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他走出寒山寺就近到枫桥镇去看看,他心里总有怅悯的感觉。他是多么想再看看柳苇家的故居啊!
在那故居里,新婚以后,他和柳苇在一个月夜,无语对坐,默契于心。夜静可爱,诗意盎然。那故居现在什么样子了啊!他是多么想到枫桥镇和枫桥上再拾起当年的旧梦沉醉在其中啊!他是多么想下着雨时打把油纸伞在青石板路上行,听着雨声落地,听着雨声敲伞,听着桥下水声潺潺啊!
当年,初识柳苇时,在枫桥镇的运河边上望见寒山寺时,柳苇讲:清代顺治年间,诗人王渔洋在一个春夜坐船到了枫桥镇。夜色曛黑,风雨漫天,王渔洋摄衣着屐,举起火把登岸,径上寒山寺门,题了两首七绝:“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题诗毕,掷笔回船,衣履尽湿,一时以为狂。
听柳苇讲了这个故事,他就背诵了王渔洋这两首诗,到今天,也仍然记得。
柳苇当然还说过别的故事。
是第一次逛寒山寺,大殿中央排开宝案,案上规矩地摆着宝幢法器、烛台香炉、经卷圣水,烟雾迷绕,香火窒人。站在大殿一侧的堂屋里,柳苇陪他看着寒山和拾得那造型古朴、生动自然、袒胸露腹、赤足蓬头的塑像。站着的是寒山,手拿莲花,坐着的是拾得,双手捧着净瓶。
他问:“寒山寺的得名是由于寒山在此吗?”
她点头说:“是啊,考之姚广孝记称:在唐朝元和年间,有寒山子,冠桦布冠,着木履,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茆以居。后来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希迁禅师在此建伽蓝,遂额曰寒山寺。寒山是个诗人,有《寒山子诗集》流传后世。拾得据说是个孤儿,由天台山国清寺高僧丰干收养,起了个法名叫拾得。传说他两家本是七世冤家,仇深不共戴天,但从他们这一代起,由高僧丰干点化为僧,消除怨仇,亲如手足。在寒山寺住持,也成了有名的高僧。”
他笑了,说:“故事真是美妙!看来佛家主张以慈悲祥和救苦救难为主义,主张消除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所以有此传说。”
她也笑了,说:“可惜人世间不太平!就拿寒山寺说吧,一千多年来屡建屡毁,多数毁于战争。元代末,毁于战火,清朝咸丰十年,全寺再次毁于战火。现有建筑,都是清朝光绪、宣统年间重建的。在嘉靖中,铸过一口大钟,并且造了一座楼,把大钟挂在楼里。可是后来大钟据说也被日本人劫盗去了。所以康有为题寒山寺诗,曾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到日本明治年间,有位从寒山寺归国的日本和尚,为寻这口钟,遍访日本各地,未能觅到。于是他化缘铸钟,一式铸了两口,一口留在日本,另一口送来到寒山寺,就是现在这口铸钟。”
啊!现在,他每天常在寺里徘徊。这是冬天,连秋虫的“”“唧唧”之声都没有了,只间或有鸟雀“吱——”的一声从树中飞出又飞向遥远不可知的地方。但他却常仿佛依稀听见柳苇在秋夜的月下吹箫,洞箫袅袅,声入心扉。
青灯古佛,看着金身褪色尘土堆封蛛网攀结的寒山、拾得塑像,看着整个残败失修的古刹建筑,看着凋零寥落只间或有香烟缭绕的寺院景象,童霜威眼泪常想夺眶而出。往事多么不堪回首,多么不堪回首!
他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沙漠上一般的寂寞,是他们逼迫我就范“悔悟”的手段。正因如此,必须经受得住这种在劫难逃的磨难。想通了这一点,他有时就能清醒地自持,对一切采取安之若素的态度了。
他尽量想使自己悟解人世的虚幻,超脱痛苦与烦恼,四大皆空,变成个不动感情的人,苦的是心里办不到。他学老僧盘腿打坐入定,闭上眼也仍是胡思乱想。他想起了战前死在苏州的章太炎,早年曾以大勋章做扇坠,到总统府诟骂袁世凯包藏祸心,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狱,革命之志终不屈挠。为了逃避追捕,一次曾悄悄地到浙江余姚,躲在一所寺院里。太炎先生坚决主张抗日,曾说:“日本侵略者想要灭亡中国。中国人民当加紧研究本国灿烂文化,发扬民族主义精神,唤起爱国主义思想。”而今,他死后厝棺苏州,看到日寇铁骑践踏,岂能瞑目?
寺院内不知哪个和尚有一盆盆景放在殿旁。是一棵圆柏,苍老龟裂的主干,老态龙钟。紧贴枯干却从底部又发出了蟠曲婆娑的新枝,伸展向上,蓊蓊蔚蔚。有时,他在这棵盆景前默默伫立,觉得自己太像这棵圆柏,生命虽在,但被围栽在一只狭小的“盆”中,已经苍老龟裂,何时能发新枝?
遐想虽多,有一条是坚定的。处境哪怕如同囚犯,能不做汉奸,他就觉得欣慰。这该是柳忠华说的人生的选择吧?他不能辜负自己的清白初衷,不能做国家民族的罪人,不能帮助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为虎作伥。为了达到保持操守、保持大节的目的,他宁可吃苦受难,哪怕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寒山寺里接受煎熬,从往事的回忆上,使他更坚定了信念,要贯彻初衷。
开头,有个姓裘的面容清癯的老中医,被“冷面人”请来到寒山寺给童霜威把脉看病。童霜威素知“吴医”一向享有盛名。从元末综合各家名医之长而成名的戴思恭开始,出了不少妙手回春的医生。戴思恭在明初洪武年间曾被征召为御医,医道高超,由他创始,“吴医”形成一个医派,在中医里影响很大。这个老中医七十多岁了,他来,面上笑容可掬。开药方,总是先服两三剂试试,然后再开新药方,由那个冷面的中年人用药罐煎药侍候。裘老先生除治病外,话不多,例行公事,一星期由马车接来一次,又由马车送走。老中医的医道很高明,服了他的药后,童霜威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快了,头也不那么晕了,人也舒服了点,心里对老中医很是感激。
一天,裘老先生又来看病。
童霜威说:“老先生,医道高明,我服药后遍体爽快,十分感谢!”
老中医捻着白胡须点头,恭谨地致谢,说:“夸奖!夸奖!愧不敢当!”忽又说:“见到尊驾的字,笔迹流利酣畅,章法自由不羁,龙飞凤舞。想求一幅墨宝,不知可否?”
童霜威明白,是自己写了一些草书,有的放在桌上,有的贴在墙上,被他看到了,所以想索取的,慨然应允,说:“当然可以!”
他走到桌旁,勺水磨墨,饱蘸墨汁,铺开宣纸,当场挥毫,将刚来寒山寺时填的一首词,写成一个屏条:
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鸟飞烟散。只因庭园残,爱上禅林凭栏杆。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而今栖霞岭,已经几度血斑斓?
字写得草,监视的“冷面人”看了半天,从表情揣测,是读不成句。老中医显然能欣赏,看了一遍,连声称赞:“好!好!好!”接着,叹息一声,拱手说:“先生真是‘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寺仍作感时诗’呀!”对童霜威格外恭敬。
后来,老中医连声道谢后,带着那幅字走了。童霜威发现不会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医不知说些什么。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问老中医他写的什么。他想:是的!我这首诗里,是寓含着我对被囚的悲愤,也寓含着我对铁骑践踏及南京大屠杀的仇恨的。却含蓄而不明显,你这条猎狗又能逮到些什么?老中医对他说的话,使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励。中国人,人心不死,行将入土的白发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贵了!
可惜,从那,老中医不来了,换了一个年轻的西医,是个战战兢兢不敢同他说话的人,有话只同“冷面人”说。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连累了老中医,心里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医会遭到什么厄运,只能自己警戒,今后更加要学那大殿两侧堂屋内的小型木雕五百罗汉一样,不声不响,一言不发。
偶有日本军人来到寒山寺,估计是慕名来的。来后就在寺内顶礼膜拜。有时把军马也牵进来拴在树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参拜神社的礼节参拜菩萨,敛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有日本人来,陪伴的“冷面人”就来吩咐童霜威:“日本人来了,不要出去吧!”语气平和,态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内打坐养神或阅读经书,间或也从桑皮纸已经破裂的窗隙里张望出去,可以看到穿黄呢军大衣佩军刀迈八字步大皮鞋踩地“夸夸”响的日本军官,也有带着武器背一个猫皮背包和一条毯子,带一个腰圆形钢精饭盒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外边经过。有几次,还听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叱骂和尚。
只要见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弟弟童军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烧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对中国百姓大肆屠杀,残酷成性,完全有违大乘佛教救世学说,偏又号称信奉佛教,来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岂不可恨又可笑!一种痛心、仇恨、愤怒、恐怖交杂的感情涌满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有一天,陪伴的“冷面人”来,问童霜威:“童委员,能帮庙里和尚刻个庙印吗?”
“庙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庙印找不到了。现在日本皇军来叩头礼拜,拿出护身符请求庙僧加盖庙印,没有庙印不好打发。日本人来礼拜,用军用券做布施,和尚可以用来买米维生。”
童霜威点头答应,拿出刻图章的刀具,用和尚给的木块刻了一方庙印,上用篆体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苏州寒山古寺庙印”八个字,心想:唉,对禽兽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们少开杀戒。刻了这方庙印交给和尚,他觉得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战争环境下,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的种种,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一天复一天,老是像在梦中,又老是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梦!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种舍身的姿态以空无的观念默默生活。他不但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不能预卜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暗影威胁着,时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着晶莹的细雪,空间充满了灰蒙蒙的荒凉的意境,听不到爆竹声,也没有发现一点点热闹的感觉。那个陪伴的“冷面人”,望着漫天的风雪,独自轻轻哼着苏滩,一会儿,用一种寂寞无聊的声调告诉他说:“童委员,明天就过年了!”
啊,明天就要过年了!冰冷的雪,笼罩着苍穹,从不会笑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和面容里,他窥察到连这个“冷面人”也有一种心神摇惑阴郁的心境。愁绪哽咽着他。过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当着这个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无动于衷。
二
在寒山寺里,日子难过,也好过。
过了白昼,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白昼。
这年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常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有时栖息在寺院内的大树上哀啼,使人想到厄运来临,也不时使童霜威想起张继《枫桥夜泊》诗中“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名句。
阴历年时,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书诵经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阴。岁暮天寒,风像幽灵般地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呼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被世界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出家人了!
他读《楚辞》中的《哀郢》[4],津津有味:“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吾以行。……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此时此地,他觉得特别能体会三闾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汪精卫和丁默村、李士群他们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到寒山寺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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