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
二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蹬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家霆回来了,有几分高兴,说:“回来啦?”
家霆将柳忠华的信递过去,轻轻地说:“爸爸,怪事,舅舅来信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说,“他来上海了?”显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说:“快!快秘密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事。你到外边馆店里吃点东西直接去吧,他们一打牌,晚饭又不知要几点钟吃了。”
家霆点点头,见童霜威忽又浩叹一声,说:“他一定是赞成我不在上海待下去的。你这个继母呀!自从上次闹了以后,直到今天,对我还是冷冰冰。同她谈走的事,也不得要领。手脚全给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现在决定:一面继续要说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张洪池想想办法,让他帮助我走。只是张洪池鬼祟得很,无处找他。今天见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对他说说我目前的处境,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走。万不得已,我可以带着你走了再说。一是要有笔钱,二是到香港得有个地方先落脚。”
家霆点头,说:“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门,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开纳路,路上足足一个多钟点。
沪西开纳路一带,有点冷冷清清。这里有些新开办的小型工厂:火柴厂、电灯泡厂、丝厂、小五金厂……家霆找些工人模样的路人打听,终于找到了永康纱厂的劳工夜校。夜校在一个小弄堂附近的几间平房里,挂着个木头牌子,摆饰简单陋旧,附近倒很安静。
家霆上去,见门敞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女的: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年轻,模样都像教员。家霆走到门边,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杨秋水的在这里?”
那个三十七八岁光景年岁大些的女教员从一张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说:“我是杨秋水,你姓什么?”她戴眼镜,挺清秀,有一张白得素净、端庄的脸,和和气气。
家霆回答:“我姓童。”将信递了过去,说:“我找舅舅。”
杨秋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将信退还给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声,说:“奇怪!”见那戴眼镜的女教员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他写这信叫我来的呀!”
见他十分真诚焦灼的模样,杨秋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见家霆点头,她起身出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打听打听。”
家霆感激地谢了她,跟在她身后走,想:看来,她刚才是诓我的。他意会到舅舅这类人做事总是秘密的。
杨秋水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弯进一个又窄又破旧的弄堂里去。进了弄堂,对他笑笑,满怀感情地说:“啊,你就是家霆!都这么高大了!真是光阴似箭啊!”又慨叹地说:“你的眉眼跟你妈妈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杨秋水,想:看来,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诉她的?她还认识妈妈呢!
杨秋水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给过你爸爸一张你妈妈的遗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赠我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见到了你舅舅才给了他的,他又转送你们了。”
家霆心里升起一股敬意,说:“啊,是这样!阿姨,照片我现在保存着。”他真想谢谢这个戴眼镜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刚见到这女人时他不觉得可亲,但她一讲照片的事,他就觉得她十分亲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时舅舅将照片带来送给爸爸的事。他问:“阿姨,我舅舅在干什么?”
杨秋水手一指,说:“他暂时住在这里。”她手指处是一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说话间,到了门前,门紧闭着。杨秋水“笃笃”敲了两声,又“笃笃”敲了两声。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华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时能比小说里写得还奇还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见到舅舅柳忠华,真使家霆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
夏秋之交,柳忠华穿了朴素的灰色旧西裤、白衬衫,显得非常精神,只是干燥粗硬的黑发、开阔的前额、刚强下撇的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见到时毫无区别。
家霆喜叫了一声:“舅舅!”热情地扑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同舅舅讲。
柳忠华笑了,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会来的。怎么样,你好吗?”他嘴上浮着亲切的笑意。
这个灶披间,阴暗、潮湿,现在放了一张简陋的小铁床,铺着席子,有两只板凳、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一些热水瓶、锅碗勺等用具,还有一只熄了火的煤球炉,边上有一堆煤球。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工人住的,墙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墙上糊着旧报纸和发了黄的《良友》画报的画页,还挂着一面破了的镜子。
杨秋水关上了门,打趣地说:“刚才,一见面,他打听你,我说:不认识这个人!你没看到,他那失望的样子叫人有多动心!一看他那两只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妈妈。我就在心里说:没错,确实是柳苇的儿子!”
柳忠华介绍说:“家霆,你妈妈生前是叫她秋妹的,你该叫杨阿姨。”
杨秋水笑着说:“叫过了叫过了。”她又亲热地拍拍家霆肩膀,说:“我前边夜校还有事,你们谈吧。”说着,轻轻开门又关上门走了,一串脚步声远去。
家霆坐下,急切地问:“舅舅,你怎么来上海了?”
柳忠华笑笑:“说来,话就长了。你们来上海时,报馆正派我在重庆采访。我回到香港后,知道你们到了上海,心里很不是味。三个月前,报馆又派我回上海,要我写上海通讯,我就来了。我很想了解你爸爸带你回来后,这十个月来的情况,你谈谈好吗?”
柳忠华当然不会告诉家霆他所担负的任务。他到上海,是需要把大量来自敌伪方面的情况,来自各界人士的动态、反应、情绪和问题,都及时收集汇报上去。他也负责协助建立一条从上海到皖南和淮南、苏北解放区的交通线,来保证上海和解放区的人员、物资交通顺畅的任务。为了这,他通过关系参加了“上海民众赴新四军慰问团”,从上海已经到皖南新四军里去过一次。那路线是从上海装作去内地探亲,坐船到浙江温州。到温州后,去安徽太平。国民党虽然阻止慰问团去皖南,但太平有新四军办事处。取得联系后,新四军派出部队迎接,国民党第三战区就不能不同意慰问团去了。慰问团将一面“变敌人后方为前线”的锦旗献给了新四军军长叶挺和副军长项英,将医药等慰问品送到了皖南,回来还不久。
家霆看着脸上有尘土之色的舅舅,扼要但是完整地把跟爸爸回上海后直到现在的全部情况都讲了。不但把方立荪的事告诉了舅舅,也特别把谢元嵩、张洪池、江怀南的事都谈了。对李士群的威吓也如实说了。
柳忠华认真听完,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去床上席下拿出一张报纸,说:“我给你看一张报纸,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家霆拿过来一看,是一张《新申报》,说:“这是日本人操纵着由汉奸办的报纸呀!是吗?”他知道《新申报》在租界上不大见到,只是在租界以外的敌占区里发售摊派。
柳忠华指着报上的一大片名单,说:“你看!八月二十八日,汪精卫那伙汉奸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演了!听说这个会将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把所谓‘和平反共救国’写入汪记国民党的章程,对三民主义做出符合日本侵略者要求的解释;二是要把国民党的‘总裁’改成‘主席’,由汪逆来担任‘主席’,然后集合南北的大汉奸,举行‘中央政治会议’,以便搭起‘国民政府’的架子,使汪伪傀儡政权正式粉墨登场。你看,这是所谓中央委员会名单!其中赫赫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呢!”
家霆看着,果然在名单中有“童霜威”的名字。再看名单,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高宗武、陶希圣、梅思平、罗君强、丁默村……都是知道的。谢元嵩的名字也在,同那些臭名昭著的老牌汉奸温宗尧、陈群、任援道、卢英等并列在一起。家霆心里激动,脸唰地一下子红了,生气地说:“呀!怎么将爸爸也列上了呢?”
前面的堂屋同柳忠华住的灶披间是隔断的。那边堂屋里有了人声,也传来了一股白水煮青菜的淡淡的清香。
柳忠华沉思着轻声问家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瞒着你了?”
“不会的!”家霆摇头思索着答,“确实不会的。再说……”他看着报纸说:“这个汉奸们的会是八月二十八号开的。那天和以后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就怪了!”柳忠华继续思索着,突然好像又有所解悟,“也许汪逆他们是盗用了他的名义。我听说‘七十六号’正在拼命拉人下水,不仅大批吸收特工人员,还用利诱威胁等手段,把社会各阶层人士拉入所谓‘和平运动’,为汪逆扩大汉奸队伍。所谓参加‘和平运动’,手续非常简单,填一张宣誓书表示忠于汪精卫,可以每月领取津贴。日本正从正金银行拨大批活动经费给汪精卫。但他的威胁利诱并不都生效,他们达不到目的,对你父亲这样的有声望的人物,谢元嵩牵线,李士群出面请吃了饭,他们就盗用了名义。一方面扩大声势,一方面造成既成事实,倒是十分可能的!”
家霆着急了,问:“舅舅,怎么办呢?”他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太严重了!严重得使他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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