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从军归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收麦时候,人都缠在忙里,去树林小便还提着镰刀。来往在田间的路上,人都匆忙着脚步,擦肩而过,也不互留一个招呼。路上的牛脚窝里,盛满了饱满的麦粒。鸡子一出门,便觅满了肚子。野麻雀不往远处飞了,饿了到树下,饱了到树上。汩汩流动的麦香,被人的匆忙冲撞得如乱风无向中的烟,扭扭摇摇地飘。

    山梁上的责任田里,猫着人家的男女,偷抢一样割麦。前几天落了一场雨,天晴日出,所有的小麦在一个午后全都熟了,穗儿弯着头,想要跌落的样子。谁家运麦的车子翻在梁上,路过的村人,也只问说一声,并不动手去帮。若你帮了,车的主人也立马拦道:快去忙你家的吧,不定过一天半天又要下雨。

    人似乎都备心死在忙里。就这个时候,飞来一道消息。说孤子红革死在了部队上,骨灰盒送进了村。消息如风,一下吹遍了山山梁梁。田头上立一个人,咳了一声,田里割麦的回头一看,惊慌着出去二人晒在日光里,说了几句啥,丢下镰刀就往村里跑了。

    梁道上响满了落雨般的脚步声。人都走了,镰刀在田头,没有一把是从容插着,皆是被顺手一扔,横七竖八地躺着。村头的鸡,被人的脚步,吓飞到了墙上、树上。

    这是去年的事。现在红革的坟上长满了青草。红革生在一九七二年,马姓,所以叫马红革。红革一九八九年爹娘谢世后,成了孤子,为了免烧一日三餐,村里送他参了军。红革的骨灰盒被送回来是一九九一年农历六月大暑过后,农村没有屋里安放骨灰盒的习俗,村委会让村人到柳林任选一棵做棺。

    去了五人,扛了大锯、小锯、斧子等家什。

    柳树林在伊河滩上。数百亩田地,都是高大的柳树。伊水在半里之外潺潺哗哗。树林里有凉津津的湿风。村里人在林里寻来走去,踩着满地的落叶。有处是浅浅的水地,不脱鞋就蹚了过去。那水里有极粗一棵柳树,用手卡了,想想,觉不够做四块独板的棺,就又朝前去了,脚步匆匆,左顾右盼。

    鸟和知了在树上齐叫,鸟屎落在人的肩上,也不去擦,只找那林里的树王。

    天黑时见了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粗,顶上的叉枝做房梁也绰然有余。不用卡量,只看了一眼,一个上岁数的便从哪儿摸出三支香来,年轻人捧来三捧黄土,在树前均为三堆,将香插上,点火燃了,五人一同跪在香前。老人说,树神啊,他死得可怜,还不到双十年龄,无爹无娘,也无一家亲戚,爹娘死时就是薄板葬了,一家人在那边不能没有一间好房。这儿树大林深,你再择一棵好的,让我们把这棵伐了,给他做一副四块合一的整棺,也不枉他来人世走这一遭。

    祷告完了,五人各磕下一个头,起身拍了膝灰,坐下抽烟。烟抽完了,香也燃完了,只还一丝余烟在大树身上绕着,青白淡淡。老人望着那烟,说树神啊,你来不及搬了我们先走,来及了就让这烟散开。

    吹来一股风,绕树的青烟没了。五人开始伐树,斧声锯声,漫荡在林里。

    村里的木匠,都集中在村里十字街上。木匠家的麦,由别的村人替着收割。

    十字街是一处宽敞地方,谁家死人做棺,嫁女合柜,都在这儿。这儿的叮叮当当,彻白彻夜地响。木是湿的,不宜做棺,就从麦场上扛来一篓一篓的麦秸,在不远处生一地旺火,从树身解下一块三寸厚板,由两人抬着,到火边翻来覆去地烤烘。烘干一块,木匠慌忙划墨打线,锯方刨光,十几人忙在规矩里,也如流水作业。

    入夜,月亮迟迟升不上来,就在四边墙上挂了马灯。麦场上的人加班打麦回来,他们还在忙着。打麦的人已经很累,眼皮又硬又涩,他立在木匠边上,说有我干的活儿吗?木匠说帮我推几刨吧,我的腰不能直了。他就接过刨子,学着木匠的样子,刨得很卖力气。木匠坐在一边,看他推推拉拉,看着看着,头一歪,便倚墙睡着了。睡着了,他又没睡着,听见一个声响,忙慌慌站起身来,接过那人手里的刨子,说你回去睡会儿吧,明儿还得割麦。

    那人便走了。月亮便升上来了。

    一牙弯弯,晶晶莹莹,勾着一片云丝移动。月亮的周围,是薄薄的黑晕,有时月亮被晕裹了,就如黑沙包了一个水灵灵的魂儿。谁家给木匠们端来加餐馍菜,木匠们就围在月下吃着。吃着时说:

    “红革当兵还不到两年吧?”“不到,他才十九周岁。”“按说,不到也算为国家使尽了力气。”“当然算是出过力的人。”

    说着,鸡又叫了。有一声鸡啼,跟着响起一片。邻村的鸡鸣也嘹亮传来。看看棺材还没合出样子,慌忙又叮当起来。

    村人也在鸡鸣声中起床收麦了。照着习俗,人死了,可在人间停尸一天、三天,或者七天。这些单数,都是埋人极好的日子。棺材是在第五天夜里赶制成的,因红革为早丧,那棺材虽做得结实,却只能涂成浅黑。第六天一早,决定将红革的骨灰盒装进棺里,俗叫入殓。

    入殓时,棺内放了不少东西,都是他的遗物,如被子、枕头、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书都是部队发的《入伍须知》《三大条例》《毛泽东著作选读》《雷锋日记》,还有一本琼瑶的《几度夕阳红》,一本金庸的武侠小说。准备盖棺时,村人忽然发现,零七碎八中,竟没有一套军装。想好歹他也当了两年兵,军装总该有两套,然却没有。仔细推算,猜测要么是军装随着尸体烧了,要么是部队上想,横竖他是孤儿,拿回去也没人接,不愿千里迢迢,扛那么大的行李,就留在了部队给人穿了。不过,这似乎不大可能,就都望着棺材发怔。

    说:“烧了的多。”说:“要万一没烧呢?”

    说:“没烧了,红革到那边就没换洗衣裳了。”这样怔了一阵,有人回家拿来几件春冬衣服,要放时,就见村里一个长辈夹一个包裹走来。这长辈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腰上还有弹片,每月都到乡里民政上领些钱花。他过来将包裹搁在棺头,双手颤着打开。里边是抗美援朝时的老式军服,黄的发白,却新的未曾穿过一次,一套单的,一套棉的。他把衣服叠好,放在骨灰盒的边上。人家说二伯,你还有这种衣服呀,可真能存货,都过去几十年了。这二伯不吭,又从叠好的军衣兜里,取出一个铜的奖章。奖章上已满是绿锈。他拿奖章看了一眼,放在了骨灰盒的顶上,用一顶军帽压了,缓缓从棺里抽出手来。

    有人说:“你把奖章留着嘛。”他说:“盖棺吧。”

    把棺材的大盖抬上了,放正在棺材口上,四寸长的大钉,一个一个砸了进去。

    第七日下葬。天些微阴沉,但不像有雨。麦子也正收到急处,大部分都已割倒,还没运到场上,这时候最怕连阴了雨水。原是说这天一户抽一个人来,将棺材抬到坟上。可一早起床,十字路口一片男女,老的少的,立在棺材边上。

    “谁家没割完麦子,就别往坟上去了。”

    这样说着,人却站立不动,回话说红革可怜,来世上孤孤零零,离世了,人多些他心里受活。决定都把棺材送到坟上。一副棺材,有黑压压一片人送,却没有一个戴孝的,也依然使人寒心。两条大杠已经捆上棺材,四条抬杠也已系在大杠头上,要走时,有个女人扯着她六岁的孩娃追来。孩娃头上顶了一条孝布,白白如一面小旗。女人说,让我孩娃给红革戴次孝吧,论辈分他给红革叫叔,四年前这孩娃高烧,红革一气儿背了二十里路,把他送到卫生院,也该让这孩娃还了红革的恩情。

    这就有了一个孝子。

    有了一个,就有了一片,都是十几岁的男女孩娃,都比红革称呼上小着一辈。孝布也都是各家临时凑的。我家乡的地方,死了一个老人,要扯给别人孝衣孝帽。人埋了,孝衣孝帽就归了人家。人家拿这白布回去,有的做了蒸馍布,有的做了棉衣的里布,有的就存着,等自家老人百岁时再用。若要不是亲戚,而是亲生儿女,那孝布就还要统收起来,等另一个老人谢世。

    所以,各家各户,几乎都有那么几块白布。别人家孩娃无禁无忌地给红革戴孝,自家不带,一头黑发亮在那儿,终归不是人情,于是传染一样,满村的孩娃们竟都带了孝布。

    这次葬事,竟是村里孝子最多的一次。白花花一片,云在棺材周围,待棺材起架后,又两人并肩,自动成一条队列,断断续续,棺材已经上了村前的岭上,孝子队的尾巴还在村头摆着。之后许多日子,此事的盛状还在邻村邻庄传说。

    红革是枪发死的。他是打靶以后,枪膛里还漏有一发子弹,验枪时他又没验,到连里擦枪枪就发了。红革的尸体火化以后,他那个连里处分了一串儿人。

    他的坟在一面坡上。坡是荒坡,乱扔了许多石头。草长得很旺,村里的牛羊都赶在这面坡上牧放。这个坡上没有别的坟,只这一个孤单单地凸出一堆黄土。风俗不让那些不到四十而亡,又没成家的早丧入坟。红革死时十九,要等二十一年才能迁进老坟。埋完那厚大的棺材,村人望着孤土,觉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坟头连一棵树也没有。四周都是不方不圆的坡地石,还有一片扯一片的野酸枣棵。“给他立块碑吧。”

    “合适吗?”“有啥儿不合适,他也是为国家出了力的嘛。”

    葬队走了,放下铁锨、抬杠、孝布,慌忙抓了镰刀,拉了车子,提了捆绳,到山梁自家责任田里收麦子。去麦场上的男人,把衬衣挂在场边树上,裸着膀子,赶着黄牛,在麦秆上一圈圈地转。黄牛拉的石碾,叽咕叽咕,响满了世界。

    麦罢,就有人去镇上,赶着牛车,拉回一块二尺半宽、五尺高的石碑,上刻了“马红革烈士之墓”七个大字,边上刻了他的生卒年月,直直地竖在他的坟前。

    有这碑,墓坟就不见有那么厚的孤独了。今年清明,村人又去那挂了许多白纸,似乎那面山坡,都被染得爽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