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中华门又朝南行。西边有一片废墟,一男一女两个穷人家的小孩在瓦砾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废墟想到南京沦陷时遭到毁灭的旧事,心头凄凉。
终于,马车踽踽行到气象森然的雨花台下来了。
雨花台共有三个山冈,东面一个,中间一个,西面一个,除了蝉声吵人,一片幽静。虽是阳光蒸晒的晴天,却总使人感到天低云重,光景惨淡。
两人要马车夫等候,捧着荷花,提着吃的,向前走去。热风吹拂,遍地是丛生的蔓草,摇动的树梢投下斑驳游移的阴影,灰青色的石头上布满了苔藓。这地方历来公开和秘密杀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了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在环境上也给人一种苍郁而阒无声息的印象,使人想到黑夜里的枪声、残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进士杨邦义剖心处的碑文。杨邦义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杀死。风化了的碑文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灵于国步艰难外侮日亟之时,国人等亦瞻慕而兴起乎”的句子。杨邦义剖心处旁,有辛亥革命阵亡将士人马冢刻石记事。荒草没胫,久已无人来凭吊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来了。
方孝孺墓也是苍苔覆盖,凄凉地屹立在那里。周围有几棵挺拔的青松虬生多姿,墓旁有石栏。见到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时间,爸爸讲起过杨邦义和方孝孺的故事。杨邦义是因为金兵攻下南京时被捕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被开膛剖心杀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辅佐太子。明成祖靖难后,命方孝孺草诏,他披麻戴孝执笔写了一个“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说:“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孺答:“十族何妨?”结果真的灭了十族,连老师一家都被满门抄斩。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杨邦义和方孝孺,也是从自身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吧?看着墓,心里凄恻起来。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题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远处山冈山坡间,绿草萋迷的荒冢数也数不清,令人产生空虚孤寂的沉思。这个名胜去处,现在也有用芦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钱一蒲包的五彩卵石的小贩。但游人稀少。几个卖五彩卵石的都同时拥上来纠缠着兜生意。
欧阳素心对家霆说:“买点做个纪念吧!”她付了钱给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跛老头,从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几块精美的五彩卵石,将其余的还给老人,说:“最好的我都挑了,这些还您,再卖给别人吧!”
家霆来到这里,看到了远处乱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里悲痛,想起了妈妈柳苇,哀伤不已。站在那里,双脚像铸定了似的。阳光下,碧绿的乱草坡岗,像睡熟了一般,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中午的气温熏人,有一种古怪的鸟不知躲在哪棵小树上啼叫,声音像是一声声的悲哭,啼得人心里悱恻难受。
欧阳素心看着洪荒之地似的乱坟岗黯然神伤,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岭间徘徊飘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家霆,伯母怎么会葬在这里的呢?”她显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约她上坟,她一时没有想到别的。但现在,触景生情,她想:雨花台过去是枪毙人的地方呀!……是怎么回事呢?
家霆回过身来,用两只俊气、坚定的眼睛看着欧阳素心,说:“欧阳!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今天,我要对你说。……”
一缕轻柔的黑发在额前飘动,欧阳素心的脸色因吃惊突然变得苍白,说:“家霆,告诉我吧!凡你愿意说的我都爱听;凡你不愿告诉我的我可以不问。”
家霆同欧阳素心找块树荫下的干净草地席地而坐。欧阳素心静静听着家霆含泪的叙述。
天下真是常有这种复杂得意想不到的事呢!听着叙述,欧阳素心也落泪了。听完,她捧着荷花站起身说:“走,家霆,我们好好找一找吧!可是这么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里吗?”
家霆摇摇头,说:“还是抗战初在武汉的时候,冯村舅舅告诉我的,没谈具体地点。后来,我问过舅舅,他说是从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坪,那儿埋葬的被杀害的人最多!”天热,他满面是汗。
欧阳素心捧着那束纯洁高雅红白相间的荷花,说:“我们从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庄重地注视着远处,脸上闪出善良的光辉,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性情温柔,却意志刚强。
两人一起踩着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从主峰西下,踏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跨过高高的野草、荆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岗。有一些破碎断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走着走着,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果然有一片绿毯似的空草坪。
欧阳素心惊呼起来:“看哪!该是在这儿了!”
家霆挽着她的手,像两个孩子似的,两人奔跑着到草坪上去。草坪坑洼不平,杂草里开着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没胫。是这儿流的血多了,所以野草长得特别茂盛吗?周围可以瞥见草中一些馒头似的荒坟,有的已经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开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髅。不远处正有一条野狗豺狼似的在草丛中蹿跃。家霆就地拣起一块卵石掷过去把狗赶走。南京城遭大屠杀时,日本兵连狗也不放过,用枪打死不少。这一定也是条劫后余生的狗吧?它一条后腿是瘸的,尾巴显然给人砍掉了,热得伸出鲜红的舌头,跳跃着溜了。
忽然,欧阳素心拭着汗叫了一声:“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侧一个土坡旁的野草中,竖着一块约莫一尺多高的石碑,经过风吹日晒和雨雾霜雪,石碑已经显得色泽灰淡,但上边深镌的字迹还是清晰的。
两人上前看时,果然上面写的是:
献给柳苇廿·一·八
家霆双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泪跪拜在碑前,呜咽地说:“妈妈,我和素心看您来了!……”
欧阳素心恭恭敬敬将一束美丽芬芳的荷花献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时,有只美丽洁白的蝴蝶在草丛中颤颤地翩跹起舞,忽然摇摇晃晃飞过来了,围着他们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啊,在这附近,开放着一些黄色、红色的野花。是花儿吸引了蝴蝶,还是妈妈柳苇的精灵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蓝,太阳照耀着绿色的平静、凄凉的空草坪,使野草显得生气勃勃。岗上扶疏叠翠的一些绿树寂寞地肃立。叫声古怪的鸟儿不知躲在什么树丛中,又在悲啼哀鸣了。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漾起了一种神圣感,说:“欧阳!我以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骄傲,因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难下定义的,但它却是人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杨秋水阿姨,不!杨秋水舅妈!
欧阳素心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说:“家霆,我羡慕你!……”她似乎想讲些什么,又没有讲。忽然,她指着墓碑说:“咦?墓碑上还写着‘廿·一·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还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摇头说:“都不是!妈妈死,是在一个秋天。舅舅来立碑,也是夏秋之际。”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家霆皱眉思索着,忽然好像大彻大悟了,说:“呀!你看,这三个字组叠起来是一个‘共’字呀!也许,这是替妈妈立的碑,也是给所有死在这里的他们的党人立的碑呀!”
欧阳素心点着头缓缓地说:“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说:“相信我吧!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介绍你舅舅和银娣给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不便告诉我的话,我已经说过,我绝对不问,但我要尽力帮助他们。为了你,也为了正义。”
家霆感到欧阳是误解自己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舅舅和银娣,自己也没有真了解,许多也仅是感觉和猜想,怎么说得清呢!
家霆诚恳地说:“欧阳,不要误解。我绝不是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欺骗你。我们之间,既然相爱了,就不应当隐瞒什么。我完全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想不到,欧阳素心忽然拭泪了,在感情的浪涛中颠簸着,脸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冲击着她心灵之门的秘密的烦忧倾吐出来,说:“家霆,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现在要告诉你,不考虑任何后果!”
有一只苍鹰展翅在天空翱翔。
太阳发红,给周围的崖峰坡冈都抹上一层血色的光辉。四下死寂,仿佛在这块杀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和骚动,显得空旷与寂寥。
家霆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嘴唇在颤抖,脸色在阳光下变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说:“啊,欧阳!什么事使你这样激动呢?告诉我。”
欧阳素心突然忍住泪水变得矜持起来了,说:“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个日本人!”
“半个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痉挛起来,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准备了!
“是的,半个日本人!”欧阳素心由于激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日光下闪亮,说,“我已经去世的妈妈,是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长崎。她是日本长崎人,战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长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汉奸!我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汉奸可耻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来,“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爱你,但不能对不起你!为什么日本偏要侵略中国同中国打仗呢?为什么欧阳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说过,我们之间这样是不会有幸福的!我这次来看你,也是向你告别来的!……”说着,她伤心极了。
家霆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去一些没当一回事的疑团如今有了答案:欧阳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风景油画;那些日本小摆设;她说话时偶尔有过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语那么流利;她穿和服那么像个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坚决不愿再相见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但他也惊呆了。啊!他心里是这样热爱欧阳,可是眼面前的事实却这样残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两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又掺和着凭吊妈妈涌在心头的悲痛与凄怆,一时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欧阳素心是半个日本人后一定也会产生犹豫时,他更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家霆十分怅惘!也许人生总陪伴着怅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声,脸上带着迷惑的沉思。他没有说话,可是这一个脱口而出的“唉”声,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了!
欧阳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阳素心却正常得反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娘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尾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阳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阳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
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得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
欧阳
五
方立荪晚上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会乐里书寓[10]里吃花酒。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销金窟,弄堂内全是高等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吊挂着白底红字的灯招,上面写着红妓的名字招徕客人。方立荪常在这里宴客,请日本人,也请“宏济善堂”的客户。昨晚酒宴结束,时间迟了,他夜里就在那里留宿了。虽已九月,天气炎热,他一夜都未睡好。
早上十点多起身,妓院里的娘姨送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油条,他胡乱吃了一点,头里晕乎乎的。打了电话到西爱咸斯路公馆叫汽车来接。接电话的是“老虎头”,唆唆,开口就责问:“昨天是双日,你为什么不回家住?你一天到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知道自己玩女人、图痛快,就做事不留情!我是吊桶落在井里!瓦片永无翻身日了!”话未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