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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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跟他父亲去香港了。他在学校里领了一张肄业证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吗?”童家霆纳闷地摇头,“他跟谢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确实觉得人世间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四

    自从爸爸被绑架以后,家霆始终处在压抑、烦恼、激奋的情绪中,心里常像有把残忍的尖刀在挑剜。

    郑金山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到沪西兆丰公园送衣物给童霜威后,童霜威一直杳无音讯。家霆在郑金山送衣物去的当夜,回家后问过方丽清:“郑金山送衣物去人家怎么说?”

    方丽清阴阳怪气看看他,似乎像见了只苍蝇,厌烦得连回答一个字都吝啬,却嘀咕了一句:“你哪把你爷放在心上呀!在外边白相到这么晚才回来!”

    家霆明白向她是打听不到详情的,只好第二天中午回家找机会去问大舅妈“小翠红”。

    方雨荪中午总是和洋行里的外国人一起,在西菜馆里吃公司大菜[5]不回来的。家霆到大舅妈房里找她时,“小翠红”正在绣枕头上的芍药花。大舅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在房里同“小翠红”聊天。那只波斯种大白猫在“小翠红”脚旁的地毯上睡觉。

    沈镇海是大舅方雨荪喜欢的职员。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平时方雨荪和“小翠红”有事都喜欢差使他做。他总是和和气气,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他是浙江宁波人,一口宁波话,见到家霆平日也总是热情打招呼,找几句话说说。

    家霆问“小翠红”:“大舅妈,昨天郑金山给我爸爸送衣物,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

    “小翠红”告诉他:“郑金山带了一大包衣物和一只小箱子,按照约定时间前去,到了兆丰公园门口,手拿一张《新闻报》做暗号。六点钟时,来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哧’地一煞车,上边跳下来一个穿短打的胖子,将箱子和包袱一拿,跳上汽车就开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唉!”家霆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陷身‘七十六号’,以后生死难卜,怎么办呢?”

    “小翠红”善心善意地安慰他说:“家霆,不要急!菩萨会保佑的!”叹口气又说:“他不做汉奸,是有良心的中国人!”

    沈镇海也说:“不要急,吉人天相嘛!”

    家霆拭着泪水。他理解爸爸,爸爸是有热血的。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爸爸带他到一个陈列馆去,里边陈列着许多辛亥革命牺牲的烈士的遗像、血衣、遗书和遗物,有烈士受酷刑、被砍头的照片。爸爸对他讲起从前辛亥革命、北伐、讨袁等的事情时,流下了眼泪,说:“我们活着在享受,他们早被有些人遗忘了!”爸爸现在陷身魔窟,会成为烈士吗?

    “小翠红”十分善良地叹口气说:“唉,家霆!这几天,我也常想着你的事。天下人心不一样,有红的有黑的,有善的有恶的,谁也难说将来她们会怎么待你。不过,你记着,我这个大舅妈会对你好的。要是有一天你有难处,大舅妈一定会偷偷帮你忙的。”

    给大舅妈一说,家霆反倒心酸了,也不作声,闷头跑出房去下楼到学校去了。

    这样,连续一个多月里,家霆老是丧魂落魄,吃不香也睡不稳。爸爸出事后,他同欧阳素心约定:每星期只在礼拜六晚上见一次面,平时互相也不通电话,免得遭人闲话。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撒传单后的第二天,在《大美晚报》第一版上登了一条显著的加小花边框的新闻:

    昨晚南京路闹市 有人撒抗日传单

    〔本报讯〕昨晚八时左右,南京路慈淑大楼前,有人散发大批抗日传单,路人皆纷纷抢阅。俟工部局警探驱车赶来,传单已被抢拾一空,撒传单者已无影无踪云。

    家霆估计是程心如爸爸写发的新闻。看到这段新闻,他心里血液循环得飞快,简直想伸开双臂欢呼,特地送去给欧阳看了。欧阳素心当然也高兴得脸都绯红了,两人兴奋了好一阵。

    但,不能天天见到欧阳,家霆心里总是十分想念,像有小虫在心上爬,难受得很。见到欧阳,可以谈心事,谈见闻,谈小说,谈电影……见不到欧阳时,只有苦闷加上苦闷,郁郁不乐。他想见欧阳,很像一个被病折磨的人想见医生。住在方家,忍受多数人的冷淡、歧视,更使他每天都像在火上受煎熬。

    转眼,过了元旦,民国二十九年降临。他感到新的一年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可怕的经历,心情老是像漂荡在海中的舢板,痛苦得无处落根。心中常常燃烧着强烈的憎恨,难以发泄。

    一月初的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偏偏撞见一场人为的装神弄鬼,家霆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时,进了后门,在厨房里碰见娘姨阿金。这个女佣自从爸爸遭绑架后,对他也比从前好了。看到他回来了,阿金好心地对他说:“不要上去了!出去玩玩吧!上边老太太请了个巫婆在‘关梦’呢。”

    家霆不懂什么叫“关梦”,也没见过巫婆,说:“我上去看看。”

    上去时,见二楼楼梯口点燃着香烛,摆着蒲团,已经有人叩过头焚化过钱箔、纸钱了。烟火气刺鼻。方丽清房里人声嗡嗡,不知在干什么。“小娘娘”方丽明围着蓝色的“波俏”,正呆呆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家霆跨步上前,朝方丽清房里张望,只见巫婆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小脚,头上梳的发髻,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袄,下边是黑棉裤,端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闭眼像睡熟了,嘴里在咿咿呀呀,两手也在舞蹈着,唱得不太清楚,有时又能听清大概的意思。房里,方丽清坐在一张沙发上,蓬着头发,敞着衣领,哭得不断用手帕擦泪。方老太太在一边陪哭劝解。戏迷表哥方传经穿件新的缎面丝绵袍,毕恭毕敬跪在巫婆面前的一只沙发背垫上,低着头像在听训。“小翠红”在一边低头站着,背朝着门口,看不清她的表情。

    细听时,巫婆唱山歌似的,唱的是:“……两边挂着八盏灯,八个仙人两边分!张果老骑驴送我来,我是你亲娘钱兰芬……”

    方老太太哭声沙哑,叫传经:“快,传经!给你娘叩头!”

    戏迷传经马上咚咚叩头。

    巫婆自顾自地又唱:“叫声儿子你是听,你将来做官有前程!荣宗耀祖全靠你,你是一根擎天柱撑住了方家门!你爷靠你靠得住!你苦命娘娘也该把你当亲生!叫声丽清你是听!你无儿无女太可怜!你像水上浮萍没有根!”

    方丽清抽抽搭搭哭将起来。

    巫婆高唱:“你阿侄对你亲热有缘分,千好万好要好自家人!我把他过继给你当亲生,你老来靠他有福分!”

    家霆听不下去了,回转身来,憋着气想上三楼去,转身同“小娘娘”的眼光碰在一起。“小娘娘”平时是个不多说话的人,此刻她的眼光是同情的,家霆刚走几步要上楼,“小娘娘”却轻轻跟上来,说:“刚才你有个电话,是环龙路一个小姐打来的,要你回来马上打个电话去。”又轻轻补充说:“阿姐她们关照过我,以后你的电话叫我不要接!你放心,只要有电话,我会接的。”

    家霆谢了“小娘娘”,心上的痛苦悲伤无法发泄,千愁万恨,堆上心来,有四面楚歌的感觉。巫婆唱的那些,看来是装神弄鬼,实际是一场阴谋,目的是让方丽清对她自己娘家的侄子方传经好。……不许“小娘娘”接外边打给我的电话,也是有心对付我的。他心头布满了苦闷和酸楚,又奇怪:今天是星期三,上星期六晚上刚见过面的,怎么今天欧阳素心又来电话了?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上了三楼,到了自己房里,将数学习题匆匆做了,估计二楼的巫婆该已走了,也估计快吃晚饭了。这些天,他尽量在家里吃饭。自从爸爸被绑架后,他意会到今后方丽清是会不给零用钱或紧扣零用钱的。出去在外边吃饭,哪怕是吃一碗面,也是要花钱的。同欧阳素心在一起,他根本还没花过什么钱,但又不能不放些钱在身边以防万一。他想到这些,心里烦恼,打算过一会下楼吃饭,饭后就到环龙路去找欧阳素心,看看有什么事。现在,他觉得只有从欧阳素心那里才能得到人世间的温暖慰藉和人生的乐趣了。

    他百无聊赖地走近大床,想躺下看书,发现枕头不知被谁翻过来了。真奇怪,平时枕头总是放得好好的,今天谁来翻动了?

    他将枕头拿起来再翻过来将正面朝上,发现枕下有个纸包。将纸包拿在手里拆开一看,纸包里放的是二十块钱。咦?谁放的钱呀?一想,明白了!一定是大舅妈“小翠红”放的。中午,“小翠红”说的话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大舅妈是个周到细致的人,她一定是想到我可能没有零用钱了。大舅妈也知道方丽清她们的为人,她一定也能估计到我的处境。但,无论如何,钱是不能拿她的!家霆想了一想,把钱又包起来放在袋里,决定下楼去还给大舅妈。

    下了楼,听见戏迷表哥方传经又在放留声机唱片了。他到“小翠红”房里,见轻声地开着无线电,电台播的是广东音乐《平湖秋月》,凄凉缠绵的曲调,惹人愁绪。“小翠红”独自寂寞地抱着波斯种的白猫坐在小沙发上。她每逢头疼,就将眉心掐出一道鲜红的红印。眉心一道红印,将脸衬得更白。衣领未扣,眼睛哭得红红的,长长的睫毛瑟瑟颤动,倦慵懒散。

    家霆明白:刚才巫婆唱的一些话,大舅妈听了也是不好受的。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大舅妈!”说:“大舅妈,纸包是你放在我枕头下面的吧?”

    “小翠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的眼里包藏着泪花,将手中抱着的白猫放到地上。白猫懒洋洋地在地毯上又趴下了,不断舔爪子。波斯种的白猫长得漂亮,雪白的长毛,大刷子似的尾巴,红宝石似的眼睛。每天都拿小鱼拌饭喂它。可是不让它出去,白猫似乎情绪不好,寂寞、孤单,很少活动,老是睡觉。“小翠红”忽然说:“家霆,先前一出假戏你看清了吧?是预先串通了巫婆演给我们看的!刺了你,也刺了我。你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吗?因为你不是方家的人,怕方家的财产落到外人手里,所以决定要将传经过继给你娘做儿子了!她们又看不起我这个堂子里出身的苦命女人,时时刻刻要提醒我,让我做人下人。我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又像根压在大石头下的竹笋。站在矮屋檐下,只能低下头。我对谁都是一片真心,她们却总还要当面鼓背面锣地敲我!”说完,晶莹的泪珠缓慢地滴下来。

    家霆只好实心实意地劝她:“大舅妈,不要难过。先前的事,我也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呢?只有忍着,我一定要自己争气!”

    “小翠红”点头,拭去眼泪,忽然起身“啪”地关了无线电,说:“家霆,说是你在外边交了女朋友了,是不是真的?”

    家霆脸唰地红了,说:“是过去在南京时的老同学。”

    “小翠红”好心地叮嘱说:“现在世道也开通了!但年纪轻,结交女朋友也不好。你现在应当好好读书,将来上个好大学。你爸爸已经落难了,你更要好好上进!”

    家霆想,同她也说不清楚,点点头说:“大舅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一定会努力上进的,您放心!”说着,他将纸包放在沙发扶手上,说:“钱,大舅妈,您收下。我感谢您!我现在有,不需要。”

    “小翠红”忽然流泪了,说:“家霆,你别看不起我!我这钱不脏。你知道,我命苦,在这世上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有一子半女。方传经,他不会孝顺我,我也老觉得他是个荷花大少爷,只会捧坤伶[6],玩票[7],听说近来还上赌场赌博、去燕子窠里抽大烟。他是不会有出息的败家子!我喜欢你,我们都是受人欺的,你将来是会有出息的。我命苦,也不指望你别的。只要你自己上进,做个好人。将来我死了以后,如果你有时还能想起有过这么一个可怜的大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你就是报答我了!”说到这里,泪水像断线珍珠哗哗流下来。

    家霆给她哭得心酸了,说:“大舅妈,您别哭呀!别哭!你对我好,我知道!”

    “小翠红”起身,把纸包塞到家霆袋里,说:“你要是看得起我大舅妈,就收下零用。以后,我随时会给你的。要是瞧不起我,你就不收。从今以后你不认我这个大舅妈好了!”

    她态度坚决,语气诚恳,话又说得绝,家霆只好将钱收下。家霆是个从小没有得到母爱的人。“小翠红”刚才的一番话里,带着一种母亲的温情,使家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刹那间,心里颤抖了一下,泪水慢慢凝聚到眼角,凝成泪珠滚落下来,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感受。在四面荆棘的方家住着,有了“小翠红”这种关怀,仿佛得到了一个有时可以避免风暴和刺痛的庇护港。这正是他最需要得到安慰和帮助的时候,他感到像有一把熨斗,在熨平他心上痛苦的皱褶。

    他后来同大舅妈“小翠红”一起下楼去吃晚饭。

    晚饭后,克制不住心里的渴望,决定去环龙路同欧阳素心见面。找个机会,他悄悄走出了堂口。但站在弄口一想:贸然前去不好,还是先通个电话。

    他到弄口附近的酒店里借打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银娣。酒店里人声嘈杂,他只好捂住一只耳朵听电话。

    他轻声地说:“啊,银娣,小姐在吗?叫她接电话。”

    出乎意外的是,银娣紧张地说:“给你打过电话,有事谈。快来,好吗?”

    他愣了一下,说:“好,我马上来!你在门口等我。”

    银娣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家霆心里不宁,闷闷地嘘一口气,脑海中像有晦暗浑浊的迷雾在昏昏然地飘浮,想:唉,她发生了什么事呢?心里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带着小跑奔向公共汽车站,想:好在到那里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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