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帘卷秋风,意外遭逢(1939年9月—1939年11月)(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家霆问了柳忠华冯村在重庆的地址,然后上了电车。家霆在电车驶行后,挤在人丛中,看到舅舅的背影在路边隐去,摸摸袋里那张有汉奸中委名单的《新申报》,心里有一种空落落沉甸甸的纷繁的情绪。

    他到噪音掩盖、车辆交汇、人流打着旋涡儿的静安寺,估计回家已经开过饭了,找了一家小馆店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才转车回家。转车时,突然很想转车到环龙路去看望一下欧阳素心,但时候已经不早,又急于回去把报纸给爸爸看,决定不去了,心里想:明天!我一定去看看她!一定要去看看她!

    三

    童霜威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他不但心绪不宁,由于生气,感到血压升高,心脏也不适。

    昨晚,家霆从开纳路回来时,他正在刻一方篆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鸡血章消遣。家霆给他看了《新申报》,告诉他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情况以及柳忠华的劝告和提出的办法等,他当时看着报纸,惊呆了,怒气冲冲,脸上冒出的火气,似乎擦一根火柴就能着火。

    他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新情况。想不到汪精卫和他手下那伙汉奸会这么卑鄙无耻。他立即敏感地想起了张洪池。那天在那家外国人开的“皇冠”咖啡馆里,张洪池约定过几天要同他再见一次面,希望他能侧面从方立荪那里了解一下丁啸林的种种情况。结果,张洪池并没有来联系。为什么变卦了呢?一定是张洪池看到了敌伪报上这个汉奸中委的名单了呀!真糟透了!传到重庆去后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他分析,一定是谢元嵩捣的鬼。听家霆讲完全部情况后,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我要打电话给谢元嵩,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家霆陪童霜威下楼打电话给谢元嵩。谢元嵩刚好在家,接了电话,从他愉悦的话音里听来,他刚喝过酒吃了饭,一副疏懒满足的声调:“是啸天兄吧!哈哈,人家从南京带了些香肚、板鸭和孝陵卫的蜜酿酒来,我刚喝了两盅吃罢饭,真叫人更加思念南京呀!”

    童霜威哪有心思听他扯吃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怒吼起来:“我想问问:那个什么‘六大’开会的事你是参加了的吧?”

    谢元嵩不说参加,也不说没参加,打太极拳似的绵软地问:“啸天兄,怎么啦?”

    “我是说:我没参加这个会,也不知道这个会!怎么名单上突然出现了我的名字了呢?是你玩的把戏?”

    “啸天兄,不要生气嘛。你的中央委员是选举产生的嘛!众望所归呀!哈哈!”谢元嵩大声笑得很开心,“是好事嘛!我这人,做什么总是忘不了老朋友的!总是不叫老朋友吃亏的!我自己好了总希望朋友也好!会前,我是代你签了个名,但中央委员是公意决定的嘛!”

    童霜威火往上冒,头晕眼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声:“无耻!”

    谢元嵩竟哈哈仍在笑,说:“啸天兄,这耻字的有无,我向来是不斤斤计较的。照我的看法,无耻二字也颇不易得,无论如何,无耻也是做人的手段之一,是不能笼统一概而论的。……”

    像一拳打在棉花絮上,童霜威一点办法也没有,严正地说:“我从未委托你签名,你怎么代我乱签名呢?你真是害死人了!人各有志嘛!你怎么这样胡来呢?”童霜威气得七窍冒烟,冤屈得心里想落泪。

    谢元嵩更加绵软软了:“啸天兄,不要激动,不要生气!伤身体的!我的意思是汪先生一向对你不错,你对他也不错。我们又是知己。再说,这一来,你住在上海今后安全就无虑了。你我都是本党的同志嘛!中央党部现在设在愚园路一一三六弄,有事今后你可以找他们办!”

    童霜威生气地说:“你那天说是陪我出去逛逛,却安排了李某同我见面。你应当知道,我是不喜欢同这种人接触的!”

    “哈哈哈,啸天兄!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草创之际,鸡鸣狗盗应该无所不容的嘛!北伐军定鼎南京之初,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不也都脱颖而出的吗?老兄不要太清高太书生气了!何况士群他……”

    童霜威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话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真是岂有此理!……”他真想咬谢元嵩一口。

    谢元嵩仍旧打着哈哈:“啸天兄,不要急躁。你应当冷静考虑考虑!我这人,一向是爱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即使你真不想干,虚虚实实也可以嘛!我都是为你好嘛!告诉你,你是跑不掉的!”

    童霜威差点晕厥过去,噎着气问:“你说什么?跑不掉?”

    “你已经被监视了!”谢元嵩打哈哈,“我已经听说。如果不信,你走出弄堂试试吧!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天罗地网。我是想把你拉到船上来。懂得兄弟的好心了吧?”

    童霜威浑身出冷汗,泄气地“砰”地挂上电话,像脑门上被狠狠击了一拳,由家霆扶着上楼,回房斜倚在沙发上,半晌不能开口。

    方丽清等在对面方老太太的房里打麻将,打得谈笑风生、兴高采烈。戏迷方传经的留声机上也仍在放京戏唱片,那是梅兰芳的《三堂会审》。梅兰芳正在唱:“……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面色如土,久久默不作声。最后把脚一跺,恨恨地说:“完了!我给谢元嵩这个王八蛋害得下地狱了!”

    刚才,家霆在楼下电话机旁,对谢元嵩讲的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是麻麻辣辣的又气又难过,怕爸爸身体受不了,劝慰说:“也许,他是吓唬你的!”

    “不!”童霜威判断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特工的凶残毒辣。派人监视我,不会假!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不做汉奸的!既盗用了我的名义,当然不会放心,监视我、威吓我,完全可能!”

    “怎么办呢?”家霆愁容满面,忽又带点天真侥幸地说,“立刻照舅舅的话办吧?明晚七点左右,他会来电话,我叫他买船票!爸爸,我们偷偷逃跑!”他这种年岁,富于幻想,喜欢那种带点冒险的神奇的行径。

    童霜威江湖越老越寒心,摇头说:“不行了!晚了!”他长叹一声:“说不定我的电话他们也在设法监听呢!特工的勾当,如水银泻地,是无孔不入的啊!要注意,明晚忠华来电话,你打他招呼回绝他。千万别连累了他!让他知道我这里出了事、有人监视就行!他机灵,你巧妙地一点他就会明白的。不要他费心了!我本来是很想设法同他见面聊聊的,目前处境是绝不允许的了。我如果同他搭在一起,问题就更复杂了!”他摇摇头,自思自叹地又说:“再说,我在想,我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我要走,确实还不能坐四等舱、靠黄祁的补习学校下榻。我还没有狼狈到那副可怜相。那种样子,去了也是吃不开的!”说毕,他又长吁一声,闷闷不乐地坐着,动也不动,像一尊蒙着灰尘的雕塑。

    家霆也纠着眉尖苦恼,不知该怎么劝解,更不知该怎么为爸爸找条妥善的路。他信任爸爸在处理事情上是有经验的,也意会到“七十六号”的监视不可轻视。爸爸正处于生命安全的威胁中。他焦灼地问:“唉……您怎么办呢?”

    童霜威心里的颤怵仍然笼罩着,思索着说:“汉奸我是绝对不做的。我暂时只有学蔡松坡了!在这里稳住不动,既不出去,也不同人接触,让他们看到我毫无动静。然后,在哪一天的晚上,我就突然伺机离沪,给他们个措手不及!”说完,又是叹气。现在,又同去年冬天在香港那段时日里一样了,他老是爱叹气。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家霆也只能陪着叹气。童霜威说他要上床睡了,家霆心情不宁地离开爸爸,回房在喧闹的京戏唱片声中做英语练习题。

    童霜威上了床,并睡不着。

    半夜,牌散,童霜威本来是准备等方丽清来睡时,再同她谈谈处境和走的打算的。没想到,方丽清进房来了,面上高兴,带着比平日温存十倍的表情进房来了。同她一起进房来的,还有喜滋滋的方立荪。

    方立荪心宽体胖。近一向来,又发福不少,脸在灯光下红润得泛着玫瑰色,酒意醺醺还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进来,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说不不不,暗中不声不响却早参加了和平运动!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们‘宏济善堂’的人告诉我说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员了!我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拿《新申报》给我看,我亲眼看见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声雷,你也算是听了我生意人的劝告。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赚钞票。其实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要有利可图!是不是?”

    童霜威早从床上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截断他的话说:“你弄错了!没有的事!是汉奸盗用我的名义!”

    “怎么?”方立荪睁大了牛眼,瞅着跟自己同样吃惊的方丽清,似是问:是怎么回事?又转脸对童霜威说:“妹夫,上了报纸的事还能错吗?你何必对我们守秘密呢?盛老三说了,哪天他要请你吃饭,来往来往,交个朋友。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爷丁啸林公馆吃饭,他也听人说起你了,对我说:他哪天也要请你到他那里白相白相,还说有啥事体要他说句话的,提出来就行,不要客气。有你这样的妹夫,我光荣,但我这个舅老爷也不坍你的台。我已经在西爱咸斯路买了一幢花园洋房,过两天就搬进去住。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给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里去。那里比此地宽敞得多。……”

    童霜威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话说:“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我这人,是绝对不下水的!我早对你说过了!这次,是谢元嵩捣的鬼!他落了水,出席了那个会,竟说替我签了名。我不答应,先一会儿已给他打了电话,责问了他!混账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丽清一直憋着没说话。她进房来时,满面笑容。此刻,早已脸如冰霜了,轻蔑地说:“人家对你好,你怎么好坏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你没做到中央委员所以不吃香的吗?现在,天上掉了金元宝下来,给了你中央委员,你又不要了!你没听小阿哥说吗,你的名字登了报,连他也吃香。你怎么老是死心眼、笨肚肠?”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声顶她:“这是什么中委?伪组织,大汉奸!你还不懂吗?我是不做汉奸的!对你说过一千遍了,你还是莫名其妙!”

    方丽清的漂亮脸拉长了,红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着官不做,却要像吃官司一样地蹲在屋里!我对你说:现在是我养你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钞票不会赚,只知开口闭口不做汉奸!不做汉奸有什么好?有官有钞票有什么不好?你张眼看看小阿哥吧,他发大财了!花园洋房也买进了!你却还在这里像只煨灶猫!你不难为情?”

    童霜威一时万念俱空,他真想摆脱这个庸俗、狭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无民族意识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空,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名山禅寺去度过乱世,倒也不错。他很喜欢唐朝诗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这种意境多么美,多么高雅,最近,他常有这种奇怪的想去出家的想法。只要方丽清一烦一闹,出家的念头马上升起在心头。现在,又是这样。他脸色难看,强忍愤怒,狠狠地哼了一声。

    方立荪劝解地说:“妹妹,你不要瞎三话四!”又说:“妹夫,其实,你也太不会算账。你做了中央委员,南京潇湘路的花园洋房马上就回来了!你再在汪精卫手下弄个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顶好像苏浙皖统税局局长这种官职,只要做上一年,黄金包你能用淘箩装。做生意讲时机,好时机失去了,懊悔也会来不及的。”

    方丽清跟着嚷嚷:“我的命哪能这样苦?”说着,掏出一块湖色绣花手绢拭眼泪,“想要大富大贵,这辈子是无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个阿曲死,我才不嫁给你呢!……”边说边呜呜哭起来。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声硬气地说:“你哭死,我也不当汉奸!”他心里想,孔子说得真对:“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方丽清念经似的大声嘀咕:“人家都比你强,比你聪明实惠!江怀南处处比你会打算盘!他说你要是肯出来活动活动,捞个司法行政部长当当毫不困难。又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将来汪精卫同老蒋一定会又合起来,你怎么这一点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么?你又见到过江怀南了?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方丽清自知失言,脸突然发红,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来,含糊不清地嚷嚷:“……我……你一点不……为我着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只好大口叹气了,闭住嘴背着手来回踱方步,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脸色煞是难看。

    外边,楼下楼梯口传来了“老虎头”的吼声:“今朝是双日,不是单日!给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汤忘了吗?怎么在楼上不下来了?”

    只听得巧云在三楼迅速做出了反应:“叫叫叫,叫个屁!馋猫样的乱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楼,你骂点啥?真不怕难为情!”

    方立荪烦躁地撇嘴皱眉叹了一口气。看看局面很僵,心里怨怪妹夫是个“死人额骨头”。站起身来,想走了,说:“唉,占便宜的是乖,吃亏的是呆!俗话说:‘吃顺不吃戗’!妹夫,我话只说到这里,你自己再三思!”又劝方丽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谈谈,你也不要哭了!时候不早,我要去睡了。”说着,迈开蹒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头”的吼声又在响:“你这只狐狸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