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1941年10月—1942年1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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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的似乎都不好深问了,家霆只得结束电话了,说:“好,再见吧!”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按捺不住的“谜”又浮起在心头: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银娣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明若暗,家霆心里有想法。可惜想归想,没有听舅舅亲口说一说,总是不踏实的。他决定晚上如能见到舅舅的面,一定好好问一问,求个水落石出。

    付了电话钱,从小店里出来,家霆真想到欧阳素心的学校里去找她。终于克制住了,想:我已去了信,等她看了信再讲吧。于是,他搭电车回汉口路仁安里。

    绝对想不到,刚下电车走到汉口路远远望见仁安里的时候,忽然发现欧阳素心围一条浅灰围巾,穿一件黑色骆驼绒旗袍,服饰简朴洁净,手提一只钱包,正站在街边等候。她身姿柔韧妩媚,又带有青春朝气。

    家霆喜出望外,快步跑上前去,说:“是你?欧阳!你在等我?”

    欧阳素心唇边透出笑影,说:“不在等你,难道我爱吹西北风?”她目光无邪,风姿淡雅秀丽。

    他爱欧阳素心,爱她会说这类幽默的话。见到欧阳素心这样,他以为双方之间的芥蒂完全消失了,高兴地随口问:“你没有上课吗?”他知道她不爱缺课。

    欧阳素心摇摇头,说:“上了数学和英语,历史老师生病请假,我就来了。你们出来了,回了家!天大的事,我能无动于衷吗?”她讲话常常这样合情合理。

    “你接到我早上发的信了?”家霆奇怪地问。

    “没有啊!”欧阳素心睁大了眼睛,“早上发的,哪就能收到?我昨晚听说老伯和你回来了。想了又想,不能不来。打电话给你,一次给一个男的挂了,一次是个女的说你不在,出去了,我就决定来这里痴等。”

    “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如果不诚恳,我就告诉你很好;如果说真话,我应该说:不好!”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没法约欧阳素心到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坐,说:“欧阳,走吧!太想跟你长谈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吃中饭,到法国公园去散步!”

    欧阳素心点头说:“公园就不去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吧,那里十点钟开始营业。这时人少,我们谈到中午正好。”她的话使家霆感到有一种坚强果决隐藏在温柔和平静下面。

    家霆从她的话里分辨不出她是忙呢还是不愿去法国公园,点头说好。在汉口路石路口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到“白拉拉卡”。一路上,家霆将同欧阳素心在南京潇湘路分别后的种种情况讲给她听,最后追究地问:“欧阳,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欧阳素心笑笑。看得出她的心里并不平静,她的笑容带着疲乏,说:“一样要分别,说与不说也差不多。”她那深沉活泼的眼睛像会说话,潜台词似是:啊,家霆,还用得着问吗?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家霆叹气说:“嗨,怎么差不多呢?从那天你走开始,到今天,我心里总像有了一个伤口,随时想起就要疼痛流血。你难道想不到还是看不出?”

    欧阳素心努力平静实际激动地说:“我只怨这场战争。如果不是战争,我的命运也许要好得多。对于我来说,这场战争是我父亲的祖国和我母亲的祖国之间的战争。但是偏偏我父亲又做了背叛他祖国的事,而我认识的你,却又是一个爱国者。于是,一切更复杂了!复杂得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她的双眸闪射出忧郁沉思的光芒,“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付出牺牲,我也不愿意带给人不幸。当我意识到我自己对人不祥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我认为较好的道路走了。”

    家霆着急地说:“欧阳,我感到我不能没有你!是的,坦率地说,你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一些情况确实使我吃惊过,但我……”他奕奕的眼睛喷薄出十分坦率真诚的神情。

    欧阳素心忽然任性地打断他的话,挥着手说:“别谈这些了,好吗?我求求你!”

    三轮车从喧闹的石路穿出去通过四马路到了八仙桥。靠近八仙桥附近,市声繁嚣,巡捕手持警棍在驱赶无照的小贩,脚步声、车辆声和吼叫声沸沸扬扬。白底红字的土耳其按摩浴的灯招,醒目地悬挂在马路旁按摩院的上方,招徕顾客。“大世界”游乐场前,拥挤着人的浪潮。

    家霆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只见她脸色苍白严峻。家霆纯朴地说:“唉,你怎么啦?”

    欧阳素心一字一声地说:“家霆,别以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要让我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五彩梦再续下去。不,不是的!梦已经醒了,碎了,我不是为那来的。但我在南京时留给你的信上说过:‘我们总是要好的老同学’,这点是不变的。我说过话是算数的。我今天,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来看望你的。至于别的,请忘了吧!”

    家霆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说:“欧阳!”

    但欧阳素心十分任性的面容使家霆退让了。欧阳素心阻止他说:“我本来是不来的。昨晚听我父亲说起老伯的情况,知道你们回家了,老伯瘫痪了,我就不能不来看看你了。我设身处地为你想过,现在,你的处境很恶劣,当然更不是考虑什么个人问题的时候。你需要清醒,需要理智,这是我对你要说的心里话。这话里不掺杂别的用意。我们应当像要好的老同学那样好好谈谈,为你的处境想想办法,你说是不是?”

    家霆心里非常激动。他倔强,现在感觉欧阳素心还要倔强。他爱她,就只好闭住嘴任凭一颗心激烈跳动。风迎面吹来,冷飕飕的。他心里也冷飕飕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欧阳素心的话,又觉得她是真诚的、善良的,说的话都在理。她在他与她的爱情中,注入了一种高尚的东西。目前他需要的确实是清醒,是理智,不是感情用事。现在,处境很坏,前途艰难,要离开上海还有意料不到的险阻。这种时候,再沉湎在恋爱之中,既不是时候,也无法妥善处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关系。欧阳讲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掺杂别的用意,是真的。这么想着,他不但不气恼,反倒更觉得欧阳素心实在是太善良、太可爱了。

    三轮车绕过有轨电车“当当”响的金陵东路口,又转到电车“当当”、汽车衔接的霞飞路上来了。一家商店的无线电在播放陈云裳唱的歌曲:“……风光最好上林春,吉日良辰,桃花宫里召承恩,宫娥引,今日叩天阍……”一家跳茶舞的小舞厅里正奏着配上爵士乐拍子的广东音乐《杨翠喜》,月琴的弦声如泣如诉。

    三轮车到了环龙路口的“白拉拉卡”,家霆同欧阳素心下了车,又看到了那张摆在橱窗里的斯大林的大幅半身像了。斯大林翘着胡子仍旧在笑,笑得很开朗。站在路边,斜睇过去,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里也仍陈列着飞扬跋扈的希特勒巨幅照片。自从六月下旬,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苏德战争爆发后,七月间英苏订立了共同对德作战协定。只是德寇攻势凌厉,在战争初期就占领了苏联大片领土。德军夺取了乌克兰的大部分,侵入了顿巴斯,围攻列宁格勒,威胁了莫斯科。家霆和欧阳素心打算走进“白拉拉卡”吃罗宋大菜时,见那家照相馆的翘胡子德籍犹太老板,穿得很体面,挺着大肚子,满面矜持地笑着,正站在门口得意地装饰橱窗,并高声同一个胖外国女人嘻嘻哈哈地调情戏谑,两人不禁立定了脚步。

    欧阳素心嫣然一笑,带着轻蔑地说:“看到吗?德国店的翘胡子犹太老板近些日子都是这样高兴。有一天,我还看到他到‘白拉拉卡’门口,往橱窗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因为希特勒打了胜仗,存心趾高气扬欺侮邻居!”

    家霆不禁感慨,说:“其实,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当年,拿破仑远征俄国,一直打到莫斯科,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都写了,最后仍是一败涂地。”

    欧阳素心也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跟一个国家的关系太大了!其实,犹太人并不被希特勒承认,白俄也并不被斯大林承认。他们都是被驱赶出来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可怜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家霆思忖着说:“也许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祖先、对祖国、对诞生地和山河的向往和依恋?也许是无国籍的人也都想有个国籍找个靠山?也许是荀子所说的‘性恶’在人们头脑里的反映?”

    德籍犹太老板翘着胡子朗朗大笑,动手在摸胖外国女人的大腿,女的笑着逃进店里,男的追了进去,就像一只大公鸡追逐母鸡。欧阳素心和家霆不想再看,一起推开涂着白漆的玻璃门,走进了“白拉拉卡”俄式西菜馆。

    店里空荡荡的,每张桌上都整整齐齐放着作料瓶、菜单,铺着雪白的台布。时间早,他俩是第一对客人。空气里仍热烘烘地充满了洋葱、奶油、牛肉、番茄酱等的混合香味。白俄老板大约在厨房里忙碌,胖老板娘头上扎着羊毛三角巾,穿着厚羊毛衫和格子羊毛裙,配着高筒靴。她是个忍气吞声的老女人。也许当年是个贵族小姐?年轻时一定曾经有过海水一样的蓝眼睛,挑逗人心的白皮肤,青春肉感的身材。但现在已经臃肿肥硕,眉眼间全是粗糙的皱纹了。长期流落在异国异乡的生活,使她落得了一副叫人怜悯的神色。她送上了菜单,家霆点了菜,就又同欧阳素心谈起来。

    欧阳素心关心地问:“家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家霆踌躇而矛盾。他不准备对欧阳素心隐瞒任何事情,可是现在想起爸爸的叮嘱,觉得不能将爸爸要逃走的事泄漏天机。这样,就势必要对欧阳素心进行欺骗、隐瞒了,这使他痛苦。在踌躇、犹豫、矛盾的心理下,他说话也不流畅了,思路也混乱迟钝了,说:“我……我已经复学,明天就去学校上课。”

    留声机又在播放音乐唱片了,是贝多芬作曲的《欢乐颂》。一个女高音在唱,歌词该是席勒的。家霆听不懂德文,但知道歌词有这样的句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你的力量能把人类重新团结起……”啊,尽管德苏在打仗,两家毗邻的店里又各自在橱窗里供着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半身巨像,可是白俄开的店里却播放的是德国人作的歌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是说明音乐本来该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吗?

    欧阳素心听着音乐,关切地问:“老伯的病有希望能好吗?”

    家霆又只能吞吞吐吐了:“谁知道……他能不能好呢?”他感到一个人并不想说谎,尤其不想向亲爱、信任的人说谎,却又不能不说谎,是最痛苦的事了。

    欧阳素心叹一口气,爽朗地说:“我为你想过,家霆,像你,还是离开上海得好。‘孤岛’目前的处境越来越坏,可能还要更坏。你住下去不好。如果老伯病能有些好转,你们该偷偷地想办法冒险偷跑。如果他的病恶化了,有什么不幸了,你就该自己一个人走。你后母的这个家,你是住不下去的。你一个人离开‘孤岛’,无牵无挂地到海阔天空里去遨游,到大后方去上大学,青云直上,做国家的栋梁,是唯一的康庄大道。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看到欧阳素心坦诚关心的态度,家霆心里感激,几次想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甚至想讲:“欧阳,将来,我们一块到大后方去吧!”但他讲不出口,走的事既要机密,又冒险。而且,只要想起落水了的欧阳筱月和欧阳素心的日本母亲,他就气短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了,只点头说:“你为我想得很周到,我感激你。”

    欧阳素心用手将一头乌亮的长发向后一拢,美丽的黑发衬得她妩媚的面容更可爱了。她叹口气说:“是啊,有趣的是,我能为你想得很周到,却不能为我自己想出一条路。”

    家霆听了,难过地说:“欧阳,我也想过: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就暂时还这样生活着,读你的书。只要我有一天闯出一条路来了,我立刻告诉你,我们就一起去创造人生,创造幸福,你说好不好?”他的态度和语气充满了诚恳的同情和爱恋。

    白俄老板娘端着托盘送罗宋汤和炸牛肉饼上来了,还送来了面包和果酱、白脱。

    欧阳素心用匙喝着汤,说:“家霆,忘掉过去那些该忘掉的事吧!别管我了,你走你的路去,不要犹豫!”

    家霆真诚地说:“欧阳,你应当了解,我少不了你。”

    “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我们作为知心朋友,似乎更好。今天,我就是用知心朋友的资格来找你的。”

    家霆默然了,一口一口喝着汤。汤淡而无味,盐瓶放在面前,他连盐也懒得去撒。

    有一对中年男女客人推门进来了,坐在远处角落里,那女的脸给冷风吹得红红的,就像苹果。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开牛肉饼,说:“家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是我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希望你收下。”

    “什么东西?”

    “你不要打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日本式的长方形嵌螺钿的乌木小盒子,有大半块砖头大。木盒很精巧,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像锁住了似的掰不开。只要懂得开启的窍门,立刻可以很方便地拆开。她说:“我来教你怎么打开。”她教了一下方法,说:“你收下,里边是我的首饰。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上海了,就打开它,卖掉!我是希望你备而有用,有备无患。”

    不知什么时候,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换的一张是俄国的民歌曲子,粗犷、豪放、活泼,充满生活气息。

    家霆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的绿色小绸包。他意会到,这是欧阳素心的宝贵心意。唉,目前确实需要!但是,怎么能收呢?

    家霆摇头不接,说:“欧阳,我不能收!”

    欧阳素心爽朗得像个男孩子,说:“这不就说明我们是泛泛之交了吗?如果我们是知心的老同学,你有什么理由不收呢?这里边有我的心,有我的祝福,也有我的期望。”她的声音似流水汩汩,“人同人之间的感情和心意,如果仅仅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我已经觉得是值得悲哀的了!你还怎么能不收呢?你知道,也许,以后我们就不一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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