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说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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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迷信”是老极的话题,白发苍苍到没有一点儿新的汁水。每每提到“迷信”,科学就要朝农民身上连踢三脚,那些有文化的都市人,就要朝农民脸上吐三口恶痰,仿佛农民的“迷信”已经愚顽到不可更改的田地,不可救药的境遇。“迷信”是农民愚昧、麻木集中的显现,是农民没有文化青枝绿叶的例证,加之报纸上不断出现的情况属实的因“迷信”致使人命的案例,所以说谈到农民“迷信”,许多人摇摇头就不愿再说了,这景况宛如谈到一个屡教不改的罪人。甚至还说:

    “狗改不了吃屎。”

    说起来也委实让人沮丧几分,从奴隶社会至几十年前,农民“迷信”似情可原之。然自一九四九年以后,尤其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的“迷信”活动死灰复燃,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简直到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步。说农民没有文化方才“迷信”,可现在农村初、高中毕业的年轻人信神信鬼的却大有人在,说农民贫穷愚昧方才“迷信”,可你到乡村走马观花一番,粗心一看,就发现“迷信”的人中有许多住楼房、装电话、看彩电的个体户。说农村医疗条件差,靠神靠鬼治病求安吧,你又能发现绝大部分“迷信”者或其亲属生病了都是脚踏两只船,一方面宁可借钱也要把病人送到医院,让病人躺在素白洁净的病床上;另一方面,既便是上房揭瓦卖了,也要买回香火金箔,虔诚地跪在神像前焚香许愿,求神给亲人以平安,求阎王、小鬼不要急于唤拉亲人,让亲人在世上多活些岁月。当然,病愈了,是医生和神鬼各有一半功劳的。

    “那东西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是从中国的南方农村到北方山脉村落都能听到的一句话。在我国的两广沿海地带,下海了用的是绝对现代化的机动船,甚至有的家庭以渔为业,已经用上了重要部件进口的小型舰艇;而从海上归来,回到北京正部级也不一定住上的洋楼小院里,躺在水床或竹椅上,那些有大学文凭的小姐给他端水捶背,陪他睡觉,出门时带着女秘书和保镖,坐着“豪轿”,实在不是一个一夜之间暴发起来的富户的做派,你观其在商场修炼的素养,而是很有几分西方或港商、台商的有管理经营才华的资本家的模样了,威风凛凛,精神抖擞,可你决然不会想到,就这么一个人,如果撸起他的衣服来,很有可能他腰上会系了一根红腰带。或者,他的内裤是红色。再或,经济发展了,见识提高了,他的轿车上会特意装上一个求佛(神)保佑的吉祥物。

    一次,我有幸在广州一个上星级的宾馆吃饭,请客的刚二十八岁的大专生、大款爷把他的大哥大借我使用,从那个真皮黑兜中取出来时,带出一块红绸布,上边有三个烫金的字——“保佑我”。红绸落在地上,就像一道霞光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看看那红绸,我笑了,他也笑了。

    问:“有用吧?”说:“为求神爷写这几个字,赐这一方红帕,我开着车跑了几百里,花了八百块。”

    这是南方。

    而到了北方,井台上的“水神”,公路急弯处的“路神”,大树上的“树神”,这些年都风调雨顺,丰收得很。

    在我的家乡,善男信女满山遍野。信神信鬼才是正常人,不信了才是怪人。每次探亲回家,都有一大批人拥进我家院落,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黑压压一片在我家里坐着站着,求我到县上找县领导给个批文,同意他们在山坡上盖个庙院,免得每次敬神都跑几十里路。为了这个庙院,一个镇子上有近千口人,往乡里、县里跑几年数十趟,每家每户集资盖庙的钱都凑齐了几十个月。据说,为了盖这寺庙集资,好几家过年都舍不得吃肉的农民把猪都卖了。有一家上房的地基里,盖房时用了哪座旧庙的一块断碑,现在听说要修缮寺庙,连夜把那房角扒了,从地基角中挖出了那块青石碑(如果修公路到这房下,不消说,他决不会为公路献出房子的一角来)。人山人海都把我当成人物,以为我一出面,政府就会同意他们盖庙敬神时,我母亲站了出来。

    母亲说:“你去县上求求,这是好事。”然而,我的母亲并不信神,可她说这是好事,说村里有个下神的庙,村里人就可以少跑许多路,少掏许多钱包车带干粮到外县去下神。

    二

    我曾和我母亲有过一次对话。那次对话开启了我不解农民“迷信”之谜。夏天的夜,蚊虫嗡嗡地飞着,蛐蛐那脆白的叫声一丝丝流水样从房下和树下叮当过来。房后水渠里银亮亮的潺响,如同跳动的珠子,从这条村街一跃一跃地欢笑到那条村街。湿闷的夜里,偶尔掠过去一阵青绸薄纱似的风,在湿湿漉漉的月光里,留下了它的雾色的凉爽和惬意。我们坐在院落里,从桐树叶间漏下的大小不均却都一概呈出圆形的月光,银元一样讨着乡人的喜欢。面前放了切开的西瓜,蒲扇在母亲手里摆动,风都急速地朝我吹来。

    我说母亲:“其实你不妨也去下神烧香。”母亲说:“我压根儿不信。你爹病时,我求神磕下了成千上万的头,可你爹还是死了。”我说:“跟着信的人跑跑,至少你不孤独,身体也好些。权当是城里人的锻炼。”

    母亲说:“天天种地,还用啥儿锻炼。”

    就到了夜深,月色显得清凉而又寂寥。在村里抬起头来,安静中能听到星星消失走去那清晰又微弱的步音。山坡下渠岸上的蛙鼓,在一阵歇息之后,白色的鸽群起飞一样扑扑打打传来,月光便在那蛙鼓声中晃来晃去。就这个当儿,有一群脚步声踏着麦熟前的夜香,叽喳相议着事儿,从村外由远至近到了我家门前,又由近至远,消散分失在各条胡同。那渐渐捕捉不到了的脚步声,如同乡村婆娘和汉子一天劳累后用过挂在树枝上的汗巾,带着强烈的乡村生活气味,在我和母亲的面前荡来荡去。

    母亲说:“烧香的人回来了。”我问:“这么多吗?”母亲说:“快割麦了,还不算多哩。”我说:“这么信神!”

    母亲从凳上站了起来,淡淡地站了一下,瞟我一眼,像是问我,又如同自言自语。

    “不信神信啥?”说毕,母亲回屋铺床去了。

    一早到几十里外下神的村人都已归了,可见夜已经深了。

    三

    那一夜我想了许多。说想而不说思索,是因为对于农民“迷信”每一位曾经嘲讽和不屑一顾的都市人、文人和一切无神论者,其实都不用把问题复杂成一团乱麻,不用拿那种深邃、冷静和哲学的目光盯着至今农民的“迷信”,仿佛盯着一幅从神农架终于拍来的野人足迹的照片。不用过于地把“迷信”同愚昧和麻木纠缠起来。这种纠缠,有利于我们思考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中国农民,也有利于我们透视三十年代的农民,然而,到了最近几十年,农民的“迷信”已经和愚昧、麻木在缓慢却是实在的脱钩。

    “不叫信神信啥儿?”这是开解近十几年来农民“迷信”的一把钥匙。

    可以回顾一下,不是一九四九年以后,而是从毛泽东的土地革命开始,破除“迷信”就已大规模地在中国农村车轮滚滚起来。而破除“迷信”运动,从来就是双足并进:强硬地破除“四旧”和尽可能地提高农村的科学文化水平。毫无疑问,要彻底破除乡村的“迷信”,最有效的是提高农民的文化。在四十岁左右以下的农民中,不能说他们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但读书念报者还是有很大的比例。可从“迷信”的农民中抽查,虽然老人居多,然识字通理者也居多。这使我们想到政府几十年来孜孜不倦地开展扫除“迷信”运动,而几乎禁绝的只有十年左右——“文化大革命”期间。而其余时间,都是抓抓紧紧,放放松松,如同政府抓赌禁赌一样,你抓了我就从明处移往暗处,你松了我又从暗处移往窗前、门下的光亮里边。唯“文革”十年,乡村“迷信”之风,就是在偏远的山区也秋风落叶,荡然无存。为了什么?说出来浅显得不值一提,一缘因为政治;二缘,因为毛泽东取代了神的地位。家家正堂上,都挂毛泽东的巨像,出门进屋,抬头转身,就都看见了神在眼前。一旦毛泽东从正堂桌前消失了,谁来取代那个位置?

    只好“迷信”。

    中国人是离不开神的,因为中国没有宗教,人们多数没有信仰。信仰是精神的生命。人作为物质生存时,精神也必然有所依托而存在。精神生命不在时,中国人为什么骂其如“行尸走肉”?可见其对精神生命的理解,远远不比外国人浅薄,但这种道理遇到农民,人们就不这样说了,仿佛农民不需要精神生活,不需要精神依托,不需要精神生命。就时下这个社会,人人都说人人没了信仰,物欲横流,金钱至上,事实有一点出了偏差。关于金钱,它已经决然不再是物质的范畴,而更多地进入了精神领域。钱,在缺少信仰和神的人群里,已经取代了信仰和神的地位。它已经从物质,跨越障栏,成为了精神。一个人为存十万而奋斗,到了十万为了百万以至千万而奋斗,这样的一生,我们能说金钱不是他心灵的神吗?只要他的奋斗不伤害他人的利益,而又给国家或集体带来了什么,谁能指责他的生活不够充实或说三道四指出多少不是?商人把钱作为信仰,因为钱如神一样莫测而无止境和足尽。文人把留名和流芳作为信仰,因为留名和流芳莫测而无尽境的。城市居民把富足和康乐作为信仰,因为富裕和长寿是莫测和没有尽境。可是农民把什么作为信仰呢?土地在不断减少,产量是有限的一个可知的数字,莫测的是风雨旱涝,是个人又必须有信仰方可存世,他不“迷信”他信仰什么呢?把权力作为信仰,农民又是被所有权力管束的对象;把知识和流芳作为信仰,未免有些八百竹竿不过山的遥远;把金钱作为信仰,本来就穷,八百汗珠换不来一分钱,有了钱又被封闭在狭小的天地,目光短浅,知足常乐,钱存到一定时候,便不知道钱多有什么用处了,到此打住了。因此,你把农民的精神往哪儿安放呢?

    说愚昧由你说去。说麻木由你说去。

    农民也是有精神生命的,精神生命也是需要依托的。说到应该把精神依托在哪棵大树上,不要说是对农民,就是对大学的教授,谁能讲清最该依托的大树生长在哪里呢?

    四

    我无意间碰到过我邻县的采金大王,家有存款百万,给村里盖了学校,也修了庙堂,花几千元雕了一尊大理石神像敬在庙堂,让村人们前去烧香,也让自己家人前去焚箔,隔三差五,也去跪下磕头。问:你也“迷信”?答:这是信神,不是“迷信”。问:真的信吗?

    答:真信。问:神是什么样儿?

    答:话不能这样问。上帝有谁见过?问:信与不信同你生活有什么差别?答:信神心里踏实,有个慰藉,可神不是医生,这得弄清楚。问:神不能治病,信神还有啥意思?答:我说过了,信了心里踏实。上帝不是也不能给人治病,可基督教徒都信。

    那一天,我在这位采金大王家吃了肉,也喝了酒。我们成了朋友。

    五

    重要的不是农民“迷信”,是让他们“迷信”什么。钱、名、权、科学。前者我们从不提倡,后者又过分遥远,隔山相望。我们该有自己百姓的宗教。宗教也是人创立的。气功可以风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为什么不可以创立一种百姓宗教呢?共产主义的“世界大同、按需分配”曾经成为我们百姓的信仰,这是一个成功的典例哩。

    都是杞人梦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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