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与冬雪-仙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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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对岸有一栋年代久远的小楼

    我们想找到青春的证据

    却迷失在古老的幻影中

    爱恋从来都一样

    不分过去和将来

    早上,夏凉被冷醒了,因为被子不知何时被他踢到床下,受了凉的脑袋阵阵发疼。记得自己靠着余雪曼的房门差点睡着了,半夜冷风呼呼往屋里吹,冻得直哆嗦,裹着被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飘满米香,电饭煲里的水汽在翻腾着。

    余雪曼背对夏凉舀粥,并说道:“早点在桌上。”

    夏凉倒了盆热水洗脸,温热缓解了不少头疼。

    余雪曼在往一个小背包里塞东西。夏凉喝下一口粥,疑惑问:“你要去哪儿?”

    “昨天不是说了嘛,我要去仙女湖。”

    这才注意到,余雪曼今天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牛仔衣裤,将头发扎了起来。

    “现在就出发?”

    “仙女湖离这儿不远,早点出发,晚上还能回来。”她已经在系鞋带了。

    “等等,我也去。”夏凉一口喝完粥,吐了吐被烫得发麻的舌头。

    仙女湖是S市市郊的一处旅游景点,夏凉见过仙女湖的宣传广告,几米宽的大广告牌竖在路旁。广告上有一块形似煎蛋的湖泊,“仙女湖”三个大字旁边站了一群打扮像西游记里妖精一样的女人。

    关于这个湖,旅游开发公司精心炮制了一个美丽传说,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仙女在这里等待她凡间的情人,等了三天三夜也没等到,她流下一滴眼泪,飘然而去,那滴眼泪便化成了这片湖泊。

    坐长线公交车到仙女湖大概得花一个多小时,车上乘客寥寥。他们两个人上车后各自闭目休息,余雪曼不说她为什么要去仙女湖,夏凉也不问,好像这是一段早已说好的旅行。

    车窗外的景色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穿过一段隧道,阳光重新映入眼帘,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一团白茫茫的雾气在湖面上飘荡,远处群山层叠。

    到了仙女湖的站台,下车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脚下,周围没半个人影。

    简陋不堪的站台张贴着残缺泛黄的海报,一个铁皮站牌在风中晃荡,上面显示只有一辆公交车会经过这里。

    “啊,这个旅游景点是放假了吗?”夏凉举目望去,只能看见湖边几栋类似商店的低矮建筑,还有一个拴着游览船的码头。夏凉对这个景点没抱多大希望,但没想到如此不堪。

    余雪曼一声不吭地走下山坡,从下方湖面刮来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团乌云在天边翻滚。余雪曼双手插兜,在一片枯黄的芒草中行走,大风吹动着她的衣角。

    遥望天地辽阔,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芒草的海洋中,草絮飞扬如尘埃般灰蒙蒙落了一身。

    云层轰隆隆发出一声巨响,在群山间回荡,似乎有一道电流穿过耳膜,嗡鸣作响。

    走下满是芒草的山坡,几名妇女坐在商店门口的长凳上嗑瓜子聊天,不远处的码头上蹲着一个满面愁容正在抽烟的中年男人,他拴着的几艘游览船看来一艘都没租出去。

    余雪曼兀自朝湖边走去,一只脚的鞋子已经被湖水浸湿了。

    妇女们见状,纷纷朝她喊道:“小姑娘,湖水凉,不能往里走了!”

    夏凉一把抓住余雪曼的胳膊,她回过头,眼睛蒙着一层薄雾,茫然无神。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夏凉关切地看着余雪曼。

    “没什么。”余雪曼躲开他的目光。

    “到中午了,我们先去吃饭。”夏凉抓紧余雪曼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她又跑掉了。

    他们在小餐馆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老板好不容易等到生意,殷勤地忙前忙后。

    “我出去转一转。”余雪曼站起身。

    夏凉按住她的手,有点儿不放心:“答应我,不要一个人去湖边。”

    “嗯。”余雪曼轻轻推开他的手。

    夏凉看见余雪曼在跟外面几个妇女聊天,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向她们询问什么。当她们纷纷摇头时,余雪曼神情无比失落。

    转了一圈,她回到餐桌旁,看样子没有问到好消息。

    菜端上来了,夏凉随便问一下老板:“为什么这个旅游景点没什么人?”

    “哪是什么旅游景点,就一个湖,听说以前是要开发成旅游景点,但开发公司破产了,看看,我这一天都没几个客人……”老板抱怨连连。

    “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玩的?”夏凉接着问。

    “湖对面有一栋民国建筑可以去看看,但那屋子没人打理,现在跟鬼屋似的,以前还有学生去那探险,”老板手指向湖对面郁郁葱葱的树林,“你们想去的话,坐船过去比较快。”

    余雪曼听了老板的讲述,放下筷子,静静眺望湖对面。

    “你在看什么?”夏凉嘴里嚼着菜问道。

    “我们等下去坐船。”余雪曼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你真要去那个鬼屋?”

    一般会被人当作探险场所的屋子,通常有一定危险性,但夏凉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余雪曼,只能由着她去了。

    码头上的中年男人看到生意来了,丢掉烟头主动迎上他们。

    谈好价钱,中年男人扔给他们两件救生衣,指明方向该往哪划,然后就不管他们了。

    刚开始划船稍稍紧张,小船摇摆不定,但很快夏凉掌握了技巧,可以稳稳当当行驶在如镜般的湖面上。湖水很清澈,可以清楚看见湖底圆滑的沙砾和长满青苔的枯木,还有细小的鱼儿在碧绿的水藻间游来游去。

    “往那边划。”余雪曼指向夏凉身后。

    夏凉回头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影倒映在湖面上绿意浓浓。

    “小姐,您可抓紧了。”夏凉划桨的幅度越来越大,小船左右颠簸。

    “船要翻掉了。”余雪曼抓着船沿,惊慌不已。

    偌大的湖面上,只有这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前行,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船行到对岸,居然又看见了那个中年男人,他看到船过来,拉起绳子把船拽到岸边。

    夏凉满头问号,那个男人怎么一下跑到对岸来了?

    “他们是双胞胎。”余雪曼小声对他说。

    仔细看确实和之前那人有点不一样,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麻烦问一下,往哪儿走可以找到一栋民国建筑。”

    那人往左边的山路一指,便继续收他的绳子,一句话都不肯多讲。

    “哦,谢谢。”夏凉讷讷笑着,这指路方式可真惜字如金。

    夏凉朝那人指明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发现余雪曼没跟过来,她钻进了一片灌木丛中。

    “走错了,不是往那边走。”

    “没走错,我是抄近路。”

    夏凉乖乖跟在余雪曼身后,树林间阴森寒冷,落叶铺满一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她在前面带路,树影憧憧,稍不留神就跟不上。

    余雪曼拨开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栋民国风格的两层小洋楼耸立在这荒山野岭中,房子经过长年风吹雨打,外观破旧不堪。密密麻麻的爬山虎铺满墙壁,怪不得被人当成鬼屋。

    门没锁,随手一推就开了,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夏凉小心翼翼地进门,一楼是客厅,里面漆黑一片,陈旧的家具如尸体一般沉默,边缘反射着光亮。

    余雪曼拉开窗帘,少许阳光洒进,只能照到一个角落。厚厚的积尘上,留下了他们两个闯入者清晰的脚印。所有家具都是欧式风格,古旧典雅,看得出屋主人有品位。夏凉随手拍了一下沙发,灰尘四起,那感觉像是吸了一口汽车尾气,忍不住要皱眉咳嗽。

    “怪不得会有人来这里探险。”夏凉在屋里走走看看。

    余雪曼踩上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

    客厅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灰尘和蜘蛛网几乎将它与墙融为一体。夏凉费了好大劲才擦拭掉相框上的脏东西,一个中年男人的黑白相片浮现出来,他戴着圆框眼镜,身上是一件老式西服,旁边有一行钢笔写的日期:民国二十年。这会是屋子的主人吗,现在早就去世了吧?

    天花板扑扑往下落着灰尘,余雪曼的脚底敲击着脆弱的地板。

    夏凉的脚踢到了一件东西,一只残缺的高脚杯在地上翻滚。他捡起来端详,突然好像打开了魔盒,眼前铺展开一个梦境般的画面。

    破旧的客厅重新回到光鲜亮丽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盛满红酒的高脚杯,留声机里缓缓放着沙哑的音乐。窗外夜色朦胧,显然又是一个惬意的夜晚。

    一阵风刮进屋子,穿着旗袍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喘着粗气,应该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来到这里。她没有进屋,只是倚着门框,久久注视着那个男人,目光隐忍如雪,怨念如同今夜的雾气般浓得化不开。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原本应该是脸的地方竟虚空般一片漆黑。她的身材很苗条,那件旗袍正合身,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当夏凉想仔细看清她的长相时,幻觉消失了,又回到这个破败不堪的客厅。

    夏凉惊恐地把高脚杯一扔,越看越觉得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在盯着自己,不禁浑身冒汗,恨不得马上逃离这栋鬼屋。

    扑通一声,楼上有重物砸在地板上。夏凉急忙爬上二楼,余雪曼背对着他,瘫坐在一个放满书的书架旁。

    “他没有来过。”余雪曼捂着鼻子,眼圈泛红。

    地板上摊开了一本旧版的《飞鸟集》,泛黄的纸张上还留有一片未干涸的泪迹。

    夏凉默默捡起诗集,一根长发悄然飘落,翻到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俊杰,二〇〇四年购于新华书店。

    余雪曼闭上眼睛,任凭眼泪一滴滴淌过脸颊。夏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希望能安慰一下她。

    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渐渐消失,风越刮越大。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一场暴风雨要来临。

    “走吧,快要下雨了。”夏凉扶起雪曼。第一次感觉到她是那么瘦,轻易可以摸到她细小的骨骼。

    余雪曼擦干眼泪,把诗集放回书架最底层。

    他们刚出门没多久,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落下,树林里枝叶横飞,打在脸上生疼。他们被淋成了落汤鸡,雨水流进眼里,连路都快看不清了。

    好不容易闯到岸边,他们一看傻眼了,那个租船的男人不见了。原本平静的湖面在雨水催动下,一波波涌向岸边,灌进了早已湿透的鞋子里。

    隐约可以看见对面的小餐馆,夏凉挥舞着双手大喊道:“有没有人啊?我们困在这里了!”

    夏凉喊得喉咙都哑了,差点被淌进嘴里的雨水呛个半死,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们听不见的。”余雪曼拨开额前湿黏的刘海。

    “有没有旱路可以走回去?”

    他们站在没有任何遮盖物的岸边,硬生生被雨淋。

    “这里四面环山,只有对面是公路。天也快黑了,这样的情况下,要穿过旁边的山林十分危险,”余雪曼此时显得更镇定,“我们先回那栋房子,等天晴了再说吧。”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虽然夏凉很不情愿回那栋鬼屋。

    白天看这栋楼房很荒芜诡异,现在看完全就是恐怖电影里的鬼屋了,时不时几道闪电,斑驳的墙壁上一片惨白。

    “别害怕,这里没有鬼,”余雪曼看夏凉神情紧张,安慰道,“至少几年前我露宿这里的时候没有。”

    他们哆哆嗦嗦进了屋子,终于不用被雨淋了。夏凉脱下外套拧出一摊水,整个人跟刚从湖里捞出来一样。余雪曼的衣服也湿透了,不停地哈气搓手,苍白的脸色使她看上去状况不太好。

    从破烂窗户漏进来的风,冻得他们直发抖。如果没有一堆篝火,他们一晚上过后不被冻死也得生病。

    夏凉翻箱倒柜找了一通,除了被呛一口灰,什么都没找到。

    早知道口袋里就揣个打火机了,他懊恼地抓乱头发。

    “厨房的灶台里应该有几盒火柴,但愿现在还在。”余雪曼对夏凉说。

    夏凉在灶膛里掏了几下,果然掏出了一盒火柴,火柴外盒都发霉了。他小心翼翼划了一根,一团火光在黑暗中跳动,此刻激动的心情不亚于发现宝藏。

    他拆了些快散架的凳子,将木头堆在一起,直接在客厅里燃起了篝火。

    火渐渐旺起来,蒸发的水汽从身上冒出,终于好受了一点儿。余雪曼脱下外套,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烘干。

    夏凉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火对人类如此重要,火不仅可以烹煮食物,驱走寒冷,如果身处荒山野岭,它还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消除恐惧。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夏凉掰下一只凳子腿给篝火添柴。

    “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和俊杰在暑假的背包旅行中来过,之后再没有。”

    “他现在还好吧?”

    “他?你是说俊杰吗?”

    “昨天晚上你只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了。”

    余雪曼低下头,拨弄着篝火,许久才缓缓说道:“他在一次登山活动中失踪了,那会儿他刚上大学。这家伙天生热爱旅行,经常一个人不知跑什么地方去,回来后,人就晒黑了一圈,还交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朋友。”

    “没有找到他的遗体吗?”

    “他只是失踪了,没有死!”余雪曼激动地反驳道。

    夏凉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第一次见到她生气。

    “他在登山时,失足掉下悬崖。他的队友们回去找人来救他,发现崖底并没有他的身影,只留有一摊血迹。附近有一些白族村落,大家都说可能是被村里人给救了。”

    现实不一定如想象般美好,或许是因为尸体被野狼叼走了,所以才找不到,夏凉把自己的猜测压在心底。

    余雪曼呆呆地盯着篝火说:“我一直觉得俊杰还活在某个地方,只是失忆了,没找到回家的路。相信我,我的第六感很准的。”

    吱一声,一滴雨水掉进篝火蒸发成水汽。雨差不多停了,天也黑了,今天恐怕只能在这栋鬼屋过夜了。

    夜晚的山林充满着秘密,什么都看不见,又感觉有无数东西存在,发亮的眼睛隐藏在树丛后,一闪一闪。

    夏凉埋头添着柴火,跳动的火光中,余雪曼的脸忽明忽暗,她搓着手,嘴里呼出一团白气。

    “我去找找看,有没有衣服被子之类的。”夏凉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棍当火把。

    “楼上的橱柜里可能会有一些,几年前我和俊杰留下来的。”

    “知道了。”

    夏凉的火把只能照亮很小一块地方,除此以外都伸手不见五指。

    这黑暗仿佛有魔力般能吸走光亮,他小心翼翼抓着楼梯的扶手,火把一旦熄灭,自己便会困在黑暗中,被恐惧吞噬。

    夏凉找到了橱柜,一打开又是那种刺鼻的气味,里面有一件露营用的防水棉被,黑乎乎一卷,好在只是有些受潮。棉被很厚实而且保存完好,凑合一晚上应该没问题。

    他举着火把四处瞧,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火光照到了书柜上,上面的书都发霉了,黏成了一团纸疙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一本小册子给分了出来,看了几页,都是竖写的繁体字,似乎是一本日记。

    在一堆快要烂掉的书里面,那本《飞鸟集》依然保存完好,很明显是后来放的。薄薄的一本书,仿佛能嗅到混合着烟酒、篝火、植物和咸湿海水的气息。火把烧得差不多了,夏凉把那本日记和诗集夹到腋下,抱着防水棉被下楼。

    余雪曼头枕在膝盖上,昏昏欲睡。听见夏凉下楼的声响,她微微抬起头。

    “被子有点味道,凑合用一晚上吧。”夏凉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把它披到余雪曼的身上。

    “我们可以一起盖。”余雪曼撑开一角,示意夏凉坐到她旁边。

    “不用了,我不冷。”夏凉拒绝了她的好意,挪到篝火另一边。

    夏凉对找到的日记很感兴趣,出现在这里的日记极有可能是屋主人的。他一点点分开纸张,因为保存得不好,只有前面几页还能看,后面全糊掉了。

    “你喜欢泰戈尔的诗吗?”余雪曼捧起一旁的诗集,抚摸着褪色的封面。

    “读过一点点,知道你应该很喜欢他的诗。”

    夏凉翻开那本日记,借着火光吃力地辨认上面的字迹。

    民国二十三年元旦

    结束上海报社的工作后,我辗转数地,终于找到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远离尘事的纷争。

    晚上外面起了大雾,隐约听见船桨拍打湖水的声音。这个时候只有她会过来了,她总是在夜晚到来,无论我身处何处,她都能找到。一度我以为她是索命的女鬼,或者迷惑人心的狐精,来考验我的定力。

    她是上海一家夜总会的花魁,她只说过她的花名叫红萼,除了这个名字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我是陪客人应酬时认识她的,很奇怪,舞会上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她都不搭理,唯独对我这个报社小职员兼落魄文人关切倍加。一番推杯换盏后,我坠入了她的温柔乡。

    之后我成了她闺房的常客,但我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种关系时间长了,会成为一个大麻烦。她身边围绕着许多男人,其中不乏一些我得罪不起的权贵,而且我搞不清楚为什么她偏偏会看上我,为财还是为了寻乐。

    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厌倦了这里,想和我一起私奔。

    她傻,我可不傻,夜总会的老板有高官背景,我把他们花魁带走,除非我不要小命了。于是我悄悄从上海离开,频繁搬家,但每一次都能被她找到。直到搬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安静了一些日子,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门开了,她就倚门站着,身上的旗袍和头发湿透了。我说不清她看我的眼神,悲伤又或者是失望。雾气穿过她的脖子,在屋内氤氲一片。

    我忘了招呼她进来,她站在门口与我默默对望。许久,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转身将要离去,我一把拉住她的手。

    天太晚了,等明天再走吧。

    晚上灯光很暗,但我确定看见了她眼眶里闪烁的泪光。

    民国二十三年元月二日

    早上,我醒来摸向枕边,她睡的被褥还是温热的,人已不见了踪影。我赶到湖边,她坐的船正行到湖中央,浓浓的雾气中时隐时现。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她鲜红的旗袍变成了一个红点,背影如顽石般坚固,她始终没有回头,仿佛她的到来是一场梦境。

    卧室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几缕长发,我轻轻捏在手里,一丝茉莉的清香飘过鼻间,只有她的头发会有这种味道。犹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在灯红酒绿的舞会上,我抱着她缓缓舞动,脸庞埋在她的长发间。我一脸陶醉地告诉她,她的头发很香,她只是微微一笑,或许在笑我的傻气。

    我在房间里坐了一天,心情抑郁到了极点。有时我在想,如果我坐上另一艘船,划向浓雾去寻找她,结果会是怎样。但我早已累了,无法冒险涉入这纷乱的俗世。

    对于红萼这样的风尘女子而言,爱情只是游戏罢了,她应该不会真的爱上我。一念及此,心中稍稍释然。

    夏凉脑海浮现出日记主人与红萼会面的场景,红萼的脸越来越清晰,美丽而哀怨,但他不敢细想,害怕恐怖电影里的情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夏凉瞟一眼余雪曼,她正低头看诗集,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

    “我们一度梦见彼此是陌生人/醒来时发现彼此是相亲相爱的/忧思在我的心里平静下去/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中”。

    “你念的是什么?”夏凉问道。

    余雪曼晃了晃手中诗集说:“是这里面的一句诗。”

    “每次出门旅行,俊杰的背包里总会带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夜宿在旅馆时,一个人静静翻看。”

    “没想到我仍记得他看书的样子。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向上天祈望,他只是失忆了,哪怕他早已结婚生子,忘了我。我只想看到他好好活着,这就足够了……”

    余雪曼的声音哽咽了,夏凉犹豫了一下,还是靠近她,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她裹着棉被蜷缩成一团,不管火多旺,寒冷始终能穿透薄薄的衣物,难以入睡。

    夏凉继续翻看日记,又找到了一些还能读的文字。

    民国二十三年四月五日

    今天有人来告诉我红萼的消息,她人在昆明,已经怀孕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颤动,直觉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内心拼命想否认这个想法,说不定是哪个野男人播的种,可我越来越不安。

    不行,我要去找她。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二日

    我在昆明逗留了七天,还是没有发现红萼的身影。但我找到了当初告诉我消息的人,他也很久没有红萼的消息了,但红萼离开前让他转交给我一封信。

    看完这封信,我为自己曾经卑劣的想法,感到无比悔恨。她是一个真性情的女子,敢爱敢恨,哪怕所爱的人辜负了她,也从不后悔。信中红萼说她想去找一棵许愿树,听说许愿非常灵验。于是我又长途跋涉,来到那棵许愿树下,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就此失去了红萼的音信。

    在寻找她的路上,我曾经想象我们可以一起在湖边的小屋安静生活,把孩子生下来,组成一个小家庭。

    最近每天深夜我都会惊醒,以为听见划船的水声,提着灯笼赶到岸边,湖面平静如常,没有红色的旗袍,没有哀怨的目光注视我——她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我写了一封回信,但为时已晚,没有收信人的地址,这封信只能躺在日记中慢慢烂掉。

    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见吗?

    翻开下一页,一张泛黄的信封飘落,写着“红萼小姐亲启”的字样。

    “这是什么?”余雪曼好奇问道。

    “日记主人写给他的恋人的一封信。”夏凉把日记递给余雪曼。

    这个尘封的故事,如同藏在地窖的佳酿,时间越久味道越浓。

    夏凉很想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对着火光透视,可惜什么也看不清,还是得撕开信封才行。

    “等等!”余雪曼制止住夏凉撕信封的举动,“这封信是日记主人写给红萼小姐的,我们不能看。”

    “红萼小姐不可能收到的,她如果活着,现在都一百多岁了。”

    “我们应该帮日记主人完成他的心愿,就算红萼小姐去世了,我们可以交给她的后人。”余雪曼依然坚持。

    夏凉只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将信封平平整整夹进日记本里。

    熊熊的篝火渐渐朦胧成一团,寒冷也没法抵挡汹涌而来的困意。

    在这种环境下想睡着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经常会被屋子和树林里莫名的声响吵醒。夏凉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寒冷迫使他下意识去抓取身边任何温暖的东西,手臂弯过一片柔软的肌肤,紧紧地抱住如火般炙热的躯体,就像洪水中紧抱着身边的树一样。

    好想就这样不再醒来,相拥着走到时间的尽头。只有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才恍惚感觉到彼此已难以分开。

    一滴水落在夏凉额头,他眨眨眼睛,不知何时棉被盖到了身上。篝火早已熄灭,窗外天色蒙蒙亮。夏凉活动下僵硬的四肢,浑身黏湿,刚站起身的时候,头重脚轻差点摔倒,看来感冒又加重了。

    夏凉穿过树林在湖边看见了余雪曼的身影,她拨弄着水面,百无聊赖。夏凉蹲下身伸手掬了一把湖水洗脸,一条豆芽般细小的鱼儿从他指缝滑出。

    如果不是太仓促,在这个地方度假其实挺不错的。

    “这里夏天很美,你看那片芦苇荡,夏天风一吹,跟金黄色的波浪一样。”余雪曼手指的地方,一只白鹭扑腾腾地飞起。

    湖水一波波涌向脚边,太阳缓缓升起,万物苏醒,崭新的一天来临。

    “船来了。”

    一艘小船慢悠悠朝他们驶来,对于把他们落下一事,船夫装聋作哑表示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他们无奈相视一笑,好歹坐上了船。

    “你的背包装了什么,有吃的吗?”昨天又冷又饿,现在给夏凉一蒸笼馒头都能吃下。

    “有一袋饼干。”余雪曼打开背包搜寻。

    她除了拿出一袋饼干,还拿出那封给红萼小姐的信。

    “你真打算找到这个叫红萼的人,把信交给她?”

    “既然老天让我们遇到了,说不定我们跟他们有缘呢。”

    夏凉嚼着饼干,他一直觉得缘分是个很奇妙的词,它让一切不期然的相遇顺理成章。

    他们坐上了首班公交车,车厢零散坐着几个赶早去市里卖菜的菜农,他们的篮子里装满了采摘的新鲜蔬菜。

    夏凉昏昏欲睡,昨晚根本没睡好,和湖边的鬼屋比起来,这充满芹菜和大蒜味道的车厢简直是天堂。旁边的余雪曼睡着了,诗集在她手边摊开,阳光照在她翻开的一页上。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的吗?他确定自己抱着一个人,身躯柔软,鼻息徐徐吹拂在他的颈上,如果不是她,可能是碰到女鬼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诗集翻开的那页,粗糙的纸面上飘浮着一层白色绒光。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

    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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