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帘卷秋风,意外遭逢(1939年9月—1939年11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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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作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番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漂浮、尸山血海,残忍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扎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著、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小说、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著,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星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阅读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皱皱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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