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1940年3月—1940年9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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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雨荪忍着胃痛,打着嗝,吃了一小撮饭就不吃了,推开饭碗,说:“立荪,我看,你现在财也发大了!以后不要再坐你那辆新买的人力车了,换部汽车坐坐吧,安全一点!”

    方立荪叹口气,似乎惊魂稍定了,又摸出一支烟来吸,说:“换部车子,拿人力车换成汽车有什么用?丁啸林也不是死在车子上的!那么多保镖也没保住他的老命!主要因为他是树大招风。我同他比,差得远了!我与他不同!拿‘宏济善堂’的事来说:李基夫[5]是日本人,他是理事长!盛老三是‘宏济善堂’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大老板!我是个生意人,不问政治!巴结他们,只是为了做生意。这点,人家玩政治的都懂。暗杀,是杀不到我头上来的!”

    方雨荪说:“你说的也是,但做鸦片生意总归不好!”

    方立荪提高了声音,说:“鸦片也是给人吸的!公买公卖,出于自愿,可以治胃气疼,可以提神,有什么不好?”

    戏迷方传经讨好叔叔,插嘴说:“叔叔说得对!香烟可以卖,鸦片当然也可以卖!”

    方雨荪又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踱方步,说:“‘宏济善堂’赚的钞票,先要按月孝敬东洋人,又要按月孝敬汪精卫的上海市政府。在渝方看来,就是亲日媚汪替他们效力。现在,东洋人让川沙、南汇两地都要种罂粟,南市九亩地一带到处是燕子窝。你们‘宏济善堂’公开贩毒发横财,能不被人恨?被人恨就有危险。说实话,亏心钞票还是不要多赚……”

    方丽清打断大哥的话说:“多赚点钞票有啥不好?钞票还有啥亏心不亏心的?”

    方雨荪没理睬她,又说:“立荪,你已经赚得不少了!我看洗手不要再干了!还是专心做做绸缎庄生意得好。你自作主张把三爿绸缎庄顶掉了两爿,资金全抽去投在‘宏济善堂’里,看看聪明,实在糊涂!我是不同意的,你事先也该商量商量呀!”

    方立荪瞪着两只牛眼,笑笑,气又盛了,一缕缕烟在嘴边袅袅而上,掩饰辩解地说:“‘宏济善堂’是个善堂嘛!卖点鸦片,麻醉药、咳嗽药等等,哪样不要用鸦片,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晓得你是见我发了财眼红,资金的事,明年年底分红,少不了你该得的那一份!我是赚了点钞票,但比起盛老三来,算得了什么!他上海住宅十几处,姨太太个个漂亮得像鲜花。我到他家看过,真是金银满箱,连他用的烟具、烟灰缸、痰盂、鸟笼都是真金的,他姨太太的一只钻戒有二十几克拉重,值一千石上白米。我刚吃了点甜头,你就劝我不要干,有这道理吗?”

    方老太太点头说:“将本求利,一本万利!生意人有机会总是应该捞钞票的!”她这话是在偏袒小儿子。

    方立荪更来劲了,说:“是呀!做生意的,能把该赚的钞票朝外推吗?当年哈同做地产生意成了上海首富,遗产估价有四百万英镑,我还抵不上他一只小指头!绸缎生意如今要赚钞票,也要做日本生意、进日本货!现在是东洋人的天下。要吃奶,奶在东洋姆妈身上!我不能有奶不吃!你就少讲几句触我霉头的话好不好?”

    方老太太怕他们兄弟不和,忙打圆场。她觉得大儿子是好意,小儿子赚钞票是好事。她朝着方立荪说:“雨荪说的是好意!菩萨保佑,立荪,你是要特别小心!世道太乱,横祸多,小心点有好处!”

    方立荪点点头,吁了一口气。他一颗心此刻跳得和缓了,说:“世道是太乱,乱世才能发财呀!我本来对这场战争很厌恶,现在想想,打仗对生意人是机会!一打仗,物价就上涨;一打仗做生意的人就有路子走;一打仗,就有冒险的机会。胆小的人不敢动弹,胆大的人就能闯一闯!呵呵,做什么事不冒险能成功呢?再说,人也要懂得形势!现在,欧洲没有人打得过希特勒,英国、法国是银样枪头!东洋人在中国也是天下无敌!说实话,我押宝是押在东洋人身上了!像我们那个宝贝妹夫呀,放着阳关大道他不走,放着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他不闯!对形势,他看也不看。结果,又怎样呢?……”说到这里,将半截未吸完的烟在烟灰缸里揿熄,居然还叹了一口气。

    家霆刚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听方立荪这些汉奸言论听得烦躁、恶心了。听到他又用一种轻蔑的态度说起爸爸,心里恼火,把手里的筷子“啪”地朝桌上一放,站起身来,离桌走出客堂间去。

    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起身走出客堂间时,方立荪气吼吼地骂了一句:“小赤佬!”

    随他们去骂吧!他怀着一种伤痛、抑郁而又孤单的心情,走上楼去。

    二

    天上的蓝灰色的云团浓密昏暗地挤在一起,铅色的空间显得冷酷无情。傍晚六点钟,童家霆又站在霞飞路环龙路口那家白俄开的罗宋大菜馆“白拉拉卡”门口了。

    他等待着银娣来到。

    他先在静静看着橱窗里那张苏联斯大林大元帅的半身巨幅画像。然后,他又踱到隔壁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前看看那张金框里的希特勒的大照片。唇边有一撮短髭、额上有一绺流水发的希特勒眉宇间隐含杀气,满脸愤怒不满妄自尊大的神气,还带点神经质,使他厌恶。

    他不仅仅想起从前同欧阳素心在此地看相片的情景,而且想到了欧洲血肉纷飞的战事。

    自从去年九月德国灭亡波兰后,今年四月,希特勒突然又动手了,用闪电攻势侵入北欧的丹麦、挪威。丹麦一天之内就被德军占领,挪威的抗战到五月初也失败了。五月十日,德军又用闪电战术,以强大的空军和坦克师团配合伞兵和第五纵队的破坏,一举侵入比利时、荷兰、卢森堡三国。荷兰、卢森堡很快投降了,比利时的抗战继续了十八天。这时,进攻法国的德军,绕过比利时的南部,占领色当,包抄了鼎鼎大名的马奇诺防线的后背,使防线上的百万法军无用武之地。德军横扫法国北部,一路西向布伦港推进,一路南下直逼法京巴黎。英法联军被切成两段。比利时国王宣布投降德国后,在比境的英法军队受到德军三面围攻,形势十分危急。

    春天应当是阳光灿烂处处都能感到生命的骚动和欢乐的,但今天天气如此阴霾。国际形势的恶劣,“孤岛”上汉奸势力的嚣张,国内战局的沉寂与沙市、宜昌等地的弃守,使家霆内心同这天气一样阴暗。

    他等待银娣来到,渴望着好好同银娣谈谈。

    欧阳素心回避着他,立意同他不再来往。他写给她的信,得不到回复。他的电话,欧阳素心不接。自从欧阳筱月附逆以后,环龙路那幢爬满青藤的花园洋房里起了变化,多了些保镖的,多了门房,多了汽车,也多了客人。那些客人当然多数都是“新贵”。

    家霆再也不想进去了!那幢从前曾使他心醉神往感到无比美丽的矮墙上有着铁镞栏杆、墙上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蔓的花园洋房,如今成了一个可怕、肮脏、使他反感的地方了。他在远处停步伫望过,目的只是希望看到欧阳素心的身影,哪怕是短短地一瞥也好,哪怕是在二楼那个窗户里闪过一个侧影也好。但是,在那绿色已经覆盖的花园里,不见她缓缓地散步;在那二楼的窗户上,紧紧拉着窗帘。夜晚,有时她的住房和画室没有灯光;白昼,窗户也紧闭着。

    银娣告诉他:“她情绪不好,身体也不好。同谁也不说话,有时见她眼睛哭泣过。她爱独自在楼上房里吃饭。她看书,听音乐,有时画画。同她谈起你,她总是不声不响,并且不准我再讲。”

    银娣也说过:“欧阳筱月家来客很多。他很怕被人暗杀,坐汽车时有两个保镖护送,常不住在家里,好像在外边很秘密的地方还有住所。他也常去南京,去苏州……”

    本来,家霆同银娣已经约见过一次了。今天见面,实际也没有新的话可说。他只是仍希望能多了解一点欧阳的情况和心态。作为一个有过深厚情谊的老同学,一个十分善良、纯洁和可爱的初恋女友,他怎么也不能没有她。而且,他明白她是在用一种牺牲自己的态度而不理睬他的时候,他更觉得绝不能放弃她,必须同她设法见面,好好谈一谈了。在他心中,“我爱你”这句话是同太阳一样,永远不会陨落熄灭的!

    他约银娣来,不外乎是想再谈谈自己的想法,解解自己的苦闷。他的心事现在似乎只有在银娣面前才可以无拘无束地吐露的了。最可怕的寂寞,是心里的空虚。他渴望着看到热情的眼色、真挚的言语。银娣很忙,他仍旧决定约她出来谈一次。哪怕谈十分钟也好。他实在心里苦闷得要迸裂了。

    他在“白拉拉卡”门口,鼻子里嗅着强烈的洋葱、奶油、牛肉、番茄酱的气味,又蹀躞了一会儿。先是等得不耐烦,瞬即心上那根激动的弦颤动了,看到银娣如约急急赶来了。

    银娣真是太像她的姐姐金娣了。不仅面目像,一抬头,一笑,走路的姿势,都像。她远远见到家霆,匆匆带着小跑走过来,说:“啊,害你久等了吧?临时有事出不来,把我急死了!找个机会我溜出来了,但马上得回去,快要开饭了!”

    家霆提议说:“我们到‘白拉拉卡’吃点东西谈谈吧。”

    银娣不肯,她带着健康的红晕,拭着唇上的汗说:“不必了!时间紧!再说,回去吃也方便,何必上馆子!”

    家霆关切地问:“她在家吗?”“她”,当然指的是欧阳素心。他觉得心寄托在她身上。

    银娣摇摇头,说:“不在!最近,她常一个人孤独地外出。那天下着雨,我上夜校补习,见她独自从法国公园里散步回来,也没穿雨衣,头发和身上都淋湿了。她平时仍很少说话,对我也一样,有时将自己锁在楼上房里,那是她不想看见欧阳筱月和她继母。”

    同欧阳素心距离越远,家霆爱得越强烈,急忙问:“她身体怎样?”

    “身体倒还好。”银娣知冷知热地说,“只是看得出她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她没有幸福。”

    “她家情况没有什么变化吧?”

    “没有!欧阳筱月很得意。他干的汉奸差使可以大捞钞票,但汉奸总是怕人行刺的。矮墙加高了,布了电网,好些客人他都不见,住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坐汽车回家时先用电话通知家里,汽车到门口之前,远远就揿喇叭。喇叭是暗号,揿两下顿一顿,大铁门就开了。汽车进门他一头就钻进房子。我觉得他像只乌龟缩在壳里似的。”

    家霆叹口气说:“银娣,我叫你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实在太苦闷!只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一点她的情况。我有些萎靡不振心灰意懒,知道这不对,一个人应该朝气蓬勃,但现在我还办不到!”

    银娣点头,发现路边走过的人有的在注视着她和家霆谈话,说:“别在这里站着了,边走边谈吧,顺着霞飞路到马斯南路再绕回来怎么样?”

    家霆随着银娣边走边谈。霞飞路上这时候嘈杂热闹。有轨电车“当当”地响着铃轰轰隆隆来往,震得地面似在颤抖;轿车、黄包车和三轮车拥挤;人行道上都是匆忙赶路的行人;咖啡馆、餐馆、商店的各色霓虹灯都闪烁了。门庭若市,市声喧嚣。

    银娣同情、劝慰地说:“我知道你苦恼。但有些事我出不上力,像你们这样的事,只有靠你们自己才能解决。我只有希望你心胸开阔一些。”

    家霆感谢银娣的好意,禁不住又问:“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这是一种微妙的心情,他希望听到银娣肯定欧阳素心。银娣如果夸奖欧阳素心,对他就是一种安慰。

    银娣坦率地说:“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了吗?她虽有点小姐脾气,也很任性,但善良、正直,待我真诚,有同情心,能体谅别人的苦衷。她读书用功,多才多艺,仪态容貌当然更不必说了。我是喜欢她的。可惜她生在这家人家也太倒霉了。我不免也想过:如果我是她,我也会痛苦得要死的。”

    家霆心里难过,说:“唉,我知道她痛苦,只是无法帮助她脱离痛苦。她的事,加上我父亲的事,使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我简直感到精疲力尽支撑不住了!”

    银娣用两只聪明敏锐的眼睛瞅着家霆,同情地说:“是呀!这当然!可是你必须振作!我妈妈死的时候,杨秋水老师劝过我说:金子要在火里焙炼,宝石要受匠人琢磨。一个人经过忧患、困苦的考验,吃了许多苦,却会成为一个坚强的、能干点事业的人。我觉得她的话是对的。”说到这里,她问:“你爸爸现在还是那情况吗?”

    家霆点头,因为银娣提起了杨秋水,惘然地说:“唉,我老是想见见我舅舅,见见杨秋水阿姨。可是舅舅无影无踪,杨秋水阿姨叫我一定别到夜校找她。我前些时,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又去了一次,只是想远远看看她。谁知夜校停办了,那房子已经成了工厂的临时仓库了。我心里的苦闷,要是能同他们谈谈多好啊!”他说这些话时,心里暗想:说不定银娣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的呢。舅舅在哪里她也许不知道,可是杨秋水阿姨在哪里,她很可能知道。她同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谁说得清呢?从感觉上,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而且,银娣也不像我原来想象得那样单纯、幼稚,她是一个有能力也有见解的少女呀!……这样想着,他脱口而出地问:“银娣,你能帮我找到我舅舅或者杨秋水阿姨吗?”

    银娣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杨老师离开夜校了。但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那微弯的眉毛和无邪的目光显得很和谐,很平静。家霆泄气地点头,懊丧地说:“要是能碰到他们就好了!我现在心里有许许多多话无处找人谈。我未始不知道一个人在逆境中应当奋发,也不是不懂一个青年应当决不向不幸屈服。但像我现在这样的遭遇,就是浑身钢筋铁骨也承受不住!想起过去和未来,心里总是汹涌着酸痛的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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