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向回走。银娣急着要回去,又说了不少勉励的话。在这种时候,家霆又想起金娣来了。同银娣在一起,他有时会突然感到金娣没有死。不同的是,他对金娣有过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似乎是一种混沌的爱恋,对银娣却没有。对银娣有的是另外一种感情,一种友谊和亲切的感情。随着年岁逐渐增大,他现在已将清醒的爱情全部更强烈更浓厚地倾注给了欧阳素心,而且倾注得这样深这样坚贞。爱情是什么?真是神奇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正像他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的那种说法:“爱就是笼罩在云雾中的一颗星星”,那确实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呀!
他俩走回到环龙路口了。
临别时,家霆问银娣:“你在欧阳家还行吗?”没等银娣开口,又说:“我很懊悔,不该介绍你到这样一家人家去的。天下事真难说,谁想得到欧阳素心的父亲会这样堕落的呢!”
谁知,银娣出乎他意外地说:“不!你介绍我来,是很好的!”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深不可测,有锋利的光。
家霆思索着说:“如果有别的人家合适,换一家还是必要的。”他这纯粹是替银娣考虑,他没有注意到银娣的目光。
“不,在这家人家可以!”银娣落落大方地说,“小姐对我不错,我还在上补习学校。杨秋水老师对我说过:莲藕生在污泥中却入污泥而不染!只要能这样,我干的是我的事!怕什么呢?”
家霆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银娣小巧玲珑的背影急匆匆地远去,心里想:啊,我的天!这个姑娘呀,我对她的了解还真是太少太少了!
同银娣分手后,过了些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仁安里方家冷冷清清,寂静无声。
因为方立荪的大老婆“老虎头”同小老婆巧云打架,据说“老虎头”的一只耳朵给巧云撕豁了,巧云的膀子上给“老虎头”咬掉了一块肉,方老太太带着方丽清和“小翠红”一起去西爱咸斯路劝架去了。戏迷方传经这一向不大在家,听“小翠红”说,他在捧一个坤伶,又在赌场里输了许多钱想扳本。
家里少了这些人,家霆反倒觉得眼前清净。他在房间里背诵一篇古文《陈情表》。教国文的戴老师规定:后天要在课堂上点名背诵的。家霆做事向来喜欢赶早不赶晚,决定提前完成。他人聪明,记性好,有心想今天晚饭前将这篇古文背熟。这篇表中佳作,感情真挚,背到:“……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不觉悲伤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小娘娘”方丽明上楼来了,在房门口站着轻轻地说:“家霆,你有个电话,快去接!”
平时,“小娘娘”给别人叫电话,总是在楼下高叫一声:“××,有电话!”现在,她特地自己跑上来叫电话,家霆明白,一定是方丽清或者谁打过招呼:凡是家霆的电话不许接!他谢谢“小娘娘”,轻轻飞步下楼,心想:是谁的电话呢?难道是欧阳素心?
拿起话筒,他气喘吁吁地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
听到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他几乎要欢呼起来。呀!不是别人,是日思夜想的舅舅呀!
家霆想叫一声“舅舅”,忍住了没叫,怕被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他们听到了搬嘴。他欢快地说:“啊,我太想念您了!您在哪里?我能见见您吗?”
柳忠华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能!你立刻来好吗?立刻!到四川路一百二十号职业妇女俱乐部二楼来,一切面谈。”
家霆心里像打鼓,兴奋极了!牢牢记下了地址,电话中舅舅的话音消失,他挂上了电话,看看客堂间里的挂钟,已经四点钟了,决定不上楼了。穿过厨房走出后门时,对娘姨阿金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了。”
其实,现在方家开饭时,根本不管他在不在家。他在,就吃;他不在,饭开过了,也就算了。对他的行动,方丽清当面是不管的,据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只在背后嘀嘀咕咕,说:“老是东走西跑,到老不会成器!”“小树要砍,子女要管!如今他老子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谁管得住他?”……家霆听了,只觉得生活从四面八方在压迫着他,也只好我行我素不去理睬。
家霆出了仁安里,兴匆匆地急步走到四川路去,心里不禁想:咦,舅舅怎么突然打电话找我来了呢?真像一样失落了的珍宝突然又找回来了似的,使他快乐得陶醉。他隐隐觉得这同银娣说不定有关。那天,同银娣见面时,谈了心里难以抑制的苦恼,他能感到银娣的深切同情。银娣当时脸上掠过一种奇异的神采,要表露什么又没有透露。会不会是银娣通知了舅舅?又一想,银娣说她不知舅舅在哪里呀!看模样,她当时不像说谎呀!后来又想,何必去想这些呢?好在,马上能见到舅舅了,比什么都好!
兴冲冲地按地址找到了柳忠华讲的“职业妇女俱乐部”,上了二楼,却不知该到哪一部分找舅舅。刚后悔在电话里没详细问清楚,却既出意外又在意中地看到杨秋水阿姨站在楼梯口朝他微笑。杨秋水穿了一件朴素的蓝布旗袍,干净、大方、雅淡,那笑容是一种妈妈般的微笑。眼镜下一双明镜般的眼睛,好像什么事都能看得很透彻。
家霆喜出望外地拭去额上的汗,欢叫了一声:“杨阿姨!”仰脸朝着容光焕发的杨秋水踩着楼梯往上走。
杨秋水向他招招手,高兴地说:“太好了!你来了!我在等着你呢,马上带你去见你舅舅!”又轻声说:“以后,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了。当然,常来不好,有事可以来,我在这里工作。我们正在举办‘物品慈善义卖会’,救济战区难民。”她又压低声音在家霆耳边说:“支援游击区军民!义卖的成绩很好!”她眼珠注满了兴奋,“‘孤岛’人心不死,热血的同胞是数不胜数的!”
家霆望着杨秋水阿姨兴奋激动的模样,心里突突地跳。义卖会场在楼上,楼梯上不时有人上下来往。沿着墙,张贴着的海报上,用粗劲的美术体写着“物品慈善义卖”、“节约救难”的大字,绘着形象的图画。在排列着的赞助人的名单中,竟看到有好些海上“闻人”都列着名字。广播喇叭正在响。一个活泼能干口齿伶俐的女播音员在说:“我们这里是大陆电台,为了救济战区难民……要劝募大宗日用品!……欢迎听众踊跃推销代价券!”
家霆突然感到一种爱国抗日的气氛,一种在沉闷、黑暗的“孤岛”上少有的具有蓬勃生气的气氛。这种气氛回荡在空气中,强烈地侵进人的心灵世界。这种气氛似乎正与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所制造的恐怖气氛在强烈对抗、凶猛斗争。他立刻敏感地想到:这种气氛、这项工作的开展,是同舅舅柳忠华、同杨秋水阿姨他们分不开的。他脸上激动得放光,竟一时摆脱了心头的全部苦闷与痛楚,变得轻松兴奋起来了。他随杨秋水阿姨一同走下楼来,他悄悄问:“杨阿姨,舅舅在哪里?”
看到他眼中射出昂扬的光辉,又露出熟思和探询的样子,杨秋水轻声和悦地说:“他在一家小舞厅里等你,要同你见见面。我送你去后,就回来。”
“小舞厅?”家霆有点惊诧,他本来无法把舅舅同小舞厅联系到一起,立即又想通了。
杨秋水机警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对他笑笑,细声地说:“那不是好地方,但那里对他方便些。”
杨秋水阿姨带着他一起走出大门的时候,看门房的白发老头子叫杨秋水说:“喂!杨先生,有你的一包东西,刚刚人家送来的。”
杨秋水到门房的玻璃窗口里,接过一只用盒子装着的有尺把长、比拳头粗的布包来。谢了看门房的老头,陪家霆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看那只用线缝紧外扎细麻绳的布包。家霆斜眼看见,布包上用毛笔字写着浓黑的大字:送交本埠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杨秋水女士台收。
杨秋水看着布包,“咦”了一声,自言自语思索地说:“这是谁送给我的?”
她手里攥着布包,陪家霆向前面走,告诉家霆说:“‘孤岛’环境越来越坏了。各团体的抗日救亡工作只能尽可能利用公开合法的形式开展活动,但办事也越来越难。比如这次义卖吧,原来计划想在西藏路宁波同乡会内举行的,后来又想到新新公司举行,租他们的地方做会场。不料,他们受到了敌伪的压力,都拒绝了。我们又分头向美国妇女总会和工部局华员俱乐部租借会址,因为日本人和‘七十六号’作怪,也未成功,只好就在这里举行。今天义卖,我们通过关系,巡捕房派了不少探捕来维持秩序,这才成功。”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闷气,问:“家霆,你爸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又一边用手将布包上的细麻绳解开,将布包上缝的线头掐断。
家霆将爸爸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的话很动听,带着感情,让人能体会到他的焦虑与担心。
杨秋水认真地听了,点头说:“家霆,现在国际风云险恶。你看到报纸了吧?英法联军在欧洲一败涂地,形势非常危急。日、德、意的气焰越来越高。日本侵略者借口租界内抗日气氛严重,嫌租界当局取缔不力,工部局里已加入了两个日本人,一个任副总董,一个任副总裁。‘孤岛’的形势会日益恶化的。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特别需要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拿你来说,小小年纪,国事、家事都不顺心。怎么办呢?消沉吗?当然绝对不行!只有乐观、奋斗,健康茁长。比如,两个人从同一个窗口向外望,一个人向下望,望到的是泥土、杂草和沟渠;一个人向上望,望到的是太阳、月亮和星辰。……千万不要被痛苦折磨得消沉!常常想想你的妈妈吧!想起她,会有力量的!”
家霆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信赖而友好地望着杨秋水阿姨,觉得杨秋水阿姨说得对,正要向她谈谈自己的苦闷和决心,忽见杨秋水已经将布包拆开,取出里边一只硬纸盒来了。纸盒用橡皮胶布密封着,封得十分严实。
杨秋水又“咦”了一声,说:“怎么封得这么牢?”
她用手撕掉盒子上的橡皮胶布,家霆也看着她撕。一会儿,橡皮胶布全撕掉了,她立定脚步,打开硬纸盒,闻见一股扑鼻的药水味,看见纸盒里贮放的是个白色纱布包,纱布包上有张纸条。她一看纸条“哼”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家霆从杨秋水阿姨变色的脸上察觉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忙凑上去看那纸条。
只见纸条上赫然写的是:
经调查,台端系共党激烈分子。嗣后,必须停止一切活动!如再发现有不轨行为,决不再做任何警告与通知,即派员执行死刑,以昭炯戒!特此警告,莫谓言之不预也!
恐吓信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猜得出是哪里写发的。
家霆脸都苍白了,脱口骂了一声:“狗汉奸!”
他明白,一定是从沪西“歹土”上那伙“七十六号”特工手里寄出来的。沪西现在被他们搅得更加乌烟瘴气了。不但赌场、吸毒公开,还在报上天天登了什么《银宫》裸体舞的广告。日伪是想用这些手段毒害上海人的灵魂和躯体,斫丧人们的抗日意志呀!
杨秋水凛然一笑,将那张纸条取出折好,攥在手里,说:“走,家霆,不去理它!纸条倒要留着,这包东西也不必看了,不看也可以猜到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她同家霆又向前走。
擦身而过的人陆续不断。家霆轻声地说:“盒里什么东西呀?”
杨秋水平静些了,思索着说:“这些豺狼常发恐吓信,附寄手枪子弹吓人。但这盒子里一股药水味,倒不像是子弹之类,我看,也许是更坏的东西!”她手里捏着纸盒和外边的包袱布,满脸憎恶的神态。
家霆紧挨着杨秋水阿姨,激动地说:“看一下吧!到底是什么要弄弄清楚,我来看!”
杨秋水坚决地说:“不,我来看!当然不像是手榴弹或炸药!”她将盒盖和纸条等交给家霆攥着,自己用右手托住盒子,用左手掀开纱布一看,马上放下。路边全是熙来攘往的行人,她不想让人家看到或听到。她轻声地附着家霆的耳朵,声音也变了,说:“手!一只人手!连着一截手臂!”
“人手?手臂?”家霆耳朵里轰了一声,神经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脸上似有火烧,心突突乱跳,稍停,说:“要不要报告捕房?”
杨秋水将盒盖又重新盖上,将盒子拿在手里,他们继续向前走。
杨秋水机灵、警觉地沉吟着说:“报告捕房没用,但还是应当报告一下。等会儿,我把你送去见你舅舅后,就回去报告捕房,把这盒子交给他们。”
家霆咬牙切齿愤愤地说:“唉!杨阿姨,为什么中国不争气的人那么多!有那么多的坏人要做汉奸呢?”
杨秋水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汉奸是不少,可是拿四万万五千万人来比,汉奸就是极少数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是不做卖国贼的!在前线和后方,为抗日在英勇战斗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的啊!”
家霆忍不住瞧着杨秋水明亮的眼睛,悄声地说:“杨阿姨,您跟我妈妈是一伙的人吧?”他问得天真,包含着尊敬。
杨秋水笑笑,没有回答。她心中的秘密,仍没有人能够看透。她表情从容,那只“人手”对她的恐吓,不起作用。
家霆觉得她不回答,也就是回答了,关怀地说:“您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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