗里夹菜的动作没有刚刚那么频繁了。
方纶仔细数着自己碗里的肉,然后筷子一丢,撇起了嘴:“奶奶偏心。”
爷爷在旁边看见她这反应,把自己碗里的肉又夹给她:“陈克也吃,你也多吃些。”
她正高兴,碗里又多了双筷子。
陈克将她的肉又分走好一些:“方纶你再吃下去你妈就该哭了。”
方纶这下急了,碗一推,自己生着闷气。
爷爷奶奶不管她,方妈妈走之前说了:“千万不要惯,小时候惯多了等长大了就无法无天了。”两个老人索性自己吃了起来,奶奶还是不忘再往陈克碗里夹菜。
方纶没招了,现在吃饭为大,她狼吞虎咽地扒拉了好几口饭,筷子碰到红烧肉的时候,她赌气似的夹进了陈克碗里:“吃吧!吃得比我还胖!”
方纶其实不胖,只是脸上肉肉的,活脱脱的包子脸,看起来人鼓鼓的。再加上陈克本来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自然两个人站在一起,显得方纶壮了些。
晚饭后,爷爷留陈克在院子里乘凉,一大一小坐在摇椅里,蒲扇打着风,夜里虫声多,重合起来听着也有番乐趣。方纶搭着小板凳,扯了根狗尾巴草,圈成一个圈儿,重复打着结。
等一枚廉价戒指编好,她听见半坡上一声男人的咒骂:“陈克!你死哪儿去了!”
陈克一溜烟儿地爬上半山坡,缩着身子跟在男人身后,男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方纶心里正感激陈爸爸帮她治了陈克,却看见从堂屋里出来抹着泪的奶奶:“那娃怎么办哦?也没娘,跟着个没出息的爹,连饭都吃不饱。”
爷爷把烟枪在地上磕了两下,抖出藏在最里面的烟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新烟叶子,卷成一圈儿,点上火:“造化啊,都是个人的造化啊。”
方纶每年暑假回乡下老家时,总能看见坐在院里的陈克。
他们家的房子在爷爷家旁边的半山坡上,矮平的两间瓦房,一间大堂,一间睡觉的地方,厨房在院子里,扯了块儿牛津布遮挡着。
那天奶奶给方纶洗着头,不巧下起了雨,蹒跚的身子牵着方纶回堂屋,又出来看见陈克把牛津布遮挡下的锅碗瓢盆往大堂里搬。
“陈克,来奶奶这儿吃饭!”
方纶其实还蛮喜欢这个个子比她矮的男生,他个子小小的,就说明她可以欺负他。班上的同学就是这样的,谁瘦小一点儿,谁就得当跟在身后的那个人。
不等雨停,方纶从院子前扯了两片大一些的芭蕉叶,分给陈克一片,眼里挑衅地问他:“敢不敢跟我去林子里捉八角儿?”
陈克一下子自信满满。村子里谁也没有他会捉八角儿,以至于其他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方纶这下问他,反而让他挑了挑眉:“走啊!看谁捉得多!”
说完,一马当先地奔向了后山的竹林。
下雨天山坡路滑,八角儿没有抓着,陈克却掉下了渠水道,磕破了脑袋,扎扎实实缝了八针。
奶奶熬了汤,让方纶送过去,陈克坐在床上,一脸忧愁:“轮子,要是留疤怎么办啊?”
伤口在后脑勺,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方纶想去碰,又怕把他弄疼了:“奶奶说等头发长出来就看不见的。”
隔了好一会儿,方纶小声地抽泣起来:“陈克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下面是滑坡,对不起啊……”
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陈克扯了衣袖去帮她擦,反而安慰起她来:“你不说不留疤嘛,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儿啊?”
方纶伸出手背抹着眼泪,出于歉疚,语气诚恳地说:“以后枇杷树上的枇杷你随便吃,我再也不拿竿子打你了,再也不了!”
陈克想起枇杷酸甜的味道,吸了吸口水点头答道:“好好好!”
八月末的时候,两个人吃完一整树的枇杷,方纶也被方妈妈接回了城里。临走前,她跑进陈克那间矮平的房间,问他:“陈克你有梦想吗?”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作业,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梦想。
方妈妈抽查了她的作文,被方纶稚嫩的语言逗笑:“梦想是一种能让你感到坚持就是幸福的东西,如果你的梦想就是吃东西的话,那会成为妈妈的噩梦的。”
然后她委屈自己打消了这个梦想,可是让她再想,她就想不出了。
陈克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缝线的地方微微凸起,像是一条毛毛虫。他把洗好的衣服晾起,语气讪讪:“我啊,我想见我妈妈。”
“那就去见啊!”
陈克摇了摇头:“她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她了。”
方纶被陈克说得一愣一愣的,一辈子,好长的啊。
“那你还有其他的梦想吗?”
“离开我爸。”
陈克的第二个梦想,在第二年的清明节实现了。
陈爸爸和同村的混混去隔壁村子的鱼塘偷鱼,被鱼塘主人发现,半夜里没有灯光,下手不知道轻重,活活把鱼塘主人打死了。他匆匆赶回家,换了血衣丢进后山的竹林,还没来得及叫醒陈克,就跟着另外几个混混跑了。
陈克的舅舅从省里赶回来,祭拜了姐姐,拉着个子小小的陈克,痛哭流涕:“姐啊!当初你就不该跟着这个浑蛋啊!你这一辈子就是败在了他的手里啊!”
陈克看着坐在坟前哭得肩膀颤抖的男人,认定他爸爸真的是一个浑蛋。
方纶跟着爸爸回乡祭祖,书包里揣着最近最流行的大白兔奶糖,吃进嘴巴里甜甜的,比枇杷好吃多了。她放下书包就往陈克家跑,大门紧锁,又跑回来。
“奶奶,陈克呢?”她撕掉糖衣,甜味儿在嘴里散开。
奶奶叹气声不断:“走了,他爸杀了人,刚被他舅舅接走了。”
方纶抓起一把大白兔奶糖,拔腿就跑。
车子得上大道,从后山翻过去有条近道。她跑过陈克摔下去的滑坡,穿过竹林,看到大道的时候车子正巧开过。
她跑下去,嘴里大声喊着:“陈克……陈克……”
车子里的男生没有听见,后来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方纶小小的身子跟在他身后,小跑起来害得脸上红红的,嘴里一直叫他:“陈克……你回来……陈克……”他停下来看她,女生的嘴一张一合,“恭喜你啊,梦想实现。”
方纶再见到陈克,是高中入学典礼那天,陈克站在主席台上,以全市第一名的身份代表新生致辞。
这番演讲不像教导主任预想般的激励人心,陈克在讲到一半后,扔掉手里的演讲稿,扯动嘴角:“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天赋异禀的,你们……”
教导主任看苗头不对,一把扯过话筒,眼色凌厉地看着陈克。
典礼结束后,新生们纷纷讨论着刚刚讲台上的男生有多酷,脑子又聪明,长相也不错。
方纶跟在班级的最后面,手里还提着课桌板凳,糊里糊涂地走进了教室。穿过教室的走廊,回到座位上,陈克就坐在她的位置上。
“咦?你……”她正好奇陈克怎么在这里,面前的男生抬起头,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她四处看一圈,红着脸跑出了教室。
这是高一34班,她的班级在楼上。
一直到文理分科前,方纶都不曾和陈克打过几次照面。他们两个的班级分别在楼上楼下,学校明令禁止不可以相互串班,唯一一次两人单独相处,是在物理竞赛的后台。
学校这样的竞赛有很多,今天数学,明天物理,在接连两天两个人都获奖后,陈克看着收拾书包的方纶:“你就是市里第二名升上来的那个方纶吧?”
这句话问得太陌生,像他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方纶看着他,她以为,陈克至少是记着她的。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就退出了后台房间,同行的女生一把圈住她的胳膊:“方纶,赢了得请客啊,附近有家新开的大排档还不错啊。”
她回过头,听见陈克还在跟老师讨论着这次比赛的试题。
“太简单了,我连准备功夫都没下。”
“你小子,可不要太狂妄了啊哈哈哈!”
方纶合上眼,果然,天赋异禀啊。
分科后,方纶被分到34班,理科班的老师都争相抢着要她,34班的班主任站在众班主任面前,鼻子里哼气:“我就是想看看她跟陈克之间,能把对方逼到什么地步?”
老师的这句话,自然指的是成绩上面,但是在同学间相互流传着,就变了味道。
几个女生在厕所隔间里八卦:“方纶也真是有出息,哪里有陈克就往哪里凑,比赛而已嘛,谁不会拿个奖似的啊?”
“就是,要不是她大方,谁要跟她一块儿玩啊,嘻嘻,你们都没看见她每次看陈克那眼神,哎哟……”
“你们还不知道吧?陈克啊,之前出了车祸。”
“啊?怎么回事啊?”
“他住舅舅家,可是舅妈不喜欢他,跟他舅舅吵了好几次。有一天终于受不了了,带着他表妹离家出走,他出去找,出了车祸。好像说后脑勺里本来就有淤血,这下更不得了了,直接躺了大半年,醒来后以前的好多事都忘了。”
……
车祸啊。后脑勺里的淤血,应该是那一次他从后山掉下去磕的吧。
方纶失神地走出厕所隔间,说话的几个女孩子看见她,一下子闭了嘴。
“呀!方纶啊,你怎么在这儿啊?”比赛那天在后台等她的那个女生先说话了。
方纶不看她,直接走出了厕所:“上厕所啊。”
她努力地克制,但还是能听清自己喉咙里的哽咽。
真伤心啊,因为陈克,也因为,并没有人拿她当朋友啊。
高二课程少了历史和地理,方纶把大多的时间全花在了数学上。
尖子班只有她一个女生,全班男生都把她当宝贝疼,陈克不像其他男生一般如饥似渴,但对方纶的照顾也不少。
搬物理课器材,拿化学工具,举手之劳的他都做。
方纶拿大白兔奶糖谢谢他,陈克笑着接过:“轮子,你把我当奶娃啊?”
他还是叫她轮子,只是不记得他们以前的事了。
那段小小的记忆,被方纶一个人宝贝珍藏着,她不同人分享也不跟陈克提起。想不起来也好,他不用记得他那个杀过人的爸爸。
高二结束,高三开始,教室从三楼搬到一楼。
方纶和陈克坐前后排,陈克总是把她的凳子踢得响,她回头,两个人下起五子棋。
紧张的复习让人的大脑都快要麻痹了,座位相邻的同学间,总有一些让人稍稍放松的娱乐。
陈克从来不费脑力,自习的时候都在偷偷研究设计图。只是抬头看见方纶抓头,他就抬腿踢踢方纶的凳子,拿出一张白纸,先下了黑棋。
他们两个靠窗户而坐,窗户的另一边是围起来的小花坛,虫声响起,夏天来临。
高三动员大会,高三的学生和老师坐在烈阳下,信誓旦旦地宣誓。
方纶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摔倒在地,人群轰动,她被人抱去医务室。
天花板上的风扇吹得呜呜作响,风从窗洞里吹进来,方纶醒来的时候,大会已经结束了快一个小时了。
陈克坐在床边,手里涂涂画画。
“你怎么没回教室啊?”阳光打进来,照得陈克身上仿佛有一层光圈,她细细看,找着了陈克后脑勺上的疤。
过了好几年了,那里没有像奶奶说的长出头发,还是像一条毛毛虫一样,长在他的后脑勺。
“反正教室里面也闷,就来这儿坐坐咯。”他把医务室说得像茶楼一样的地方,只要想来,就随时都能来。
他的手指很长,以前她不喜欢剥枇杷皮,都是他代劳,那时候她就觉得陈克的手细长细长的,现在拿着画笔,干净得好看。
“方纶,你有梦想吗?”陈克扣上画本,看着她问。
梦想?
她也这么问过他。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小的,喜欢吃,可是这个梦想会成为妈妈的噩梦,她就放弃了。那以后,她一直没有想过什么梦想。
她摇摇头:“没有。”
陈克看她,一副没有长进的样子:“那你那么努力干吗?”
“就是想努力啊。”
陈克起身,把画本放在休息床上。
“那你呢?你还有什么梦想?”方纶问他。
“室内设计师。我想把每个家庭,都装成温馨的样子。”
他没有办法把心生嫌隙的家人拉紧在一起,但是他总要想想别的办法,怎么把相亲相爱的感觉找回来。
吊完水,已经是晚自习的时间,医务室的老师拿了两支葡萄糖给方纶:“你身子很虚啊,注意不要频繁熬夜。”
陈克带她去食堂,她看着没有胃口,两个人坐在食堂里,大眼瞪小眼。
“你不吃我可吃了啊?”陈克把饭菜挪到自己面前。
方纶看他:“你吃啊。”
然后扭过头,不看他,她想起爷爷奶奶。
一只手捏上她的脸:“轮子你好瘦哦,胖点儿好看些,但不能太胖。”
方纶起身往教室走:“快吃吧你。”
陈克没看见,方纶哭出来的样子。
她想起小时候,她总说奶奶偏心,陈克碗里的饭菜永远比她的多,陈克总是笑她:“轮子你再吃你妈妈就要哭了。”那段日子过去太久了,久到在陈克记忆里,根本不曾有过她。
六月初,高考匆匆结束。
方纶没有参加同学聚会。
高考完的那个晚上,方纶奶奶去世,她坐在奶奶的坟前,隔着不远是当年陈克滑落下去的山坡。
“奶奶,我要去守护我的梦想了。妈妈说,梦想是一种能让人感到坚持就是幸福的事情,以前我没有,现在我找到了。”她站在滑坡前面的位置,“梦想啊,真的是能让人想一想,就觉得是件幸福的事。”
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她看见那一年她和陈克小小的身影,她胆子大,往山坡边越走越近,八角儿就攀在山坡外面的树叶上,她一边叫着陈克一边往前去,手臂一把被人抓住,陈克从她眼前跌落,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拉住陈克,就听见一声闷哼。
那一年陈克用他小小的身子保护了她,那么以后换她来。
九月初,嵇州大学新生报到。
陈克在新生报到处看见灰头土脸提着行李箱的方纶,她脸上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到下巴,伸手抹掉正对着他笑。
“好巧啊陈克,我是室内设计1102班新生,你呢?”
陈克看着她花了的脸,挑眉笑出了声。
刚刚他填写的新生注册表上,是他扭扭歪歪的字迹——室内设计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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