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云灰色的落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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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选择了一篇文章最差的开头。一九九五年二月,春节过后不久,我故乡的省报头版位置上登了如下一条新闻:

    愚昧送她入黄泉本报讯:西川县高楼乡小高头村的新婚女子洪玉娥在结婚三日后悬梁自杀,在当地群众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洪玉娥系高楼小寨村人,距小高头村五里之遥,其新婚丈夫高二明是她初中同学,二人自由恋爱,于新春佳节前夕结婚。大摆酒宴之后,二人欢欢喜喜入了洞房,可在性生活中,高没有发现洪有处女血流出,质问洪婚前有何不端,洪无言以对,痛哭了两天两夜,待过了乡俗中的大喜三日,回到娘家悬梁上吊。为追查洪的死因,高洪两家对簿法堂,后经医生检尸认定,洪玉娥之所以新婚中没有处女血流出,是因为处女膜比一般女子偏厚,初次性生活高未使洪的处女膜破裂。

    洪玉娥的死,在当地群众中引起强烈反响,都认为是愚昧和无知害死了洪玉娥,县妇联、青联利用洪玉娥之死,在当地青年中开始了一场向愚昧决裂的大宣战。

    这篇三百字的消息,发在头版的右下角,并配以简单的编者按,按语对洪玉娥之死作了言简意赅的评价,并说还将对此事做连续报道。之后,因为在二十世纪关门之时,洪玉娥的死显得奇特而有嚼味,也为了报纸的新闻性、趣味性、可读性、灵活性,省会的晚报、青年报、经济信息报以及西川县所在地区的日报、晚报等十二家报纸,相继对《愚昧送她入黄泉》这篇消息作了转载和连续报道,持续时间一个多月,竟也弄出了一个社会上的沸沸扬扬。

    洪玉娥的死,使许多人都看到了愚昧之树常青的根须在广大农村盘根错节。事件本身在无垠的乡村,平常如雨天的水流,晴天中的阳光。阳光无处不在,水流无处不响。世纪末本是岁月长河中极为庸常的一段日子,可它被我们夸大得神圣而又庄严。这段日子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被赋予特殊的含义。洪玉娥并不知道世纪的含义,她说死她就死了,她想去她就去了,视人生命运在大街上游荡,抬头是为了前去,转身是为了后行,生乃为生,死乃为死,并无许多深刻和含义。她的死,为人们和世纪准备下的话题,是她种瓜得豆,意外之获。我们永远把农民的愚昧,看为我们这个民族落后的根本症结,是我们从许多经验中得到的教训,从教训中寻找到的经验。中医学认为,医病治根,问病从表,由表及里,抓住根源,除根断源而复体。抓住了农民的愚昧,也就抓住了民族的症结,除掉了农民的无知,民族也就富强起来,如一条直立在世界东方胸肌发达的汉子。我们为玉娥之死而震惊,而唏嘘,而叹息,而惊愕,而喜悦,而微笑,而振振有词津津乐道滔滔不绝海阔天空云天雾地谈古论今。死,本身并无多少实在的意义,俗言说人死如灯灭,无非是生命的消失罢了。重要的是,它引出了我们的话题,使我们可以深刻起来,可以忧国忧民起来,可以以死为药,医治广大农民的愚昧顽症。至于死之本身,那不是我们民族的事,不是我们大家的事,不是一个团体的事,而是,洪玉娥自己的、个人的、与众无关的事。

    二

    谁看见了那一片风光?

    冬末春前的天气里,日光漫溢在耙耧的山梁上,如同温暖的河流在旷野上浸润着流漫。起伏荡荡的黄褐的梁地,有牛的叫声在朝无边无际中延伸。过蓝的天色,突然间显得高远起来。山梁下溪水的叮当,仿佛有人在敲着锈铜片儿一样的天空,金属的声音踏着山野的陡峭,一级一级地爬上梁顶,世界就愈发显得空寂落寞和人烟的稀少。能听见日光从空中跌落在梁上的声音,仿佛是月光和星光的碰撞,只是这种声音浑浊一点儿,那种声音清明一点儿。玉娥走在这梁上的空旷里,看到了满山遍野的寂寥,黄亮浓烈如深秋的景色,那寂寥的气味,淡如湖水的腥潮,有寒凉的苦涩,从四周向她涌来,仿佛把她泡在了湖水之中。看远处的小路,如草绳结在山梁的田头崖边。偶有提前走亲戚的老人孩子,手里提了柳条红篮,篮上盖了大红的纸张,整个篮儿,宛如跳动在山梁上的一团火苗。要不,这个大年前后,她也要提着这样的篮子,回娘家看父看母,看伯看叔。头年出嫁,少不掉也要去姑家姨家。一家这样一个礼篮,放上猪的一条肋肉,斤把粉丝和过年时油炸的麻花、果子、尖角、球豆,领着她的男人二明,走完这家,再到那家。正因为她头年出嫁,虽已不是十几岁的小孩,说起来已二十二岁,但压岁钱还是必要给的。这年月人都把日子过下了许多颜色,十块二十块谁也拿不出手,就是借,也得给五十元以上。加上二明的姑家舅家,她有十七八家亲戚好走。要从初一走至十五方止,这笔钱约有近千的收入。

    计划是要买个戒指,不戴,做货存着。可眼下怕不需再有这些的必要了。有一只猫头鹰在谁家坟地的柏树上躲藏着日光卧下来,看着她浑浊无光的眼睛就如一对有些亮色的泥球。她从猫头鹰的身下走过去,心里的荒凉,就如猫头鹰终日所看到的坟地,新草未见生长,旧草早已枯去。而坟头上偶有一些鲜花的风吹草动,又都是新添的坟头上的花圈和花圈上的纸花的飘落。在这茫茫的梁上,由于人们都忙着新年的准备,极难见到有人走动。她从坟地过去时候,看了猫头鹰一眼,猫头鹰也望了她一眼,彼此的对望,有许久的时光和奇怪的默契。

    他说:“你实说你在娘家的相好是谁。”她说:“我有相好我全家不得好死。”他说:“没相好你流出一滴血来给我看看。”她无言以对,便跪在了他面前。她的下跪不知是对自己没有处女血的忏悔,还是对自己贞操的保证。贞操观的问题,是洪玉娥死的一个关键,但由于农民愚昧的深刻,贞操问题我们可以作为另一个议题暂时搁置起来,因为只有愚昧,是八亿农民的一个共同病源,我们抓住了愚昧,就抓住了农民的癌症之源。在省报对洪玉娥之死的讨论中,有一位中文系的教授写了一篇题为《农民:最沉重的社会负担》的文章。文章说:

    中国的农民,终于从一个主人翁的位置上走了下来。我们不再以贫为荣。贫下中农成为一个词语,开始专门形容那些腰包空空的人,或者,供那些贫穷的清醒者自嘲时专用。而占人口八亿之众的中国农民,到了二十世纪之末,他们的贫穷,社会可以给予理解,而他们的愚昧,社会绝不能给予宽容。宽容农民的愚昧,就是宽容我们民族的无知,就是甘愿民族的落后。洪玉娥死足一惜,而一片姓洪的玉娥还在愚昧中睁着无数双无知的眼睛,更需我们急诊疗救,这是我们民族在本世纪末最迫切又最易忽视的任务……要看到,玉娥的死,不是一则奇闻,而是向社会敲响的世纪末的警钟。妄谈愚昧,看不到农民的愚昧才是愚昧,教授在文章中不是这样告诉了我们吗?

    三

    玉娥和二明的结婚,就像雨后新苗一样迅疾长了出来。都从学校毕业了几个年月,原来在校,彼此并无多少牵涉,同一个教室而已,读书,作业,考试,也就毕业去了,各回了各自村落。她是想过要考学的,然读了初中,也就终于丧失了那份发奋,始料不及的成绩的跌落,使她感到了未来的黯淡。回到家去,对父母说自己从前几名落到了中游,准备好去迎接那一场爹娘的训骂的决心,像多余的肿瘤挂在她的胸上。父母都说,中游已经不错,女孩子越长越大,跌落下来,是很正常的一桩事情。有了几分庆幸,也有了几分失落,到底从初中的学校毕业回到了乡下。入夜躺在床上,想到他人都进了城里的高中,不免很有了一些后悔,就像一束亮光从眼前渐渐地失去,本来是可以抓住一把亮色,可却眼瞅着自己落在了黑暗中间。乡村的日子,对她是那样熟悉,就如一条干涸沙地上流下的细水,响着微弱的声音,迟缓地朝前浸漫。日子中的活力,都被沙地的干裂吸收得净尽净尽。种地、锄草、收割,吃饭、说闲、睡觉。当然,也可以到镇上、城里做些生意,然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怕又不宜她这年龄去做。再者,家中的殷实,也不需她过早地到集市上叫卖。她有些恨了父母,为什么成绩跌下时候,他们没有在她脸上吐下一口痰呢?为什么不一耳光掴打在她的脸上?邻居家的孩子,没有考好,不是被父母吊打了一顿,并在祖像前跪了一个通夜吗?恨了父母,来日她就睡在床上,饭时也懒着不动,等着父母来和她一场对骂。可是,她等了一个空空荡荡,母亲把一碗蛋饭悄悄放在桌角,便悄悄着走了出去。父亲分明是听到了她把那碗蛋饭从桌角扫至地上的,可父亲却只在院里停了一下步子,就端碗走了出去。

    她想她从父亲的脚步声开始,日后就该去踩踏父母的脚印了。果然,饭毕时候,父亲荷锄走至她的窗下,说在家里闷了,就到地里锄去,庄稼人不要想那么多的事情。

    父亲走了,母亲也下田去了。日光从她的窗格里渗落过来,黄亮如她从学校回来时的脸色。有牛的哞叫,粗犷拖拉,如山梁上的岁月一样。沉重地从村口拖曳过去。她在床上睡了三天,最终还是从那床上走了下来,扛着锄头,踩着牛的叫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炎季,玉蜀黍的苗儿在干旱中耷拉出许多疲惫的景色。各家的田里,都有一二锄地乡人,可人家都是四十往上的年龄,唯她,年龄还如二月的春草。她立在田里,望着自己锄过的一片田地,枯色的黄土中没有一丝的新气。梁下的河流,水已干涸,沙子如长长的一条旧的灰白色的衣带,从天的这边,弯曲断续到天的那边。望着那干涸沙带,她闻到了日子的声息,如犁地的老牛在山坡上的喘息,灰灰白白。永远的灰灰白白。谁家在办着丧事。对面岭上有一支送葬的队伍,被响器的民间音乐牵着行进。棺材在日光中起伏,如一个抬不动的山峁,缓慢得和停住了一样。孝子们的白色,在枯黄的梁色上,在懒懒洋洋的日光中,被凄楚的哭声,更染了几分冷寒,仿佛花圈上白色的纸花在冬天的日子里开满了遍野的山梁。望着那纸花般飘动的一片孝布,王娥的心里飘过了一场更加沉重的霜凉的寒意。

    日子终于这样一天天地走了过去。在独自的时光里,她独自和土地相处着,坐在自家的田头,思索着劳作后的歇息,会莫名地对着山梁撕裂着嗓子大唤几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以为自己就真的死了,躺在草地,冥想着死的欢乐,整个身子便轻轻快快,如飘了起来,及至有蚂蚁爬在脸上,她还浑然不知。还有一些时候,她的年龄在她的脉管里如蛇一样恶毒地爬动,使她浑身一阵颤栗,突然渴望有个男人把她紧紧抱住,就在这无人的旷野,她正锄地,或者正在拔草,冷不丁儿冲进来一个人来,手里持了铁锨或是镰刀,二十岁,三十岁,或者四十、五十都行,总之,他高大、野蛮,一上来先就用什么堵了她的嘴,揪了她的头发,说敢叫唤一声,他就一锨一镰把她砍了。然后,她就浑身发抖,睁着惊恐的双眼,看到那男人的眼里有一团欲火,红红旺旺如飘摆在风中的红绸。她想求他,可又说不出话来,她想叫他一声大哥,说你放了我吧,我才刚刚过了二十岁呀。不料那男人笑了笑,露出了掀在唇外的一口黄牙,说要的就是你这年龄,找个老的我在家就不用出来。然后,他抱住她朝庄稼的深处走去。她在他怀里哆嗦着挣扎,用尽了力气,可他越抱越紧,仿佛抓一只小鸡样,双手在她胸脯上动着。日光又明又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被他踩倒的庄稼棵儿,噼噼啪啪倒在地上清脆的断裂的响声,鞭子样朝她身后抽打过去。庄稼地里,到处是腥鲜的青草气息和他抱住她急不可耐的喘息的口臭的气味。就这么一个样儿,她挣扎着,无力地乱踢乱动,被他抱进了庄稼地的深处,穿越了一片生命的绿地,终于,把她扔了下来,像扔一只羔羊。

    之后,他脱了他的衣服,又动手解着她的扣子,把她赤裸裸放倒在山梁上的庄稼地里。

    她就被一个男人强奸了。

    她甚至渴望被人强奸。坐在自家田头上喘息,望着那些劳作的人,心平气和地想着这样的事情,感到了全身心从未有过的快活,连血液的流动,都加速成雨季梁下的洪河,又浑浊,又奔腾,激奋得她有些眼花缭乱。然激动之后,眼前仍然是一片落寞。起伏的山梁,一个挨着一个,如站着不动的牛群的脊背。庄稼的颜色,黄灿灿和土地融为一体,分不出远处的山梁,哪些是庄稼,哪些是梁上的土地。有羊群在身后崖头上吃草,山羊的尖叫声,在日光中呈出鲜白的颜色,如一条云带从山梁上滑过。她望着渺无人烟的山脉,怀揣了又厚又重的失落,就像心里装了一架山的底座,然后,坐将起来,对自己起誓说,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搂她抱她,把她捆起来扛到庄稼地的深处,她绝不弹挣一下,绝不唤出一声惊叫,绝不让那男人有一丝害怕、惊慌和为难。她四下瞅了瞅左右的山梁,发誓说谁把她拥进庄稼地里,她就主动向谁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把自己毫不保留地给了谁去。

    可是,山梁上终还是空旷无人。

    她叹了一口灰冷冷的长气,下地干活去了。干活的时候,她对着天空“啊——”出了一声长叫,用家什把周围的庄稼打倒了一片。

    四

    其实,农民永远处在一种落寞之中。落寞是农民永远的不幸,无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上一代、二代、三代,或是新的一代、二代,一出生就被落寞所罩。这种落寞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没有根源,而又遍是原因,遍是理由,遍是根源。物质的落寞、精神的落寞、道德的落寞、法规的落寞、准则的落寞、家族的落寞、血缘的落寞、土地的落寞、人格的落寞、权利和义务的落寞、婚姻和爱情的落寞、传统和风俗的落寞。落寞感满山遍野,无处不在。农民可以富裕,可以有知,可以摆脱社会无时不在批判的愚昧,却没有能力摆脱他们落寞的感觉。这个社会,从历史上说,从根源上说,从我们划分的原始社会、封建社会算起,农民不是社会的农民,社会而是农民的社会。那时候,农民主宰着社会的一切,这时候社会的一切都在主宰农民。谁主沉浮?谁都主沉浮,唯农民不可。农民成了社会的农民,而社会不再是农民的社会。从此,农民被历史甩落在落寞的泥淖。无边无际的泥淖,眼前无岸,回头无岸,茫茫野野,弥漫着腥臭的气息。有人站在山巅遥望泥淖的无际,指点江山,却不肯伸手把农民从落寞的泥淖中朝他脚下费力拉上一把。他们给农民指出了许多出路,却唯一没有指明让他们如何摆脱落寞的感觉。落寞感已经渗入农民的心灵。农民的血液已经被落寞感稀释得不再浓稠,不再艳红,不再腥鲜,已经最终成了滴入了几滴红汁的没有价值的水。他们为落寞呐喊,他们为摆脱落寞苦斗,这正如在泥淖中挣扎,愈陷入愈挣扎,愈挣扎愈陷入,最终被泥污水浊而淹没。沼泽地里的一切奋斗都显得徒劳,唯麻木可以撑起一架不陷的小舟,把八亿农民装载其上。然小舟负重,水已淹至舟顶,不动则已,动则沉没。洪玉娥的挣扎,正是掀翻了她身下不堪重负的小舟。即便冒着舟没之险,今天的她,也要在落寞的沼泽里滑动。她心中其实从今天的社会里萌动了一个欲念:在麻木的舟上坐着,不如撞死在落寞的崖边。看见了秀丽的风景,决不会停步在腐朽的草地,哪怕落寞的泥淖是多么浩瀚,也要用生命去滑动断杆的木桨。

    五

    走出泥淖去吧。性,贞操都是原因,走将出去才是结果。

    玉娥的转机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她去镇上卖秋红的柿子。她本不用卖的,她的家境并不需要卖柿子钱去填补啥儿欠缺。欠缺是完整的一个部分。没有缺欠,才是最大的缺欠,就和没有痛苦才是痛苦一个道理。人必须有所缺欠,有明显需要补救的缺口。否则,哪里似乎都完完整整,他会感到哪里都有欠缺,感到有巨大的欠缺如陷阱一样深藏在他的心中。

    秋末了,从树上摘下的柿子堆在一个棚架上,十天半月之后,就大都瘫软下来,软得如一个个红兜儿里盛满了水。一个院落都透亮着柿子的甜味,仿佛有一股甜腻腻的微风盛在容器中被关在洪家的院内。

    她说:“下一集我去镇上卖柿子。”娘说:“你见过谁家二十的闺女在集上卖柿子?”她说:“下一集我去镇上卖柿子。”爹说:“想买啥你去买啥,家里不欠你那几个柿子钱。”

    没有人让她去集上售卖柿子。之所以没有人让她去,她似乎才找到了必去的理由。天是淡蓝,有云在梁上浮动。赶集的人在俗约的日子里,从四面八方云集到梁道上,担的,抬的,提的,喘着粗气儿赶路。而那些纯粹去买些什么回来的庄稼人,则两手空空,或夹了一个袋儿,挎了一个篮儿,成三成五地结着伴儿,又说又笑地跟在卖者身后。他们说笑的声音,清水粼粼地在路边上流动。玉娥挑了两个半篮的柿子,踩着别人的说笑,终于就到了五日一个逢集的镇子。这镇子有七个乡的农民必须到这儿买买卖卖,安排他们肥瘦不等的日月。而集上的风俗,玉娥已烂熟于心,虽是头回作为卖主出现,却并不陌生于市面上的生意要仰仗挑选一个繁华的场地。她选在了十字路口的一角,她很随意地就选了这一角空地,随意得就如经过精心安排一样。一切变故都从这一角开始。这一角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仿佛她今日作为卖主,并不是为了柿子,而是为了寻找这一角的开始。她不问别人柿子多少钱一斤,也不计划自己的柿子卖多少钱一斤。太阳至偏正之时,又暖又亮在空中似要跌落下来,悬得无依无靠,把她的柿子也照得无依无靠,红亮亮两个半篮并在路边,如丢落无主一般。她远远地坐在两个半篮的后边。赶集的人渐次多了起来,口渴时有人过来问多少钱一斤,她上前说多少钱都行,那人便惊异地望她,说你是第一次做这生意吧?她红了脸儿,怔怔地盯着那人挑选柿子的一双大手,忽然惊疑,那双大手和她渴望有人从她背后扑来,把她抱进庄稼地里的大手一模一样,十指粗粗,指甲缝里像藏了一牙月儿样青黑的垢泥。还有手背上的青筋,蓬勃起来,犹如二月间胀鼓起来的椿树的枝条,曲曲弯弯,似要从手背上的皮肉中挣脱离去。她壮了胆儿,她决计要等那人买完柿子的时候,仔细地盯盯那人的脸,也许他三十岁,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有余。他短茬的头发中有刺一样坚硬的白发,夹杂着就如黑发中闪着的针。她要看看他的脸,长的、短的、黑的、白的,粗皮还是细肤……可惜,那人蹲着挑了几个柿子,丢下五毛零钱,没抬头就又转身去了。她望着那人的后影,心里的失落就如忽然塌陷的一个洞穴,及至那人汇在集市上的人流之中,一点一滴消失在河中的漂叶样的时候,她心中的酸楚,冷不丁儿如被一场雨水样淋湿、漫溢,最终成为一汪水泽,把她自己淹没去了。

    她远远的重又坐在篮后。她等待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到来。就来了。

    是高二明。他说:“谁的柿子?”她站起来。

    他又说:“谁的柿子,没人我就吃了哩。”她本欲去的,却又坐了下来。他唤:“我吃了啊!谁的柿子?”

    左右卖东西的人都扭头看她,她偏却坐着不动,仿佛那柿子与她无关。他竟果真吃了起来,一口一个,蹲在篮的边上,一连吃了三个,她才走将过去。他拿第四个柿子要吃时候,她说你是贼呀,你偷吃我的柿子!他抬起了头。抬起头的高二明嘴里还塞着半个柿子,用手将嘴擦了,柿子咽了,要说什么野话,却微微一怔,说了句是你呀,洪玉娥,你在这儿卖柿子?

    她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泄气,说高二明,几年不见,你不是学校那个样子哩。

    他说,我在镇上当搬运工人,渴得要命。

    她说,我家不让我卖,是我自己来的。他说,啥年月了,挣一个是一个。她说,吃吧,家里多哩,我家不缺钱花。他说,你不用卖了,我替你挑到车站的货场,几十个搬运工人,每个人都能吃十个。

    他替她挑着走了,这一角繁华就成了她人生的转折。她跟在他身后,告别了她厌烦人生的过去。

    卖完了柿子以后,车站上的搬运工们狼吞地吃着,他把钱收好数好给她,她却站着不走,痴痴地盯着他看,发现他真的不是了学校的那个样儿,高了,也横了。肩宽得如一扇门板。二百斤重的盐包,居然能夹在胳膊弯里小跑。他把盐包放入盐库,回来说玉娥,钱错了吗?

    她说,没错。他说,你没走我以为钱给错了。她说,我看你夹着盐包小跑。他说,搬运工人都赤皮露胯,你别笑话。

    她说,快晌午了,我想请你到餐馆吃一顿饭哩。他说,你该请我,我替你卖了柿子。她说,走吧?他说,等一会儿,你请我我一定不让你掏钱。便就去了。

    餐馆在车站东侧,名曰“白云酒家”,酒家内人并不多,空下几张桌子,仿佛是专门等他们到来它才空的。坐下,要了几样荤菜,还有二两烧酒。本是午时吃饭的钟点,同学相见,叙几年景况,没有什么可疑心之处。然二明吃着,玉娥却静看他的吃相,如一条饿狼。她说你慢些吃呀,他说我慢不下来,惯了。她说你不怕人笑话?他看了左右,说你笑话我吗?

    她说,我不笑话。他说,就是。她说,你不怕我笑话?他说,同学,又不是对象。她说,你有了对象?他说,没有。

    她说,我要是你对象哩?他怔了一下,放下筷子,静着看她一阵,说你要是我对象,我叫你一声奶奶。

    她说,叫吧。他没有叫她,隔着桌子,从桌下把手伸去,一把将她的手给捉住,又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她的一条腿。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由他这么冒险着做了这些,过后她说,你就和土匪抢我一样。

    六

    玉娥的死,是一个爱的画卷,也是一个反抗的过程。寂寥的落寞,是乡村在今天这个社会觉醒以后的敌人。她的一切狂想和作为,是她最大限度的反击。她不期望落寞在乡土社会中消失,只期望自己从落寞中逃离。逃离成为目的,在她心中无论明确与否,目的都如阳光般照亮了她构想的未来。从镇上回来,高二明便竖在了她的心中,他的手,他的腿,他坝一样的肩,他腥臭的汗,活生生在她心中感化着,燃烧着她的乡村的情感。爱并无确切的定义,而因异性所激起的情感的潮动,是爱情最起码的浪花,没有这样的浪花,说爱就如在人流中叫错了你熟识的一个人名。玉娥感到了爱的涌动,她被潮水翻卷着随波逐流,不做任何思维的反抗。相信她正在从干涸的落寞中被迅速而来的潮水卷入爱情的海面,及至二明把她送至镇外,拖到无人的崖下,把手放入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她都没有任何动作的反抗。那时候她浑身瘫软,如她卖的柿子,倒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去自由,而唯一说的一句话是:

    “二明,你像流氓哩。”这句话使二明从她怀里缩回了他热汗淋淋的手。她盯着他看,说:“你不敢了?”他笑笑:“留着吧,不留着结婚就没了新鲜。”

    结婚前的过程不在时间,不在作为,而在他们彼此的心灵。过程的简略,使他们很快接近目的,因为和所以凸现在山梁的落寞之上,过程被浓缩在彼此的内心成为燃烧的火种。

    三个月后,他们进入了洞房。当他从她身上翻卷下来以后,他没有看到那一滴红血,他便进一步在床单上寻找。她说,你找啥呢?他说,你在娘家准有相好。她惊奇地看着他,说,我有相好我娘家老少不得好死。他说,血呢,你的血呢,你还说,我是流氓哩。

    从一种结果迅速跳入了另一种结果。省会的大报小报全都做了连续报道,一个月后有关愚昧的讨论在一篇署名文章中做了结束。

    愚昧何时休

    本报评论员刀剑

    《愚昧送她入黄泉》所引出的思考已经不言自明。数千年来广大农民深受愚昧之害,在今天二十世纪之末,西方国家文明程度之高已令世人咂舌,可在我们中国农村还有为贞洁而自寻短见的惊人事件,充分表明愚昧之深之广。愚昧乃农村贫愚之根,不除必将影响八亿农民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必将影响我国下个世纪的十年经济计划的实现。西川县妇联、青联的工作做得好,以洪玉娥之死这一事件,在农村广泛开展和愚昧告别活动,是社会发展所需,是两个文明所使……

    一场关于愚昧的讨论结束出了一朵完美的鲜花,党的机构对报社和西川县的妇联、青联予以很高的评价。这种作为讨论了愚昧,也被愚昧所戏。而乡村浅灰如阴雨天气般的落寞感依旧满山遍野铺展到无边无际。牛的叫声依旧粗犷沉重,呆滞如山梁上农民的日子。送葬的队伍依旧白孝飘飘,把乡村固有的凄苦从民间音乐中吹得海深水长。落寞中的土地,依然是黄褐的颜色,极目千里,宛若湿了水的阳光铺在起伏不定的山峁之上。唯一有所变的,就是坟地中又多了一个墓堆,墓堆的土上,终日坐着洪家的玉娥,在微笑着观赏乡村的落寞和落寞外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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