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三个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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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识的一位大学教授,专爱在过年大家举杯相聚时,独自躲将起来,抱那么一摞书,从初一读到初五。初六上班时,同事交流过年经验,颇多感慨,而他总是微笑不语。《追忆似水年华》在中国哗哗地流淌那年,他见我是在年初七,彼此站在路边说了一阵话。使我难以忘记的是,他说其实普鲁斯特是世上最耐不得寂寞的人,而耐不得寂寞又不得不寂寞,他就不能不写《追忆似水年华》。他说作家唯一与人不同的就是,他能在寂寞中创造一种不寂寞的生活,说普鲁斯特在写作期间孤苦到无可忍受时,就乘着马车到街上走走,透过窗隙感受一下世界,其实他哪儿是感受世界呀,他只是为了证明他还活在世上,活在人间。又一年,我们是在初六见的面,当时夕阳落在他家门口,一棵越冬的花树在寒冷里散发着浅淡的薄香,如青草的气息。从门口小心地走进屋里,他说中国最寂寞的作家莫过于萧红,萧红人不寂寞,可心里寂寞,《呼兰河传》和《生死场》那样的小说,没有寂寞的内心,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而不在最欢快、热闹时候的僻静处,也读不出萧红童年的孤苦来。当时我想,原来读书,是有可能在时间上作出选择的,不是时间对书和作家的选择,而是作家与书对时间的选择。同一本书,在不同的时间去读,一定有不同的心理结果。对这位教授来说,过年期间,读普鲁斯特和萧红,也许是最好的时间了。

    我有一个识字的乡叔,因其身体残疾,倒成了他的福分,记忆中,生产队总是把最轻的活路放在他肩上,比如守庄稼和牲畜之类。看守庄稼时候,他就坐在田头树下,倚着树身,反复地看《聊斋》,他可以把聊斋中的故事背下来,流畅得如三好学生背书。而需要看守的庄稼,自然是地理位置偏僻、最易遭人偷盗的地方。在那儿他每看一个故事,就把书盖在脸上,仰躺在地上,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一年秋天,生产队长的妻子从他守的玉蜀黍地里掰了嫩熟的蜀黍,到他面前,掀开他脸上的《聊斋》,说我把庄稼偷完你都不知道。他坐起来莫名其妙地说,我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活着真没意思。放牛放羊的时候,我这位乡叔不是读《三国演义》,就是读《水浒传》。因为牛羊总是在草地上边啃边走,从不在某一处滞留许久,于是他就跟在牛群或羊群的后边漫步。一次,牛群抵架,有头牛的角都抵断了,他仍然抱着书本。为此,生产队扣过他的工分,罚过他的粮食,可他依然如故。终于,生产队不让他守庄稼和牧牲畜了。又因残疾不能干活,于是他就歇在家里。歇在家里他既不看《聊斋》,也不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那一年社会上重新评估《红楼梦》,书店里有卖“仅供参考”的“内部”《红楼梦》,他卖了粮食买了一套,回家读了一遍就上吊死了。死在夜深人静之时。死前他把《聊斋》《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码好摆在他的床头。埋他时人们又把那些书放在棺材里他的枕边。事实上,在读书人当中,有一种人是用时间读书的;另一种人是用心情读书的;还有一种,是用知识读书的人。用时间读书,是会读书的人;用心情读书,是会生活的人;用知识读书,是那种富有智慧的人。而我的这位乡叔,他是用人生读书的人。用人生读书的人,是最不会读书的人,是最能把书读懂的人。

    冯敏是我的一个朋友。早几年他还是一个酷爱读书的普通冯敏,只是《小说选刊》复刊之后,他到选刊社做了编辑,忽然间就在文学圈和编辑队伍中有了亮丽的名声。做了《选刊》的编辑,阅读大量的文学期刊成了他分内的工作。而他阅读文学期刊,多不从头条读起,而是从二条读起,有的时候,还会从末条起始,到头条时终。这样读期刊的方法,在生活中肯定还有别人,也肯定为数不多。据他自己的经验,说因为办刊人的某种原因,好的小说往往都在二条,都在头条的掩护之下。说有的作家是专写二条小说的人,有的作家,是专写掩护二条或埋葬二条小说的人。而有的时候,末条小说也才是一篇不错的小说。今年《小说选刊》的第六期,从某家刊物上选载了一篇名为《今天是愚人节》的短篇,作者是富有才华而还未广为人知的张人捷,冯敏在小说评点中说,他是在那家刊物的短篇末条中发现的,并给予《今天是愚人节》很好的评价。小说展示的那种一代人新的情感生活方式,和文字中滴漏出来的时代气息,使人思考和怅惘。而一个编辑爱从二条读起,甚至从末条读起,却又确从末条中发现了不错的小说(没读到原刊,也许原刊中的头条、二条更为不错也未可知),这件事本身也许比小说更有意味,它既是对有些文学期刊的一个讽刺,也是对一些文学期刊的一次很好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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