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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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着瓢泼大雨,滴滴答答的檐头水发出单调的响声,使人听了心情惆怅。风刮着,摇晃着大树的丫杈,使大树发出叹息和呻吟的声音。午后,他午间跏趺入睡(盘腿坐睡)方醒,起身喝茶,掀开棉门帘走出去,站在门外廊下呆呆看着寺院被雨水浸湿的围墙、残破而尚未生出绿叶的树木、稀烂的泥地,浑身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忽然听到寒山寺门外照壁墙方向有汽车马达声。倾盆大雨,来汽车干什么?一种习惯养成的小心谨慎的心态,使他回身走进寮房,不打算在外露脸。心里又在想:会不会是有人来找我的呢?

    陪伴的“冷面人”突然脸色紧张匆匆来了,说:“童委员,来客了!坐日本皇军的汽车来的!是东洋人!”说着,匆匆出房去招呼去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紧,“东洋人”,“坐日本皇军的汽车来的”,是谁?他没有作声,坐在床上,摊开面前放着的一本佛经,危然坐定,手指轻捻腕上挂的一串念珠,定下心诵读起来。

    哗哗的风雨声中,脚步声和人声响起在耳边,有皮鞋声,也有雨鞋声正在一拥而来。不多久,棉门帘一掀,一个戴鸭舌帽的陌生人,估计是个保镖,站在门外。“冷面人”恭敬得弯腰点头地领着一个两鬓花白短小精瘦留牙刷胡的西装客人进来了。这种日本人,从身材、胡子、鸭子步、动作,一看就能知道国籍。他穿一件显得紧小的黑大衣,面上带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嘴唇四周都显铁青色,眉毛和鼻子底下的牙刷胡显得特别黑。他有个轻轻搓手的习惯,见到童霜威后,亲热、缓慢地微微躬身,用比较流利的南京口音的中国话说:“啊,童先生,久违了!”说着,将两瓶日本著名的滩酒“天下春”放在桌上,“两瓶酒,一点敬意!”

    童霜威吃了一惊,凝望着来人,脸有些熟,一时没认出是谁,立刻“啊”了一声,想起来了:不是吉野吗?他点点头,猜不透来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八卦丹,说:“啊啊,啊啊!”

    西安事变前的那一年冬天。在南京时,有一夜,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中国通”来潇湘路一号看望童霜威,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其实,在童霜威的印象中并不认识这么个人。后来,吉野在谈话中大放厥词,谈到什么:中国对内力不能制共,对外力不能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反共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当时,童霜威听了不能苟同。结果,谈得不欢而散。事情过去已经四年多了,想不到今天居然会在姑苏寒山寺里重逢。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心里油然地想:咦!日本人亲自出马了!显然,吉兆是不会有的!好端端的这个吉野又出现了!他想干什么?

    童霜威心里在想,脸上的表情紧张起来,布满了阴云,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这是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有心让对方莫名其妙。

    “冷面人”忙着沏茶敬客,泡好茶识相地出去了。

    吉野在一张红木椅上坐下,轻轻搓着手,他的嗓音浑厚,微笑着说:“今天风雨很大,我真是像唐诗中说的:‘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餐’了!为了要看看老朋友,送两瓶好酒就顾不得风雨了。”

    他出口文雅,满面是笑,童霜威心里十分狐疑,望望两瓶日本酒,暗想:“防人之心不可无”!难道是要用毒酒来毒死我?日本人是善于玩这一套残酷可怕的把戏的。听吉野这么说,他做了个合十手势,说:“啊,感谢得很,只是心脏血压不好,又已信佛,早已不喝酒了。”

    吉野仍旧微笑,笑得非常虚伪,让人难受。这种日本人!倘若他们虎着脸,凶相毕露也许比虚伪的笑还叫人好受些。他不再谈酒,转换话题说:“我来苏州有些公事,晴气庆胤[8]中佐让我致意。”

    “晴气中佐?”童霜威说,“素昧平生啊!”他表现出的冷淡,迟钝的人都能觉察到。

    “啊,他本来是大本营指定援助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负责人,现在将改任国民政府军事顾问。他要我告诉阁下,对于阁下在此修行的事,他是刚刚知道不久的。让你吃苦了,很抱歉。”

    童霜威想:不可多说话!且听他如何讲!脸上平静,未置可否。

    吉野轻轻搓搓手,说:“国府日内要还都南京。叨在同学之谊,又有旧交,阁下早年负笈日本,一向在国民党中无派无系,又是法界泰斗,在知识界素孚人望。对蒋介石早有不满,晴气中佐要我来奉劝童先生惠然归附到新政权旗帜之下,致力于和平运动,埋首于日中局面之打开,不知童先生能否欣然应诺?”

    听他语气,这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似已有转变。转变看来还是由于中国的抗战造成的。像一个好打架的青皮流氓碰了硬钉子撞得头破血流后,也只好冷静地考虑停止厮打的问题了。童霜威把头摇摇,说:“鄙人体衰多病,归依于佛,无心问世。恒修佛法,彻悟佛道,但愿回家将息,不愿再入尘世。倘蒙转达,将十分感谢。”

    吉野捧起热茶来喝,听着窗外的急遽风雨声,点头说:“明白了!但阁下应知,我们日本懂得中国的民族意识是不可征服的,诉诸武力解决不了这场事变。日中应当亲善,像兄弟之邦才是共同的出路。新政权将来势必会具备全华性格。这是纯正国民党及修正之三民主义的产物。中国朝野,现在是厌战的。和平,总是令人向往的。童先生同日本的关系素有渊源,为中日和平亲善干它一番,岂不是很有意义很值得的吗?”

    大雨倾注,像是在狂击大地,从风雨中树木的摇晃声听来,树枝一定都在乱舞胳膊。院子里的瓦缸给雨点打得“滴滴当当”地响,也听得到水流声。童霜威心上起着风雨,摇摇头说:“我虽未削发,但礼佛以后,与遁入山林为僧相同。在此养性,如同拂去了万斛俗尘,确实不想再不自量失迷本性了!”他心里烦恼,觉得吉野的纠缠难以忍受。

    吉野有些急躁,话变得有些沉重、尖锐了:“阁下与其将来被动,不如现在主动得好!”

    童霜威明白话里有威吓,有刀光枪影,想:这个东洋鬼子,是个沉不住气的人!那次谈话是不欢而散,今天恐怕又是如此了!也不作声,尽量平静,手里数着佛珠。

    吉野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急躁了,忽又和缓下来,搓搓双手,说:“现在,国府要还都。童先生南京的故居,在战火中未受损失,保存得很好。想不想回去看看?或者回去住住。有此要求,可以提出!”

    童霜威强捺住性子,想:唉,俗话说:“硬竹子缠不过软皮条”,同他只能来软的,垂目合掌摇头说:“阿弥陀佛!让你操心了。愧甚!愧甚!”

    对方不得要领,又说:“想同周佛海先生见面谈谈吗?他也是京都帝大的。我们学的法律,他学的经济。他是有见解的中国大政治家。他认为支那同日本作战,战必大败,和不致陷于大乱,是很有见地的。童先生愿意见面,可以提出。”

    童霜威摇头,显得迟钝忧郁地数着佛珠说:“潜心修行,心如止水,不必了。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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