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1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枯寂一冬的树上已经萌含着嫩芽,饱寓着生机。有早归的大雁,排成长长的“人”字,“咕啊咕啊”地叫着向北飞,过去一批,又一批,连夜里都能听到雁鸟带着离愁别绪的哀鸣。自然界凛冽的寒冬快要过去了。有紫色剪尾的燕子呢喃飞来,在寺庙的檐下衔泥筑窠。啊,江南又将是群莺乱飞、杏花春雨的季节了呢!

    虽然被软禁在寒山寺的庙墙内,童霜威还是能想象得到在日寇铁蹄下江南锦绣大地上中国百姓的深重苦难。

    他印象最深的是从上海被送到寒山寺来的那天。在汽车经过苏州城北遥望虎丘山时,正逢夕阳西下。天气寒冷,刮着西北风,夕照的红日将一抹斜晖射在古老的虎丘塔上,塔上斜矗着一面日本国旗,白色的旗中央一个通红的圆,在猎猎飘飞。是一个非常非常深刻的印象:侵略者的旗帜挂在被占领了的苏州上空!啊,国难!国难!无限悲痛和耻辱,给了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深刻印象。

    现在,春天快来了。人心还是冰冷的、冻结的。大殿一侧有两大丛芭蕉,春天来后,必然又是绿油油地布满一院的清阴,使人爽心明目。听到雨打芭蕉时,淅淅沥沥的细雨蕉声,会使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恐怕只能是一种凄恻、忧愤,因山河破碎而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吧?

    他想起柳苇。当冬天没有什么花的时候,过阴历年,柳苇最喜欢水仙花。水仙花每一朵像一颗星星,美极了。到了春天,柳苇就爱不胜收了,苏州的花在春天里是姹紫嫣红多种多样的。

    那年,同柳苇在春天里逛过苏州阊门内皋桥东的吕祖庙。好像是在农历四月中吧,绕过那些低矮古老、青砖黛瓦龙脊的民房。民房都开着老虎窗或豆腐干天窗,屋前是幽深古雅的小巷,屋后,临着洗衣洗菜的小河,望得见河上历尽风霜的石桥。脚下踩着被路人鞋底磨得溜光圆滑的碎石路面。庙前的花市热闹极了!花农和花贩都推车挽篮来卖花。当时,香客、游人、乞丐、娼妓们都来吕祖庙烧香膜拜。许多打扮得涂脂抹粉珠光宝气的女人都在买花,要买的是“千年”。

    他说:“咦,为什么偏要买这种花?”

    柳苇说:“‘’和‘运’两字同音,买了‘千年’,千年有好运,图个吉利嘛!”

    他哈哈笑了:“我们也来买一束,求求好运!”

    她笑着点头:“好,买一束!可惜,靠这样祈求好运,恐怕解决不了中国受外敌欺凌的问题!”

    柳苇的话是对的。买“千年”的苏州人数不清,谁真正得到了好运呢?那些当年买了“千年”的人,像柳苇,早已死了,我则被囚禁在这里。有些不相识的人,恐怕在战火中早已死在日寇炸弹、炮弹、枪弹和刺刀之下。活着的,现在不也都在水深火热之中,遭受亡国奴的惨痛过着铁蹄下呻吟的生活吗?

    思绪像姑苏那些小小的古老石桥下流淌不断的清水,割不断,也拦不断。

    他无限感慨。近来,更是常读《离骚》。读着《离骚》,他常喜欢无声地在心里吟诵记在心头的元末著名无锡山水画家和诗人倪瓒的一首诗: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元末,著名的画家郑所南画了一幅兰花。兰花悬在半空,不着泥土。那是因为国土惨遭异族统治者的蹂躏有所寓意的吧?倪瓒看到了这幅画,题了这首七绝。他的想法是格外奇特的。在他眼里,兰花已不成其为兰花,而化成了茅草。是肃杀的秋风摧残了它。不仅如此,他的思绪还驰骋到了整个江南。那里,一片凄凉,所有的生气全部销蚀。透过这两句诗,童霜威仿佛听到了倪瓒发出的浩叹:啊!国土沦丧,众芳芜秽,南宋遗民那复国的心意也被消磨殆尽了。可是,郑所南是“心不改”的,他没有忘记故国。他画着《离骚》,借兰草抒情,用的不是墨,是泪水!他赞美郑所南,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民族气节与对国家的忠贞感情。

    童霜威每一吟诵,就沉浸在一种高尚的情操中。这种情操,使他对过去宦途中的种种遭逢,对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经历做了回顾,也做了评判。他畏缩过,他后退过,他虚伪过,他贪心过,也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中同流合污过。他营过私,沽名钓誉,曾想欺名盗世,也曾向往高官厚禄。有些事使他后悔,有些事使他惭愧,有些事使他脸红,有些事使他痛心。他觉得,目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作为一个中国人,汉奸是绝对干不得的!最后一道心上的防线,他要坚守,也能坚守!他遭受的折磨,使他痛苦,以至使他对生并不留恋,对死也并不恐惧。寒山寺几个月的软禁,促使他反省得到的结论是:不管用什么理论来乔装打扮,汉奸总是汉奸。他要像柳忠华所说的在人生中选择。选择什么呢?做爱国者,不做汉奸!做汉奸会得到眼前的近利,将遗臭万年!一个中国人能辜负中国人的气节和良心吗?当然不能!他是学法执法的人,对是非抉择清醒!

    早年,他一直崇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觉民、方声洞的遗书他都能背诵。年轻时,参加革命,他有过勇敢不怕死的经历。民国二年二次革命失败后,他在上海,夏天时险遭密探侦捕。当时,革命党人正在开会,楼下被包围了。他急中生智,脱了上衣和长裤,翻三楼阳台到隔壁,赤膊短裤趿鞋摇扇,下楼从后门走出,佯作是乘凉看热闹的人混出弄堂,到码头混到一只日本商船上,亡命日本。那时是不怕死的。现在,当他决定舍弃安危与苦乐来捍卫自己的良心与民族气节时,他觉得应当像文天祥一样大无畏,被囚土室秽气浸人二年以上,仍能养浩然之气。有了这种决心,反倒能平静下来了。

    惊蛰过了。蜘蛛悬垂下来在屋角吐丝结网。躺在床上,看着蜘蛛结网,百折不回的韧劲,使他得到启发。小小的蜘蛛,能不气馁,何况人呢!

    闲来,他用笤帚扫地,一下,又一下,扫除寮房前、寺院里的尘土、碎草、败叶、枯苔。一下,又一下,“唰!”“唰!”有时使他想起了战前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看到和听到被叫作“老寿星”的门房刘三保扫地的声音。他当然不知道刘三保已经勇敢地死在南京城陷后的大屠杀中。他只是怜悯地想:唉,瘸腿的老头儿不知怎么了?他现在对过去的用人们似乎加深了感情。

    从岁末到三月的漫长过程中,像经过了一次涅。心中的风雨,并不是别人能看得出来的。庙里的一些和尚,一定是被谁吩咐过的,都避着他,谁也不同他说话。他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理任何人。

    但,他觉察到:“陪伴”他的“冷面人”,在起变化。“冷面人”肯定是“七十六号”的特工,而且一定是亲信,不然,不会受信任。这个陪伴者,老是引他想起伪满皇帝溥仪身边的那个日本高级顾问“御用挂”吉冈安直。“挂”这个字,在日文中说来并不难解,如“联络挂”就是联络人;“兵器挂”就是军械股、军械科的意思。但“挂”到“御用”上,实在是侵略者的创新,这个“挂”掌握在吉冈手里,挂在溥仪身上,就监视、包办了溥仪的一切。这个“冷面人”,童霜威明白就是“挂”在我身上的日伪特工,对他不能不战战兢兢、刻意小心。

    此人脸冷话少,但逐渐起了变化,脸和态度不那么冷了,也说点话了,对童霜威好像“放心”些了,并不紧紧监视着他。有几次,出去有事,就叮嘱童霜威:“我出去一下,就回来。童委员你在庙里可以随便走走,出去就不安全,一个人自己当心些!”有时,问童霜威:“童委员,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办!”看来,这种生活他是感到冷静、单调、无聊的。当童霜威扫地时,有时他抢过扫帚说:“我来扫!”有时他说:“歇一会儿吧,别累着了!”看童霜威吃得少,他会说:“怎么不多吃一点?”晚上炭火灭了,他也会歉意地问:“冷吗?”

    有变化,当然好。童霜威并不奢望这种坏人会对他开什么恩,但看惯了冷脸,能起些变化,总比不变好。童霜威感到:“冷面人”常常是在冷眼观察他。每当想起老中医的事,童霜威就心里警惕:这种人是不讲感情的。他们一定都杀过人,身后跟着的冤鬼不少,对这种人要注意。虽然发现“冷面人”起了变化,仍旧从不主动找“冷面人”谈什么。

    一天晚上,夜寒寂寞,四下无声。“冷面人”喝了些童霜威给他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突然兴致高了,面孔发红,眼睛迷糊,同童霜威聊起了苏州的种种。说到了苏州被占领前遭到大轰炸的可怖情况,说到苏州被占领后满街都是被杀死的中国人的情况,又说:“在这寒山寺附近,死人就不少,大冷天女人都给脱得光条条的先奸后杀了!”

    童霜威不敢搭理他,默默听着。一会儿,上床睡之前,他突然看着在挑灯芯的童霜威问:

    “童委员,你为什么不肯出来做大官?做大官多舒服,要钞票有钞票!要房子有房子!要女人有女人!哈哈,你不知是怎么想的?……”

    (童霜威想:不少汉奸恐怕都是这样想的吧?)

    童霜威毫无表情地答:“他们告诉你我不肯出来做大官的吗?”

    “是啊!”“冷面人”用一口苏州官话说,“不然能这么优待你啊?‘七十六号’里杀的人可多了!共产党、国民党,都有!”

    (童霜威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想谈,又不能不谈。这个看守突然变得热情了,而且似是怀着好意问的,怎么能拒之于千里之外?)

    童霜威说:“你觉得我该不该干?”

    “啊哈,钞票是好东西!当官有权有势!你又有太太少爷,何必要让自己关在庙里吃苦头?”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呀,我也懂,但我不能!”童霜威说,“人是有灵魂的!不能亵渎自己纯洁的灵魂!”

    “冷面人”听不懂:“怎么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中国人!我不愿意做亡国奴,也不愿意做卖国贼。”童霜威说出这番话后,突然感到自己胆太大了,何必向一个小汉奸对牛弹琴呢?倘若他去报告呢?他注意着“冷面人”的表情,表情是漠然的。

    (童霜威想:唉,无知、愚昧,蠢到该懂的道理、该有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自尊心都没有了,多么可怜又可恨!)

    “冷面人”懒洋洋地打哈欠:“这些话,我懂,但我不在乎!”

    童霜威点头:“是啊,寺庙里有副对联,说:‘愿得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人心不同,作为也不同啊!”

    “冷面人”好像对他的话并不介意。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哈哈,你们有钱人,反正手边有钱,不像我们穷,要活命,不做汉奸吃什么?”

    (童霜威想:是呀!穷,要活命,就不惜做汉奸了!这难道是出了这么多汉奸的答案吗?不!再穷也不应是做汉奸的理由!做汉奸的并不都是穷人!有民族气节的也并不都是富人!)

    童霜威发现这小汉奸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沉默着,不想多说什么了。

    后来,“冷面人”换题目谈了,告诉童霜威说:“我有个表哥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结拜弟兄。我是他介绍进‘七十六号’的。端人的碗,听人的管,混口饭吃。”这话似是替自己辩解,又似是一种炫耀,不易分辨。

    童霜威听了不响。

    “冷面人”兴致很高,酒意烧得他想开口说话:“你知道吗?‘七十六号’里,李士群是这个——”他竖竖大拇指,“丁默村那个屁主任,我们叫他‘丁小鬼’!他同他的一帮人,现在吃不开了!东洋人喜欢的是李士群!”

    (童霜威想:奴才!奴才!)

    “冷面人”谈得兴起:“‘七十六号’现在是李士群的一统天下。我们都给他卖命!这几个月,他同‘丁小鬼’针尖对麦芒,忙得很,把你一直晾在这地方。现在,听说‘丁小鬼’被排挤出‘七十六号’了!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

    童霜威无意中从“冷面人”的闲谈中察觉到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两个特工头子的矛盾,知道了两条走狗在厮咬火并。但听到这个小特工炫耀得意的语气却厌烦鄙视,关心的是“冷面人”说的“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忍不住问:“我的事,他怎么来管管?”

    “这是我猜的!现在,国府快要还都了!总不能老是把你放在庙里陪菩萨呀!”

    “什么还都?”童霜威明知故问。

    “汪主席带领国民政府回南京!听说是三月三十号。童委员,你真想不穿,到南京去做大官不比在庙里修行好?”

    童霜威想:“夏虫不可以语冰!”闷声不响。

    “我们苏州这里,”“冷面人”说,“原先,维新政府七个师的绥靖军,现在东洋人把它也移交给汪主席了,改称和平军。第一师和第二师都仍驻在苏州对付游击队。听说他们想来占寒山寺驻点兵,不过东洋人还没有答应。这里皇军是小林师团。皇军要是答应他们来驻兵,我们就不能在庙里住了!”

    那晚,谈了这些,引起童霜威很多思索,一夜也未睡好。“七十六号”里特工头头争抢肉骨头;快要沐猴而冠做儿皇帝的汪精卫;换汤不换药的伪和平军;一切受制于日本侵略者的汉奸的可怜相……当然,思索得最多的是自己的下场。“冷面人”说得对:长期晾在这寒山寺里似乎是不可能的,李士群是会“管一管”的。他会怎么来“管”呢?

    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入梦了,梦见走在一条黑暗、阴湿的街道上,有浓雾,没有灯光……后来,又醒了,睁着眼看着晨曦将白光照耀在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

    绝未想到,第二天有了一件想不到的遭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