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社会,到了不呷着咖啡说累和痛苦已经无话可说的年代。痛苦是最能打动人的话题。痛苦是人生乏味的调料。痛苦是人们处世的资本。没有痛苦是最大的痛苦。有过痛苦是最大的幸福。痛苦是人生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就是痛苦。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痛苦起来,累了起来。无论什么人,都有一种心力衰竭、面容憔悴的感受和苦相。经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能说出一番动人的痛苦。说不出来,那是最大的悲哀,那是最大的痛苦。连痛苦你都没有,那你还有什么?连痛苦你都说不出口,你真叫人替你痛苦。
唯一不说痛苦的就只还有一个人——农民。
苦旱的夏天里,烈日照得地里生烟。他家责任田里的庄稼全都奄奄一息。玉蜀黍苗儿的叶片焦干,从裂开的土地的缝隙里,能看见苗儿的根须,如枯干的花发。几年前,农民赵森从山梁下的河沟往梁上担水,一担水能浇五至七棵玉蜀黍。水倒在王蜀黍的根旁,就如倒在一块厚大的海绵上。土地吸水的声音,吱儿吱儿如知了在他的脚下,而且,今天在玉蜀黍苗下浇了河水,明天,那棵玉蜀黍苗儿便又紧着脚步枯干起来。它只湿润了一夜,便又把火烫的焦干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望望那苗,用手摸摸,感到那苗的焦干中有微弱的生命在跳动,就又下河里挑水去了。有个赶路的农民,看见他从山梁下一摇一摇地挑水上来,他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几乎遇火即燃,于是,跑过去,伏在水桶上咕嘟咕嘟喝得山呼海啸。
挑水的赵森说,少喝些,我还得浇地。喝水的人说,人都旱死了,你还浇地。挑水的赵森说,笑话,人能旱死?旱死的只有庄稼。他说我已经打听过了,向南几百里路,驻马店、信阳和武胜关那儿,粮食足哩,人可以去那儿逃荒。人出去了,吃不愁、穿不忧的,可明年逃荒回来没有庄稼种子咋办?
喝水的人说,不瞒你说,我是从一个地方走回来的,我去的那个地方,每张饭桌上的剩菜剩饭都够咱过一个大年。挑水的人吃了一惊,把喝水的人拉到身边,坐了下来,问他那地方到底在哪儿,喝水的人想了半晌,犹豫着凑在挑水人的耳朵上说出了一个城市的名字。于是,他们成了知己。挑水的人让喝水的人接着喝水,喝水的人替挑水的人挑起水担,上了山梁,还帮挑水的人浇了玉蜀黍。上路的上路去了。挑水的挑水去了。天黑下来,山梁上便回荡着赵森吼唱的粗犷的山歌:
天塌我顶着,
山崩我扛着,
地陷我填着,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角色?
天塌顶由你,
山崩扛由你,
地陷填由你,
这样好的角色我还能不嫁你。
最没有痛苦的是农民。农民就像一个无底的囊袋,无论多少苦痛只要一装进这个囊袋,也都无影无踪了。天涝天旱,颗粒不收,那是最不该痛苦的事情。这一季旱了,下一季雨水准旺;下季涝了,再一季准不会雨水太多。三年五载之内,也准保会有一个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季节。婚丧嫁娶是件大的事情。人不该死他就死了,昨天还下地干活,把地埂儿打得笔直,可今儿一早,他就死在了床上。他死得突然,活着的人不及防去,本欲大哭一场,可又一个转念,他死得那么安详,寿终正寝,无病无灾,睡着睡着死去了。人总难逃一死,他死得如此没有痛苦,也委实是他的福分,活人该为他无疾而终高兴。于是,哭几声也就算了,过后不仅没有痛苦,且还羡慕他竟能那样死去,为他的死感到愉悦。不为吃愁,不为死苦,那还有什么痛苦?男的娶了个不是心中的女子,女子嫁了个残疾的男人,说起来该苦痛终生,可他们儿女双全,房不漏雨,地不歉收,日子中又过出了无穷的乐趣,竟把苦痛遮盖得风吹雨打也不见踪影。该睡时睡了,该起时起了,该劳作时劳作去了。盼风调雨顺,早晚会有风调雨顺,盼儿女双全,也都家家有儿有女,还有什么痛苦?
我家为田湖镇西,而镇东的马路距我家有二里之遥,那儿开始繁华成一个去处,集市上的人流唯那儿最为肿胀,菜市、蛋市、衣服布匹和镇上的百货商店、副食品商店、五金交化商店、土杂商店都集中在那儿,云云雾雾的,有许多奇特的闹腾。一日,马路上开来一辆汽车,并不快的,竟轧死了一个人哩,中年,姓赵,名森。赵森一生未娶,不消说无儿无女,又少有亲戚,种五分多地,萝卜白菜,葱和大蒜,四季以卖菜为业,很像镇上的菜农。加之认得几个字,也是精明的人,冬日菜入淡季时候,他会到洛阳买些棚菜,回来高价卖给镇上的一些机关食堂和乡镇企业。据说,他已很有一些积蓄,说西山有个离过婚的女子,未曾育过,愿嫁他做妻,且两个人在山梁上谋过一面,双方均都愉悦,把婚日订在下月初九。可这忽然,赵森就给轧死了,头在轮下,成了酱红的柿饼,血淋淋,淋淋的血,流了一个世界,连他卖菜的秤都被轮子轧成了木粉。赵森死了,司机从车楼里下来,吓得哆嗦。哆嗦的声音好像春来时河里的冰裂,围的人都听得明白。竟把人给轧了,按惯常例子是要不由分说,先把司机打上一顿,然这司机哆嗦得可怜,叫人替他心疼,就把他抓起来送到了市场后边的交通和公安两家。送他时候,百姓从他嘴里鼻里嗅到了酒气。
交通公安人员说你喝酒了吗?他说喝了。
说喝了多少?他说半斤。
一个年轻的公安人员一耳光就掴在了他的脸上。说判你几年亏吗?他说我罪有应得。事故现场被照了相以后,就是给赵森收尸,买棺、安葬。钱,自然由肇事者单位公付,可给赵森换寿衣的时候,从他身上跌落下一个纸块,打开,竟是赵森死前写的遗话。说:
算一算,还是死了好,别怪司机。便把司机放了。
分析之后,有关方面去找欲和赵森结婚的西山女人了解案情和赵森的死因,女人瞠目,说几天前赵森还来见她,说了笑了,吃了一碗半捞面,捞面中磕了三个鸡蛋,走时把一个兜儿放在她处,说镇上有贼,几家都在半夜被盗。令女人把那兜儿取出,是结实的一兜钱哩,赵森的全部积存。他为什么就要死哩?死前还把钱给了女人。既做死的打算,还何苦挑一担青菜去卖?他有何样的痛苦,犯得上一死了之?为了女人?女人不就要是他的女人了,年轻漂亮,又含几分水色。为了日子?他有那一兜存款,新房新院,粮足钱充,忧愁一些什么?
谁能知道农民赵森有何痛苦?他死前说“算一算,还是死了好”,都算了些什么呢?
这年月,人们不以痛苦为题已经无话可说,做过右派的知识分子,向后代津津乐道地诉说他们的冤屈和他们到农村所受的苦役,连蚊虫叮咬、苍蝇飞舞都是人生的苦难;下过乡的知青,至今还在把他们在农村的苦难诉诸笔端,成书成文,然后签名售书给那些没有下过乡的新的知青;再或,在都市开几个“北大荒”饭店、“黑土地”餐馆,卖粗茶淡饭,卖他们的痛苦,以赢利赚钱。始料不到,痛苦竟是可以卖的。原来痛苦也是商品,当痛苦成为商品,我们这社会已经到了十二分商业的年代。在闹市,在巷里,都有那些豪华精致的咖啡小屋,音乐像森林中的流水,坐在咖啡屋里,脚踏着流水的节拍,品味着血色的汁液,搜肠刮肚寻找着自己的痛苦,感动了别人,又感动着他和她自己,至夜深而去,手挽手走了出来,体味到了莫大的孤独的痛苦,找到了自己痛苦的源地,就是源地上光秃秃的荒芜,一片痛苦的绿叶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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