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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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风雨声如在鞭挞倾泻,有大树丫杈折断声,有雨水落地的“沙沙”声。吉野斜着眼睛看着童霜威,脸上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了,习惯地搓搓双手说:“好大的风雨,我特来看望,难道是空跑一趟?如果我的话不被接受,”他咳了一声,加重语气地说:“就只能看作是敌对的态度了!我见到晴气中佐,如何向他交代?”

    童霜威心上忽然产生出一种厌世的感觉。长期囚居,不断威逼,非人折磨,残酷侮辱,他觉得人生太痛苦了!吉野如今语气生硬凶恶,使他痛恨,想: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但尽可能地采用打太极拳的方式,说:“心即是佛!我在心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愿为众生受无量苦。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与其寡信,不如勿诺!我已参透红尘,摒弃七情六欲,请斡旋转陈吧!拜托了!”

    吉野站起身来,说:“明白了!那只好再见了!不过,我想,就是顽石,也要叫它点头的!”他站起身来,也不握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礼帽,走到门口掀开棉门帘向外走去。临走却又回身微微点一点头。

    童霜威也不送他。他懂,这种日本人有两副面孔,既傲慢又讲礼节,既凶横又狡猾。但中国自古以来,为国家民族殉难死节的志士多矣,我又何必临难苟免?一瞬间,竟有一种决心等待死亡降临的决心与感觉。他觉得这个日本人由于在政治观念和人生价值观念上的看法截然不同而构成的障碍,是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卑劣的待遇甚至死亡的!他想:啊,人生的轨道真是无法预测!也没有比人生更难的艺术!死亡当然可怕,耻辱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我已活够了!倘若要死,快点死吧!

    风雨声中,听到庙门方向汽车马达发动声,然后是一种汽车驶行远去的声音。他嘘了一口气,心情激动。直到陪伴的“冷面人”来了,他仍沉浸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情绪之中。

    “冷面人”轻声哼着苏滩来了:“……哪个罗裙不扫地,哪把扫帚不沾灰……”进房后,说:“童委员,东洋人走了!好像不高兴!”

    童霜威冰冷地沉默,闭着眼数佛珠。

    “冷面人”说:“送了两瓶东洋酒!”他翻看把玩着桌上的两瓶“天下春”。这个酒鬼,毫不掩饰他对酒的嗜爱。他一定是希望童霜威像上次一样,将酒送给他,对他说:“酒!你拿去喝吧!”

    但,童霜威没有作声,心想:这两瓶一定是毒酒!如果我同吉野谈得知心,答应落水附逆,吉野也许就会将酒带走。现在,吉野将酒留下,是打算毒死我的!酒,我当然不会喝!也不能送给人喝!

    “冷面人”见童霜威正襟危坐,紧闭双目,数着佛珠,没趣地将酒仍放在桌上,轻轻走出房去。

    从吉野走后,直到黑夜降临,童霜威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风雨潇潇,天黑得早,点着油灯,听着风声喧哗、雨声淅沥。风雨中有几只失群的乌鸦在寺院树上“呀呀”哀叫。童霜威感到寮房里潮气令人窒息。屋前沟里的水,潺潺地响,也听到树枝放荡而狂悖的碰撞声。“冷面人”给他端了一碗有鸡蛋和素鸡的挂面来。他毫无胃口,放着没吃,埋头躺下睡了。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炭盆上烧着铁壶,青幽幽的火舌从壶底舔上来。铁壶里的水开了,壶盖“嗞嗞”地翕动,白色的水汽云雾般地摇曳着升上来。

    他头脑里也像摇曳着烟云,乌七八糟地乱想。想到会被押回“七十六号”去处死,也或许会在这寒山寺里遭到毒手!……总之,那就永别了!不由自主地特别想念儿子家霆了。可爱的孩子!这几个月不知怎么过的?又想起了一连串自己难忘的人。

    忽然,闻到了刺鼻的酒味,喷香的酒味。又听到了有人咂酒品味的那种馋酒的声音。

    他突然警觉:准是“冷面人”在开酒,在喝日本人吉野送的“天下春”!这个贪杯的小特工,真是不要命了!相处的日子长了,虎落平阳受狗欺,他胆子也忒大了!知道我不喝酒,自己竟动手开酒喝了!万一是毒酒呢?

    童霜威想从床上坐起来劝阻,又一想:来不及了!他已经喝了!唉,这个小汉奸!一定活不成了!……他想得很可怕,明天一早,“冷面人”会七窍流血浑身发青地死在床上。

    一定的!一定会这样的!死个小汉奸当然没什么,中国人的败类、社会的渣滓!死了倒好!但,中毒而死也太恐怖了!他死,当然与我无涉,他是自己找死的!童霜威索性假装睡熟了。闻着喷香的酒味,听着“冷面人”不但喷香地咂着嘴喝了酒,而且将本来放在他床前桌上的一碗挂面也端去呼噜噜地吃了。然后,打着饱嗝儿,上了床,鼾声不久与风雨声一起伴奏而来。

    半夜里,风停雨住,只有檐上轻微缓慢的滴水声。童霜威糊糊涂涂地入睡了。梦中,听到了寒山寺的钟声:“当!当!”钟声回荡,敲得他心跳血沸。他惊醒过来,钟并没有响。口干舌燥,心头涌寒着酸楚与对往事的忆念。疲乏地睁眼到了黎明,晨光来临,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房里是一片柔和的鱼肚白。“冷面人”仍在打鼾。咦!小汉奸没有死?没有中毒?

    后来,“冷面人”起床了。叠被时,见童霜威醒了,说:“童委员,两瓶东洋酒,我想,嘻嘻,你是不喝的!昨晚有点受寒,开了一瓶喝……酒不错!东洋的!真不错!”

    童霜威明白:酒里并没有放毒,是自己多虑了。想:我攥在他们手里,要杀我什么方法不可以用?当然不一定非要用酒来毒我!……好吧!什么厄运都来吧!他用一种豁出去的态度准备迎接难以预测的未来。

    他对“冷面人”说:“老董!既然酒好,剩下的那瓶东洋酒,你也拿去喝了吧。”

    注释:

    [1]苏曼殊(1884—1918):近代文学家,广东香山人,留学日本,漫游南洋各地,能诗文,善绘画,出家为僧。

    [2]李叔同(1880—1942):早期话剧活动家、艺术教育家。浙江平湖人,一九一八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

    [3]影佐祯昭:原为日本大本营陆军省中国课课长。一九三九年八月,日本成立“梅机关”,以影佐为机关长,任务是监护汪精卫汉奸集团、扶植汪精卫筹组中央政权。一九四〇年三月,汪伪政权登场,“梅机关”相应改称为日本驻汪伪政府最高军事顾问部,影佐任汪伪国民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具有至高权力。此人日本投降后押于东京国际军事法院监狱,一九四八年病死狱中。

    [4]《哀郢》:屈原《楚辞》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为楚国郢都被攻破而哀伤。由于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当年离郢和向东流放的情形,抒发了思念之情。

    [5]公司大菜:一般包括一汤、一菜或二菜,外加面包果酱之类,供洋行职员吃的西菜“份饭”。

    [6]捧坤伶:即捧女伶。

    [7]玩票:旧社会,许多富人或子弟,爱好京剧,组织“票房”,可自费排练、演出京剧,叫作“玩票”。

    [8]晴气庆胤(1901—1959):当年执行日本参谋本部命令,一手操纵和指使汪伪特工总部的罪魁祸首。一九三一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一九三八年为大特务土肥原贤二的助手。一九三九年二月起指挥特工总部,与李士群关系特别密切。一九四〇年担任汪伪政府军事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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