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阴付苦茶-谈古论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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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仙

    我的老师浦江清先生(他教过我散曲)曾写过一篇《八仙考》。这是国内讲八仙的最完备的一篇文章。本文的材料都是从浦先生的文章里取来的,可以说是浦先生文章的一个缩写本,所以要缩写,是因为我对八仙一直很有兴趣,而浦先生的文章见到的人又不很多。当然也会间出己意,说一点我的看法。

    小时候到一个亲戚家去拜寿,是这家的老太爷的整生日,很热闹,寿堂布置得很辉煌。最使我发生兴趣的是供桌上一堂“八仙人”。泥塑的头,衣服是绢制的,真是栩栩如生,好看极了。我看了又看,舍不得离开。

    八仙的形成大概在宋元之际。最初好像出现在戏曲里。元人杂剧如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范子安《陈季卿误上竹叶舟》,都提到八仙,只是八仙的名单与后世稍有出入。明初的周宪王《诚斋杂剧》中《群仙庆寿蟠桃会》第四折毛女唱:

    (水仙子)这个是吕洞宾手把太阿携。这个是蓝采和身穿绿道衣。这个是汉钟离头挽双髽髻。这个是曹国舅拿着笊篱。这个是韩湘子将造化能移。这个是白髭髭唐张果。这个是皂罗衫铁拐李。这个是徐神翁喜笑微微。

    除了缺一名何仙姑(多了一位徐神翁),与今天流传的已无区别。稍后,八仙出现在绘画里。王世贞《题八仙像后》云:“八仙者,钟离、李、吕、张、蓝、韩、曹、何也。不知其会所由始,亦不知其画所由始。余所睹仙迹及图史亦详矣,凡元以前无一笔,而我明如冷起敬、吴伟、杜董稍有名矣亦未尝及之。”更后,八仙就成为工艺美术的重要题材,凡瓷器、木雕、漆画、泥塑、面人、刺绣、剪纸,无不有八仙。不但八仙的形象为人熟悉,就是他们所持的“道具”,大家也都一望就知道:汉钟离的芭蕉扇、吕洞宾的宝剑、张果老的渔鼓简板、韩湘子的笛子、蓝采和的花篮、何仙姑的荷花、铁拐李的葫芦、曹国舅的拍板。这八样东西成了八位仙人的代表。这在工艺上有个专用名称,叫做“小八仙”。“小八仙”往往用飘舞的绸带装饰,这样才好看,也才有仙意。我曾在内蒙的一个喇嘛庙的墙壁上看到堆塑出来的“小八仙”,这使我很为惊奇了:八仙和喇嘛教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一想:大概修庙的工匠是汉人,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所熟悉的装饰图样安到喇嘛庙的墙上来了。喇嘛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糊里糊涂地就接受了。于此可见八仙影响之广。中国人不认得八仙的大概很少。“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个人唱不了《八仙庆寿》”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民间俗话。如果没有八仙,中国的民间工艺就会缺了一大块,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也会缺了一块。

    八仙是一个仙人集体,一个八人小组,但是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不是一个时代,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他们不是一同成仙得道的。他们有个别的人有师承关系,如汉钟离和吕洞宾,吕洞宾和铁拐李,大多数并没有。比如何仙姑和韩湘子,可以说毫不相干。不知道这八位是怎样凑到一起的。因此像王世贞那样有学问的人,也“不知其会所由始”。

    这八位,原来都是单个的仙人。

    张果老比较实在,大概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其人见于正史,他是唐玄宗时人,隐于中条山,应明皇诏入朝,道号通玄先生。《旧唐书》、《新唐书》皆入方士传,但是所录亦已异常。他的著名故事是骑驴。他乘一白驴,日行万里,休则折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它分明写在“正史”里!大概唐玄宗好道,于是许多奇奇怪怪,不近情理的事,虽史臣也不得不相信。这以后,张果老和驴遂分不开了。单幅的张果画像,大都骑驴。若是八仙寿像,他大都也是地下走,因为画驴太占地方。别人都走着,他骑驴,也未免特殊化。单幅画张果老,往往画他倒骑毛驴。这实在是民间的一大创造。毛驴倒骑,咋走呢?这大概是有寓意的。倒骑,表示来去无定向,任凭毛驴随意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这样显出仙人的洒脱;另外,倒骑,是向后看。不看前而看后,有一点哲学的意味了。总之张果老倒骑毛驴,是可以使老百姓失笑,并且有所解悟的。至于此老何时从赵州桥上过,并在桥石上留下一串驴蹄的印迹,则不可考。“张果老骑驴桥上走”,《小放牛》的歌声传唱了有多少年了?

    八仙里最出风头的是吕洞宾。吕洞宾据说名岩,大概是残唐五代时的人,读过书,屡举进士不第,后来学了道。元曲里关于他的仙迹特多,大都是度人。他后来,到了元朝,被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教(全真教为道教的一派,即北京的白云观邱处机所信奉的那一派)的宗师,地位很高了。不少地方都有他的专祠。山西的永乐宫就是他的专祠之一。著名的永乐宫壁画,画的就是此公的事迹。他俨然成了八人小组的小组长。他的出名是在岳州,即今岳阳。岳阳楼挹洞庭之胜,加以范仲淹作记,名重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古名句。于是有人造出仙迹,说是吕洞宾曾在城南古寺留诗。诗共两首,被人传诵的是:

    朝游鄂渚暮苍梧,

    袖有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诗写得真不赖,于仙风道骨之中含豪侠之气,但也有人怀疑这是江湖间人乘醉而作的奇纵之笔,未必真是仙迹。他的出名和汤显祖的《邯郸梦》很有关系。《三醉》一折慷慨淋漓,声容并茂,是冠生的名曲。民间流传他曾三戏白牡丹,在他的形象上加了一笔放荡的色彩。总之,他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仙人,很有诗人气质。他的诗人气质是为老百姓所理解的,并且是欣赏的。

    何仙姑一说是广州增城人,一说是永州人,总之是南方人——她和张果老交谈大概是相当费事的。十四五岁时梦见神人教她食云母粉,一说是遇到仙人给了她枣子吃,一说是给了她桃子吃,于是“不饥无漏”。既不要吃东西,又不用解大小便,实在是省事得很。一说给她桃子吃的就是吕洞宾。她的本事只是能“言人休咎”。没有什么稀奇。她的出名和汤显祖也是有关系的。汤显祖《邯郸梦》写吕洞宾度卢生,即有名的“黄粱梦”故事。吕度卢生,事出有因。东华帝君敕修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时有浩韧刚风,等闲吹落花片,塞碍天门。先是吕洞宾度得何仙姑在天门扫花,后奉帝君旨,何姑征入仙班,需再找一人,接替何姑扫花之役,吕洞宾这才往赤县神州去度卢生。何仙姑扫花,纯粹是汤显祖想象出来的,以前没有人这样说过。不过《扫花》一折,词曲俱美,于是便流传开了。何仙姑送吕洞宾下凡,叮咛嘱咐,叫他早些回来,使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错教人遗恨碧桃花”,这说的是什么呢?腔也很软,很绵缠的。

    汉钟离说不清是汉朝人还是唐朝人。一般都说他复姓钟离。名权。他是个大汉,梳着两个髽髻,“虬髯蓬鬓,睥睨物表”,相貌长得很不错。据说他会写字,写的字当然是龙飞凤舞,飘飘然很有仙人风度。他不知怎么在全真教的系统上变为东华帝君的大弟子,纯阳吕真人之师。到元世祖至元六年封赠“正阳开悟传道真君”,元武宗至大元年加赠“正阳开悟垂教帝君”,头衔极阔。但是实际上他并无任何事迹可传。他为什么拿一把芭蕉扇?大概是因为他块儿大,怕热。

    现在画里的蓝采和是个小孩子,很秀气,在戏里是用旦角扮的,以致赵瓯北竟以为他是女的,这实在是一大误会。他的事迹最早见于沈汾的《续仙传》。沈氏原传略云:“蓝采和不知何许人也。常衣破蓝衫,六銙黑木腰带阔三寸余,一脚着靴,一脚跣行。夏则衫内加絮,冬则卧于雪中,气出如蒸。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余。……行则振靴,言曰:‘踏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大概此人本是一个行歌的乞者。他用“踏踏歌,蓝采和”作为歌曲的开头,是可能的。“蓝采和”是没有意义的泛声,类似近世的“呀呼嗨”。沈汾所录歌词一看就是文人的手笔。浦先生说:“好事者目为神仙,文人足成乐府。”极有见地。此人的相貌装束原本是相当邋遢的,后来不知怎么变俊了。他的大拍板也借给别人了,却给他手里塞了一个花篮。为什么派给他一个花篮,大概后人以为他姓蓝或篮,正如让何仙姑手执一朵荷花一样。

    八仙里铁拐李的形象最为奇特。他架着单拐,是个跛子。他的来历有两种说法。元人杂剧以为他本姓岳,名寿,在郑州做都孔目,因忤韩魏公惊死,吕洞宾使他借李屠的尸首还了魂,度登仙箓。《东游记》则说他姓李名玄,得道以后,离魄朝山,命他的徒弟守尸,说明七天回来,而其徒守到六天,母亲病了,他要回家,就把李玄的尸首焚化了。李玄没法,只好借一饿殍还魂。总之,他原来不是这模样。现在的铁拐李具有二重性:别人的躯壳,他的灵魂。一个人借了别人的躯体而生活着,这将如何适应呢,实在是难以想象。

    又有一说,他本来就跛,他姓刘。赵道一《真仙通鉴》有其传,略云:“刘跛子,青州人也,拄一拐,每一岁,必一至洛中看花。……陈莹中素爱之,作长短句赠之曰:‘槁木形骸,浮云生世,一年两到京华。又还乘兴,闲看洛阳花。闻道鞓红最好,春归后,终委泥沙。忘言处,花开花谢,不似我生涯。年华,留不住,饥餐困卧,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火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春风一拐’,大是妙语!至于他怎么又姓了李呢,那就不晓得了。吁,神仙之事,难言之矣!”

    韩湘子是韩愈的侄子或侄孙。他的奇迹是“能开顷刻花”。他曾当着韩愈,取土以盆覆之,良久花开,乃碧花二朵,似牡丹差大,于花间拥出金字一联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不解是什么意思。后来韩愈以谏佛骨事贬潮州,一日途中遇雪,有一人冒雪而来,乃湘子也。湘子说:“还记得花上句么,就是说的今天的事。”韩愈问这是什么地方,正是蓝关。韩文公嗟叹久之,说:“我给你把诗补全了吧!”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朝除弊事,岂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元曲里有《蓝关记》。大概此类剧本还不少。韩文公是被韩湘子度脱的。韩愈一生辟佛,也不会信道,说他得度,实在冤枉。此类剧本,未免唐突先贤,因此臧晋叔的《元曲选》里不收。

    八仙里顶不起眼的,是曹国舅。他几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有人查出,他大概叫曹佾。因为他是宋朝人,宋朝当国舅的只有这么一个曹佾。但是老百姓并不知道,多数老百姓连这个“佾”字也未必认识(这个字字形很怪)!他有什么事迹么?没有的。只知道“美仪度”,手里拿一个笊篱,化钱度日。用笊篱化钱,不知有什么讲究。除了曹国舅,别人好像没有这样干过。笊篱这东西和仙人实在有点“不搭界”,拿在手里也不大好看,南方人甚至有人不知道这是啥物事,于是便把蓝采和的大拍板借给他了,于是他便一天到晚唱曲子,蛮写意。

    八仙的形象为什么流传得这样广?

    八仙的形成与戏曲是有关系的。元代盛行全真教,全真教几乎成了国教。元曲里有“神仙道化”一科,这自然是受了全真教的影响。八仙和全真教的关系是密切的(吕洞宾、汉钟离都是祖师),但又不是那么十分密切。传说中的八仙故事和全真教的教义——以“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为“真功”,“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真行”,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对八仙有感情的人未必相信全真教。在全真教已经不很盛行的时候,八仙的形象也并没有失去光彩。这恐另有原因在。

    原来这和祝寿是很有关系的。中国人的生活理想很重要的一条是长寿——不死。中国人是现实的,他们原来不相信天国,也不信来生,他们只愿意在现世界里多活一些时候,最好永远地活下去。理想的人物便是八仙。八仙有一个特点,即他们都是“地仙”,即活在地面上的神仙,也就是死不了的活人。他们是不死的,因此请他们来为生人祝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八仙戏和庆寿关系很密切。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考八仙云:“今所见庆寿词尚是元人旧本。”周宪王编过两本庆寿剧。其《瑶池会八仙庆寿》第四折吕洞宾唱:

    (水仙子)汉钟离遥献紫琼钩。张果老高擎千岁韭。蓝采和漫舞长衫袖。捧寿面的是曹国舅。岳孔目这铁拐拄护得千秋。献牡丹的是韩湘子。进灵丹的是徐信守。贫道呵,满捧着玉液金瓯。

    这唱的是给王母娘娘祝寿,实际上是给这一家办生日的“寿星”祝寿。我的那家亲戚的寿堂供桌上摆设着八仙人,其意义正是如此。

    活得长久,当然很好。但如果活得很辛苦,那也没有多大意思,成了“活受”。必须活得很自在,那才好。谁最自在?神仙。“自在神仙”,“神仙”和“自在”几乎成了同义语。你瞧瞧八仙,那多自在啊!他们不用种地,不用推车挑担,也不用买卖经商,云里来,雾里去,扇扇芭蕉扇,唱唱曲子,吹吹笛子,耍耍花篮……他们不忧米盐,只要吃点鲜果,而且可以“不饥无漏”,嘿,那叫一个美,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咱们凡人怎么能到得这一步呀!我简直地说:八仙是我们这个劳苦的民族对于逍遥的生活的一种缥缈的向往。我们的民族太苦了啊,你能不许他们有一点希望吗?我每当看到陕北剪纸里的吕洞宾或铁拐李,总是很感动。陕北呀,多苦呀,然而他们向往着神仙。因此,我不认为八仙在我们的民族心理上是一个消极的因素。

    八仙何以是这八位?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中国人对数字有一种神秘观念,八是成数,即多数。以八聚人,是中国人的习惯。陶渊明《圣贤群辅录》列举了很多“八”,八这个,八那个。古代的道教里大概就有八仙。四川有“蜀八仙”。杜甫有《饮中八仙歌》。既云“饮中八仙”,当还有另外的八仙。到了元朝以后,因为已经有了这几位仙人的单独的故事流传,数一数,够八个了,便把他们组织了起来。把他们组织在一起,是为了画面的好看,王世贞《题八仙像后》云:“意或庸妄画工,合委巷丛俚之谈,以是八公者,老则张,少则蓝、韩,将则钟离,书生则吕,贵则曹,病则李,妇女则何,为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耶!”“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这揣测是近情理的。这八个人形象不同,放在一起,才能互相配衬,相得益彰。王世贞说这是“庸妄画工”搞出来的。“庸妄画工”,说得很不客气,但这是民间艺人的创造,则似可信。这组群像不大像是画院的待诏们的构思。也许这最初是戏曲演员弄出来的,为了找到各自不同的扮相。八仙究竟是先出现于戏曲,还是先出现于民间绘画呢?这不好说。我倾向于先出现于戏曲。不过他们后来成为工艺美术的重要题材,戏曲里反而不多见了,则是事实。

    八仙在美术上的价值似不如罗汉。除了张果老、吕洞宾、铁拐李,个性都不很突出。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铁拐李。宋元人画单幅的仙人图以画铁拐李的为多,他的形象实在很奇特:浓眉,大眼,大鼻子,秃头,脑后有鬈发,下巴上长了一丛乱七八糟的连鬓胡子,驼背,赤足,架着一支拐,胳臂和腿部的肌肉都很粗壮,长了很多黑毛,手指头脚趾头都很发达。他常常背着一个大葫芦,葫芦口冒出一股白气,白气里飞着几个红蝙蝠,他便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几个蝙蝠。他是那样丑,又那样美;那样怪,又那样有人情。中国的神、仙、佛里有几个是很丑而怪的。铁拐李和罗汉里的宾头卢尊者、钟馗以及后来的济公,属于一类。以丑为美,以怪为美,这在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八日

    罗汉

    家乡的几座大寺里都有罗汉。我的小学的隔壁是承天寺,就有一个罗汉堂。我们三天两头于放学之后去看罗汉。印象最深的是降龙罗汉——他睁目凝视着云端里的一条小龙;伏虎罗汉——罗汉和老虎都在闭目养神;和长眉罗汉。大概很多人都对这三尊罗汉印象较深。昆曲(时调)《思凡》有一段“数罗汉”,小尼姑唱道: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她在众多的罗汉中单举出来的,也只是这三位。——她要是挨着个儿数下去,那得数多长时间!

    罗汉原来是十六个,傅贯休所画“十六应真”即是十六人,后来加上布袋和尚和一个什么什么尊者——罗汉的名字都很难念,大概是古梵文音译,这就成了通常说的“十八罗汉”。李龙眠画“罗汉渡江”就已经是十八人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队伍扩大了,变成了五百罗汉。有些寺里在五百塑像前各竖了一个木牌,墨书某某某某尊者,也不知从哪里查考出来的。除了写牌子的老和尚,谁也弄不清此位是谁。有的寺里,比如杭州的灵隐寺竟把济公活佛也算在里头,这实在有点胡来了。

    罗汉本是印度人,贯休的“十六应真”就多半是深目高鼻且长了大胡子,后来就逐渐汉化。许多罗汉都是个中国和尚。

    罗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装金的,多半是木胎。“五百罗汉”都是装金的。杭州灵隐寺、苏州××寺(忘寺名)、汉阳归元寺,都是。装金罗汉以多为胜,但实在没有什么看头,都很呆板,都差不多,其差别只在或稍肥,或精瘦。谁也没有精力把五百个罗汉一个一个看完。看了,也记不得有什么特点。一种是彩塑。精彩的罗汉像都是彩塑。

    我所见过的中国精彩的彩塑罗汉有这样几处:一是昆明筇竹寺。筇竹寺的罗汉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不如说是一组浪漫主义的作品。它的设计很奇特。不是把罗汉一尊一尊放在高出地面的台子上,而是于两壁的半空支出很结实的木板,罗汉塑在板上。罗汉都塑得极精细。有一个罗汉赤足穿草鞋,草鞋上的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跟真草鞋一样。但又不流于琐细,整堂(两壁)有一个通盘的,完整的构思。这是一个群体,不是各自为政,十八人或坐或卧,或支颐,或抱膝,或垂眉,或凝视,或欲语,或谛听,情绪交流,彼此感应,增一人则太多,减一人则太少,气足神完,自成首尾。另一处是苏州紫金庵。像比常人小,身材比例稍长,面目清秀。这些罗汉好像都是苏州人。他们都在安静沉思,神情肃穆。如果说筇竹寺罗汉注意外部筋骨,颇有点流浪汉气,紫金庵的罗汉则富书生气,性格内向。再一处是泰山后山的宝善寺(寺名可能记得不准确)。这十八尊是立像,比常人高大,面形浑朴,是一些山东大汉,但塑造得很精美。为了防止参观的人用手扪触,用玻璃龛罩了起来,但隔着玻璃,仍可清楚地看到肌肉的纹理,衣饰的刺绣针脚。前三年在苏州甪直看到几尊较古的罗汉。原来有三壁。东西两壁都塌圮了,只剩下正面一壁。这一组罗汉构思很有特点,背景是悬崖,罗汉都分散地趺坐在岩头或洞穴里(彼此距离很远)。据说这是梁代的作品,正中高处坐着的戴风帽着赭黄袍子的便是梁武帝,不知可靠否,但从衣纹的简练和色调的单纯来看,显然时代是较早的。据传紫金庵罗汉是唐塑,宝善寺、筇竹寺的恐怕是宋以后的了。

    罗汉的塑工多是高手,但都没有留下名字来,只有北京香山碧云寺的几尊,据说是刘銮塑的。刘銮是元朝人,现在北京西四牌楼东还有一条很小的胡同叫做“刘銮塑”,据说刘銮原来就住在这里,但是许多老北京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名字奇怪的胡同,更不知道刘銮是何许人了。像传于世,人不留名,亦可嗟叹。

    中国的雕塑艺术主要是佛像,罗汉尤为杰出的代表。罗汉表现了较多的生活气息,较多的人性,不像三世佛那样超越了人性,只有佛性。我们看彩塑罗汉,不大感觉他们是上座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只觉得他们是一些人,至少比较接近人,他们是介乎佛、菩萨和人之间的那么一种理想的化身,当然,他们也是会引起善男子、善女人顶礼皈依的虔敬感的。这是一宗非常重要的文化遗产,不论是从宗教史角度、美术史角度乃至工艺史角度、民俗学角度来看。我们对于罗汉的重视程度是很不够的。紫金庵,筇竹寺的罗汉曾有画报介绍过,但是零零碎碎,不成个样子。我希望能有人把几处著名的罗汉好好地照一照相,要全,不要遗漏,并且要从不同角度来拍,希望印一本厚厚的画册:《罗汉》;希望有专家能写一篇长文作序,当中还要就不同寺院的塑像,不同问题写一些分论;我希望能把这些罗汉制成幻灯片,供研究用、供雕塑系学生学习用,供一般文化爱好者欣赏用。

    六月十三日

    (载一九九八年第一期《收获》)

    建文帝的下落

    我对建文帝有一点感情,是因为学唱过《惨睹》。《惨睹》是传奇《千忠戮》的一折。《千忠戮》作者无考,大约是明末清初人。这部传奇写的是燕王朱棣攻破南京后,建文帝与大臣陈济化装为僧道,流亡湖广、云南,备受迫害的故事。《惨睹》的唱词写得很特别,一折中用了八个“阳”字,唱昆曲的人故又别称之为“八阳”。“八阳”的曲子十分慷慨悲壮。头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破空而来,如果是有好嗓子的冠生,唱起来真是声如裂帛。这是昆曲里的名曲,一度十分流行。“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可想见其盛况——“不提防”是《长生殿·禅词》的开头:“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我随中国作协作家赴云南访问团到云南,离昆明后第一站是武定狮子山。听说狮子山的正续禅寺,建文帝曾在那里住过,我于是很有兴趣。

    狮子山郁郁葱葱,多奇树珍禽,流泉曲径,但山势并不很雄伟险峻。有人称它是“西南第一山”,未免夸大。

    正续禅寺也算不得是一座大寺庙。如果把中国的寺庙划分等级,至多只能列入三等。但是附近几县来烧香的人很多,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一位皇帝。寺不在大,有帝则名。来烧香的善男信女当中,有人未必知道这位皇帝是建文帝,更不知道建文帝是怎样的一个皇帝,反正只要是皇帝就好。中国的农民始终对皇帝保持着崇敬,何况这位皇帝又当了和尚,或者这位和尚曾经是皇帝,这就在他们的崇敬心理上更增加了一个层次。

    建文帝的下落是一个谜。《明史》只说“城破,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不知所终”,留下一个疑案。他当时没有死,流亡出去,是有可能的,但是,是不是经湖广,到云南,并无确证。至于是不是往来滇西一带,又常常在正续禅寺歇足,就更难说了。但是清代有些在云南做过地方官的文人是愿意把这件事坐实了的。正续禅寺的大雄宝殿楹柱上有一副对联:

    叔误景隆军,一片婆心原是佛;

    祖兴皇觉寺,再传天子复为僧。

    这说得还比较含混。寺后有惠帝祠。阁前有一副对联,就更加言之凿凿了:

    僧为帝,帝亦为僧,数十载衣钵相传,

    正觉依然皇觉旧;

    叔负侄,侄不负叔,八千里芒鞋徒步,

    狮山更比燕山高。

    大雄宝殿后面还有一座殿,据说布局不似佛殿,而像皇家的朝廷,有丹陛、品级台。莫非建文帝当了和尚还要坐朝?后殿和惠帝祠都正在修缮,我们没有能进去看。看了惠帝塑像的照片,仍作皇帝的打扮,龙袍,戴着没有翅子的纱帽,端坐着,眼睛细长,胖乎乎的,腮帮子有点下坠。

    大雄宝殿东侧有一小院,院中有亭,亭外有联。上联是写景的,没有记住,下联是“小亭曾是帝王居”。据说建文帝生前就住在这亭子里。我们坐在帝王居里的矮凳上喝了一杯茶。亭前花木甚多,木香花花大如小儿拳。

    寺里的负责人请大家写字,在所难免。用隶书写了一副对联:

    皇权僧钵千年梦;

    大地山河一担装。

    还请写一个横披,用行书写了四个大字:

    是耶非耶

    武定出壮鸡。我原来以为壮鸡就是一肥壮的鸡。不是的。所谓“壮鸡”,是把母鸡骟了,长大了,样子就有点像公鸡,味道特别鲜嫩。只有武定人会动这种手术。我只知道公鸡可骟,不知母鸡亦可骟也!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

    (载一九八七年第十二期《大西南文学》)

    徐文长的婚事

    偶读徐文长的杂剧《歌代啸》,顺便把《徐渭集》(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版)翻了一遍,对徐文长的生平略有了解。文长是一大奇人。奇事之一是杀妻。把自己的老婆杀了,这在中国文人里还没听说过有第二人。徐文长杀的是其继室张氏,不是原配夫人。

    徐文长的原配姓潘。徐文长二十岁订婚,二十一岁结婚。文长自订《畸谱》云:

    二十岁。庚子,渭进山阴学诸生,得应乡科,归聘潘女。

    二十一岁。寓阳江,夏六月,婚。

    文长和潘氏夫人是感情很好的。《徐渭集》卷十一: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凄婉,因赋《七绝》:

    一

    十年前与一相逢,

    光景犹疑在梦中。

    记得当时官舍里,

    熏风已过荔枝红。

    二

    华堂日晏绮罗开,

    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

    寺丞亲着绛纱来。

    三

    筵前半醉起逡巡,

    窄袖长袍妥着身。

    若使吹箫人尚在,

    今宵应解说伊人。

    四

    闻君弃世去乘云,

    但见缄书不见君。

    细子空帷知几度,

    争教君不掩荒坟。

    五

    掩映双鬟绣扇新,

    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

    道是神仙舍里人。

    六

    翠幌流尘着地垂,

    重论旧事不胜悲。

    可怜唯有妆台镜,

    曾照朱颜与画眉。

    七

    箧里残花色尚明,

    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来不觉西窗暗,

    飞尽寒梅雪未晴。

    这七首诗除了第四首主要是写刘寺丞的旧札的外,其余六首都是有关潘氏夫人的。癸丑那年,徐文长三十三岁,距离与潘氏结婚已经十二年,离潘之死,也八年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文长盖无一日忘之,诗的感情的确是很凄婉的。从诗里看,潘夫人是相当漂亮的。

    紧挨着第七首诗后面的是“内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还母所服,潞州红衫,颈汗尚泚,余为泣数行下,时夜天大雨雪”:

    黄金小纽茜衫温,

    袖折犹存举案痕。

    开匣不知双泪下,

    满庭积雪一灯昏。

    诗写得很朴实,睹物思人,只是几句家常话,但是感情很真挚,是悼亡诗里的上品。

    卷五有《述梦二首》:

    一

    伯劳打始开,

    燕子留不住,

    今夕梦中来,

    何似当初不飞去?

    怜羁雄,

    嗤恶侣,

    两意茫茫坠晓烟,

    门外乌啼泪如雨。

    二

    跣而濯,

    宛如昨,

    罗鞋四钩闲不着。

    棠梨花下踏黄泥,

    行踪不到栖鸳阁。

    这两首诗第二首很空灵,第一首则颇质实。看诗意,也是写潘夫人的。诗里写的女人洗脚,不是夫妻咋行?从“怜羁雄,嗤恶侣”看,诗是在文长再娶之后写的,做这个梦时,文长已是四十岁以后了。

    徐和潘不但感情好,脾气性格也相投。这位潘夫人生前竟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她死后徐文长给她起的。《亡妻潘墓志铭》曰:“君姓潘氏,生无名字,死而渭追有之。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给夫人起这样一个名字,称得起是知己了。潘夫人地下有知,想也是感激的。《墓志铭》称:“介君慧而朴廉,不嫉疾。”徐文长容易生气,爱多心,潘夫人是知道的,每当要跟文长说点正经事,一定先考虑考虑,别说出什么叫徐文长不爱听的话。“与渭正言,必择而后发,恐渭猜,蹈所讳。”看来潘夫人对徐文长迁就的时候多。因此,闺中相处六年,生活是美满的。

    文长再婚后,对原先的夫人更加怀念不置。

    徐文长共结过三次婚。第二个夫人姓王,只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左右。《畸谱》:

    三十九岁。徙狮子街。夏,入赘杭之王,劣甚。始被诒而误,秋,绝之,至今恨不已。

    四十岁时与张氏订婚,四十一岁与张结婚。四十六岁时杀了张氏。《畸谱》:

    四十六岁。易复,杀张下狱。隆庆元年丁卯。

    徐文长到底为什么要杀妻,这是个弄不清楚的问题。

    他和张氏的感情是不好的,甚至很坏,文长对张氏虽不像对王氏那样,认为“劣甚”,“至今恨不已”,但是“怜羁雄,嗤恶侣”的“恶侣”似乎说的是张氏,不是王氏。因为文长入赘王家时间甚短,《述梦》不会是恰恰写于这段时间。文长集中对张只字不提——他为潘夫人写了多少好诗!《畸谱》中只记了一笔:“杀张下狱。”在监狱里所写的诗也只写了对关心他的人、营救他的人表示感谢,对杀妻这件事没有态度,看不出他有什么后悔、内疚。

    徐文长杀妻,都说是出于猜疑嫉妒。袁宏道谓“以疑杀其继室”,陶望龄谓“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按,此指王氏),至是又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猜疑什么?是疑其不贞?以无据可查,不能妄测。

    比较站得住的原因,是文长这时已经得了精神病,他已经疯了。他曾用锥子锥进自己的耳朵。袁宏道《徐文长传》谓“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陶望龄《徐文长传》谓“……遂发狂,引巨锥刺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这是文长四十五岁时的事。《畸谱》:

    四十五岁。病易。丁剚其耳,冬稍瘳。

    杀妻是四十六岁,相隔不到一年,他的疯病本没有好,这年又复发了。

    一个人干得出用锥子锥白己的耳朵,干出像杀妻这样的事,就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了。

    一个人为什么要发疯?因为他是天才。

    梵高为什么要发疯,你能解释清楚吗?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三日

    吴三桂

    高邮县志办公室把新修的县志初稿寄来给我,我翻看了一遍,提了几点不成熟的意见。有一条记不得是否提过:应该给吴三桂立一个传。

    我的家乡出过两个大人物,一个是张士诚,一个是吴三桂。张士诚不是高邮人,是泰州的白驹场人,但是他于元至正十三年(一三五三)攻下了高邮,并于次年在承天寺自称诚王。吴三桂的家不知什么时候迁到了辽东,但祖籍是高邮。他生于一六一二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敝乡于二百六十年之间出过两位皇上——吴三桂后来是称了帝的,大概曾经是有过一点“王气”的。

    我知道吴三桂很早了。小时候《正续三字经》里面就有“吴三桂,请清兵”。长大后到昆明住了七年,听到一些关于吴三桂的传闻。昆明五华山下有一斜坡,叫做“逼死坡”,据说是吴三桂逼死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的地方。永历帝兵败至云南,由腾冲逃到缅甸,吴三桂从缅甸把他弄回来杀了。云南人说是吴三桂逼得他上吊死的。这大概是可靠的。另外的传说则大概是附会的了。昆明市东凤鸣山顶有一座金殿,梁柱门窗,都是铜铸的,顶瓦也是铜的。说是吴三桂冬天住在这里,殿外烧了火,殿里暖和而无烟气,他在里面饮酒作乐。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昆明冬天并不冷,无须这样烤火。而且住在一间不大的铜房子里,又有多大趣味呢?此外,昆明大西门外莲花池畔有一座陈圆圆石像。石像是用单线刻在石碑上的,外面有一石龛,高约四尺,额上题:“比丘尼陈圆圆像。”是一个中年的尼姑的样子。据说陈圆圆是投莲花池死的。吴三桂镇云南,握重兵,形成割据势力,清圣祖为了加强统一,实行撤藩。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吴三桂叛,自称周王。十七年在衡州称帝。吴三桂举兵叛乱时,已经六十一岁,这时陈圆圆也相当老了,她大概是没有跟着。死于昆明,是可能的。是不是投了莲花池,就难说了。陈圆圆晚年为女道士,改名寂静,字玉庵。莲花池畔的石像却说她是比丘尼,不知是什么缘故。

    逼死坡今犹在,金殿也还好好的。莲花池畔的陈圆圆像则已于“文化大革命”中被毁掉了。干吗要毁陈圆圆的像呢?毁像的“红卫兵”大概是受了吴梅村的影响,相信“痛哭六军齐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认为吴三桂的当汉奸,陈圆圆是罪魁祸首。冤哉!

    “冲冠一怒为红颜”,早就有人说没有这回事,一宗巨大的历史变故,原因岂能如此简单!如果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与陈圆圆有一定关系,那么他后来穷追永历帝以至将其逼死,再后来又从拥兵自重到叛乱称王,又将怎样解释呢?这和陈圆圆又有什么关系呢?吴三桂自是吴三桂,陈圆圆对他的一生负不了责。

    我希望有人能认真研究一下吴三桂其人,给他写一个传。写成历史小说也可以,但希望忠实一些,不要有太多的演义。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四日

    (载一九八七年第七期《北京文学》)

    严子陵钓台

    我小时即对桐庐向往,因为看过影印的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知道那里有个严子陵钓台,还听过一个饶有情趣的故事:严子陵和汉光武帝同榻,把脚丫子放在刘秀的肚子上,弄得观察天文的太史大惊失色,次日奏道:“昨天晚上客星犯帝座……”因此,友人约作桐庐小游,便欣然同意。

    桐庐确实很美。吴均《与宋元思书》是古今写景名作。“自富阳至桐庐一百里许,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并非虚语。严子陵是余姚人,为什么会跑到桐庐来钓鱼?我想大概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好。蔡襄说:“清风敦薄俗,岂是爱林泉。”恐怕“敦薄俗”是客观效果,“爱林泉”是主观愿望。

    中国叫钓鱼台的地方很多,钓鱼为什么要有个台?据我的经验,钓鱼无一定去处,随便哪里一蹲即可,最多带一个马扎子坐坐,没见过坐在台上钓鱼的。“钓鱼台”多半是假的。严子陵钓台在富春江边山上,山有东西两台。西台是谢翱恸哭文天祥处,东台即子陵钓台。严子陵怎么会到山顶上钓鱼呢?那得多长的钓竿,多长的钓丝?袁宏道诗:“路深六七寻,山高四五里。纵有百尺钩,岂能到潭底?”诗有哲理,也很幽默。唐人崔儒《严先生钓台记》就提出:“吕尚父不应饵鱼,任公子未必钓鳌,世人名之耳。钓台之名,亦犹是乎?”这是很有见地的话。死乞白赖地说这里根本不是严子陵钓台,或者死乞白赖地去考证严子陵到底在哪里垂钓,这两种人都是“傻帽”。

    对严子陵这个人到底该怎么看?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有名的钓鱼人,一个是姜太公,一个是严子陵。王世贞《钓台赋》说“渭水钓利,桐江钓名”,这说得有点刻薄。不过严子陵确是有争议的人物。

    他的事迹很简单,《后汉书》有传。大略谓:“严光……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姓名,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令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是光……”《后汉书》未说明这是什么季节,但后来写诗的大都认为这是夏天。盛暑披裘,是因为没有钱,换不下季来?还是“心静自然凉”,不怕热?无从猜测。于是,“乃备安车元□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北军。”他是住在警备部队营房里的。刘秀派了司徒侯霸去看他,希望他晚上进宫去和刘秀说说话。严光不答,只口授了一封给刘秀的信,信只两句:“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刘秀说“狂奴故态也”。于是,当天就亲自去看他。严光躺着不起来,刘秀就在他的卧所,摸摸严光的肚子,说:“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耶?”严光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开眼睛看了光武帝,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耶!”于是叹息而去。过两天,又带严子陵进宫叙旧,这回倒是聊了很长时间,聊困了,“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刘秀则抚摸严子陵的肚子,严子陵以足加帝腹,他们确实到了忘形的地步,君臣之间如此,很不容易。

    刘秀封了严子陵一个官,谏议大夫。他不受,乃耕于富春山。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

    刘秀有《与严子陵书》,不知是哪一年写的,文章实在写得好,“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所敢望。”汉人文章多短峭而情致宛然。光武此书,亦足以名世。

    对于严子陵,有不以为然的。说得直截了当的是元代的贡师泰:“百战山河血未干,汉家宗社要重安。当时尽着羊裘去,谁向云台画里看?”说得很清楚,都像你们似的反穿皮袄当隐士,这个国家谁来管呢?刘基的诗前两句比较委婉:“伯夷请节太公功,出处行藏岂必同。”后两句即讽刺得很深刻:“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刘伯温是帮助朱元璋打天下的,他当然不赞成严子陵的做法。

    对严子陵颂扬的诗文甚多,不具引。最有名的是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范仲淹有两篇有名的“记”,一篇是《岳阳楼记》,一篇便是《严先生祠堂记》。此记最后的四句歌尤为千载传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仲淹是政治家,功业甚著,他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很入世的,为什么又这样称颂严子陵这样出世的隐士呢?想了一下,觉得这是范仲淹衡量读书人的两种尺度,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面。这两面常常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立功与隐逸,或者各偏于一面,也无不可。范仲淹认为严子陵的风格可以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我想即到今天,这对人的精神还是有作用的。

    钓鱼台

    我在钓鱼台西边住了好几年,不知道钓鱼台里面是什么样子。

    钓鱼台原是一片野地,清代,清明前后,偶尔有闲散官员爱写写诗的,携酒来游。这地方很荒凉,有很多坟。张问陶《船山诗草·闰二月十六日清明与王香圃徐石溪查苗圃小山兄弟携酒游钓鱼台看桃花归过白云观法源寺即事二首》云:“荒坟沿路有,浮世几人闲。”可证。这里的景致大概是:“柳枝漠漠笼青烟,山桃欲开红可怜。人声渐远波声小,一片明湖出林杪。”(《船山诗草·十九日习之招国子卿竹堂稚存琴山质夫立凡携酒游钓鱼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营建,最后成了国宾馆。

    钓鱼台的周围原来是竹竿扎成的篱笆,竹竿上涂绿油漆,从篱笆窟窿中约略可见里面的房屋树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不是一九六六年就是一九六七年,改筑了围墙,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围墙上安了电网,隔不远有一个红灯泡。晚上红灯一亮,瞧着有点瘆人。围墙东面、北面各开一座大门。东面大门里是一座假山;北面大门里砌了一个很大的照壁,遮住行人的视线。照壁上涂了红漆,堆出五个笔势飞动的金字:“为人民服务。”门里安照壁,本是常事,但是这五个字用在这里,似乎不怎么合适。为什么搞得这样戒备森严起来了呢?原因之一,是江青常常住在这里,“文化大革命”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由这里作出的。不妨说,这是“文革”的策源地。我每天要从“为人民服务”之前经过,觉得照壁后面,神秘莫测。

    我们街坊有两个孩子爬到五楼房顶上拿着照相机对着钓鱼台拍照,刚按快门,这座楼已经被钓鱼台的警卫围上了。

    钓鱼台原来有一座门,靠南边,朝西,像一座小城门,石额上有三个馆阁体的楷书:“钓鱼台。”附近的居民称之为“古门”。这座门正对玉渊潭。玉渊潭和钓鱼台原是一体。张问陶诗中的“一片明湖出林杪”,指的正是玉渊潭。玉渊潭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堤,把潭分成东西两半,堤中有水闸,东西两湖的水是相通的。原来潭东、潭西和当中的土堤都是可以走人的。自从江青住进钓鱼台之后,把挨近钓鱼台的东湖沿岸都安了带毛刺的铁丝网——老百姓叫它“铁蒺藜”。铁蒺藜是钉在沿岸的柳树上的。这样,东湖就成了禁地。行人从潭中的堤上走过时,不免要向东边看一眼,看看可望而不可即的钓鱼台,沉沉烟霭,苍苍树木。

    “四人帮”垮台后,铁蒺藜拆掉了,东湖解放了。湖中有人划船、钓鱼、游泳。东堤上又可通行了。很多人散步,练气功、遛鸟。有些游人还爱扒在“古门”的门缝上往里看。警卫的战士看到,也并不呵叱。有一年,修缮西南角的建筑,为了运料方便,打开了古门,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养元斋”,一湾流水,几块太湖石,丛竹高树。钓鱼台不再那么神秘了。

    原来的铁蒺藜有的是在柳树上箍一个圈,再用钉子钉上的,有一棵柳树上的铁蒺藜拆不净,因为它已经长进树皮里,拔不出来了。这棵柳树就带着外面拖着一截的铁蒺藜往上长,一天比一天高。这棵带着铁蒺藜的树,是“四人帮”作恶的一个历史见证。似乎这也像经了“文化大革命”一通折腾之后的中国人。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七日

    午门忆旧

    北京解放前夕,一九四八年夏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我曾在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工作过一段时间。

    午门是紫禁城总体建筑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故宫的正门,是真正的“宫门”。进了天安门、端门,这只是宫廷的“前奏”,进了午门,才算是进了宫。有午门,没有午门,是不大一样的,没有午门,进天安门、端门,直接看到三大殿,就太敞了,好像一件衣裳没有领子。有午门当中一隔,后面是什么,都瞧不见,这才显得宫里神秘庄严,深不可测。

    午门的建筑是很特别的。下面是一个凹形的城台。城台上正面是一座九间重檐庑殿顶的城楼;左右有重檐的方亭四座。城楼和这四座正方的亭子之间,有廊庑相连属,稳重而不笨拙,玲珑而不纤巧,极有气派,俗称为“五凤楼”。在旧戏里,五凤楼成了皇宫的代称。《草桥关》里姚期唱:“到来朝陪王在那五凤楼。”《珠帘寨》里程敬思唱道:“为千岁懒登五凤楼。”指的就是这里。实际上姚期和程敬思都是不会登上五凤楼的。楼不但大臣上不去,就是皇帝也很少上去。

    午门有什么用呢?旧戏和评书里常有一句话:“推出午门斩首!”哪能呢!这是编戏编书的人想象出来的。午门的用处大概有这么三项:一是逢什么大典时,皇上登上城楼接见外国使节。曾见过一幅紫铜的版刻,刻的就是这一盛典。外国使节、满汉官员,分班肃立,极为隆重。是哪一位皇上,庆的是何节日,已经记不清了。其次是献俘。打了胜仗(一般都是镇压了少数民族),要把俘虏(当然不是俘虏的全部,只是代表性的人物)押解到京城来。献俘本来应该在太庙。《清会典·礼部》:“解送俘囚至京师,钦天监择日献俘于太庙社稷。”但据熟悉掌故的同志说,在午门。到时候皇上还要坐到城楼亲自过过目。究竟在哪里,余生也晚,未能亲历,只好存疑。第三,大概是午门最有历史意义,也最有戏剧性的故实,是在这里举行廷杖。廷杖,顾名思义,是在朝廷上受杖。不过把一位大臣按在太和殿上打屁股,也实在不大像样子,所以都在午门外举行。廷杖是对廷臣的酷刑。据朱国桢《涌幢小品》,廷杖始于唐玄宗时。但是盛行似在明代。原来不过是“意思意思”。《涌幢小品》说:“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棉底衣,毛毡迭帊,示辱而已。”穿了厚棉裤,又垫着几层毡子,打起来想必不会太疼。但就这样也够呛,挨打以后,要“卧床数日,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那就说脱了裤子,露出屁股挨打了。“遂有杖死者。”掌刑的是“厂卫”。明朝宦官掌握的特务机关有东厂、西厂,后来又有中行厂。廷杖在午门外进行,抡杖的该是中行厂的锦衣卫。五凤楼下,血肉横飞,是何景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五凤楼就很少有人上去。“马道”的门锁着。民国以后,在这里建立了历史博物馆。据历史博物馆的老工友说,建馆后,曾经修缮过一次,从城楼的天花板上扫出了一些烧鸡骨头、荔枝壳和桂元壳。他们说,这是“飞贼”留下来的。北京的“飞贼”做了案,就到五凤楼天花板上藏着,谁也找不着——那倒是,谁能搜到这样的地方呢?老工友们说,“飞贼”用一根麻绳,一头系一个大铁钩,一甩麻绳,把铁钩搭在城垛子上,三把两把,就“就”上来了。这种情形,他们谁也不会见过,但是言之凿凿。这种燕子李三式的人物引起老工友们美丽的向往,因为他们都已经老了,而且有的已经半身不遂。

    “历史博物馆”名目很大,但是没有多少藏品,东边的马道里有两尊“将军炮”,是很大的铜炮,炮管有两丈多长。一尊叫做“武威将军炮”,另一尊叫什么将军炮,忘了,据说张勋复辟时曾起用过两尊将军炮,有的老工友说他还听到过军令:“传武威将军炮!”传“××将军炮!”是谁传?张勋,还是张勋的对立面?说不清。马道拐角处有一架李大钊烈士就义的绞刑机。据说这架绞刑机是德国进口的,只用过一次。为什么要把这东西陈列在这里呢?我们在写说明卡片时,实在不知道如何下笔。

    城楼(我们习惯叫做“正殿”)里保留了皇上的宝座。两边铁架子上挂着十多件袁世凯祭孔用的礼服,黑缎的面料,白领子,式样古怪,道袍不像道袍。这一套服装为什么陈列在这里,也莫名其妙。

    四个方亭子陈列的都是没有多大价值,也不值什么钱的文物:不知道来历的墓志、烧瘫在“匣”里的钧窑瓷碗、清代的“黄册”(为征派赋役编造的户口册),殿试的卷子、大臣的奏折……西北角一间亭子里陈列的东西却有点特别,是多种刑具。有两把杀人用的鬼头刀,都只有一尺多长。我这才知道杀头不是用力把脑袋砍下来,而是用“巧劲”把脑袋“切”下来。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套凌迟用的刀具,装在一个木匣里,有一二十把,大小不一。还有一把细长的锥子。据说受凌迟的人挨了很多刀,还不会死,最后要用这把锥子刺穿心脏,才会气绝。中国的剐刑搞得这样精细而科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整天和一些价值不大、不成系统的文物打交道,真正是“抱残守缺”。日子过得倒是蛮清闲的。白天检查检查仓库,更换更换说明卡片,翻翻资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下班后,到左掖门外筒子河边看看算卦的算卦——河边有好几个卦摊;看人叉鱼——叉鱼的沿河走,捏着鱼叉,欻地一叉下去,一条二尺来长的黑鱼就叉上来了。到了晚上,天安门、端门、左右掖门都关死了,我就到屋里看书。我住的宿舍在右掖门旁边,据说原是锦衣卫——就是执行廷杖的特务值宿的房子。四外无声,异常安静。我有时走出房门,站在午门前的石头坪场上,仰看满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北平一解放,我就告别了午门,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南下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到午门去看过,不知道午门现在是什么样子。

    有一件事可以记一记。解放前一天,我们正准备迎接解放。来了一个人,说:“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还要办事呢!”他是想在午门上登基。这人是个疯子。

    一九八六年一月九日

    (载一九八六年第五期《北京文学》)

    玉渊潭的传说

    玉渊潭公园范围很大。东接钓鱼台,西到三环路,北靠白堆子、马神庙,南通军事博物馆。这个公园的好处是自然,到现在为止,还不大像个公园,——将来可不敢说了。没有亭台楼阁、假山花圃。就是那么一片水,好些树。绕湖边长堤,转一圈得一个多小时。湖中有堤,贯通南北,把玉渊潭分为西湖和东湖。西湖可游泳,东湖可划船。湖边有很多人钓鱼,湖里有人坐了汽车内胎扎成的筏子撒网。堤上有人遛鸟。有两三处是鸟友们“会鸟”的地方。画眉、百灵,叫成一片。有人打拳、做鹤翔桩、跑步。更多的人是遛弯儿的。遛弯有几条路线,所见所闻不同。常遛的人都深有体会。有一位每天来遛的常客,以为从某处经某处,然后出玉渊潭,最有意思。他说:“这个弯儿不错。”

    每天遛弯儿,总可遇见几位老人。常见,面熟了,见到总要点点头:“遛遛?”——“吃啦?”——“今儿天不错,——没风!”……

    几位老人都已经八十上下了。他们是玉渊潭的老住户,有的已经住了几辈子。他们原来都是种地的,退休了。身子骨都挺硬朗。早晨,他们都绕长堤遛弯儿。白天,放放奶羊、莳弄莳弄巴掌大的一块菜地、摘一点喂鸡的猪儿草。晚饭后大都聚在湖北岸水闸旁边聊天。尤其是夏天,常常聊到很晚。这地方凉快。

    我听他们聊,不免问问玉渊潭过去的事。

    他们说玉渊潭原本是一片荒地,没有什么人来。只有每年秋天,热闹几天。城里很多人到玉渊潭来吃烤肉——北京人不是讲究“贴秋膘”吗?各处架起烤肉炙子,烧着柴火,烤肉的香味顺风飘得老远……

    秋高气爽,到野地里吃烤肉,瞧瞧湖水,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确实是一件乐事。我倒愿意这种风气能够恢复。不过,很难了!

    老人们说:这玉渊潭原本是私人的产业,是张××的(他们把这个姓张的名字叫得很真凿,我曾经记住,后来忘了)。那会儿玉渊潭就是当中有一条陆地,种稻子。土肥水好,每年收成不错,玉渊潭一带的人,种的都是张家的地。

    他们说:不但玉渊潭,由打阜成门,一直到现在的三环路,都是张××的,他一个人的。

    (这可能么?)

    这张××是怎么发的家呢?他是做“供”的。早年间北京人订供,不是一次给钱,而是分期给,按时给,从正月给到腊月,年底下就能捧回去一盘供。这张××收了很多家的钱,全花了。到了年根,要面没面,要油没油,拿什么给人家呀!他着急呀,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有人跟他说:张××,哪儿哪儿有你的油,你的面,你去拉吧!他醒来,到了那儿,有一所房,里面有油,有面。他就赶着车往外拉。怎么拉也拉不完。怎么拉,也拉不完。起那儿,他就发了大财了!

    这个传说当然不可信,情节也比较一般化。不过也还有点意思。从这个传说让我了解了几件事。

    第一,北京人家过年,家家都要有一盘供。南方人也许不知道什么是“供”。供,就是面擀成指头粗的条,在油里炸透,蘸了蜂蜜,堆成宝塔形,供在神案上的一种甜食。这大概本来是佛教敬奉释迦牟尼的东西,而且本来可能是庙里制做的。《红楼梦》第一回写葫芦庙中炸供,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造成火灾,可为旁证。不过《红楼梦》写炸供是在三月十五,而北京人家摆供则在大年初一,季节不同。到后来,就不只是敬给释迦牟尼了,天上地下,各教神仙都有份。似乎一切神佛都爱吃甜东西。其实爱吃这种甜食的是孩子。北京的孩子大概都曾乘大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掰过供尖吃。到了撤供的时候,一盘供就会矮了一截。现在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家摆供了,不过点心铺里还有“蜜供”卖,只是不复堆成宝塔形,而是一疙瘩一块的。很甜,有一点蜜香。

    第二,我这才知道,北京人家订供,用的是这种“分期付款”的办法。分期付款,我原以为是外国传来的,殊不知中国古已有之。所不同的,现在的分期付款是先取了东西,再陆续付钱,订供则是先钱后货。小户人家,到年底一次拿出一笔钱来办供,有些费劲,这样零揪着按月交钱,就轻松多了;做供的呢,也可以攒了本钱,从容备料。买主卖主,两得其便。这办法不错!

    第三,这几位老人对这传说毫不怀疑。他们是当真事儿说的。他们说张××实有其人,他们说他就住在三环路的南边。他们说北京人有一句话:“你有钱!——你有钱能比得了张××吗?”这几位老人都相信:人要发财,这是天意,这是命。因此,他们都顺天而知命,与世无争,不作非分之想。他们勤劳了一辈子,恬淡寡欲,心平气和。因此,他们都长寿。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

    (载一九八六年第五期《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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