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大全集-书信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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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陆晶清信之一

    晶清:

    昨夜我要归寝的时候,忽然想推开房门,望望那辽阔的青天,闪烁的繁星:那时夜正在睡眠,静沉沉的院中,只看见卧在地上的杨柳,慢慢地摆动。唉!晶清,在这样清静神秘的夜幕下,不禁又想到一切的回忆,心中的疑闷又一波一波汹涌起来。人生之网是这样的迷恋,终久是像在无限的时间中,向那修长的途程奔驰!我站在松树下默默地想着,觉着万丝纷披,烦恼又轻轻弹动着心弦。后来何妈怕我受了风寒,劝我回到房里。我蓦然间觉着一股辛酸,满怀凄伤,填满了我这破碎的心房!朋友!我遂倒卧在床上,拼将这久蓄的热泪滴到枕畔。愁惨的空气,布满了梅窠,就连壁上的女神,也渐渐敛去了笑容。窗外一阵阵风声,渐渐大起来,卷着尘土射到窗纸上沙沙地响个不住!这时我觉得宇宙一切,都表现出异常的恐怖和空洞;茫茫无涯的海里,只有我撑着叶似的船儿,冒着波涛向前激进。

    晶清,你或者要诅咒我,说我是神经质的弱者,但我总愿把葬在深心的秘密,在你的面前暴露出来!到后来我遂沉溺在半睡的状态中了。

    杨柳的深处,映濡了半天的红霞,流水汩汩地穿过眼前的花畦,我和芗蘅坐在竹篱边。那时心情很恍惚,是和春光一样明媚,是如春花一样灿烂?在这样迷惘中不久,倏忽又改变了一个境界:前边的绿柳红霞,已隐伏埋没,眼前断阻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森森可怕的深林,一望无底的山涧;我毫无意识地踟蹰在这样荒野寂寂的山谷。朋友!我声嘶力竭,只追着那黑影奔驰,我也不知怎样飞山越涧地进行,“砰”的一声惊醒了我。原来是外边的房门被风刮开了!

    晶清,我当时很怀疑,我不知人生是梦?抑梦是人生?

    这时风仍刮得可怕,火炉中的火焰也几乎要熄灭,望着这悠悠长夜,不禁想到渺茫的将来而流涕!我遂披衣起床,拧起那惨淡的灯光,写这封含有鬼气的信给你。这时情感自然很激烈,但我相信明天清晨——或这信到你手中时,我的心境已平静像春水一样。

    夜尚在神秘的梦里,我倦了,恕不多及。

    评梅

    三月二十夜 三时

    致陆晶清信之二

    晶清:

    你走后我很惆怅,我常想到劝朋友的话,我也相信是应该这样做的,但我只觉着我生存在地球上,并不是为了名誉金钱!我很消极,我不希望别一个人能受到我半点物质的援助,更不希望在社会上报效什么义务……?不积极的生,不消极的死,我只愿在我乐于生活的园内,觅些沙漠上不见的珍品,聊以安慰我这很倏忽的一现,其他在别人幸幸趋赴之途,或许即我惴惴走避之路。朋友!你所希望于我的令名盛业,可惜怕终久是昙花了;我又何必多事使她一现呢?

    近来脾气愈变愈怪,不尽一点人情的虚伪的义务,如何能在社会里生存,只好为众人的诅咒所包围好了。朋友!我毫无所惧;并且我很满意我现在的地位和事业,是对我极合适的环境。

    失望的利箭一支一支射进心胸时,我闭目倒在地上,觉着人间确是太残忍了。但当时我绝不希望任何人发现了我的怅惘,用不关痛痒的话来安慰我!我宁愿历史的锤儿,永远压着柔懦的灵魂,从痛苦的瓶儿,倒泻着悲酷的眼泪。在隔膜的人心里,在未曾身历其境的朋友们,他们丝毫不为旁人的忧怖与怨恨,激起他们少许的同情?谁都莫有这诚意呵,为一个可怜无告的朋友,灌注一些勇气,或者给他一星火光!

    莫有同情的世界,于我们的心有何用处?在众人环祷的神幔下,谁愿把神灯扑灭,反去黑暗中捉摸光明呵?我硬把过去的历史,看做一场梦,或者是一段极凄悲的故事,但有时我又否定这些是真实。烦闷永久张着乱丝搅扰着我春水似的平静,一切的希望和美满,都同着夕阳的彩霞消灭了:如一个窃贼,摸着粉墙,一步一步地过去了。

    晶清!我也明知道运命是怎样避免不了的,同时情感和理智又怎样武装的搏斗?心坎里狂驰怒骋的都是矛盾的思潮,不过确是倦了——现在的我。我不久想在杨柳结织的绿荫下,找点歇息去了!人和人能表同情,处的环境又差不多,这样才可谈一件事的始末,而不致有什么误会和不了解。所以我每次握笔,都愿将埋葬在心里的怨怀,向你面前一泄!朋友:原谅你可怜的朋友的狂妄吧?

    祝你春园中的收获!

    评梅

    致陆晶清信之三

    晶清:

    这封信你看了不只是不替我陪泪,或者还代我微笑?这简直是灰色人生中的一枝蔷薇。昨天晚上我由女高师回到梅窠的时候,闪闪的繁星,皎皎的明月,照着我这舒愉的笑靥;清馨的惠风,拂散了我鬓边的短发,我闭目宁神地坐在车上默想。

    玉钗轻敲着心弦,警悟的曲儿也自然流露于音外,是应该疑而诅咒的,在我的心灯罩下,居然扑满了愉快的飞蛾。进了温暖的梅窠后,闹市的喧哗,已渐渐变成幽雅的清调了。我最相信在痛苦的人生里,所感到的满足和愉快是真实,只有这灵敏的空想,空想的机上织出各样的梦境,能诱惑人到奇异的环帷之下。这里有四季不断的花木,有温和如春的天气,有古碧清明的天河,有光霞灿烂的虹桥,有神女有天使。这梦境的沿途,铺满了极飘浮的白云,梦的幕后有很不可解的黑影,常常狞笑的伏着。人生的慰藉就是空想,一切的不如意不了解,都可以用一层薄幕去遮蔽,这层薄幕,我们可以说是梦,末一次,就是很觉悟的死!

    死临到快枯腐的身体时,凡是一切都沉静寂寞,对于满意快乐是撒手而去,对于遗憾苦痛也归消灭,这时一无所有地静卧在冷冰的睡毡上,一切都含笑地拒绝了!

    玄想吗?我将对于灰色的人生,一意去找我自心的快乐,因为在我们这狭小的范围,表现自己是最倏忽飘浮的一瞥;同时在空间的占领,更微小到不可形容:所以我相信祝福与诅咒都是庸人自扰的事。

    晶清:你又要讪笑我是虚伪了!但我这时觉得这宇宙是很神秘,我想,世间最古的是最高而虚玄的天,最多情而能安慰万物的是那清莹的月,最光明而照耀一切的是那火球似的太阳!其余就是这生灭倏忽,苦乐无常的人类。

    附带告你一件你爱听的故事,天辛昨天来封信,他这样说:“宇宙中我原知道并莫有与我预备下什么,我又有什么系恋呵——在这人间:海的波浪常荡着心的波浪,纵然我伏在神座前怎样祝祷,但上帝所赐给我的——仅仅是她能赐给我的。世间假若是空虚的,我也希望静沉沉常保持着空寂。

    “朋友:人是不能克服自己的,至少是不能驾御自我的情感:情感在花草中狂骋怒驰的时候,理智是镇囚在不可为力的铁链下,所以我相信用了机械和暴力剥夺了的希望,是比利刃剥出心肺还残忍些!不过朋友!这残忍是你赐给我的,我情愿毁灭了宇宙,接受你所赐给我的!”

    听听这迷惘的人们,辗转在生轮下,有多么可怜?同时又是多么可笑?我忍着笑,写了封很“幽默”的信复他:

    “我唯恐怕我的苦衷,我的隐恨,不能像一朵蔷薇似的展在你的心里,或者像一支红烛照耀着这晦暗而恐怖的深夜,确是应当深虑的,我猛然间用生疏的笛子,吹出你不能相谅的哀调呵!

    “沙漠的旅程中,植立着个白玉女神的美型,虽然她是默默地毫无知觉,但在倦旅的人们,在干燥枯寂的环境中,确能安慰许多惆怅而失望的旅客,使她的心中依稀似的充满了甘露般的玫瑰?

    “我很愿意:替你拿了手杖和行囊,送你登上那漂泊的船儿,祝祷着和那恶潮怒浪搏战的胜利!当你渡到了彼岸,把光明的旗帜飘在塔尖,把美丽的花片,满洒了人间的时候:朋友呵!那时我或者赠你一柄霜雪般的宝剑,就到你的马前!

    “朋友:这是我虔诚希望你的,也是我范围内所酬谢你的,请原谅了我!让我能在毒蟒环绕中逃逸,在铁链下毁断了上帝赐给人的圆环。”

    晶清:你或者又为了他起同情责备我了:不过评梅当然是评梅,评梅既然心灵想着“超”,或者上帝所赐给评梅的也是“超”?但是这话是你所窃笑绝不以为然的。

    近来心情很倦,像夕阳照着蔷薇一样似的又醉又懒!你能复我这封生机活泼的信吗?在盼!

    评梅

    致陆晶清信之四

    晶清:

    任狂风撼破纸窗,心弦弹尽了凄凉,在我这不羁的心里,丝毫莫有一点激荡。虽然我是被摒弃于孤岛中的浮萍断梗,不过在这修长的远道,茫邈的将来,我绝不恐怖而抖颤,因为上帝所赐给我的是这样。我愿腋下生一只雪绒轻软的翅膀,在这风吼树号的深夜,乘飙扬沙,飞过了沙漠的故园,在黑暗中听听旅客的伤心,或者穷途的呻吟。春寒纵然凌人,但我未熄的心火,依然温暖着未冰的心房呵!朋友呵!请你努力安心,你的朋友确是不再向虚空的图画,抹泪或者含痛了。寂静的梅窠里,药炉已灭;凄凉的寒风灯侧,人影如旧。你能在百忙中,依然顾念着蜷伏的孤魂,这是评梅感激而流涕的事。

    你读了《花月痕》而凄悲叹息,足证明多情小姐的心理。本来人生如梦,梦中怨怒,事归空幻;不过是把生谜看穿之后,像我这样转动在这宇宙中,反成了赘累的废物。所以人不可彻底,更不可聪明。我希望你不必研究万事的因缘。只看做人生的迷恋。不过我知道你是感情道路中的旅客,你既未蹈过沙漠,又未攀过绝岩,在现在就觉悟,是极不彻底的话。

    春风拂着我的散发,繁星照着我的睡眼,我将拥抱着这静沉的黑夜,卧在这株古槐树下,狂妄也好,疯颠也好,总之,尽我的心情在愉快的波浪中激荡。这绝不是可以勉强造作的事,不过你或许不能相信我?

    静静地渡这大海,跋涉这堑岩的削壁吧!“生”的图画,已一幅一幅展在你面前,待着你的鲜血和清泪濡染。

    敬祝你春梦中的愉快!

    梅

    四月四日下午

    寄焦菊隐之笺一

    今天刮大风,晶清她们在校开胜利的会,请我去,我因风冷莫去。然而我很喜欢,她们又回红楼去了,而且我也有了母校。

    焦菊隐(1905—1975),原名承志,笔名居颖、居尹、亮俦,艺名菊影,后自改为菊隐。天津人。中国导演艺术家、戏剧理论家、翻译家。

    有一时期我夜夜哭!有风夜,月夜,星夜,雨夜,雪夜,冬夜,春夜,秋夜,夏夜之别。然而我夜夜哭!深夜闭门暗自呜咽,确是一首最好的诗。我是早想将这各种心情、各种夜景的夜哭写出;然而结果呢,只蕴结在我的心里,我不知如何才能写出。看见你诗集题名《夜哭》时,我很惊奇,天涯中我夜哭时,原来尚有诗人也在夜哭!虽然你诗集名《夜哭》,未必真哭,更未必真夜哭;然面在我看见时,真觉除了我外,也有夜哭者在,似乎我的凄哀不孤零了。我许久写朋友信不再说一句牢骚话,因为我不愿自弱地呻吟了,我愿有勇气地挣扎着做女英雄。今天你要我写《夜哭》,我不得不说几句伤心话,希望你原谅我。

    这首诗,我也想着写出,然而我觉我莫有能力写出!我等着,有一天酝酿成熟时写出来,然而或者也许淡漠地消逝了,也许永久在心头,直到进了坟墓。

    我很珍爱我的夜哭,故我写《夜哭》也愿万分珍重地写出来;不敢写,恐笔底的夜哭,写得不好,反而损伤了我心上的夜哭!因此我更不能在现在急急匆忙的心情下写她了。

    假如你不怪我抄袭时,我将来集一本散文,或诗,也题名《夜哭》!我想一定我夜哭是真的,你夜哭是不如我真。因为我夜哭的原力是直接的,你夜哭是间接的,我这样客观的观察,自然有错误的。我承认我们相知很浅。然而,你的悲哀总觉的是你天性的成分多,环境的成分少,或者可以翻过来,你的悲哀是环境的成分多,天性的成分少。我呢,两种成分压着。

    野马跑远了,在此悬崖勒住。

    寄焦菊隐之笺二

    真对不起你,你又病了么?我真后悔,不应该让你们替我受这许多罪,像中毒一样,喝那样迎风洒泪的苦酒!

    我真对你们不住,你让我怎样忏悔呢?你在学校,我也不便去看你。真该万死。我更不该使你看见我在坟头哭,和那背景的凄凉。我当局者倒觉高兴,而旁观者早已酸鼻了!我那天本想不哭,当我同小张由陶然亭回来,看见你们一堆人围着碑低了头默立时,我才恍然知道那黄土下是君宇。我忍不住只好呜咽!后来想起有你们在,其便不哭了。我心里很麻木。大概我感觉或者比你们浅,因为我在这环境里待久了的原故。

    放心,朋友!我会珍重!这几天除了憔悴外,除了夜哭外,除了吃不下东西外,一切都如常时高兴!放心!朋友!

    你快养病,不要想心思!同时更不要为我难受。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有天辛伟大的爱包围着我。不要为了他死便可怜我。

    相片今天寄去,权做问病的使者。这是生日照的;新近照的一个,不合我的理想,虽然照得好,我也不喜欢!

    这个像很冷静,很超脱,不带烟火气,故寄给你,这比较可以代表几分真评梅。陆续再寄你我喜欢的纸上的评梅吧!

    今天一群人来看我,看见我这副嘴脸,都气得撅着嘴,硬要拖我逛公园,我便同她们走了一遭,然面足底下践踏的都是遗迹和泪痕!哪里有真的乐趣在呢?

    好好养病,不然你令我永不能释念,因为是我给你的酒病。更令我对不起高年的伯父大人的娇子!

    寄焦菊隐之笺三

    夜风吹散胜了宴前赚得的醉意。归途上又浮起心底的酸意,盛宴散后的悲哀,我不是一次尝受过的了。

    朋友,你给的许多甜菜,和你那沈醉心情的憨态,都使我觉着弟弟们的生活是值得我羡慕的。祝你的胜利吧。我头晕要早睡了。

    我要睡,我要喝醉,我希望这一年的生活是梦中俏悄地消逝去才好,我莫有希望,也莫有失望,除了消磨岁月去迎死亡外。

    这是送悼十四年的挽词,朋友,我们在新年后见吧!

    寄焦菊隐之笺四

    ……

    你这封信我读了异常喜欢!你知道,我对朋友是很忠实的,我对你真和弟弟一样看待,你的家庭和环境,我也深知,你不能看这一般时髦少爷去过花天酒地浪漫生活的,你应该努力求学上进,将来自然可以骄然于世。你这样自己找钱为自己念书的意志,我早已佩服,环境艰苦的人才能有造就,这是定例。谈爱玩只是人生一部分,并不是全部,所以我们应该当家庭的好儿子,当社会的好国民。这话不是太腐败了么?但是我觉得这才是真正人生的大道呢!青年该一刻也不放松青年时代呢!诚然你的“环境实不容你偷安,更不容你浪漫也”。这几句话我真喜欢听,朋友,我期望你是这样努力才好。

    你不要夜哭,也不要发牢骚了,还是努力挣扎着去前进吧!光明幸福的前途在你的努力中等候着你呢!朋友们不了解你,算不了什么,“真的”!

    寄焦菊隐之笺五

    菊隐:长信读后我很悲哀!我固然应该感激许多朋友们的体谅我安慰我,不过常常反为了得到安慰而难受!我自己骗自己有三个多月了,我想钻头去寻快乐,愿刹那的快乐迷惑住我,使我的思潮停止波激,那危险的波激!如今,又清醒过来,觉得这样骗法无聊更甚。这样骗法,令我感到的悲哀更深!我错了,我不应该骗自己。

    三月五号,正月廿一日,是宇的周年了,我不知应该怎样纪念他!我不知什么能够表出我心里这更深更痛的悲哀,在这一年里。风是这样怒号,灯光是这样黯淡,夜是这样深深,做甜蜜梦的人已快醒来,我呢,尚枯自低首坐在这灰烬快熄的炉畔想着:想我糜烂的身世,想我惨淡的人生,想我晦暗的前途!

    这两三天里,我原旧恢复了往日的心境,我愿用悲哀淹没了我的生命和灵魂!菊隐:我很不愿令你为了我的悲哀而稍有不快,故常破涕为笑地写信给你,希望你不要想到这春风传来的消息里,有我的涕痕和泣声!

    今天渐不好,睡了一天,心绪乱极了!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他们看见一定得哭!我本想骗他们,哪知一拿笔除了牢骚,实在写不出一句快活话。

    我常觉到世界上莫有人,因为我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咳,梦太长了!

    我不应该将这些话写给你,我不应该将我朽木的心理示给你,我忏悔了,朋友,你好好念书吧,不要理我。这封信本想不寄,但又想还是寄给你好,因之你又看到这不幸的墨痕。

    寄焦菊隐之笺六

    莫有醉。今天既无陪客,又无小鹿,虽不敢局促然而已是极敷衍了。敷衍本来可以不必来,但是一怕你生气,二怕你怪失约,因此逼成敷衍。为什么呢?我告诉你。

    你不是听我说心跳么?在去大陆春前一点钟,在一个朋友处,逢见君宇一位女友,她新从美国回来。偶然问到君宇的事,可她一点都不知道,是我又把悲惨的故事重说一遍,说完了就来到大陆春。这和志新在柳园请我们一样令我难堪,我是送葬归来吃酒的。说起来这是值得记忆的,我是埋心埋宇那天,见着三年的朋友。

    咳!说起来谁信!我这今年的寒假,是我最伤心不堪回首的,然而我只消磨她在梦中,这梦是什么呢?便是浅浅的笑靥,和低低的语声,在这些不能不令我不悲哀,然而能令我暂时无暇。悲哀的许多朋友的感情,不过只是一到那,一刹那,一刹那过后的悲哀是更深更痛更伤心。这更深更痛更伤心的,便是另一世界,是那万籁人静后伏枕呜咽的时候,是憔悴悲惨的梅,不是那灯光酒筵前的梅。

    为了说明心跳!写了一大篇牢骚,原该我扰乱你天真而正在尝着甜味的心境,横心袭来这一阵哀音和酸意!

    大概这是最令人难堪的吧!

    君宇埋的那天,我去吃酒。重叙他历史给他的朋友后,我又逢吃酒。乌能不心跳,乌能不敷衍。朋友你当可原谅我。

    然而,我是领了你的盛情的。

    你今天不舒服,不知回去怎样?不要看书,不要吃酒,不要赌,不要沉思,大概会快好。

    “波微”,是君宇在“二七”逃走时赠我的名字,因为我们都用假名的原故。在我们通信中,找不见评梅、君宇的,都是些临时写的。他喜欢Bovia这个字十年了,然面在我身上找到她却仅仅一年。不过也可以说是永久不朽的。今天你在筵席前问到我,我自然不能隐瞒你,不过我承认了,又受不住一些不冷不热的讽声。令我想到“波微”也难过。

    哪一次不是杯盘狼藉,人散后只有月如钩斜。不堪想,我们的梦太长了,在这一次一次盛筵散后我觉着。

    六年了,在北京。别的成绩是莫有,只有些箭射箭穿的洞伤在心上。许多模糊的余影隐埋着,在夜深归来,只有我只影是知道我的。

    然而,梦呢,太长了!

    今天一位女友,对我说许多话。她劝我不要去陶然亭,不要穿黑衣服,我表面只笑笑,但是心里我真恨她。

    不过我是现在确乎变了,我是刹那的享乐主义者。能笑时,有机会笑总不哭!不过我这是变态,过几天大概又变了也未可知。

    这并不是醉话,我莫有醉。

    又致焦菊隐信之一

    菊隐君:

    读了先生的信我不禁微笑!诚然感到极有趣的滑稽!相信我是游戏人间的,所以我很欢迎这类脱离悲哀的滑稽!

    我年幼随着家父游宦在外,十三岁是我入学校的年龄,十三岁前是在家里请老先生教读。太原女师范毕业后我即到京,因那年不招文科,数理科我极不愿意,因种种原因遂入体育部。因为我身体从前较柔弱的缘故,毕业后在附中任女子部主任职兼授体育。

    原谅我不愿提云影一般的过去。

    相信我是离弃朋友的,并且我绝对莫有在爱园生活过,那么失恋的“?”是你误会了。

    从前我是活泼爱动的,所以对社会活动很热心;后来不幸就变成现在的狂妄,不近人情的我了!

    现在我不提悲哀,愿我的勇气,像英雄般雄壮,披着银甲,跨着怒马!

    总之,我现在矫情说是这样了。

    我的性情孤僻,所以合于我的朋友条件的很少。我不喜交游,但有时狂气起来,又是很放浪的。我不带女性,但我是多感爱病的。

    我大概八月五号后返京。考燕大是在今年暑假吗?那么,你将要离开天津。

    祝好!

    评梅复

    廿一号

    又致焦菊隐信之二

    菊弟:

    老父的生日便是今天。你猜我做什么呢?写了一封父亲的信,又写了两封朋友的信,一封是南洋的王,一封是莫斯科的张。你是不是?我每次写外国信大概准写得多而且厚;所以虽然两封信,似乎、好像写了十几封国内的信一样。

    你能听姊姊的话不去参加团体工作,我很放心。我们的生命看得值钱点好。你能专心念书更好,除了念书是永远属于你自己,而能安慰你外,别的一概都是烦恼,都是烦恼!在现在觉着似乎望见幸福影子的,将来或者透露出的是烦恼之幕。不过谁也不能跳出圈子,谁也不能不向前去,谁也不能预卜将来,谁也不能不追逐幸福的影子;人生除了这还有什么呢?不过能找到一点比较可靠的安慰——读书,你还是专心努力吧!弟弟!我这是从肺腑中流露出来的话,你不要河汉斯言。

    你自己身体本来不很健,希望不要糟蹋,你的家庭,你的社会,希望于你的很多,请你为了家庭,为了社会而珍重,你胃疼还是去看看好,免得成了病。总之,弟弟你保重了健全的身体,才能有了你心愿的一切。

    梅姊

    四月一号午后

    附中因为时局,停课了。

    又致焦菊隐信之三

    (1926年6月17日)

    菊弟:

    我猜你也莫有回去。今天雨后我和晶清等在公园玩,她还问到我你是否走了,我便告诉他绝对不会走的,归来后果然。替我在老伯大人面前请安,你告诉他我是他一个未认识的女儿。不怕唐突吗?太高攀了。

    我十有九不能回平定了,我怕回去了,又不能一时回来,而且路上也极危险呢!我又是个懦弱胆小的女子:不过我想我的母亲,不回去,母亲不失望吗?你说怎样好?不回去时,我也去西山玩玩,看看碧云寺柿叶红了莫有?那里有我爱的一种草,小钟最爱的小紫花,不知今年还有不?

    你病须快治,少年时留一个这样危险的种子是很不幸的,我真怕,当你那天咳嗽时,我真觉心跳。唉!弟弟,君宇颊上红云退去时,便是他化成僵尸时。弟弟!你须治,不然不只你不幸,将来还须遗伤别人的不幸。自然,现在我知道你程度只是点咳嗽。酒少喝,书少读,最要宽怀你的胸襟,使他得以自由舒展,而不有梗制才好。有机会还是请克利检验一次。

    你有双层面孔,我更多,岂只是双重。在我们这样环境下应付,的确要需要多少面具藏在袋里,预备它的变化呢。

    近来心头有点酸梗,几个好点的朋友都要舍我远去,在这样人海滔滔中,又少了几个陶然亭喝酒的人,一叹欤?再叹!三叹而无语。

    祝弟弟的快乐!

    梅姊

    十七号夜中复。又致焦菊隐信封见《石评梅作品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由原信辑录。

    致袁君珊之笺一

    今天我心情恶劣极了。本来昨晚就失眠,头涔涔然难过,再加看到清那封信,看见清那付面孔,看见清那痛苦的表情,几次令我黯然泫然!萍对她自回家后便冷淡到不能说,到底为了什么不可知,还是他因环境变迁呢,还是他不谅解清呢,都不可料。路远消息不易得,清在此如斯痛苦,他反以为她负情,这不是极滑稽的事吗?

    在南方是清和伟人结婚的消息,在北京是萍和某女士的态度暧昧,到底是什么呢?都是匪人造下的谣言,而他俩便被谣言包裹了不可解脱。最好萍现在能来京,什么都解决了,不然,阴霾不可消灭,清在此心情日甚沉于悲痛。数月来我为了她绞尽脑汁,费尽力量,我压着自己的深愁勉为欢笑,我按着自己身上的创痛强为扎挣地安慰她,然而我是这样薄弱呵,一点都不能为力。我只好祷告上帝给她比较幸福平静的生活,令她可怜的孤儿不再有悲催的结果。我敢相信,萍如负她,她定陷入危途,然而我自然不这样想。我们最好天天伴着她玩,伴她笑,令她能忘了一时便忘了一时;同时你也可写信给萍,什么话也不必说,只盼他能来北京。如今,萍连我都迁怒了,说我在京散布他的谣言,所以我也不能写信给他,这事你说说好了。

    在爱的途程上,这事是必有的波纹,本无足介意和惊奇。不过,一方面我是清的好友,我不愿她常此痛苦;一方面他们这种隔膜,我总愿和我往常调和劝解他们一样早点和好了。清在这里时时念着萍,寄东西打衣服很安心地忠于他,而萍偏疑神见鬼误会人,这岂不是令人生气的事吗?所以我提到先生们,便觉心痛!那许多不甚相知的朋友呢,一方面嫉妒萍,也嫉妒清,只要能努力破坏总是努力的,唉!只有我是她的一个能在这心情下认识她安慰她的,不过我是不能为力的。

    今天她醉后都告诉了你,我也回来写这封信,这封早欲泄露消息的信。使你知清现在不仅是离愁别恨所能限制她那复杂的心情的。

    我是常常记念着她,可怜她!

    朋友!你现在应怎样帮忙我安慰她,并使萍能解释一下他的误会才好?

    我头痛极了,不说了,回去冷吗!这三四天内,你心情觉着复杂吗,知道了多少事迹?

    评梅

    十一(月)十四号夜

    致袁君姗之笺二

    即发表于《蔷薇周刊》的《朝霞映着我的脸》,此处略。

    致袁君姗之笺三

    这封信,我制止我的情感不愿写,写下去牢骚悲哀满纸,不是应给你生日的礼物。所以我把千言万语缩聊以自安的寥寥数语。原该我,这碎碎片片的心情。

    谢谢你,你送我归来。给予我那样勇气,令我踏着伤痕归来。只要我们回忆着,这个梦是又醒了!不管它当时怎样绮艳,怎样甜蜜,怎样悲酸,怎样凄凉?我心像湖中落叶一样,你是已经知道、看见了。

    我的梦虽然死寂,然而心灵上是极圆满的。清的梦是在活的转变中,所以她心灵上有不能预测的或喜或悲的故事在不断地演映着。她自然比我苦!比我可怜!我的梦死寂而未破碎,她的梦虽生存,怕要有可怕的魔鬼来用铁锤击碎!怕!我真怕!

    回去,你疲倦吧?愿你不要再做姊被犀牛拖去的梦!多少话,不必说了。祝晚安!

    评梅

    十一月二十一号夜中写

    晨接你信,我真又笑了。真顽皮,你!

    ……

    梅二十二晨又写

    致袁君姗之笺四

    即发表于《蔷薇周刊》的《低头怅望水中月》,此处略。

    致袁君姗之笺五

    我失望了,你今天给我的信那样潦草与零乱。不过是不是也有点我的说错话呢!我又想起你惨白的面靥来了。

    我心里是很高兴,除了为了清难受落泪而外,朋友!你千万不买为了我而感到烦乱和悲痛!假如这样,那是我不愿的;我万不愿千不肯以我这样残余人生的人,来遗害我幸福天真的朋友,由我而涅灭了你的童性,而戕贼了你的天真。

    这话,今天在清处已依稀表示过。你给我以无量的欣喜,我也愿你因我欣喜而欢愉,万勿将清同我的悲运来痛苦你,所以我昨夜已忏悔了,我悔我在你面前,太真率了,使你识得我本来的面目。

    不说什么了。我请你,朋友,你不要再写那样难过的信给我,令我吃了饭感到极度的难受。我从朋友家里回来,本来很喜欢,让你这封信,令我连你今天的笑靥,我也以为是假装的。朋友,我不愿看见你难过不喜欢,愿你努力恢复你那天真可爱的童性!

    清前途不堪问,果如斯下去,清结局恐很惨,她不是急性的自杀,便是慢性的自戕。我看见她那青白的脸真难受!朋友,怎么办?我连睡梦中都怕她,都怕她有了意外!

    我和清的交情是很深很深。自从天辛死后,我在这北京城,也是这世界上,除了母亲外,她是唯一能安慰我陪伴我的,假使她离开我,我一定不能如目下这样幸福平静,唉!我已付之天了,假使她有不侧,我也是不堪想象的一个伤心人!我现在一半为了清,一多半是为了自己,所以我再三挽留她在北京的意思,也是一半为了她,一半为了自己。

    朋友!我总觉得你能知道一点我们的苦,好像我们心中便舒适一分似的。谁教你,是认识了我们呢!朋友!你领受了姊这腔苦心吧,你要快乐!不过我自己真糊涂,写这样信给你,而能令你不难受,那是岂有此理。况且你的心弦又是那样脆弱而易感呢!

    那么,我还是装上笑靥,说些笑话吧,但是朋友。我又不能这样虚伪对待你,怎样好?

    你好好地写东西,好好地预备你的刊物。

    《兰生弟的日记》给你寄去。天辛遗书以后再看,你是受不住的,我不忍用这些人间我尝受了的利箭又来刺你娇弱的小心。我不忍,我不愿。

    梅

    十一月廿三号夜十一时半

    致袁君姗之笺六

    不知为什么,今天我一进门看见清和你都那样高兴,所以我也喜欢了!本来计划是要一个人去陶然亭痛哭一场的。

    我自然感谢庐隐。我想作一篇文章回答她,不过,现在是写不出,你想我哪能写出?等几天,我一定写完它。假如写得长时,我想包办一期《蔷薇》。题目自然是《寄海滨故人》。

    朋友呵!我如今这混一天是一天的生活,你大概也知道了。我只是希望如梦的现在,不管它微笑痛哭都好,我总觉我是生存在艺术的梦里,不是愚庸的梦里。我过去是也悲凄,也绮丽的,我未来大概也是也悲凄,也绮丽的。朋友,今天我恍然又悟到自戕的可怜,我还是望着明月游云高欣痛哭吧!

    朋友呵!你给与我的同情和安慰,我不知怎样报答才好,像我现在这样空洞无完肤的心身;然而我知道,你何曾希望我报答,你只是希望我的心情好,高兴;所以我为了朋友你这样,我是努力去把我的心情变好而且常是满面春风的;好不好,朋友?

    今天忙,草草数语就此收住。祝你好梦正酣!

    梅

    三十夜

    致袁君姗之笺七

    你要奇怪接到我两封信吧!我写了那信便吃饭,饭后乱找了一气诗稿就抄起,到现在,十二时已抄了三分之二的一本了。心烦手酸,实在不能抄了。忽然又想起和你笔谈。你觉到吗?我们见了面根本就未谈过一句正经话,我们心里所要说的话。

    今天你信上,似乎问到我读了《孤鸿》后我心海深处觉着怎样?我告诉你,朋友,我觉着难过,该哭!自然第一令我难过的便是她能充分地认识我而且给我那样厚深的同情。其次我无什感觉。至于天辛死后我的志愿和将来,《涛语》里十一《缄情寄到黄泉》,便是我这一年来的结晶,我自然更希望那也是我永生的结晶,我心既如斯冷寂,那么,我也绝无大痛苦来侵袭。不会再像昨夜那样难过了,因为我知道再无人给我那样的信了。此后除了一天比一天沉寂死枯而外,大概连那样能令我痛哭的刺激都莫有呢!朋友!梅的生命是建在灰烬上,但同时也是在最坚固的磐石上。不说了,说下去你又要难过了,我不愿你为我而难过!

    今天清晨我几次把眼光投射天辛墓前,我想去看他,本来接你电话我就想告诉你:我不去清那里,去看辛。后来我想何必又给你们不快活,所以牺牲了我自己。出了校场头条时我真想去陶然亭,结果自然我不愿意,因为我去是最适当,你们去便受了大苦了,而且清又牙齿痛不能吹风。所以我不去而忍住,不过朋友,你觉出吗?我听你说话时,我是又把我自己的精魂投射到辛墓旁去了。没有愿望倒还好,计划着的事做不成似乎总不高兴?所以我在宣武门内又和你在车上说起。那时我很难受呢!你知道吗?

    唉!为了经了这次我受的刺激,我总想去天辛墓前痛痛快快哭一场,我想,从这哭里或者能把我逝去的青春和爱情再收回来!唉,痴想!我知道是不能的,永久不能的了!

    我第三次看你这信时,忽然发现你信纸有泪痕,真的,那是你的泪痕吗?是为我而流的泪滴吗?果然,我应怎样珍重这封信,它上面有人间极珍重的同情在上边,我愿我一天不死,我一天记忆着人间的同情,朋友!你该不伤心吧?

    今夜我心情特别好,不过不是悲痛,有点疯狂,我要制止我。抄诗忽然找到一首诗来,寄给你读一读,有一个时期,我曾这样安慰过我自己,如今看来自然是笑话了。

    看到这信时,我想我已看见你了。我在你面前,是不容我难受,因为我自己是希望看你的笑靥而不愿你鼓嘴的。朋友呵,祝你夜安!

    梅

    三十号夜一时半

    致李惠年信之一

    惠:

    昨日我舅父由故乡来,敝友指高君宇。在德院咯血未止,神志惶乱嚣烦中,常忆及汝病;我脑欲碎,不能作何语慰汝,唯祈在此数日中静养,再见我时活泼如平日,即我心安矣!

    昨今两日,神经受刺激太甚,我只祈我如活尸耳;惠:汝幸勿念我!

    Bovia

    1924年12月20日夜12时

    致李惠年信之二

    (1925年1月28日)

    惠:

    接到你的信忽然流下泪来!

    愿你不要怕,医生是慈悲的,他可以治我的痛苦,赠我们的幸福,何尝是残酷呢?愿你体贴母亲的心而快乐!

    这几天我在家写了许多文章,我正在编着一个悲剧的剧本,第一幕已经完了。我写了两篇论文,还写了几首诗。高兴极了!病榻上能写字时,你割好情形告了我知道。

    Bovia

    初四夜

    致李惠年信之三

    (约为1925年4月9日)

    这封信找到了,一并寄你。

    惠年:

    好吗?我自寒食那天一直到今天,天天都去陶然亭一趟,如今完了,宇墓上的事我都办好了,只有刊印他的遗书了,现在我正在抄录呢!

    许久我们未见了,计算还不到十天哩。下星期一附中或可上课。你一定很忙吧!再次见我时我把小严的相给你看。

    梅姊

    不要累坏了你千金体!

    四月九号

    致李惠年信之四

    (1925年7月2日)

    惠:

    我在这翠玉般的山峰里写信给你的时候,我心里感到种幽美的颤动,我一切都沉醉了,沉醉在这大自然的怀抱中。

    昨天下午五时到卧佛寺,我们住在龙王堂,在绿荫丛丛的苍松古柏中,我曾住宿了一夜了。下午七时吃完饭,弟弟们来看我,我拿给他们糖吃,他们高兴地抢着吃。八时后,我们一大堆人上山去看月亮,我们经过小桥,跨过岩石,听松涛,听水声,我一点都不知我自己去哪里去了。

    弟弟同我坐在草地看月亮,月亮见我们人多她躺起来了。但是我们在水边依然望着她。夜深归去,当我睡醒时看着,月儿正吻着我的脸呢!

    今天我早起刚起来,弟弟就赶了驴子来接我到他家里,他给我预备好些食品,我们谈着吃着。十时——十二时曾去游玉皇顶,游完我忽然想到北京困于红尘的你,因之,写这信给你。归期很快,我回去后,大概很忙了。

    评梅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

    致李惠年信之五

    (约1925年秋)

    惠妹:

    我已安卧在母亲的怀里了。在母亲莫名其妙的时候,我曾痛哭了一场,从此后我很高兴!我觉着为了母亲我值得在这人间逗留着。

    兄嫂相继得病,故心很杂乱。父亲知我心中不痛快,几次约我游山,过几天或可实现吧!有暇我一个人躲在楼上写文章,和去年一样,只缺少了一位隔一天有一封挂号信的宇。父亲告诉我他还瞒着宇父,但是太原开追悼会时,父亲去了还滴了几点老泪!他这种悲感,一半为了我,一半为了他。母亲还不知道,至如今也不知道。到太原一下车,宇的妹妹就来看我,我很凄然地和她说了几句话,送了她一张宇坟和我的相。连日梦见宇,他怪我不写信给他。你信收到,你生活有秩序殊慰,更愿你保重身体。

    梅

    十三之夜

    致李惠年信之六

    (1925年8月15日)

    惠妹:

    从此畅谈更卜何日?

    连日繁忙欲死,一踏入北京如热锅蚂蚁,可笑亦可怜,密斯王姐姐由南洋归来,卧病东城。我连日去看,路经东交民巷,一路惊心触目,幸死寂如青灯古佛,尚可用慧帚一扫魔氛,但何尝不是自骗自呢!我笑既不能,而哭亦无泪矣。

    十三号下午看宇茔,茔前积水二尺余,幸高原未掩,不然我将何以对他,坚持葬此者纯我一人之意。自知京水大我心不安,日夕难寐,幸苍天厚我,感谢玄如呢!

    你家居自易寂寞,开学后新校新境当有无穷快乐,愿你待之勿急。惠妹,我境如何我不忍告你,从此学校一般如荒茔,但遗迹旧梦亦堪做我静坐默想的资料。我终应感激你赐我之惠。

    小鹿来无期,不幸将成永诀,言之伤心,思之抆泪;梅命亦何多蹇耶?惠妹,我现在虽不言我痛苦,但我之心汝当知之,夫复何言哉。

    祝你晚安!

    梅

    八月十五号

    致李惠年信之七

    (1926年2月25日)

    惠妹:

    谢谢你挂念着我心跳!好了,即使不好,又有什么要紧呢!惠!你放心好了。至于我心头的悲戚,这岂是医药能奏效的吗?在沙漠上的枯鱼,任你浸在圣水里也不能复活。

    三月五号(正历二十一日)是我埋心周年纪念日,我已和小鹿商议好在那天请许多我和辛的好友,去陶然亭玩。预备大瓶酒大块肉去野餐,愿祭扫的人们都在这苦酒中醺醉。因为能了解悲衰的人,才是真了解人生。在这个悲惨默默的荒郊外,参观这个最后一幕的舞台,虽然是别人的故事,然而又何尝不是自己。

    我极愿节制悲痛,能悄悄地淡淡地掩映在那个荒漠的坟地里;留着眼泪在枕畔流去!

    这是不容易的机会,姐姐也在,小鹿和小钟、小徐都在,明年这时候,死别的固然不盼着,然而生离是一定的。找这个聚会又难了,况且假使莫有我,谁还能记起荒郊外,新碑如玉,孤坟如斗的朋友?因之,小鹿说,那天照一张永远可纪念的相。

    我自己自然盼着年年现在如昔日!

    你——我不敢、不愿让你参加这个悲宴,不过我不能、不敢不告诉你,自然你可以相信,我是很爱你的。为了这个动念,我应该告诉你,而且万一之中还希望着你能看看我埋心的地方,并尝尝这杯苦酒的滋味!

    你对我,应该来。我不为自己,为你想,我愿你不来!而且你也不能来;所以最后你还是不要来。

    我的相今天已去照了,照了来如好时,我准送你。你的去洗了吗?我心又跳了,这笔不往下写了。

    梅姊

    二月二十五号夜深时候。

    致李惠年信之八

    (约1926年春)

    惠妹:

    那天匆匆,话多极了,不知说什么好!但又何尝有可以说的话呢!你推门一看我那种神情,也可以知道近来我的悲哀和伤心!然而你只看出我的恬淡冷静!我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是环境逼我使然。

    那天归来我异常伤心!我为了我这死的生活流泪!假如你想到我目下的生活枯寂时,你当也能知道我失掉慰藉的痛苦!惠,你走了!你有幸福的家,我远离开母亲,死亡好友,离散知己的漂泊弃儿有谁见怜呢!弟弟给我照了两张相,表情还好!这是我生命的象征;倚碑那个,是我目下的也是永久的归宿;那张孤立湖畔、孤影自伤的,便是我此后天长地久的生活了!

    乃贤说我和宇的事是一首极美的诗,而这首极美的诗我是由理想实现了!我很喜欢!谁有我这样伟大,能做这样比但丁《神曲》还要凄艳的诗!我是很自豪呢!虽然这样牺牲又谁能办到呢?办不到故不能成其伟大,何能成这样美的诗哩!

    小鹿来了,我似乎要高兴点,她第一句话就问“惠”!可见她的心了,而惠之印入人心深也可知了!

    这两张相你珍藏着,不能珍藏时,不妨烧了;不要留落到别人手里。我祝你好!

    梅姊

    致李惠年信之九此信为“三·一八”事件之后所写,信里充满了悲愤之情,可与《痛哭和珍》、《血尸》两篇散文对照看。

    (1926年3月22日)

    ……原文已缺失。

    有一个时间我想去做革命,我想盗一个烈士的名,一方面可以了了这残生,一方面又可使死得其所。那知,我罪孽深重,不但不能如愿,尚留下多少惨状给我看。

    昨天九时便去女师大写挽联,看小鹿,哭朋友,一直三时才回来,还给她们做文章。这几天把我累得都瘦了,平均一天吃一顿饭。我愿有天也有累死的一天吧!

    为什么这几天不敢来附中?

    再问你一声,你对谁倾倒了,满心的悃忱对人,而又淡淡对你呢?是谁这样不懂好歹,告诉我,梅姊给你报仇?

    梅

    三月廿二号

    致李惠年信之十

    (1927年4月26日)

    惠:

    星期六去学校时洋车撞了电车,我昏过去又伤了右臂,住了二天医院,现在已好了。

    你信来到,我忍不住写这信告你,你看我字知我手的不能写字了,再谈吧!

    梅姊

    十六年四月二十六

    小鹿去了。让我致意你。

    致李惠年信之十一

    (1928年4月4日)

    惠:

    你走了我忽然想到:这几天那天下午你能和我去北海玩玩呢?春是装扮的北海美极了。如是有暇,请你定个日子告我一声。放假日我在家里等你,不放假日我在附中等你。

    评梅

    四月四日

    除了清明清明是评梅到陶然亭悼念高君宇的日子,君宇去世后她每年如此。那天我都成。

    致李惠年信之十二

    (约1928年7月2日)

    惠年:

    我已平安抵家了,因为回家后水土不服,卧病数日,故未能写信给你。临行匆匆未晤一面,殊觉惆怅万分。想你近来好,还是那样忙吗?天热,希望你珍摄身体。

    附中事我真相不明,究不知是谣言还是事实?临行前一日晨曾晤到三年四班球队,在北海尽欢而散,窥其行止似对我并无芥蒂,因伊辈天真不能做作。她们告我说学生会对梅、吴、杨诸人表示不满,言对很坦白,如对我有不满当不能提及此事。邵系伊班代表自治会主席,也许此等事别人不知系邵一人所为亦未可知?我五年在附中自觉抚心无愧,至于奸人构陷,亦可置之不理,不过我甚愿知此中消息,如你能探知,尚望陆续能告我为盼。

    小城清寂,一年来心神洗涤一下,殊觉爽快。双亲健康堪以告慰。顺叩

    伯母大人安!

    波微

    七月二号晚

    致李惠年信之十三

    (1928年9月10日)

    惠年小姐:

    久违了,想近来好!今天在一年三班门外是不是你,我未看清楚;如果是你,请原谅我那时不能下来招呼你。你替我请好六小姐了吗?本宜直接送去,因恐冒昧不便,故特送上,请你转交,劳神处容后谢。

    近来我颇努力于看书写文章,想极力恢复到四年前白屋、梅窠生活,静寂有诗意的生活。近来作何消遣?

    梅姊

    九月七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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