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帘卷秋风,意外遭逢(1939年9月—1939年11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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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忠华坚定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离开上海,走!敌人这一手很厉害啊!实际是釜底抽薪!在汉奸名单上添上了你爸爸的名字,使他去不得重庆,只能俯首就范了!你要告诉你爸爸:一定要赶快离开上海,立刻去香港!这张报纸给你。”他突然掏出钢笔来,在那张汉奸报纸顶端空白处写下了十个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将报纸递给家霆,说:“你带回去给他看看。你说,我主张他快逃离上海,切莫犹豫!”

    家霆坦率地说:“但是他走不了,没有钱!方丽清不给他钱走!需要很多钱!他要带我走,到香港后,吃、住等都要花很多钱。要是再去重庆,花钱更多。”他忍不住将方丽清的事粗粗细细都讲了,也将来时爸爸让他对舅舅说的话讲了。

    柳忠华听罢,摇摇头又叹息一声,说:“人是会变的。早年,你爸爸参加讨袁世凯时,在上海,险些被密探抓去。为了逃命,他身边不名一文就溜上了日本轮船去到了日本。那时,他的顾虑哪有现在这么多。现在,养尊处优惯了,干什么事都要讲条件,办事就特别困难了。要是换了一个普通人,只要需要,哪顾得上讲什么条件。你们走,船票我可以想办法,但坐头、二、三等舱太贵了,是不是我给你们准备两张四等舱的船票?美国邮船四等舱是满不错的。到香港后,暂时先在你黄祁老师那里落落脚,住的条件差些,但何必计较这些呢,你说是不是?”

    家霆认为舅舅说得有理,连连点头,不禁想起在香港时给自己补习功课的黄祁先生来了,也想起自己同爸爸一起离港来上海时,黄祁送行的情况。黄祁那戴着眼镜有点书呆子气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问:“黄祁先生好吗?”

    柳忠华点点头:“他仍在办他的补习学校。你们去,短期住在他那里落落脚是没问题的。你回去同爸爸谈谈,这样安排,行不行?”

    家霆应承:“好,我回去就跟他说。”他见了舅舅,感到特别亲切,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同舅舅说。他十七岁了!懂得人同人之间有些感情和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如舅舅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无需多问就似乎很清楚。他懂得共产党干事是十分保密的。有些事不宜问他也不问,反正他相信舅舅,知道舅舅是抗日的,爱国的!感到舅舅对于他做的一切属于抗日爱国的事都是会支持的。他忍不住用一种带点炫耀的语气和态度说:“舅舅,你想不到吧?我和两个要好的同学,程心如和余伯良,常写抗日传单出去散发。……”撒传单的事他从未向爸爸说过,因为怕爸爸责怪和禁止,但对舅舅,他觉得是可以老老实实讲出来的。

    外边,天色暗将下来,柳忠华“啪”地开亮了电灯。一只昏黄的十五支光灯泡,金灿灿的光辉披洒下来,虽不明亮,却像阳光让人舒适。他看着家霆,关切地说:“抗日是对的,撒传单可要特别小心,不能出事。以后,孤岛的形势将越来越坏,你们可以把仇恨放在心里,努力读书,努力上进,倒也不一定要常干这种事,因为你们都还小,不成熟。自发地干,危险,效果也不会很好。”

    家霆把同心如、伯良组织了“爱国党”的事讲了。

    “爱国党?”柳忠华听后咧嘴笑了,拍拍家霆的脑袋,说,“真是小孩子气!这是个什么党呀?你懂得什么是政党吗?署这个党的名义散发传单还不如不署得好,民众不一定喜欢这个什么‘爱国党’呢!”他笑得很高兴。

    舅舅问的问题,家霆觉得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反正,几个人凑在一起,志同道合,为爱国来抗日,就算个政党了吧?舅舅的话,是笑他们幼稚,但对于撒传单抗日,舅舅还是肯定的,这使他欣慰。于是,他又把去吊唁朱惺公送赙金和挽联的事也讲了,并且把挽联背诵给舅舅听。

    楼上人家不知碰倒了凳子还是什么,“砰”的楼板一响,天花板上落下些灰尘来。

    听了挽联,柳忠华动容了,说:“写得好!”他被外甥表达的爱国热情感动了。外甥处在方家那样一个环境里,他不放心。现在,同外甥接触以后,他放心了。一个孩子的成长,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家庭,社会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从家霆身上,他看到童霜威是有爱国思想的,有一股民族正气,显然是给了家霆好影响的。他心里欣悦,爱抚地看着家霆说:“家霆,你又长大很多了!舅舅看到你健康成长,爱国,有正义感,舅舅高兴。你所处的家庭环境不好,舅舅本来极不放心,怕你在恶劣环境里会成为一棵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树。但今天同你接触后,舅舅放心了!舅舅非常高兴。”

    家霆听舅舅这么说,心里兴奋,忍不住问:“舅舅,为什么汪精卫这么拼命反共?听说他们要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上加个黄布条,上写‘和平、反共、建国’。朱惺公收到的‘七十六号’恐吓信署名是‘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朱惺公反汪抗日,他们就说朱是共产党,杀了他。但我听人说,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朱惺公不是共产党人!”柳忠华轻轻地告诉家霆,“他只不过表达了中国人反抗侵略反对卖国的一种正气。正由于共产党人历来反对帝国主义,历来主张抗日反侵略,历来反对卖国,所以日本人和汪精卫反共是必然的。你应当知道,国共两党在历史上曾经很好地合作过,但后来在反帝反封建上,国民党叛变了,就大杀起共产党来了。你妈妈也是在十年屠杀的白色恐怖中牺牲的。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在抗日的旗帜下,又开始了合作,但国民党里的右派、堕落成为汉奸了的汪精卫之流投靠了日寇,他们自然又要高举反共的旗帜。迁都重庆的国民党里的右派,对抗战总是动摇,他们也害怕共产党的力量扩展,怕共产党得人心,就总要同共产党闹摩擦。所以共产党现在提出:妥协与分裂是中国当前的两个最大危险!号召全国同胞起来,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反对投降、分裂、倒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抗战,战果辉煌,但处境艰苦。在‘孤岛’上的共产党人,也是一样。孤岛情况复杂,共产党人的抗日活动,不但要抵挡日本、汉奸的明枪,还要防国民党右派的暗箭。我这么说一说,可能太简单了。你懂吗?”

    家霆点头,他不能说全懂,但也还是大致明白的。看到外边天色已经漆黑,他虽心里还有许许多多话要说要问,又记挂着要早点回去,可以将《新申报》连同舅舅的话带给爸爸。因此,他说:“舅舅,我想回去了!”见柳忠华点头说好,他问:“舅舅,我以后怎么找您?”

    柳忠华含着感情地说:“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可以随时同你联系。”听家霆讲了电话号码,他将电话号码复诵了一遍,似乎就记熟了,说:“我如果打电话给你,就说是你的同学好了。这地方,我最近要离开的。今后,行踪也还没有定,你是无法找到我的。由我同你联系就是。”又说:“你住在方家,环境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我想,如果你爸爸被盗用了名义而他又不肯落水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降身的。比如说,‘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已经派人监视他的行动了呢?会不会绑架或暗杀他呢?这些都要想到。这样吧,你回去同他谈后,如果我提的方案可行,我明天晚上七点打电话给你,你就告诉我,我好立刻给他准备去香港的船票,然后合计秘密脱身的办法。你看好不好?”

    家霆见舅舅设想得周到,当然说好。他决定走了,忽然想到杨秋水。虽是初次见面,由于杨秋水告诉了他关于她同他母亲交往和保存照片的事,使他心里感觉特别可亲,他不禁问:“舅舅,刚才带我来的杨阿姨,我以后可以找她吗?”

    柳忠华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不要找她!”他这样说,家霆有些失望。

    家霆明白,像舅舅这些做秘密工作的人总是尽量谨慎的,看来,杨秋水阿姨也是他们一伙的人!他虽失望,又想通了:是呀,连我同程心如、余伯良撒点传单都必须秘密小心,何况他们呢!

    家霆请求说:“那,我去向杨阿姨告个别。也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了她,特别想起了妈妈!”

    柳忠华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她确实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她对你也当然有感情。”他摸出一只旧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好吧,现在离她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一定在。我陪你去,告个别!”说着,陪家霆出了灶披间,轻声带上了门。

    弄堂里一盏路灯的灯泡坏了。两人走在黝黑、窄小、破旧的弄堂里,住户的门户大都闭着,亮着灯的人家不少。有一家人家在打小孩;另一家夫妻在吵架,有清脆的摔碗声,男的吼,女的哭……走的是来时的路,绕到了刚才家霆到过的劳工夜校附近,远远看到夜校金灿灿的灯光,也看到里边有人的身影在晃动。杨阿姨的屋里好像有两个人。

    柳忠华在路边街灯旁墙影里伫立着,让家霆前去,说:“你去找她,告个别。我等你,快去快来!”

    家霆轻盈地走向劳工夜校,走到亮着灯的平房门口朝里一望,惊奇地“呀”了一声,站在那里愣住了。

    杨秋水正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谈话。姑娘剪的清汤挂面头,穿的月白色短褂、黑裤子,身材不高,乌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酷肖死去的金娣,也有点像欧阳素心。她正坐在杨秋水身边,亲热地同杨秋水在说什么。啊!不是银娣吗?正是银娣呀!

    家霆几乎要叫起来。银娣那天怒冲冲表露出来的仇视心理,和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他当时问她地址,她不肯说。今天,怎么会碰巧在此地见到了呢?他在又惊讶又奇怪的感情中跨步进屋,叫了一声:“杨阿姨!”

    杨秋水见他来了,笑着和蔼地说:“啊,家霆,坐一下。”

    家霆朝银娣看看,说:“银娣,是你?”

    银娣朝家霆看看,似是遗忘了又想起了,说:“啊,是你!”她的表情特别,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杨秋水坐在灯旁,近视眼镜的镜片闪烁着灯光,说:“怎么?你们认识?”

    家霆点点头,但来不及讲什么了,只问了一句:“她在永康纱厂?”

    杨秋水点点头,说:“是呀!她同她娘都在永康。她在上我们的夜校。”忽然,明白了似的说:“对了!难道她的姐姐金娣过去就是卖给你继母家的?……”

    家霆脸上发烫,脸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方丽清曾残酷虐待金娣,金娣早已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方家又势利、蛮横地对待过金娣娘和银娣。

    这一切都非常丑恶,使他感到耻辱。此刻,见到了银娣,他虽心里有一种感触和同情,却既无法表达这种感情,也拿不出什么银娣母女俩切实能接受的帮助来。他能说些什么呢?一时心上的伤痕被触动了,又想起了在广东坪石站埋葬金娣时的情景来了。他只好懊恼地点点头,心里只想早点离开,说:“杨阿姨,我是来向您告别的!不多坐了,舅舅在等着我,我走了!”

    杨秋水凝望着他,点点头,站起来,亲切但又带着一种严峻,叮嘱说:“再见了,家霆。”她走到家霆身旁,轻声说:“以后,也不一定能常见到你!但要记着,你是住在坏人家里。你要上进,要常常记住你的妈妈!像她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近视眼镜下两只眼睛射出光芒,是一种关切、带着期望的光芒。她又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似是鼓励,又是爱抚。

    家霆激动得眼圈发红,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告别了杨秋水,他回身出来,又走到黑暗中,在舅舅等着的街灯旁边的墙影里见到了柳忠华。

    柳忠华敏锐地见他忽然情绪沮丧,问:“怎么了,家霆?”

    他把刚才见到银娣的事讲了,又把金娣的死和那天银娣陪娘到方家寻找金娣的事讲了。带着感情,讲得动人。

    柳忠华听着,慢慢地陪家霆走到电车站去。银色的夜在街上浮动,沿街有些店家的灯光较亮,看得到路边一些工人模样的行路者脸色阴沉,有饥饿的神情。到这种贫苦工人较集中的地区,家霆好像看到了大上海的又一个侧面。

    柳忠华听家霆讲完,谆谆地说:“家霆,要对贫穷的劳苦大众有同情心,也要认识到他们比那些有钱的坏人像方立荪之流高贵。归根结底,一个人如果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为自己当官捞钱以及享乐活着,是渺小的;一个人如果能为广大贫苦劳动大众活着,替他们谋利益,才是伟大的。我们现在抗日,说到底还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生存!汉奸之所以可耻,是因为他们只要为了私欲就不惜出卖一切。”稍停,他又说:“你学过历史了吧?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出卖、做儿皇帝的事,同汪精卫像不像?可惜我实在太忙了。我一直想写一本书,考证一下从古到今的大汉奸,给每个大汉奸都立一个遗臭万年的传!这是在苏州监狱里时就有过的想法呢。”

    舅舅谈金娣、银娣的事,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兜开去讲,仿佛是为了叫家霆放大眼界,开阔思路。

    今天,舅舅讲了不少大道理,但是家霆爱听,并没有听够。人生在世,不懂道理怎么行?年轻人正是特别需要多听听道理的时候。家霆想:要是天天有一个像舅舅这样知识渊博、有阅历的人,把许许多多世上的大道理都能讲一讲,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柳忠华送家霆上了电车。临上电车,家霆突然想到了在重庆的冯村,他问:“舅舅,你知道冯村舅舅的情况吗?”

    “他仍在做新闻记者。”柳忠华说,“最近情况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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