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热爱祖国是中国人民的历史传统。从古到今,汉奸、卖国贼始终是最被鄙视和唾弃的民族败类。

    对民族存亡命运的历史责任感,对侵略者奋战到底的铁石意志,为保卫祖国而不惜牺牲一切的正气,是我们当年用劣势武器坚持抗战的强大精神力量。

    ——摘自创作手记

    一

    童霜威老是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有时,半夜醒来,月色如霜,树杈隐翳,四周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他疑是身在梦中,用牙咬咬手指,疼;用手掐掐大腿,也疼。看看宽广的寮房四壁,四壁空空,但自己的一件獭皮领大衣挂在东墙,西边一只小床上睡着的那个监视者也在打鼾。看看木桌,桌上青灯和《金刚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等经书俱在。一杯清茶和笔墨纸砚也在,顿然醒悟:不是梦!他就恻然了。

    常常失眠,感到血压、心脏不适,手脚有时冰凉。天气寒冷,棉被虽厚,他仍觉得“罗衾不耐五更寒”,有一种凄凉心情。即使睡着,也是乱梦颠倒。每当黎明,在他困倦得将能入睡时,又听到了磬声和木鱼声。磬声如流水涮心,木鱼声笃笃笃笃,似都在催他起床。于是,他恍然如听到和尚的诵经声,明明暗暗,沉沉浮浮,高低参差,荡漾入耳。这时,他常能想象得出,抗战爆发前此地的佛事与香火盛况。寒山、拾得的金塑神态柔和恬静。那时,晨钟震荡,香烟袅袅,古老沉重的木鱼声伴随着鱼贯而行的群僧上殿。院中一株玉兰树虬枝粗干,花开得洁白如玉。……但抗战爆发苏州沦陷,经过日寇轰炸与烧杀,一场兵燹,寒山寺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跑了不少。当年如织的游客,也很少见了,成了一个有点破落的寺庙,一副败颓荒芜景象。荒烟衰草,使人有荆棘铜驼之感。

    白昼时,西北风吹扫,青石丹墀里,香纸、烟尘与枯枝败叶齐飞。方砖地上,枯死的苍苔散碎漫漶,四周阒然。除了偶尔看到二三个、三四个和尚外,主要就是经常在他身边转的那个“监视者”了。他不爱看这个壮实的中年人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这人似乎从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当然,也不是哑巴!他讲话是苏州口音,必要时,也说几句话,只不过,他是从不闲谈的。当然是个“七十六号”的特工,他是公开来陪伴监视的。有一天,童霜威看到他在擦拭一支手枪。他侍候童霜威,像一个当差的,很殷勤,很周到,间或也见外边有人来找他,鬼鬼祟祟地不知谈些什么,估计是特工之间的正常联系吧。他既是“七十六号”派遣的监视者,自然要定期向“七十六号”报告情况的。他倒也不是整天在童霜威身边,童霜威在寒山寺内是可以“自由”的。只是,他叮嘱过:“童委员(大约他们认为童霜威是“中央委员”才这么叫的吧?),你千万不要出庙门!如果出去,安全上出了问题,就是你自己负责了!”话,听来是一种关心,实际是一种威胁。童霜威明白:是画地为牢!

    每当想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号晚上被绑架,童霜威还浑身发麻发凉。

    他被那伙歹徒架出仁安里时,见外边弄堂口停着两辆黑色小汽车。被架上了后一辆汽车,一个说苏北话的歹徒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汽车呼呼地开了很久,他猜:一定是在向沪西歹土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驶去。后来,听到车子停了,揿响了喇叭,似乎是开了铁门,汽车又往里开,听到有人说话似是盘问什么。然后,好像又过了些关卡,最后,车子“嗤”的一声停了。

    童霜威眼上蒙的黑布被拿下来了。灯光耀眼,他揉揉眼,看到那个说苏北话的特工,穿的西装,戴的棕色呢帽,身强力壮,神气十足,用一种假客气的态度做着手势说:“请!”

    童霜威下车,看到是在一幢高高的洋房门口,站着许多警卫人员,穿的都是绿色的军装,只是没有青天白日帽徽,全副武装。洋房的窗口,都安装着厚厚的防弹用的铁窗门。

    这就是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吗?他听说“七十六号”的房子原是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的私人花园洋房,日军占领上海后,占有了“歹土”上这幢房子,后来拨给丁默村、李士群做特工机关用的。他想不到自己如今会进这儿来了!

    被引进了楼房,灯光下,见通到楼上的楼梯口有一道铁栅栏门,也有人警戒着。童霜威被向左引进到楼下一个灯光雪亮装着烟囱火炉的大厅。大厅里有富丽堂皇的沙发、地毯、丝绒窗帘,摆设新颖,像个会议室,又像个会客室。上方,令人注目地挂着两面青天白日的党旗和一张总理遗像。童霜威不禁想:这真是欺世盗名了!

    一张圆桌上,有一只方形玻璃缸饲养着美丽花哨的热带鱼,成群的热带鱼在里边游动。童霜威忽然叹息:唉,我像这些鱼了!不,也许不如呢!鱼还在缸里游,我很难估计会被怎么折磨了。

    刚在沙发上坐定,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女招待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来奉茶、敬烟,态度十分殷勤。

    讲苏北话的歹徒始终站在一边未走。童霜威心里恐惧不宁,紧张地想:他们是“先礼后兵”,既来此地,是凶多吉少了!火炉烧得很旺,他身上和手脚都冷,心里悲愤。忽然,听见皮鞋声“橐橐”响,有人进来了。

    两个人出现在面前。前边一个个子不高,骨瘦如柴,穿的双排扣尖领西装,大约三十四五岁,宽额角,眼里有血丝,两颊潮红,体质虚弱,眼睛白多于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光。他咳嗽,有点神经质地伸出了苍白干瘦的手来同童霜威握,嘴里的话是湖南口音:“啊,童委员!久仰了!久仰了!”

    童霜威立刻想到:一定是丁默村!听人说起过,丁默村是湖南人,本在南京军委会调查统计局做第三处处长,他个子矮小,大家叫他“丁小鬼”,是个阴险冷酷的特务。一见果然有这印象。

    后边那个,是在“好莱坞乐园”见过面的李士群。李士群今天穿的丝绵袍,同丁默村在一起,更显得他年轻白胖。他依然满面春风,笑眯眯的,恭恭敬敬,抢先上来做了介绍,说:“这是特工总部主任,我们的丁默村老大哥!他是六届一中全会任命的中央常务委员。可惜童委员你没有出席这次会,不然大家早相识了!”

    两个纵恣暴戾的特工总部头子像两个幽灵。尽管脸上带笑,有时丁默村目光像蛇,李士群的目光像铁钩,使人一看就毛骨悚然,想到暗杀、拷打、绑票和血腥味……

    童霜威没奈何地伸出手去,丁默村的手冰凉,手汗淋漓。李士群伸出手来,童霜威又勉强一握。李士群的手绵软,轻轻一碰就缩回去了,连握手都是虚伪的。童霜威心里不快,他明白:这种人是没有心肝的!掏出手帕来擦手。

    三人坐下,苏北口音的特工出去了。

    丁默村不停咳嗽,说话似乎吃力,开口单刀直入。他的笑容像一种嘲笑,叫人厌恶,说:“童委员,我们是不得已才把你请来的。抗战前途渺茫暗淡,非和平运动不足以解决中日间的战争,也唯有和平运动才能拯救即将覆亡的中国。你已经参加和运,是中央委员,是我们的同志了,又出尔反尔,口口声声羞与我们为伍。你对和运的看法太错误了吧?你看——”他指指墙上的总理遗像和党旗,“我们同挂五色旗的维新政府是不同的,我们是悬挂国民党党旗和孙总理遗像的。和运正在进行,国府正在筹建,需要有铁的纪律。请你来商量,是不是转变一下态度?”说着,请童霜威吸烟,童霜威不吸,他自己点火吸烟,一吸烟又呛咳起来。

    李士群也点火吸烟,脸上装得充满诚意,用手乱挠头发,说:“我们等待得太久了!脚踩两条船不行,面上一套,暗中一套,对重庆热,对我们冷,更不应该!我们不聋不瞎,已经仁至义尽。今天要摊牌!说穿了,目的两个:第一,请表表对和运的态度;第二,请把同重庆的秘密关系说出来!”

    童霜威想:你们这些混蛋醉心个人权势,忘了民族大义,跳进火坑做汉奸,我是不想跳这个火坑的!本想闭口不说话,又觉得不能不说,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嘴里发苦,尽量镇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身体不好,在沪养病,不问政治。参加和运,是谢元嵩自作主张代签的名,我不知道。至于同重庆之间,秘密关系是没有的。我的职务,抗战前已辞掉了。”

    丁默村态度咄咄逼人,脾气显得急躁,装出来的冷冰冰的宁静口吻消失了,咳着嗽用手拍着膝盖声调残忍地说:“假话不必说,我们要听真的。”

    李士群连连点头:“假话反倒不如不说!”

    童霜威又气又急,明白面对两个崇拜暴力与血腥的汉奸特工头子,难打交道。此时此地,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受害,必须用点策略了,说:“我想能见见汪先生……同他谈谈……”

    丁默村忽然冷静些了,一定是腹中在做文章,用一种阴郁的态度,两只蛇眼舔着童霜威说:“本来,汪先生是想同你谈的,你拒绝了。现在,太迟了!只能同我们谈了!”

    李士群用力吸着香烟,唇上挂着得势而不怀好意的微笑,好像能看穿童霜威心思似的说:“请不必害怕,我们办事,也是看人而定的。在‘七十六号’里,杀一个在上海从事秘密恐怖活动的共产党和渝方特务,比杀一只鸡容易。刑具也一套套应有尽有。但有身份的人,不会在肉体上折磨的,我们是会特别优待的。明天就打电话给你太太,要她放心,让送些衣物来。”

    丁默村呛咳着说:“对不转向的人,不外是杀、关和放三个办法。有声望地位的,我们尽量不开杀戒。但必须说真话,有好的表现!奉劝老兄,要懂得:给我们请出来后长期给予优待的大人物,如果再放出去,即使回到重庆方面去,他们也是不会信任的。”说完这番话,他笑起来。李士群也开朗地“哈哈”笑起来。

    两人这些话,倒使童霜威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些,想:是呀!杀我不难,但杀我有什么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既盗用了我的名义给我加了个伪中委的头衔,打自己耳光的事他们是不愿干的。那样影响不好!他们当然希望我真心落水才对他们有利呀!想着,他决定还是用闭口战术,不说话,也不动感情,来一个让人觉得莫测高深。

    后来,谈话继续不下去了,童霜威对丁默村的阴险毒辣和李士群的残忍虚伪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晚,童霜威被“请”到三楼上一个有沙发也有张棕垫小床的房里睡觉。一盏高吊着的电灯,灯光被笼在浅蓝色的纱罩里,溢出的光线匀洒在床上和桌上,像一层秋霜。疲惫不安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西面有幢石库门楼房,四周有骑马楼;东首,有一幢西式平房,看到有穿黄军衣戴红字白底臂箍的日本宪兵。他明白:“七十六号”操纵在日寇手里是一点也不错的了。

    开始了被软禁的痛苦生活。看不到日历和钟表,看不到报纸。膳食不错,每天由一个日本厨师亲自送来。他好像知道童霜威会日文,每次来,总是用日语说:“请用饭!办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童霜威想:连厨师都是日本人,说明了什么呢?难道怕中国厨师不可靠?

    囚禁的生活憋气极了。这期间,丁默村不再露脸,李士群来过几次,有时候,笑眯眯,有时候神色可怕。看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确实在第二天给方丽清打了电话。方丽清也让方立荪派了绸缎庄的店员按约定时间,到指定地点送了衣物。李士群来,关于“和运”照例说的是那些套话;对于同重庆的秘密关系以及同张洪池的交往,盘问得很多。有一天,谈到叶秋萍,当童霜威表示一问三不知时,他大声吼叫,牙咬得咯咯响:“蒋介石给你嘉勉信的嘛!叶秋萍那个王八蛋给你写了密信的嘛!你当我们是寿头!”童霜威才明白:张洪池带来交给他的两封信在被绑架时,已被“七十六号”特工抄获交给李士群了。他真后悔那时没毁掉这两封惹祸的信。但他确实对内情一无所知,李士群的“软”与“硬”也就达不到任何目的了。

    大约囚禁了一个来月。天越来越冷,童霜威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开头,每天吸烟,痛苦地吸了一支又一支,吸得房里烟雾腾腾。不久,他又不吸烟了!后来,他也说不出是几月几号,只估计新的一年已经开头。这期间,他对人生常有一种悲观出世的看法,更加向往那种青灯红鱼,在名山古刹中沉浸在香云缭绕、祥云掩涌的意境中去皈依佛门的超凡生活了。他对苏曼殊[1]、李叔同[2]突然好像理解得多了。尽管出家的原因不同,出家的心情是可以揣摸的。他每日闭目端坐,嘴里念念有词,无声地背诵过去读过的诗文,模样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其实,心里毫不平静,时常风波浩荡、汹涌澎湃。想念家人以外,死了的柳苇、军威,不知情况的柳忠华、冯村,在重庆和香港的熟人,都走马灯似的不断出现在脑际。越是苦恼,想摆脱一切去当和尚的欲望越强烈。

    李士群每次来希望他表态,他总是反复地说:“我已经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不能纠缠红尘,只愿遁入空门。我今后决心与世无争,不涉政治,愿能容许我到寺庙里削发为僧。”

    李士群奇怪了,瞪着双眼,目光像铁钩钩住童霜威,问:“做和尚?出家?为什么要做和尚?”

    他心平气和地回答:“佛法大如天,禅门深似海!我早想解脱尘世一切烦恼,坐香参禅,大慈大悲,赎罪修身。我早年曾在苏州寒山寺数次进香许愿,如今为了还愿,渴望进入空门。”

    李士群拼命吸香烟,突然似乎好心好意地劝告:“人生在世,放着荣华富贵、声色美酒不享受,要去做和尚吃斋,岂不太冤枉?其实,你只要点点头,说几句老实话,金钱地位都又回来了,何必那样想不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