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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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暗想:我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说:“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见义不为无勇也”!成仁取义,是做人之道。父亲在时,也常教诲:“爱国莫为人后”,汉奸我是无论如何不做的!和尚我倒是做定了!说:“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不会改变,不会追悔!”说完,闭目打坐,像一个入定的老僧。

    终于,一天晚上,李士群来了,客气地说:“童委员,汪先生要见见你,我们一起去!”

    这次,没有用黑布蒙眼,坐上一辆新型的帕卡德汽车,出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虽是夜里,在耀眼的灯光下,却看得出那些穿绿军衣的警卫严阵以待的情景。刺刀和枪支闪闪发光,层层设立的门岗,牢固的黑铁门,有着通电的铁丝网的围墙。围墙边架设着机关枪的碉堡。

    李士群用一种京戏《群英会》上周瑜向蒋干炫耀武力的态度问童霜威:“童委员!你看看我们的实力可雄厚否?”

    童霜威心里正想看见了汪精卫要说些什么,听李士群这样问,既不愿肯定地回答他,又不愿得罪他,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汪先生府邸在哪里?”

    汽车出了“七十六号”大门向南行驶,一下向西转到了愚园路上,开足马力疾驶。

    李士群用手指指前面,说:“快到了!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是王伯群的公馆。”

    王伯群本是交通部长。好像是在民国二十年,他在上海做大夏大学校长时,为了娶该校一个校花为妻,在愚园路造了一所花园洋房准备金屋藏娇,被邹韬奋办的《生活周刊》揭露出来,当时还将那幢房子拍了照片发表在《生活周刊》上,轰动了京沪。童霜威当时身在司法界,注意过这件丑闻。现在听李士群讲起王伯群,不禁想起往事。现在这房子被日本人用来“金屋藏娇”了!

    一会儿,汽车转进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内有岗哨,围墙上有铁丝网、望哨。汽车驶进去,绕过挂着“大日本沪西宪兵队”牌子的几间房子,看到里边有一幢幢独立的小花园洋房。每一幢房屋围墙上都加装了铁丝网,门窗也都装上了铁栅。汽车在一幢建筑华丽精美、灯光雪亮有绿军衣武装警卫站岗的楼房前停下。

    李士群先下了车,说:“到了!”

    童霜威本有一种梦境里的感觉,见到汪精卫时,梦的感觉更强烈。是在汪精卫的大客厅里。厅中央有一只装着马口铁管子的花盆炉。炉火熊熊,房里很暖。墙上一个大镜框里挂着一张孙总理的相片,两边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客厅里的摆设,与南京汪公馆里的气氛不同,似乎有一种要做面子故意摆阔的派头。这情景也与在武汉中央银行大楼里见到汪精卫时不同。那时,汪精卫对抗战消极悲观,讲话涉及抗战总是顾虑重重,有难言之隐。这次见到汪精卫,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架子大了。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上打条黑领带。谈到抗战时,反对的语气变得坚定、凶恶了。奇怪的是汪的脸上很疲乏,富于表情的脸上情绪经常起落变化,心情不宁、神情恍惚以及矫揉造作的神态常常流露。童霜威不禁想:看来,做儿皇帝是不会顺心的,“挂羊头卖狗肉”也是只能色厉内荏的。

    汪精卫似乎并不想听童霜威说什么,既不多作客套,也不叙旧,就急于长篇大论发表演说了。他用一种开导的语气滔滔地说:“国父中山先生说过:中国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谅解,是不会获得成功的。我认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是日华共存的基础。民国十四年,总理逝世,我是在场的。他临终时,嘴里还说:‘和平,奋斗,救中国’,我们怎么能不为和平、救中国而奋斗?”

    童霜威想:唉,你们都抬出孙中山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为中山信徒。可是,总理临终讲的和平,同你今天讲的和平是一码事吗?总理是叫你来做汉奸的吗?但脸上不露神色,眼睛看着汪精卫那双滋润白皙、秀窄修长的手,见手上的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

    只听汪精卫又说:“自抗战以来,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产党人来夹杂在里头。我之离开重庆,十之八九是因为有共产党人夹杂在里面。最近共产主义流毒,蔓延更凶!……”他周身摆动,不断搓手。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据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民国十四年你任国民政府主席后,在联共的问题上调子唱得多高呀!你说过:“一堆堆战死的尸骸,没有共产派与反共产派的分别”,你说过:“谁主张分裂的,绝非总理的信徒!”那时,你这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引起过不少人拥护。但不久你又变得反共了!抗战之初,你也唱过高调,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却颜事敌了。人说你汪精卫反复无常,一点也不冤枉啊!

    汪精卫仍在滔滔不绝:“……中日两国当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时,应该谋相结合,不以东亚纳此旋涡之中。中日两国如在现在结束战争,开导和平,日本固可以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中国尤可因此休养生息。我一直在希望重庆抛弃成见,立即停战,共谋和平,实现……”他挥舞着苍白的手。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属和随从人员都在榻前请训,总理睁开乏神的眼睛盯着汪精卫说:“我死后,敌人必来软化你们。你们如不受软化,敌人必将加害你们。你们如贪生畏死,最后又难免不受敌人的软化。”后来有人谈及,总理是最了解汪的为人的。汪为人,动摇、投机,又有野心。总理只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从,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歧途。一旦总理本人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够约束这匹有野心的劣马了。想起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汪精卫似乎发现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说:“我很忙!今天抽空谈话,是希望本党忠实的同志本着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见,相与聚首,精诚团结,共商国是,一同还都!过些时,我将去青岛开会,商量取消北方的临时和南京的维新两组织,容纳各党各派参加国民党,以三月三十日为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期。啸天兄,对你,我们是要好好借重的啦!这点你可以放心!”他讲到这地方,广东腔更浓,耸肩搓手。见童霜威没有反应,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里含有不快和责怪,摆动着手说:“不要有那种错误的正统观念嘛!我本来是国民党的副总裁!以后还都,唱党歌,做纪念周,挂总理遗像,读三民主义等,都是保留不变的啦!五权分立也是不变的啦!……打不下去,重庆的态度也是会转变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蒋先生愿意停战回到南京来,我愿让贤出洋!这是我为救国、救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从事和运的初衷!本党同志,都应该理解的嘛!”说到这里,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两条眉毛显得有点倒八字了。

    战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当一部分都认为汪精卫外表谦和而心地狭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头地,处世圆滑,为人虚伪,听了他的一番话,童霜威这种感觉更深刻了。听到这里,空气沉滞,童霜威觉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了,说:“我的情况,谢元嵩是知道的。我……”

    他刚提到谢元嵩,忽见汪精卫眉头一皱,生气时有点女性的娇横。李士群在一边猛吸着香烟也脸色难看。

    汪精卫愤激地说:“那人阴险卑鄙,不必提他!”

    李士群帮腔插嘴:“败类!杀坯!”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为什么提到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会破口大骂。谢元嵩怎么啦?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又沉默不再说话。

    汪精卫烦躁不安,看看手表,忽然弯弯绕绕、波诡云谲地说:“你早年在日本学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前几天,影佐祯昭[3]还提起过你,认为应当多有些你这样的有学识有声望的人参加和运。但暗中如与重庆勾结,以吾辈为可欺,就辜负期望了!”说到末一句时,脸色严厉起来。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没吃,沾了一身臊,说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阅历和社会经验,使他学会了用一种圆滑、和缓的态度来达到他不做汉奸又不至于吃无谓之苦的目的。他把头摇摇,说:“我一直想说明一件事,也提一个要求。要说明的是我同重庆确无秘密联系也无秘密工作。要提的要求是:超然于政坛之外。我年来血压、心脏有病,健康每况愈下,早已看破红尘,对人生毫无乐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倘能允许遁入山门,效法苏曼殊、李叔同,远离繁华世界,清净无为,四大皆空,晨钟暮鼓,修心养性,或尚可安度余生。否则,六根不净,徒为孽障,尘缘缠身,热火中烧,生命将如朝露,去日无多。窃思倘能释放回家,不胜感企,自当闭门谢客,百事不问;倘不能释放,请同意霜威去名山大刹削发为僧。今后余生愿厮守佛经,与青灯佛龛为伴!”

    汪精卫似有不满,皱起眉头,又似强自克制:“啊啊”一声,向李士群看看,说:“士群,你看如何?总之,仍加优遇是必要的。”他又频频搓手,脸上摆出一种政治家的虚伪风度来。

    李士群吸着香烟,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皱皱眉,苍白的胖脸上似在思考,眼里有猫头鹰一样的磷光,说:“我们在苏州已经建立了苏州站,如果一定要去寺庙,也可以。”他又对着童霜威似乎诚心诚意地说:“何必去做和尚呢?如果一定想去寺庙里住住,就去寒山寺休养休养吧!总希望能够不辜负汪先生的耐心等待。……”

    见面和谈话在不了了之的情况下结束。大家都不痛快。

    过了几天,一天早上,李士群突然出现了,态度客气,说:“童委员,我是来给你送行的。请到苏州寒山寺去住住治治病吧!但请只在寺里盘桓,不要外出,以免安全上出问题!”又介绍一个冷脸的中年人:“这是老董,由他照顾侍候。”

    中年人有张毫无表情的脸,沉默寡言却卑躬得很。

    李士群又问:“需要什么东西吗?”

    “请通知我家里,给我加点御寒的衣服,还有我的诗书、笔墨纸砚以及刻镂金石的刀具,我还想要点佛经。”

    李士群表示都可办到,随后送去。当天午饭后,一辆蒙着深蓝纱窗帘的黑色汽车,由冷脸的中年人陪同童霜威离开上海,沿公路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寒山寺。冷脸的中年人是苏州人,有时听他轻轻在哼苏州滩簧。车行迅速,颠簸在凹凸坑洼的公路上,去到苏州。

    啊,一切真像在梦中,一场不可捉摸、神奇莫测的梦!通过汽车纱窗帘的缝隙,一眼看得到战火留下的痕迹,有残垣断壁,有弹痕、废碉。苏州那些倚水而居的人家,门上有的贴着用红纸剪的日本太阳旗,红色已经褪解,估计还是苏州刚沦陷后不久维持会贴的。童霜威感到刺眼,也感到触目惊心。一路上,除了看到“仁丹”、“若素”、“大学眼药”等广告外,常看到日本军人,有成群结队在走的,马匹上驮带着辎重物资,也有三五结伙在逛荡的,荷枪实弹在站岗的。终于,像战前那年,由江怀南陪同来逛寒山寺时一样,他又看到劫后重逢的有着一千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那斑驳剥落的黄色照壁墙了!那次是春天,这次是严寒时节,环境无比凄凉。

    童霜威穿着长袍外加獭皮领大衣,围着围巾,戴着礼帽,在西北风中,笼着双手,走进寒山寺去。

    “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依旧,通过林木凋尽的小院,石板路通向森森然的大雄宝殿。枯草老树,几只冻饿的麻雀在檐头叽啾,一片萧瑟。几棵黄栌、红枫已经只剩几片变色的枯叶了。墙边有几畦冻得萎缩发蓝的塔棵菜。陪同来的“冷面人”请他到一间寮房休息。

    他心境像寒冬一样悲凉。看到了右侧一间宽大洁净的寮房里已经安排得整整齐齐:床、桌、椅、柜,文房四宝,盆壶杯盂及碗筷等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房子古老陈旧了些,砖地格外阴冷。陪伴的“冷面人”搭了个小床在房间西头做伴。“冷面人”一定早来“安排”过了。寺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和尚似已与他相熟。一会儿,他提来了开水瓶,泡了茶,生上了通红的炭火盆,自己像个下人似的缩到一边去坐着了,只卑恭地说:“童委员,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来到寒山寺,处处都能触动回忆中的情思。尤其是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傲视一切的黑眼睛,总是萦绕在眼前。十八九年前,一个美丽的春天,与柳苇在这寒山寺里一起观看过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他和她曾兴致勃勃地讨论过这首七绝应当怎样解释;四五年前与方丽清同来游逛寒山寺时,方丽清毫不了解他的感情,曾嘀嘀咕咕抱怨:“这么个破庙一点也无意思!……”两三年前,由江怀南陪同来到寒山寺时,大雄宝殿上善男信女正在匍匐叩头。现在,这里冷冷清清,阒无人声,看来香火已断,真是不胜沧桑!

    想起同江怀南游苏州的往事,他心头留有隽永美好的印象。只是想起自己同江怀南之间有过的那些不便公开的暖昧交往,又联想到今天江怀南堕落成为汉奸,他又有忏悔,一种难用言语表述的忏悔,梗塞心头,既有痛楚,也有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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