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1941年3月—1941年10月)(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方立荪嫌她讨厌,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一早上就触我霉头!哭哭哭,哭你娘的×!你马上叫汽车夫阿陈把车子开来!保镖也要来!车子开到四马路广西路口等我,越快越好!”说了,“啪”地挂上电话。

    他是个谨慎人,从来不让车子到妓院来接他。过去没有汽车时,他有辆自备人力车。车上装有电石灯和响铃,晚间光亮夺目、铃声叮当。曾有妓院里的相好在夏天要他派车子坐了“兜风”,他也从不答允。现在,买了汽车,有了保镖,他仍是老规矩,汽车只给自己坐。到自己认为应当秘密的去处,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的行踪。有时,他到日本人家里去,离开一截路下车,让汽车夫和保镖等着,宁可自己走了去,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去日本人那里干什么。虽有危险,他也还是觉得这样好。

    后来,那辆“福特”汽车由汽车夫阿陈驾驶着来了,保镖“阔嘴巴”荣生也同车来了。汽车停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他上了车,让开到汉口路仁安里去。

    他这一向,财运高照,人更胖了,走路也更蹒跚。昨天下午在虹口虬江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御料理”里设宴请“宏济善堂”的两个日本人吃饭。同时,也请了支持“宏济善堂”的日本上海特务机关机关长陆军原田少将的辅佐官德本中佐,目的是请上海特务机关能给予“大日本战地御用商”或“嘱托商”名义核发“物资搬运出入许可证”,让“宏济善堂”的鸦片烟能贩运到外地及内地国民党统治区去。在请这些客人时,他又特地加请了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

    吴四宝,江苏南通人,是个满脸横肉四十开外的黑大块头。年轻时,在上海公共租界跑马厅当过牵马童,后来替巡捕房办些事,也替一个英国人开过汽车。因为在上海牵涉到一件杀人案,浪迹山东,到军阀队伍里当过兵。过了些年,回到上海,拜丁啸林的师弟青帮通字辈大流氓季云卿做了老头子。他像个凶神恶煞,不怕死,不要脸,成了青帮里的亡命之徒,人提起他都牙齿发冷,含糊三分。他同李士群搭上线后,成了李的心腹,同李士群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士群开口闭口叫他“四宝哥”。战争使他变成了铁石心肠。他杀人不眨眼,在“七十六号”里又安插了自己一伙流氓兄弟结成一帮,见钱眼红,什么坏事都干,绰号“杀人太保”。在帮李士群反丁默村,将丁默村排挤出“七十六号”中,为李士群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更加狂妄,常说:“哪个瘪三敢同我穷爷为难,穷爷一个个请他吃卫生丸!我吴四宝当汉奸就要当个痛快!”

    方立荪因为拜过丁啸林做老头子,同季云卿也熟识,凭这点关系和他搭上了边。本来,他是不想去沾吴四宝的,但吴四宝指挥他的徒子徒孙,到各处售吸所和土膏行登门拜客,迫使缴纳月规钱,为这还打伤过“宏济善堂”的人,也用手枪威胁过一些土膏行的老板。吴四宝又在沪西开了一爿吗啡厂,雇用了些高丽浪人勾结日本宪兵队里的密探贩毒售毒,方立荪就不能不敷衍、讨好吴四宝,同他拉拉关系了。

    加上,近来方立荪越来越感到自己在政界应当有个亲近的靠山。眼面前放着的那个妹夫童霜威,偏偏是个死人额骨头,僵得很也硬得很。如果童霜威肯在汪精卫手下当大官,自己沾光之处一定不少!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越感到需要政治上的靠山。当初,他主张将妹妹嫁给童霜威,本来是打过这算盘的。如今,童霜威被软禁着,自己不闻不问,岂非放着家里的自来水不用要去河里挑水喝?

    比如吴四宝这种粗坯吧,如果,自己妹夫在南京是个部长,就不必买他的穷账了!所以,同方丽清商量过几次后,他决定走吴四宝的路子,亲自陪方丽清一起到南京走一趟,去看看童霜威,带些吃的去,好好再下力规劝一番,让方丽清在南京陪童霜威住上几天。“好汉也怕枕边风”!他认为目前东洋人很得势,德国人打苏联也打得很顺手。苦海无边,方丽清去劝劝,童霜威也该回心转意了。

    他早些天给吴四宝送了礼,讲了情况,提了要求,说明打算陪妹妹去南京看看童霜威。吴四宝十分爽气,瞪着眼睛点头拍胸脯:“你妹妹同去不方便,不去算了!你老兄去当然可以!一句话,包在兄弟身上!”稍停,突然弹着黑眼珠又说:“不过,你是大富翁了!再说,又替东洋人一道做黑货生意。你自己去,万一渝蒋方面的特工下毒手,那也危险。我派两个弟兄送你到南京去!……”

    方立荪是个精明人。昨天中午请客,特地请了吴四宝。既叫吴四宝领情,又是摆出些东洋人来给吴四宝看看。意思是:我方立荪同东洋人是有交情的,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我,不买我的账!

    果然,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吴四宝兴高采烈,酒灌得很多,黑脸泛红,眼露血丝。临走,瞪着两只凶光毕露的大眼,对方立荪拍胸脯说:“方兄!明天下午,我就派人送你去南京!中午一点钟,你在西爱咸斯路府上等着,我派人来!但要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免得出事。现在渝蒋的地下人员狗急跳墙……不提防不行!”

    这事,方立荪昨晚打过电话告诉了妹妹方丽清,说明自己今天要去南京,行前见面再谈谈。现在,打算亲自去仁安里二十一号看看、谈谈,然后回西爱咸斯路家里吃中饭,等着“七十六号”派人来陪着去南京。

    他到了仁安里,“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帮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忙着办饭。见他来了,都各自叫了他一声。听见楼上麻将声,他明白又在打牌了,心里不禁想:这个小妹呀!真是个一心无牵挂的福人!

    方丽清、方老太太正同仁安里十号的康太太和九号的孙师母在打小麻将。这一向,“小翠红”总是郁郁寡欢犯心口疼和头疼,自从方雨荪怀疑她同洋行里的青年跑街沈镇海“不干不净”以后,沈镇海再也不来了。方雨荪自己在外面又租了小房子包了一个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常常不回来过夜。说他是有心冷落“小翠红”也可,说他是借这因头自己又在外边胡调更可。“小翠红”夏天疰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天比一天瘦削。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拉她打麻将,她能推托尽量推托,总是爱独自睡觉或者坐在房里膝上蹲着那只波斯种白猫绣枕套,一针又一针。再或,看戏迷方传经书架上的那些张恨水、包天笑的小说。她不多搭理人,大家也不多搭理她。今天,方立荪来,要同方丽清谈话商量去南京的事。方丽清才去“小翠红”房里,叫“小翠红”出来帮她代打几副牌。方丽清就陪小哥方立荪到了自己房里。

    方立荪敞开绸长衫衣领说:“下午,我就去南京了!你带给妹夫的东西交给我好了!”

    方丽清刚才一副“全求人”正快要做成,方立荪一来,打扰了牌兴,坏了手气,人虽下了牌桌,心里不高兴,古怪起来了,噘噘嘴,说:“我想了一想,他也不缺啥。上次,江怀南托人带信去时送去过一笔钞票。他关在那里,又不能吃喝嫖赌,钞票一定还在。要吃东西,他那宝贝儿子也在身边,可以替他在南京买!还带东西去做啥?我知道,你是想他再出来做官,你好找靠山!你要带啥就自己带些去!”

    方立荪拭着汗斜眼看看妹妹,心里不是滋味,说:“妹妹,这就是你莫名其妙了!我们是兄妹,我这趟去南京,全是为你好。你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总该团聚在一起。他现在落难,我去劝劝他。他开窍了,就又可以飞黄腾达。他当了大官,你不又是官太太了!这笔账要会算!火到猪头烂,你对他亲热些,他才容易转弯。你对他冷淡,有什么好?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好像去南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给他要带些茶叶、火腿、糕点去的,但我带是我的义,你带是你的情!你不懂?”

    方丽清板着脸,漂亮的两颊绯红,说:“童霜威是个半截身子入土抬不上轿子的寿头!我真后悔你们那时做主要我嫁给这么个瘟生!”说着,因为吃了亏,一脸怒气。

    方立荪本不是个枪头,在上海生意场上和青红帮里混久了,处处不愿吃亏,又斜眼看看方丽清,说:“你这话就又错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别以为你现在同江怀南的事我同雨荪一点不知道。你是我妹妹,我们少不得庇护点。我也要劝你妹妹一句:江怀南不管他多能干,他比起童霜威来,也只是个——”他伸出小指,“小官!童霜威只要肯对汪精卫点头鞠个躬,马上就十六人大轿坐起!江怀南还是要拍他马屁靠他高升的。你不要近视眼,鬼迷心窍!”

    给方立荪一顿抢白,方丽清哑口无言了,想想哥哥的话也对,嘴上仍不服输,说:“我是个心去意难留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你不要乱捅窗户纸。你到南京,想对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好了!我都不管!东西吗,我这里有人家送的一盒西洋参,你带去给他泡水喝!”说着,去橱里拿那盒江怀南送的西洋参,递给方立荪,说:“我要去叉麻将了!”

    妹妹娇生惯养,脾气一直别扭,方立荪是深知的。拿了西洋参,看着方丽清又去打牌了,方立荪心里不太受用,也懒得去打麻将的房里同方老太太说一声,就独自踽踽下楼去了。

    坐汽车由保镖“阔嘴巴”荣生陪着回到西爱咸斯路家里,方立荪踏进门在楼下客厅前的走廊里,迎面见到“老虎头”正从那里经过。“老虎头”哭得两眼像两只红桃。见他来了,又落泪了,佯作没看见,扭着屁股,迈着一双“改组派”的小脚,往自己卧室走。方立荪做生意最讲究吉利,出门上路也讲究吉利,看到女人哭,觉得触霉头,一肚子的气,像个凶神似的虎着脸走进“老虎头”的房里,二话不说,对着“老虎头”脸上“啪”的一个耳光,连刚才受方丽清的一股气也出在“老虎头”身上了。他嘴里说:“好呀!你这个坏女人!你敢触我的霉头?我今天要出门,你偏偏要哭丧!给我不吉利!我要打掉你的晦气!”

    “老虎头”披头散发,横倒身子往地上躺,蹬脚挥手又哭又叫。女用人和巧云都跑来了。女用人吓得不敢劝说。巧云心里高兴,嘴上甜,袅袅婷婷劝着方立荪到客厅里坐,讨好吉利地说:“好了好了!打发打发!一打就发财!打过了,就不要再打了!一家一个主、一庙一个神嘛!今天你要出门,中饭烧了你喜欢吃的炖鲜、油炸虾,好好吃一顿再出门,大吉大利!”

    “老虎头”仍睡在地板上大哭大叫,也听不清嘴里是在抑扬顿挫地哭唱些什么。方立荪听了仍是皱眉,气得坐在沙发上哼哼,中饭也不想吃。巧云好说歹说劝着方立荪喝了点酒吃了点菜。一会儿,方立荪倒想睡午觉了,但看看客厅里的自鸣钟,已经快一点了,只好不睡,将带到南京的礼品和随身衣物放在一边,静静等着“七十六号”来人。

    钟“当”地敲了一下,门铃“丁零零”响了。一会儿,“阔嘴巴”荣生进来了,垂手说:“老板,有个瘪嘴,自称人叫他‘瘪嘴阿四’,是‘七十六号’派来陪同你到南京的,在门口!”

    方立荪觉得吴四宝言而有信,说:“请他进来!”

    “瘪嘴阿四”当年嘴上好像同人打架时给铁器击过一下,凹下一块。他穿套半新的帆布西装,衬衫领子翻在西装衣领上,一看是个闹事生非的白相人。到客厅后,他眼睛一直在骨碌碌打量着百宝格上放着的那些值钱的摆设:青花古瓷瓶、翡翠玉、二龙戏珠牙雕、五彩珐琅盘……虽没说话,脸上的神态却好像是赞叹:啊!真阔气呀!

    方立荪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人敬了茶和烟,“瘪嘴阿四”催方立荪动身,说:“方老板,时间不早,可以动身了!我陪你去,一切放心!”

    方立荪思索了一下,说:“好!”却又说:“我让‘阔嘴巴’荣生也送我一道去!”他是想起吴四宝那天的话,觉得再带个自己的心腹保镖放心些。

    “瘪嘴阿四”也不说不行。三个人一起走出房屋到大门外,准备坐汽车夫阿陈开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去火车站。巧云满面春风地跑到大门口来送,站在门里看着方立荪上车。

    谁知,方立荪正拉开汽车门要上车时,突然,路畔驰来一辆黑色小车,一阵风先后跳下三个人来,拔出手枪,大声拦住了汽车。保镖“阔嘴巴”荣生见势不好,刚拔出枪来,就被对方“砰”“砰”两枪,打得鲜血迸流滚倒在地。汽车夫阿陈喊了一声“救命”!也挨了一枪血溅椅座。三个暴徒用枪指住方立荪和“瘪嘴阿四”,绑票似的将二人一起推上了他们那辆黑色汽车,方立荪见情况不妙,凭借着正在家门口,突然推开一个暴徒,纵身跳下汽车。转身要逃进家里去,嘴里高声大叫:“强盗!强盗!”

    就在这时,手枪“砰”地响了,也不知是走火还是怕方立荪挣扎逃跑,这一枪正打在方立荪的大腿上。两个绑票的跑上来一边一个用力一夹,将方立荪拖尸般地挟上了汽车,汽车“呜”地一溜烟开走了。

    巧云在大铁门边眼见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趴倒在地面无人色,嘴里喃喃祷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死了的“阔嘴巴”荣生躺在血泊中,仰面朝天像个“大”字。方立荪伤口留下的鲜血滴滴答答淋了一地。真可怕呀!汽车夫阿陈被一枪打在脸上,子弹穿过鼻子从颈后出来,这时满面满身是血,挣扎着跌跌撞撞走下了汽车,嘴里“哎哟”“哎哟”,一会儿又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等到警察听到枪声急忙赶来,被绑票的方立荪已经早不知去向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