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阴付苦茶-鸟兽虫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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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虫鱼鸟兽

    雁

    “爬山调”:“大雁南飞头朝西……”

    诗人韩燕如告诉我,他曾经用心观察过,确实是这样。他惊叹草原人民对生活的观察的准确而细致。他说:“生活!生活!……”

    为什么大雁南飞要头朝着西呢?草原上的人说这是依恋故土。“爬山调”是用这样的意思作比喻和起兴的。

    “大雁南飞头朝西……”

    河北民歌:“八月十五雁门开,孤雁头上带霜来……”“孤雁头上带霜来”,这写得多美呀!

    琥珀

    我在祖母的首饰盒子里找到一个琥珀扇坠。一滴琥珀里有一只小黄蜂。琥珀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黄蜂。触须、翅膀、腿脚,清清楚楚,形态如生,好像它还活着。祖母说,黄蜂正在飞动,一滴松脂滴下来,恰巧把它裹住。松脂埋在地下好多年,就成了琥珀。祖母告诉我,这样的琥珀并非罕见,值不了多少钱。

    后来我在一个宾馆的小卖部看到好些人造琥珀的首饰。各种形状的都有,都琢治得很规整,里面也都压着一个昆虫。有一个项链上的淡黄色的琥珀片里竟压着一只蜻蜓。这些昆虫都很完整,不缺腿脚,不缺翅膀,但都是僵直的,缺少生气。显然这些昆虫是弄死了以后,被精心地,端端正正地压在里面的。

    我不喜欢这种里面压着昆虫的人造琥珀。

    我的祖母的那个琥珀扇坠之所以美,是因为它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

    瓢虫

    瓢虫有好几种,外形上的区别在鞘翅上有多少黑点。这种黑点,昆虫学家谓之“星”。有七星瓢虫、十四星瓢虫、二十星瓢虫……有的瓢虫是益虫,它吃蚜虫,是蚜虫的天敌;有的瓢虫是害虫,吃马铃薯的嫩芽。

    瓢虫的样子是差不多的。

    中国画里很早就有画瓢虫的了。通红的一个圆点,在绿叶上,很显眼,使画面增加了生趣。

    齐白石爱画瓢虫。他用藤黄涂成一个葫芦,上面栖息了一只瓢虫,对比非常鲜明。王雪涛、许麟庐都画过瓢虫。

    谁也没有数过画里的瓢虫身上有几个黑点,指出这只瓢虫是害虫还是益虫。

    科学和艺术有时是两回事。

    瓢虫像一粒用朱漆制成的小玩意。

    北京的孩子(包括大人)叫瓢虫为“花大姐”,这个名字很美。

    螃蟹

    螃蟹的样子很怪。

    《梦溪笔谈》载:关中人不识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蟹,人家病虐,就借去挂在门上。——中国过去相信生虐疾是由于虐鬼作祟。门上挂了一只螃蟹,虐鬼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就不敢进门了。沈括说: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这说得很幽默!

    在拉萨八角街一家卖藏药的铺子里看到一只小螃蟹,蟹身只有拇指大,金红色的,已经干透了,放在一只盘子里。大概西藏人也相信这只奇形怪状的虫子有某种魔力,是能治病的。

    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呢?

    螃蟹的样子很凶恶,很奇怪,也很滑稽。

    凶恶和滑稽往往近似。

    豆芽

    朱小山去点豆子。地埂上都点了,还剩一把,他懒得带回去,就搬起一块石头,把剩下的豆子都塞到石头下面。过了些日子,朱小山发现:石头离开地面了。豆子发了芽,豆芽把石头顶起来了。朱小山非常惊奇。

    朱小山为这件事惊奇了好多年。他跟好些人讲起过这件事。

    有人问朱小山:“你老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是要说明一种什么哲学吗?”

    朱小山说:“不,我只是想说说我的惊奇。”

    过了好些年,朱小山成了一个知名的学者,他回他的家乡去看看。他想找到那块石头。

    他没有找到。

    落叶

    漠漠春阴柳未青,

    冻云欲湿上元灯。

    行过玉渊潭畔路,

    去年残叶太分明。

    汽车开过湖边,

    带起一群落叶。

    落叶追着汽车,

    一直追得很远。

    终于没有力气了,

    又纷纷地停下了。

    “你神气什么?

    还的的地叫!”

    “甭理它。

    咱们讲故事。”

    “秋天,

    早晨的露水……”

    啄木鸟

    啄木鸟追逐着雌鸟,

    红胸脯发出无声的喊叫,

    它们一翅飞出树林,

    落在湖边的柳梢。

    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孩子,

    一声大叫。

    啄木鸟吃了一惊,

    它身边已经没有雌鸟。

    不一会树林里传出啄木的声音,

    它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烦恼。

    〔载一九九八年第二期《大家》(有删节)〕

    夏天的昆虫

    蝈蝈

    蝈蝈我们那里叫做“叫蛐子”。因为它长得粗壮结实,样子也不大好看,还特别在前面加一个“侉”字,叫做“侉叫蛐子”。这东西就是会呱呱地叫。有时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笼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声:“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据说吃了辣椒更爱叫,我就挑顶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谎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这东西是咬人的。有时捏住笼子,它会从竹篾的洞里咬你的指头肚子一口!

    另有一种秋叫蛐子,较晚出,体小,通身碧绿如玻璃料,叫声轻脆。秋叫蛐子养在牛角做的圆盒中,顶面有一块玻璃。我能自己做这种牛角盒子,要紧的是弄出一块大小合适的圆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则不碎裂。秋叫蛐子价钱比侉叫蛐子贵得多。养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树枝火中,一会就熟了。味极似虾。

    蝉

    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叫声洪亮。这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强。我曾捉了一只,养在一个断了发条的旧座钟里,活了好多天。一种是“嘟溜”,体较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最好看,叫声也好听:“嘟溜——嘟溜——嘟溜”。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

    蝉喜欢栖息在柳树上。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竹竿头上涂了粘胶。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粘。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偻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蜓

    家乡的蜻蜓有三种。

    一种极大,头胸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叫做“绿豆钢”。这家伙厉害得很,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或捉之置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

    一种即常见的蜻蜓,有灰蓝色和绿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黄昏后眼力就有点不济。它们栖息着不动,从后面轻轻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种恶作剧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茎插进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带着狗尾草的穗子飞了。

    一种是红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说这是灶王爷的马。

    另有一种纯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们叫它鬼蜻蜓,因为它有点鬼气。也叫“寡妇”。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头可以四面转动。螳螂翅膀嫩绿,颜色和脉纹都很美。昆虫翅膀好看的,为螳螂,为纺织娘。

    或问:你写这些昆虫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现在的孩子也能玩玩这些昆虫,对自然发生兴趣。现在的孩子大都只在电子玩具包围中长大,未必是好事。

    (载一九八七年第九期《北京文学》)

    昆虫备忘录

    复眼

    我从小学三年级“自然”教科书上知道蜻蜓是复眼,就一直捉摸复眼是怎么回事。“复眼”,想必是好多小眼睛合成一个大眼睛。那它怎么看呢?是每个小眼睛都看到一个小形象,合成一个大形象?还是每个小眼睛看到形象的一部分,合成一个完整形象?捉摸不出来。

    凡是复眼的昆虫,视觉都很灵敏。麻苍蝇也是复眼,你走近蜻蜓和麻苍蝇,还有一段距离,它就发现了,噌——飞了。

    我曾经想过:如果人长了一对复眼?

    还是不要!那成什么样子!

    蚂蚱

    河北人把尖头绿蚂蚱叫“挂大扁儿”。西河大鼓里唱道:“挂大扁儿甩子在那荞麦叶儿上。”这句唱词有很浓的季节感。为什么叫“挂大扁儿”呢?我怪喜欢“挂大扁儿”这个名字。

    我们那里只是简单地叫它蚂蚱。一说蚂蚱,就知道是指尖头绿蚂蚱。蚂蚱头尖,徐文长曾觉得它的头可以蘸了墨写字画画,可谓异想天开。

    尖头蚂蚱是国画家很喜欢画的,画草虫的很少没有画过蚂蚱。齐白石、王雪涛都画过。我小时也画过不少张,只为它的形态很好掌握,很好画——画纺织娘,画蝈蝈,就比较费事。我大了以后,就没有画过蚂蚱。前年给一个年轻的牙科医生画了一套册页,有一页里画了一只蚂蚱。

    蚂蚱飞起来会格格作响,不知道它是怎么弄出这种声音的。蚂蚱有鞘翅,鞘翅里有膜翅。膜翅是淡淡的桃红色的,很好看。

    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土蚂蚱”,身体粗短,方头,色黑如泥土,翅上有黑斑。这种蚂蚱,捉住它,它就吐出一泡褐色的口水,很讨厌。

    天津人所说的“蚂蚱”,实是蝗虫。天津的“烙饼卷蚂蚱”,卷的是焙干了的蝗虫肚子,河北省人嘲笑农民谈吐不文雅,说是“蚂蚱打喷嚏——满嘴的庄稼气”,说的也是蝗虫。蚂蚱还会打喷嚏?这真是“遭改”庄稼人!

    小蝗虫名蝻。有一年,我的家乡闹蝗虫,在这以前,大街上一街蝗蝻乱蹦,看着真是不祥。

    花大姐

    瓢虫款款地落下来了,摺好它的黑绸衬裙——膜翅,顺顺溜溜:收拢硬翅,严丝合缝。瓢虫是做得最精致的昆虫。

    做的?谁做的?

    上帝。

    上帝?

    上帝做了一些小玩意儿,给他的小外孙女儿玩。

    上帝的外孙女儿?

    对。上帝说:“给你!好看吗?”

    “好看!”

    上帝的外孙女儿?

    对!

    瓢虫是昆虫里面最漂亮的。

    北京人叫瓢虫为“花大姐”,好名字!

    瓢虫,朱红的,瓷漆似的硬翅,上有黑色的小圆点。圆点是有定数的,不能瞎点。黑色,叫做“星”。有七星瓢虫、十四星瓢虫……星点不同,瓢虫就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吃蚜虫的,是益虫;一类是吃马铃薯的嫩叶的,是害虫。我说吃马铃薯嫩叶的瓢虫,你们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虫吗?

    独角牛

    吃晚饭的时候,呜——扑!飞来一只独角牛,摔在灯下。它摔得很重,摔晕了。轻轻一捏,就捏住了。

    独角牛是硬甲壳虫,在甲虫里可能是最大的,从头到脚,约有二寸。甲壳铁黑色,很硬,头部尖端有一只犀牛一样的角。这家伙,是昆虫里的霸王。

    独角牛的力气很大。北京隆福寺过去有独角牛卖。给它套上一辆泥制的小车,它就拉着走。北京管这个大力士好像也叫做独角牛。学名叫什么,不知道。

    磕头虫

    我抓到一只磕头虫,北京也有磕头虫?我觉得很惊奇。我拿给我的孩子看,以为他们不认识。

    “磕头虫,我们小时候玩过。”

    哦!

    磕头虫的脖子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劲,把它的肩背按在桌面上,它就吧嗒吧嗒地不停地磕头。把它仰面朝天放着,它运一会儿气,脖子一挺,就反弹得老高,空中转体,正面落地。

    蝇虎

    蝇虎,我们那里叫做苍蝇虎子,形状略似蜘蛛而长,短脚,灰黑色,有细毛,趴在砖墙上,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蝇虎的动作很快,苍蝇落在它面前,还没有站稳,已经被它捕获,来不及嘤地叫一声,就进了苍蝇虎子的口了。蝇虎的食量惊人,一只苍蝇,眨眼之间就吃得只剩一张空皮了。

    苍蝇是很讨厌的东西,因此人对蝇虎有好感,不伤害它。

    捉一只大金苍蝇喂苍蝇虎子,看着它吃下去,是很解气的。苍蝇虎子对送到它面前的苍蝇从来不拒绝。苍蝇虎子不怕人。

    狗蝇

    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是狗蝇。狗蝇钻在狗毛里叮狗,叮得狗又疼又痒,烦躁不堪,发疯似地乱蹦,乱转,乱骂人,——叫。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日

    (载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大家》)

    北京人的遛鸟

    遛鸟的人是北京人里头起得最早的一拨。每天一清早,当公共汽车和电车首班车出动时,北京的许多园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旷、林木繁茂的去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遛鸟了。他们手里提着鸟笼,笼外罩着布罩,慢慢地散步,随时轻轻地把鸟笼前后摇晃着,这就是“遛鸟”。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来的。他们带来的鸟有的是两笼——多的可至八笼。如果带七八笼,就非骑车来不可了。车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鸟笼,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看到它们平稳地驶过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骑在车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潇洒自得,神清气朗。

    养鸟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爱好,“提笼架鸟”在过去是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的一种贬词。后来,这种爱好才传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间,使他们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个修鞋的、卖老豆腐的、钉马掌的摊前的小树上看到一笼鸟。这是他的伙伴。不过养鸟的还是以上岁数的较多,大都是从五十岁到八十岁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职工,在职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渐有养鸟的了。

    北京人养的鸟的种类很多。大别起来,可以分为大鸟和小鸟两类。大鸟主要是画眉和百灵,小鸟主要是红子、黄鸟。

    鸟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鸟必须习惯于笼养,习惯于喧闹扰嚷的环境。等到它习惯于与人相处时,它就会尽情鸣叫。这样的一段驯化,术语叫做“压”。一只生鸟,至少得“压”一年。

    让鸟学叫,最直接的办法是听别的鸟叫,因此养鸟的人经常聚会在一起,把他们的鸟揭开罩,挂在相距不远的树上,此起彼歇地赛着叫,这叫做“会鸟儿”。养鸟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对他们朋友的鸟的叫声也很熟悉。鸟应该向哪只鸟学叫,这得由鸟主人来决定。一只画眉或百灵,能叫出几种“玩意”,除了自己的叫声,能学山喜鹊、大喜鹊、伏天、苇乍子、麻雀打架、公鸡打架、猫叫、狗叫。

    曾见一个养画眉的用一架录音机追逐一只布谷鸟,企图把它的叫声录下,好让他的画眉学。他追逐了五个早晨(北京布谷鸟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鸟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样的。有的宽亮,有的窄高,有的鸟聪明,一学就会;有的笨,一辈子只能老实巴交地叫那么几声。有的鸟害羞,不肯轻易叫;有的鸟好胜,能不歇气地叫一个多小时!

    养鸟主要是听叫,但也重相貌。大鸟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匀称。画眉讲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灵要大头,短嘴。养鸟人对于鸟自有一套非常精细的美学标准,而这种标准是他们共同承认的。

    因此,鸟的身份悬殊极大。一只生鸟(画眉或百灵)值二三元人民币,甚至还要少,而一只长相俊秀能唱十几种“曲调”的值一百五十元,相当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养鸟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预备鸟食也很费事。鸟一般要吃拌了鸡蛋黄的棒子面或小米面,牛肉——把牛肉焙干,碾成细末。经常还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虫。

    养鸟人所重视的,除了鸟本身,便是鸟笼。鸟笼分圆笼、方笼两种。一般的鸟笼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镂精细,近于“鬼工”,贵得令人咋舌。——有人不养鸟,专以搜集名贵鸟笼为乐。鸟笼里大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是鸟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鸟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宝。

    除了笼养听叫的鸟,北京人还有一种养在“架”上的鸟。所谓架,是一截树杈。养这类鸟的乐趣是训练它“打弹”,养鸟人把一个弹丸扔在空中,鸟会飞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飞起能接连接住两个。架养的鸟一般体大嘴硬,例如锡嘴和交嘴鹊,所以,北京过去有“提笼架鸟”之说。

    香港的鸟

    早晨九点钟,在跑马地一带闲走。香港人起得晚,商店要到十一点才开门,这时街上人少,车也少,比较清静。看见一个人,大概五十来岁,手里托着一只鸟笼。这只鸟笼的底盘只有一本大三十二开的书那样大,两层,做得很精致。这种双层的鸟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楼上楼下,各有一只绣眼。香港的绣眼似乎比内地的也更为小巧。他走得比较慢,近乎是在散步。——香港人走路都很快,总是匆匆忙忙,好像都在赶着去办一件什么事。在香港,看见这样一个遛鸟的闲人,我觉得很新鲜。至少他这会儿还是清闲的,——也许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忙碌起来了。他这也算是遛鸟了,虽然在林立的高楼之间,在狭窄的人行道上遛鸟,不免有点滑稽,而且这时候遛鸟,也太晚了一点。——北京的遛鸟的这时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鸟也醒得晚?

    在香港的街上遛鸟,大概只能用这样精致的双层小鸟笼。

    像徐州人那样可不行。——我忽然想起徐州人遛鸟。徐州人养百灵,笼极高大,高三四尺(笼里的“台”也比北京的高得多),无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极光滑的枣木杆子作扁担,把鸟笼担着。或两笼,或三笼、四笼。这样的遛鸟,只能在旧黄河岸,慢慢地走。如果在香港,担着这样高大的鸟笼,用这样的慢步遛鸟,是绝对不行的。

    我告诉张辛欣,我看见一个香港遛鸟的人,她说:“你就注意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屿山,晨起,听见斑鸠叫。艾芜同志正在散步,驻足而听:说:“斑鸠。”意态悠远,似乎有所感触,又似乎没有。

    宿大屿山,夜间听见蟋蟀叫。

    临离香港,被一个记者拉住,问我对于香港的观感,匆促之间,不暇细谈,我只说:“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并说我在香港听到了斑鸠和蟋蟀,觉得很亲切。她问我斑鸠是什么,我只好摹仿斑鸠的叫声,她连连点头。也许她听不懂我的普通话,也许她真的对斑鸠不大熟悉。

    香港鸟很少,天空几乎见不到一只飞着的鸟,鸦鸣鹊噪都听不见,但是酒席上几乎都有焗禾花雀和焗乳鸽。香港有那么多餐馆,每天要消耗多少禾花雀和乳鸽呀!这些禾花雀和乳鸽是哪里来的呢?对于某些香港人来说,鸟是可吃的,不是看的,听的。

    城市发达了,鸟就会减少。北京太庙的灰鹤和宣武门城楼的雨燕现在都没有了,但是我希望有关领导在从事城市建设时,能注意多留住一些鸟。

    录音压鸟

    听到一种鸟声:“光棍好苦。”奇怪!这一带都是楼房,怎么会飞来一只“光棍好苦”呢?鸟声使我想起南方的初夏、雨声、绿。“光棍好苦”也叫“割麦插禾”、“媳妇好苦”,这种鸟的学名是什么,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也许是“四声杜鹃”吧。接着又听见布谷鸟的声音:“咕咕,咕咕。”唔?我明白了:这是谁家把这两种鸟的鸣声录了音,在屋里放着玩呢,——季节也不对,九十月不是“光棍好苦”和布谷叫的时候。听听鸟叫录音,也不错,不像摇滚乐那样吵人。不过他一天要放好多遍。一天下楼,又听见。我问邻居:

    “这是谁家老放‘光棍好苦’?”

    “八层!养了一只画眉,‘压’他那只鸟哪!”

    过了几天,八层的录音又添了一段,母鸡下蛋: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嗒……

    又过了几天,又续了一段:咪——噢,咪——噢。小猫。

    我于是肯定,邻居的话不错。

    培训画眉学习鸣声,北京叫做“压”鸟。“压”亦写作“押”。

    北京人养画眉,讲究有“口”。有的画眉能有十三或十四套口,即能学十三四种叫声。比较一般的是苇咋子(一种小水鸟)、山喜鹊(蓝灰色)、大喜鹊,还有“伏天儿”(蝉之一种),鸣声如“伏天伏天……”我一天和女儿在玉渊潭堤上散步,听见一只画眉学猫叫,学得真像,我女儿不禁笑出声来:“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听说有一只画眉能学“麻雀争风”:两只麻雀,本来挺好,叫得很亲热;来了个第三者,跟母麻雀调情,公麻雀生气了,和第三者打了起来;结果是第三者胜利了,公麻雀被打得落荒而逃,母麻雀和第三者要好了,在一处叫得很亲热。一只画眉学三只鸟叫,还叫出了情节,我真有点不相信。可是养鸟的行家都说这是真事。听行家们说,压鸟得让画眉听真鸟,学山喜鹊就让它听山喜鹊,学苇咋子就听真苇咋子;其次,就是向别的有“口”的画眉学。北京养画眉的每天集中在一起,谓之“会鸟”,目的之一就是让画眉互相学习。靠听录音,是压不出来的!玉渊潭有一年飞来了一只“光棍好苦”,一只布谷,有一位,每天拿着录音机,追踪这两只鸟。我问养鸟的行家:“他这是干什么?”——“想录下来,让画眉学,——瞎白!”

    北京养画眉的大概有不少人想让画眉学会“光棍好苦”和布谷。不过成功的希望很小。我还没听到一只画眉有这一套“口”的。那位不辞辛苦跟踪录音的“主儿”也是不得已。“光棍好苦”和布谷北京极少来,来了,叫两天就飞走了。让画眉跟真的“光棍好苦”和布谷学,“没门儿!”

    我们楼八层的小伙子(我无端地觉得这个养画眉的是个年轻人,一个生手)录的这四套“学习资料”,大概是跟别人转录来的。他看来急于求成,一天不知放多少遍录音。一天到晚,老听他的“光棍好苦”、“咕咕”、“咯咯咯咯嗒”、“喵呜”,不免有点叫人厌烦。好在,我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套录音大概听不了几天了,他这只画眉是只“生鸟”,“压”不出来的。

    我不反对画眉学别的鸟或别的什么东西的声音(有的画眉能学旧日北京推水的独轮小车吱吱扭扭的声音;有一阵北京抓社会治安,不少画眉学会了警车的尖利的叫声,这种不上“谱”的叫声,谓之“脏口”,养画眉的会一把抓出来,把它摔死)。也许画眉天生就有学这些声音的习性。不过,我认为还是让画眉“自觉自愿”地学习,不要灌输,甚至强迫。我担心画眉忙着学这些声音,会把它自己本来的声音忘了。画眉本来的鸣声是很好听的。让画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吧!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五日

    熬鹰·逮獾子

    北京人骂晚上老耗着不睡的人:“你熬鹰哪!”北京过去有养活鹰的。养鹰为了抓兔子。养鹰,先得去掉它的野性。其法是:让鹰饿几天,不喂它食;然后用带筋的牛肉在油里炸了,外用细麻线缚紧;鹰饿极了,见到牛肉,一口就吞了;油炸过的牛肉哪能消化呀,外面还有一截细麻线哪;把麻线一扽,牛肉又扽出来了,还扽出了鹰肚里的黄油;这样吞几次,扽几次,把鹰肚里的黄油都拉干净了,鹰的野性就去了。鹰得熬。熬,就是不让它睡觉。把鹰架在胳臂上,鹰刚一迷糊,一闭眼,就把胳臂猛然一抬,鹰又醒了。熬鹰得两三个人轮流熬,一个人顶不住。干吗要熬?鹰想睡,不让睡,它就变得非常烦躁,这样它才肯逮兔子。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浑身舒舒服服的,它懒得动弹。架鹰出猎,还得给鹰套上一顶小帽子,把眼遮住。到了郊外,一摘鹰帽,鹰眼前忽然一亮,全身怒气不打一处来,一翅腾空,看见兔子的影儿,眼疾爪利,一爪子就把兔子叼住了。

    北京过去还有逮獾子的。逮獾子用狗。一般的狗不行,得找大饭庄养的肥狗。有一种人,专门偷大饭庄的狗,卖给逮獾子的主。狗,先得治治它,把它的尾巴给擀了。把狗捆在一条长板凳上,用擀面杖把尾巴使劲一擀,只听见咯巴咯巴咯巴……狗尾巴的骨节都折了。瞧这狗,屎、尿都下来了。疼啊!干吗要把尾巴擀了?狗尾巴老摇,到了草窝里,尾巴一摇,树枝草叶窸窸地响,獾子就跑了。尾巴擀了,就只能耷拉着了,不摇了。

    你说人有多坏,怎么就想出了这些个整治动物的法子!

    逮住獾子了,就到处去喝茶。有几个起哄架秧子,傍吃傍喝的帮闲食客“傍”着,提搂着獾子,往茶桌上一放。旁人一瞧:“喝,逮住獾子啦!”露脸!多会等九城的茶馆都坐遍了,脸露足了,獾子也臭了,才再想什么新鲜的玩法。

    熬鹰、逮獾子,这都是八旗子弟、阔公子哥儿的“乐儿”。穷人家谁玩得起这个!不过这也是一种文化。

    獾油治烧伤有奇效。现在不好淘换了。

    三月十三日

    狼的母性

    香港大概没有狼。

    中国很多地方有狼。

    绍兴有狼。鲁迅写的祥林嫂的孩子阿毛就是被狼吃了的。

    昆明有狼。我在昆明郊区看到一些人家的砖墙上用石炭画了一个一个的白圈,问人:这是干什么?答曰:是防狼的。狼性多疑,它怕中了圈套。

    张家口有狼。口外长途车站有一个站名就叫狼窝沟。在张家口想买一件狼皮褥子毫不费事,也很便宜。狼皮褥子可以隔潮,垫了狼皮褥子不易得风湿。我在张家口的沙岭子下放劳动了三年,有一只狼老来偷果园里的葡萄,而且专偷“白香蕉”。白香蕉是葡萄的名种,果粒色白,而有香蕉味道。后来叫一个农业工人用步枪打死了。剖开肚子,一肚子都是白香蕉!

    呼和浩特有狼。

    大青山狼多。狼多昼伏夜出。有一个在山里打过游击的朋友告诉我:“那几年,狼下山,我下山,狼回山,我回山。”有一个游击队员在半山睡着了,一只狼爬到他身上,他惊醒了,两手掐住狼脖子不放,竟把狼掐死了。后来熟人见他都开玩笑:“武松打虎,××掐狼。”

    游击队在山里行军,发现三只小狼埋在沙坑里,只露出三个小脑袋。一个小战士很奇怪。问人:“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有经验的老战士告诉他:“小狼出痘子,母狼就把它们用砂土埋起来,过几天再刨出来。”小战士把三只小狼刨出来,背走了。这一下惹了麻烦:游击队到哪里,母狼跟到哪里。蹲在不远的地方哀叫,一叫一黑夜。又不能开枪打,怕暴露目标。叫了几夜,后来小战士听了老战士的劝,把小狼放了,晚上宿营,才能睡个安生觉。

    呼伦贝尔有狼。

    海拉尔,离市区不远的山里有一窝狼,两只老狼,三只狼崽子。有一个农民知道了,趁老狼不在的时候把狼崽子掏了。畜产公司收购,大狼一只三十块钱,小狼十五。三只小狼能卖四十五块钱。老狼回来了。就找掏狼崽子的人。找到海拉尔桥头,没办法了。原来这个农民很有经验,知道老狼会循着他身上的气味跟踪的,——狼鼻子非常尖,他到了海拉尔桥就下了河,从河里走了。河水把他的气味冲走了。线索断了。这两只老狼就连夜祸害桥边的村子,咬死了几个孩子。狼急疯了,要报复。后来是动用了解放军,围剿了一夜,才把老狼打死了。

    猫

    我不喜欢猫。

    我的祖父有一只大黑猫。这只猫很老了,老得懒得动,整天在屋里趴着。

    从这只老猫我知道猫的一些习性:

    猫念经。猫不知道为什么整天“念经”,整天呜噜呜噜不停。这呜噜呜噜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怎么发出来的。不是从喉咙里,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呜噜呜噜……真是奇怪。别的动物没有这样不停地念经的。

    猫洗脸。我小时洗脸很马虎,我的继母说我是猫洗脸。猫为什么要“洗脸”呢?

    猫盖屎。北京人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想遮掩而又遮不住,叫“猫盖屎”。猫怎么知道拉了屎要盖起来的。谁教给它的?——母猫,猫的妈?

    我的大伯父养了十几只猫。比较名贵的是玳瑁猫——有白、黄、黑色的斑块。如是狮子猫,即更名贵。其他的猫也都有品,如“铁棒打三桃”——白猫黑尾,身有三块桃形的黑斑;“雪里拖枪”;黑猫、白猫、黄猫、狸猫……

    我觉得不论叫什么名堂的猫,都不好看。

    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

    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朱,在轮船上结识了她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她的女儿上小学了。女儿很喜欢我,爱跟我玩。母亲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猫的最大的劣迹是交配时大张旗鼓地嚎叫。有的地方叫做“猫叫春”,北京谓之“闹猫”。不知道是由于快感或痛感,郎猫女猫(这是北京人的说法,一般地方都叫公猫、母猫)一递一声,叫起来没完,其声凄厉,实在讨厌。鲁迅“仇猫”,良有以也。有一老和尚为其叫声所扰,以至不能入定,乃作诗一首。诗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

    看它越叫越来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

    不敢人前叫一声。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猴王的罗曼史

    游索溪峪,陪同我的老万说,有一处山坳里养着一群猴子,看猴子的人会唱猴歌,通猴语,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我说:有!

    看猴的五十多岁了,独臂,他说他家五代都在山里捉猴子。他说猴有猴群,“人”数不等,二三十只到近百只的都有,猴群有王。王是打出来的。每年都要打一次。哪一只公猴子把其他的公猴都打败了(母猴不参加),它就是猴王。猴王一到,所有的猴子都站在两边。除了大王,还有二王、三王。

    这里的这群猴原来是山里的野猴,有一年下大雪,山里没吃的,猴群跑到这里来,他撒一点包谷喂喂它们,这群猴就在这里定居了。

    猴群里所有的母猴名义上都是猴王的姬妾,但是猴王有一个固定的大老婆,即猴后。别的母猴和其他公猴“做爱”,猴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正室大夫人绝对不许乱搞。这群猴的猴后和别的公猴乱搞,被原先的猴王发现,它就把猴后痛打一顿,逐到山里去了。这猴后到山里跟另一猴群的二王结了婚,还生了个猴太子。后来这群猴的猴王死了,猴后回来看了看,就把它的第二个丈夫迎了来,招婿上门,当了这群猴的猴王。

    谁是猴王?一看就看得出来。它比别的猴子要魁伟得多,毛色金黄发亮。脸型也有点特别,下腭不尖而方。双目炯炯,样子很威严,的确有点帝王气象。跟它贴身坐着的,想必即是猴后,也很像一位命妇。

    猴王是有权的。两只猴子吵起来,甚至扭打起来,它会出面仲裁,大声呵叱,或予痛责。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尊贵。小猴子手里的食物它照样抢过来吃。

    我们问这位独臂老汉:“你是通猴语吗?”他说猴子有语言,有五十几个“字”,即能发出五十几种声音,每一种声音表示一定的意思。

    有几个外地来的青年工人和猴子玩了半天,喂猴吃东西,还和猴子一起照了很多相。他们站起身来要走了,猴王猴后并肩坐在铁笼里吭吭地叫了几声,神情似颇庄重。我问看猴人:“它们说什么?”他说:“你们走了,再见!”这几个青年走上山坡,将要拐弯,猴王猴后又吭吭了几声。我问看猴老汉:“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它们说:慢走。”

    我不大相信。可是等我和老万向看猴老汉告辞的时候,猴王猴后又复并肩而坐,吭吭几声;等我们走上山坡,它们又是同样地吭吭叫了几声。我不得不相信这位朴朴实实的独臂看猴老汉所说的一切。

    我向老汉建议:应当把猴语的五十几个单音字录下来,由他加以解释,留一份资料。他说管理处的小张已经录了。

    老万告我:这老汉会唱猴歌。他一唱猴歌,山里的猴子就会奔来。我问他:“你会唱猴歌吗?”他说:“猴歌啊?……”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一日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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