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天已黑了,马路上十分热闹,走着穿各式衣着的男女。戏院门口亮着彩灯,有新编的绍兴戏在上演。舞厅门口霓虹灯变幻着色彩,听得到鼓声乐声。一些餐馆灯光灿灿,门口有小汽车,空气里似乎飘荡着酒肴味。路上有两个人不知为什么打架,围了一大群人在看,拥塞了一大串三轮车和黄包车。卖晚报的小孩拼命在叫喊。

    他匆匆赶到环龙路那幢墙上有爬山虎枯藤的花园洋房跟前时,看到银娣已经等在门口。门灯亮着,当她从铁门旁出来刚一露脸时,家霆吓了一跳。这简直就是复活了的金娣呀!跟她姐姐金娣一模一样了!从第一次见到银娣到现在,时间不算长,银娣的变化却这么快!她胖了一点,穿着合身的衣服,头发像她姐姐以前一样黑亮,长长的睫毛,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她同金娣真像孪生姐妹一样,也正因这样,她同欧阳素心眉眼也像,只不过欧阳比她身材高,体形匀称。而她,显得小巧玲珑些。欧阳洋气些,她土气一些。家霆见了银娣,想起了金娣和往日的一些旧事,不觉微喟地叹了一口气。

    家霆开门见山,焦灼地问:“银娣,发生了什么事吗?”

    银娣紧张、神秘地说:“我必须要赶快让你知道这家人家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家霆惊诧地问。

    “欧阳筱月当汉奸了!”

    “什么?”家霆又像挨了当头一棒,什么坏事都降临了!急躁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血在迸流,心怦怦跳。

    “我听到了客人同他的谈话,还有欧阳筱月夫妻的谈话!”银娣语气急促,含有仇视和蔑视。

    “欧阳素心知道吗?”家霆痛心地问,他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仿佛看到谁将一堆污秽的东西全部撒泼在纯洁的欧阳素心身上,使他几乎要晕厥了。

    “她本来不知道,”银娣说,“但是昨天她知道了!中午,她同欧阳筱月大闹了一场,坚决反对父亲做汉奸。晚上,她同她父母又一起大吵了一场。今天中午又同她父亲好一场拼命,闹得天翻地覆。她反对,但是没有用,她痛哭,现在睡了,锁上了房门,这两天饭也没有好好吃,我很担心她会出事。欧阳筱月夫妇午后坐汽车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家霆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放在面前了。飞来横祸!怎么会想到欧阳素心的父亲突然会附逆做了汉奸了呢?怎么会料到欧阳素心会遭到这样的不幸呢?欧阳素心怎么来处理自己同她父亲的关系?我又怎么来处理这些关系?欧阳素心能同一个汉奸父亲生活在一起吗?我能爱一个可耻的汉奸的女儿吗?……矛盾啊!矛盾!痛苦啊!痛苦!他感到六神无主了,不知所措了,沉吟着说:“啊!银娣,你告诉我这件事,很好!但是……我怎么办呢?”

    他似是自言自语,却又万分不放心欧阳素心,关切地问:“她要紧吗?不会出事吧?”

    银娣在门灯光影里脸色严肃,但似乎很有决断地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她?”

    他也决断地点头,说:“对!在这种时候我应当去看看她!”他心里是这样爱她。在她处境如此困难、心情特别晦暗失望的时候,他应当毫不踌躇地在她身旁。但是,他应当怎么为她出主意?他自己又应当怎么处理眼面前突然发生的这种尴尬、艰难的局面呢?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心里越乱,越不知该怎么办。他嘴里不断自言自语地呻吟:“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想不到银娣忽然说:“我昨天遇到柳叔叔了!他说:她父亲做汉奸,她不一定能反对得掉。只要她反对汉奸,她就是个好人。她有一个汉奸爸爸,她无罪,怪不得她。谁叫她投胎投在这个人家的呢?你是她的老同学,在这种时候,不应当丢掉她,应当鼓励她,让她坚强,做个好人!”

    听银娣讲话头头是道,这么老练,家霆完全出乎意外。银娣比起她姐姐金娣来可是大不一样了。是她同杨秋水阿姨,不,还有舅舅柳忠华接近,所以能这样的吧?听杨秋水阿姨讲过,银娣在难民收容所里是学过文化的,后来又在劳工夜校上课,看来,她懂得许多道理。她说昨天她见到了舅舅,怎么会见到的呢?真是太奇怪了!人生,意外的事太多了!难道他们之间是保持着联系的吗?他脱口而出,问:“银娣!你昨天是怎么碰到我舅舅的呢?在哪里?”

    银娣回答:“我昨天去上夜校,在路上遇到的。”她显然是滴水不漏,给家霆一种她想保守机密的感觉:天下哪有这样稀奇的巧事呢?

    家霆急切地问:“他对我爸爸被绑架的事和我同欧阳素心的情况都知道吗?”他估计,银娣是会把这些都告诉柳忠华的。

    银娣点点头。

    家霆伤感地说:“唉,银娣,我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只有舅舅,我却还见不到他!”

    银娣沉默着,没有作声,稍停,说:“小姐是个好人!我虽在她家帮佣,她待我像姐妹一样。人还说我长得有点像她呢!我要急着把一切告诉你,是觉得你该安慰安慰她,你也该及时知道她家的情况。柳叔叔他也是要我及时把这告诉你!”

    “他没有谈到我爸爸的事?”

    “没有。”银娣说,“他只说,事情已经如此,只有看发展了。要你坚强些,也要你努力上进,争口气。他说,这是不幸的事,但对你是一种磨炼的机会,可能反而有利于一个人的成长。”

    家霆觉得银娣年龄比自己小,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一点也不小。他对她的看法完全变了。怕在门口久谈不好,说:“银娣,你带我进去吧,我去看看欧阳!”

    他跟随银娣跨进了大铁门,夜色中花园里晦暗安静。冬日的树木光秃秃的,阴影憧憧。空气里可以嗅到那种从潮湿的草地里散出来的凉气。走进楼下房里迎面碰见朱妈。朱妈招呼着说:“童少爷,你来了?小姐在楼上。”

    她让银娣带着上楼,欧阳素心反锁着房门。银娣敲门说:“小姐,童少爷来了!”

    先是毫无回音。银娣又“笃笃”敲门。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披散着长发、哭肿了眼站在门口。她穿了一件黑色缎面的旗袍,衬得肤色雪白。旗袍的缎面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增加了她的光彩。她的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见到家霆,她用一种深沉的胸音说:“你怎么来了?”说这话时,她瞅瞅已经离开正在下楼的银娣的背影,说:“是银娣通知你来的?”

    家霆点点头随她进房,两人坐下。看到欧阳素心伤心悲恸的神色,家霆心里难过,说:“我不能不来!”

    “你一切都知道了?”她问。

    家霆点头,说:“是的,我们都太不幸了!各有各的不幸。”他情绪黯然,为安慰她,强打精神,把话说得平静。

    欧阳素心忽然失声痛哭起来,伏在床上,哭得那么伤心,似乎一场冰雹、一场风暴砸毁、摧毁了她的一切。她的面容憔悴了,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遭到了霜冻。她把脸埋在手里,肩膀不断抽搐。

    家霆恨不得能分担她致命的痛苦,劝慰地说:“欧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感到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不足以安慰欧阳素心巨大的悲伤,叹口气心酸地说:“欧阳,哭没有用!我们是不是能想想什么办法解决一下这种不幸呢?……让我们面向太阳,把阴影留到背后去吧!”

    她从床上坐起来,抬起了头,捋一捋散乱了的黑发,叹口气摇着头失望地说:“迟了!一切都迟了!他已经陷进深渊里去了!已经无法挽回了!”说着,泪水潸潸流在脸上。

    家霆近前亲切地说:“欧阳,到底是怎么的?他怎么好好的要做汉奸呢?他不怕被人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吗?”

    欧阳素心摇摇头:“我早有些怀疑了!常有些他的朋友来,他也同那些人出去交际,但没有想到他竟真的会落水附逆!汪精卫组建伪国民政府,内定让他干财政部次长兼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我继母说这是个肥缺!他早年在日本时,和周佛海在鹿儿岛第七高等学校和京都帝国大学都是同学。我那继母又是个贪财虚荣的女人,怂恿着他,就干出秦桧般的事来了。”

    家霆对欧阳素心曾说过的一些话及有时曾流露出的苦闷情绪似乎有点理解了,问:“你反对了?他怎么说?他不是很爱你的吗?你讲话他应当听的呀!”

    “在他心目中,我还是孩子!他在政治上的事才不听我的呢!”欧阳素心伤心地拭泪,“家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真恨透了,也急死了!我可以死,但承受不了这种耻辱和痛苦!”

    家霆心里暗忖:如果是我,我一定大闹天宫!实在不行,就脱离关系!但这样的话,他此时不愿说,说了徒然刺激欧阳素心,于事无补。她一个未曾独立的少女,离开了家能到哪里去?他叹口气说:“心里乱极了!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如果我能负担你,还好办!可是,我现在也在风雨飘摇中,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继续反对吧,好好劝劝他!如果能劝他带你离开上海,走!去香港,就比这样好!”

    “不行!”欧阳素心泄气地摇头,“他鬼迷心窍了!我已经大吵大闹过,甚至想到死!什么话都说过了,一点用也没有!知道他要做可耻的汉奸,却无力改变或控制这种事,真太痛苦了!况且,他过去是那样爱我,我也那样爱他!”

    家霆突然想:现在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同欧阳一起走!让欧阳同家庭脱离关系。但又想:唉,到哪里去呢?我没有自己的家,方家是不能住的,难道能出去流落街头?本来冲动,逐渐冷静下来了,叹口气说:“唉,欧阳!本来,倘若你离开家同他断绝关系也是办法,或者我们一起出走,去香港,到重庆,隐姓埋名,我们可以不读书,可以过最贫穷艰苦的生活,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我们可以像鸟儿似的出去飞!只要有一股爱国的正气,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也不要!但这些想法都太不现实!现在,我爸爸命运不定,生死难卜,我也不能离开孤岛,我们是无处可去的。”

    “是呀!可是,我怎么办呢?我感到心里空虚,脸上羞耻!像坠在海里无所依靠,像心上给尖刀划开了口子!”欧阳素心睁大了失神的双眼,仰脸望着黑黝黝的窗外,似是要向上天寻问答案,呻吟着说,“我痛苦得难以生存下去了!”

    家霆心里焦急,劝慰、鼓励着说:“不,欧阳!这一向来,我在痛苦中常常思索,痛苦与欢乐,像光明与黑暗,人应当懂得怎样适应,才懂得怎样生活。”他想起先一会儿银娣讲的舅舅柳忠华谈的话了,说:“欧阳,真是祸不单行,我们确实都是厄运缠身了。我的家和你的家在这场战争中好像都崩溃、破碎了,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他看见欧阳素心的眼里淌下了泪水,继续说:“你父亲的事,你一定要继续反对。只要反对,我们就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他堕落,由他自己负责,你爱国,你就是值得夸赞的中国儿女!你应当坚强!目前只有忍耐,再苦也忍耐!到我们一旦能自立的那天,我们就飞!”

    欧阳素心仰望着天,脸孔背向灯光,惨白的嘴唇颤动,稀薄透明的泪水蒙住她的双眼。她心里有无数难以倾泻的痛苦,只能用泪水来洗涤。

    稍停,她突然说:“家霆,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你可爱!”

    “我是问为什么?”

    “还用问吗?”他诚恳地回答,“因为我爱上了你,我就觉得你可爱!是无需要讲理由的,一千种理由都说不清这种爱的。我认为你可爱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爱上了你,你一切都好,一切都可爱!”

    她似乎思索了一下,突然又说:“家霆,你不会因为我父亲是这样可耻,就看不起我吧?”

    家霆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她,亲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黑发,说:“不会的!欧阳,不会的!”

    她哭了,也拥抱他,却表现着自己的稳重,将泪水洒在他的肩上。

    两个人的灵魂似乎融化在一起了,彼此的命运似乎谁也难以预料。但在她的心里,蕴藏着一个家霆估计不到的伤感的念头。

    五

    凄凉、冷落的寒山古寺内,童霜威读着佛经,并无法克制心头熊熊燃烧的烈火。

    愤怒使人暴躁,烦闷使人抑郁。这些愤怒和烦闷的情绪,像戈矛利器似的在摧残童霜威的身体和精力,破坏他的健康,销毁他的锐气。他的心头总有一盆烈火在自焚似的耗去他的生命。他虽然不断地吃药,只要生气时总感到心脏不适,也感到血压不稳,头晕头疼。

    方丽清和江怀南那次来到,丝毫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反倒更激起了他的反感和憎恶。他将江怀南带来的酒和糕点等都赏给了陪伴的“冷面人”,将那叠方丽清留下的钞票也全部给了“冷面人”,说:“你恐怕也要养妻子儿女吧?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我概不需要!”

    “冷面人”先不肯收,见他是诚恳的,酒和点心悄悄地喝了吃了,钞票也偷偷地收了。眼里闪烁出喜悦的老鼠似的贼光,对童霜威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

    古朴、荒芜、残破的寺院,在冬天里更加显得缺少生气。寒山古寺,只要没有日本人来,总常常是一片死寂。日本军人偶尔来到,又总是皮鞋声“喀喀”,马蹄声“嘚嘚”,人喊马嘶,钟声也会被“当当”乱敲。唉,连钟声都变了!过去寒山寺那种迷人的钟声在哪里?那种神秘、缓慢、发人深思、悠长广远、震撼人心灵的钟声在哪里哟!

    童霜威在死沉沉的寂寥中,心里悲凉仇恨,在日本人来践踏朝拜时,又感到一种异国入侵的哀伤。他虽然总是不言不语,总是除了披览佛经、诗书之外,常常像老僧入定似的打坐,可是心头浪花千叠、惊涛拍打,极不平静。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春天要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