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在都市眼里不仅是田园牧歌。都市,在乡村眼里不仅是繁华热闹。
一场水灾来了,房倒屋塌,家破人亡。大水过后,满目疮痍。田野上的庄稼原已基本熟了,走在大小路道之上,都能闻到温热的馨香的淡红气息,这时候,庄稼没了,烂黄的淤泥里,有一枝一叶浮了黄泥的庄稼、头发或者衣物。几天十几天之前,你一家人围在一起,盘算着收获以后,盛不下的粮食放在哪儿,是否再置几个缸或屯粮的笸箩和席围,可眼下,站在无边无际、没有了地界、积水片片的田头,你不得也不能不盘算明年或今冬是否要去省外逃荒要饭。当然,讨饭的讨饭去了,留下的要把塌了的房屋收拾修整一番,要把水后的田地耕种一下。该上坟了,还要记住去给新坟添几锨黄土。
若是旱灾,庄稼全都死了,河水干了,井水也旱干了,吃水要跑十几里山路,到一个崖下,把水桶放在一块石上,等那崖头的滴水,不急不慢地把桶滴满。接水时候,男女相聚,先骂几句天气,再说几句下季该种啥儿粮食,最后无话说了,抬头看天,天深云移,繁星清丽,月亮移到了山后,这个当儿,必须有一个人说:“谁说些啥呀!”
另一个说:“谁谁说你和寡妇怎样好的。”谁谁想了一阵,说:“说就说,谁不敢说呵。”谁谁说了他和寡妇相好的末梢,连同床上的细节,听了都一阵大笑。女人们细听了,想这寡妇真不要脸,想这寡妇也不枉人生在世。可在男人说完之后,女人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女人,就悄悄退到一边去了。
家里死了人的。常言有训,说大悲莫过于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中年丧妻,不好续弦,身边又留下一堆孩子,命定后半生终年得又当爹又当娘。老年丧子,小的死在老人之前,黑发先去,白发多病,你让白发还如何活着。但偏偏中年丧了妻子,老年丧了儿子。丧了妻子就丧了妻子,你把妻子埋了,让不谙人世的儿女们在坟上向娘磕下仨头,扯着他们回家,给他们烧了一锅面饭,他们吃着,你坐在妻子常用来捶衣的石头上或门槛上抽烟。旱烟,或者纸烟。一袋一袋,或者一支一支。抽够了,你替孩子们洗了锅碗,扛着家什下地去了,日子依旧地过,田地依旧地种。
老年丧子,丧就丧了,埋的时候,你的邻人和风俗不让你到坟上,于是,你就到你孩子种过的田头去转。丧葬的队伍回来,你说着谢话,去给人们倒水。人们走了,余你一个孤寡老人,你站在空空院落一阵,望望天空,拿起斧镰,上山拾柴去了。再或,挑了粪筐,去村外拾粪去了。儿子死了,你还要活着。
人说:“爷,你想开一些。”你说:“阎王叫他去的,我有啥法。”
时兴了生意,张家发了,盖了与城里瓦舍无二的楼瓦。楼瓦雪片。你从张家门口走过,看看,该卖豆芽,还卖你的豆芽;该种你的葱蒜,还种你的葱蒜,未曾更改。
还有别的许多——乡人、乡土、乡书、乡孝、乡曲、乡武、乡社、乡学、乡党等。但我以为,所谓乡村,这才是了乡村。这是乡村的血质。当然,乡村血质里还有去坟地伐下一棵大树,供儿女到城里读书,渴望儿女衣锦还乡。就是这些,七七八八,苍白或者冷凉,构成了乡村的血流。认识了这些血流,你才勉强识了乡村。
中国的乡村,实质就是农民聚落一起,面对苦难淡然地一笑,正如城市在创造中的失落和失落后依旧地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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