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1941年10月—1942年1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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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上风大,雾气氤氲。天完全黑了,江水上泛着一些船只的苍黄灯光,对岸雾气与夜色中的浦东模糊一片,点缀着星星似的灯火。远处杨树浦江边码头一带,有日本军舰的黑色身影。家霆心头惆怅。欧阳素心给他的初恋的甜蜜,曾使他感到幸福;同她分手,又使他感到不幸。但他懂得:此时此地,为了和爸爸逃离上海,一切要服从于“走”,不为别的事分心是十分重要的。他用理性的堤坝拦住了感情泛滥的潮水。

    他翻上大衣领,接近舅舅,挽着舅舅的胳臂,同舅舅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未了的谈话。

    四

    童家霆在短短不到十天里,连续受到两次目瞪口呆的“打击”。生活似乎总是这样无情,唯有坚强的人才能立定脚跟。

    第一次,是他给银娣打了个电话。那是同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分别后的第三天夜晚,因为他不能见不到欧阳素心,他也不放心她。谁知在电话中,银娣说:“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呢!她突然到香港去了!”

    家霆像当头给泼了一盆凉水,问:“哪天走的?”

    “今晨突然走的!”

    “她怎么去香港了呢?”

    “弄不明白,事先她什么也没有说。”

    “是她叫你要告诉我的吗?”

    银娣回答,语气里带着同情:“不,她临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显得很伤心。”

    啊!爱情!难道就这么无声地消失了?仅留下了一阵寂寥空旷的回声使人想起就会心酸?

    家霆大声问:“怎么回事?”

    “弄不清楚。她说走就走了,听说有个姑母在香港,她也许是去那里继续读书。”

    “有地址吗?”

    “有,我告诉你!地址是香港东区跑马地东山台12号。”

    家霆记下了欧阳素心的地址就想起:东山台是香港东区跑马地直上的一座小山,由中环经过湾仔,通过湾仔夹道的岔路,沿着柏油路直上,便到了这风景优美的半山区。这里后面是大山,正面对着九龙。大海就在不远的眼前。近旁都是漂亮的洋房,一幢幢散落在山麓及半山间。现在,欧阳素心去那里了!她为什么匆匆飘然而去了呢?

    后来,大约是有人来了,银娣突然匆匆挂断了电话。家霆放下电话,心里纷乱,险险大哭起来。他这才明白欧阳素心留下的那个纸条上写的“天涯海角毋相忘”是什么意思。但,已经迟了!此时此刻,他不禁又想起了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取名为“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来了。多么朦胧变幻的神奇的画呀!欧阳是用她精神中最朦胧的部分,用那变幻的色和光构成景物来比拟人生的吧?

    想着这些,他更黯然神伤了。

    深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美丽神奇的幻景。梦醒时,幻景消逝,眼前依然好像看到汹涌的海、花朵般的云彩、缥缈的山和飘忽的雾、隐约透露的阳光。心里有一种沁凉、澄明、蔚蓝、幽香的感觉,却也带来几分淡淡的忧郁。

    第二次,是欧阳素心离沪一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银娣从霞飞路上借烟纸店的电话机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急急地约他在“白拉拉卡”附近会面。见面后,匆匆告诉他:“你舅舅让我告诉你,香港的船不通了!他明天——七号,星期日,上午八点在外滩公园老地方同你见面。”

    原来,上个月东条英机上台组织日本新阁后,因为他是个力主在亚洲排斥西方势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军人,日英、日美、日荷关系都更加紧张。英国政府加派战舰增援香港和新加坡等远东殖民地,并派专轮来上海加速撤侨。十二月初,刚开到上海的荷兰邮船“芝沙辣克号”,突然接到香港急电,来不及在上海卸货,又匆匆开回香港,驻沪英商太古、怡和两轮船公司也停止发售客票,限所有在上海的轮船一律开回香港。接着,往来上海、香港的英国“皇后号”邮船、美国“总统号”邮船和荷兰的“芝沙连加”等邮船都不再开来上海。上海对外洋的交通基本断了!只有不定期航行的一艘法国轮船和悬挂巴拿马旗的“雷梦那号”、“马拉松号”、“鲍亚卡号”三艘货船来维持了。

    家霆如约在外滩公园准时见到了戴灰呢帽穿黑呢大衣的舅舅。柳忠华的神情有点紧张,把对港客运基本断绝的情况扼要同家霆讲了,说:“去香港是困难了!局势不妙,蹉跎不得,你们必须离开上海。现在只有一条路,我想马上安排你们到新四军地区去!”

    家霆出乎意外,问:“那是在哪里?”他问这话时,不禁想起了程心如,估计程心如是跟他父亲到新四军地区去的。当时,不好细问。

    柳忠华说:“淮北或者苏北。”

    “路线呢?怎么个去法?”

    “目前,苏南敌伪仍在开展‘清乡’。路线未定。可以坐火车到镇江,然后坐木船过江到仪征,进入新四军驻地。也可以从上海坐去苏北的夜班火轮,到海门县的青龙港登岸,走到二甲镇,进入新四军驻地。我们运货去也是可以这么走的。”

    家霆听了,不禁问:“这样走,有危险吗?”

    柳忠华神情严肃地说:“危险当然总是有的,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点险,怎么飞出‘孤岛’去呢?就是坐船到香港,事实上也是有危险的呀!过吴淞口,日寇就要上船检查的。”

    家霆心里翻腾,说:“舅舅,我马上回去把这些都告诉爸爸,看他怎么说。他有了决定,我马上告诉你。”

    柳忠华点头,临分手时,叹了口气,说:“家霆,我估计,你爸爸可能是不会同意的。这样吧,无论如何,你好好劝劝他。我看,去比不去好。留在‘孤岛’总是在敌伪的魔爪中。他因为犹豫,已经吃足苦头了,这次可不能再踌躇。今晚七点我等你的电话。你只说‘好’或‘不好’。同意走,说‘好’,否则就说‘不好’。”

    家霆心事重重,别了舅舅,匆匆赶回仁安里去。这几天,尽管空气里常飘溢着煎给童霜威喝的苦药味,方家又开始热闹了。方丽清和方老太太、“老虎头”常打麻将,牌搭子有时是仁安里的邻居,有时是江怀南。留日本式小胡子的江怀南常常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虽有点痴呆木讷,态度是和蔼的,听觉也较正常。江怀南消息灵通,牢骚满腹,看到童霜威成了废人,他讲话反倒没有顾虑了,什么话都肯说。家霆回到仁安里时,急着想同爸爸谈谈,偏偏江怀南坐在童霜威床边正在海阔天空。家霆只好在一边坐下,听着他闲聊。

    “听说,汪主席现在肝火旺,脾气极坏!七月里,经过日本一再催促,德国和意大利宣布承认国民政府,但一面承认一面却很冷淡。意大利派的大使戴礼尼到了上海,迟迟不去南京递交国书。后来,到了南京,又不正式出面接洽,汪主席只好在外交部宁远楼设宴请他来吃饭。谁知约好了时间,戴礼尼失约未来,气得汪把满屋子的茶具、花瓶、台布都摔在地上。”

    家霆想:当狗汉奸是没人看得起的!也明白江怀南本是北洋余孽汉奸梁鸿志的“前汉”——伪“维新政府”的官吏,现在虽努力钻营成了汪精卫“国民政府”的官吏,在这种“两朝元老”的汉奸心里,汪精卫这个“后汉”是篡了梁鸿志“前汉”的权和位!他对自己从“前汉”的“江苏省教育厅长”变为“后汉”的“江苏锡箔局局长”看来是心怀不满的。

    见童霜威温和、木讷地听着,没有说话。

    江怀南手上捧只茶杯,说:“我听梁鸿志私下说过:王克敏在北京组织临时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样东西,他还价给五样,结果日本人要了八样去。他在南京组织维新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样东西,他还价给八样,结果十样都被日本人要了去。汪精卫呢?日本人伸出手来还没有开价,他就主动拿出十样东西来讨好日本人,结果日本人马上加码要加五样,要了十五样去。可惜,尽管汪对日本人有求必应,日本人希望他能拿出中日全面和平来,他却拿不出来,日本人还是不高兴。”

    家霆想:汉奸也会贬汉奸!……见童霜威仍旧温和地听着,没有说话。家霆站起来,给童霜威将床前茶几上的一只小茶壶里兑满了开水,却故意不给江怀南对水。

    江怀南好像毫不介意,他似乎是在观察童霜威的动态、表情,说:“秘书长,我是在想,陪你谈谈,讲点什么给你听听,可能有利于你的恢复。养病之道,要不急不躁,哈哈,要心平气和。我是天天祈祷你早日康复能鲲鹏展翅的啊!”说着,又朝童霜威脸上看,好像还想谈些什么。

    但,那边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在房里叫喊了:“江局长呀!快来叉麻将吧!”“牌桌摆好了!”

    自从方立荪和“小翠红”死后,方雨荪经常在外边租的小房子里同那个舞女过,很少回来。方老太太常说打打小麻将可以给方丽清解点寂寞,方丽清常说打打小麻将可以给方老太太和“老虎头”解解寂寞。这样,又常常打牌了。她们确实一上麻将桌子,就忘掉一切烦扰了。此刻,方老太太的叫喊声,充满兴奋。

    江怀南站起身来,说:“啊啊啊,我去……啊啊……她们三缺一!”说着,起身带着谄媚的笑容走了。

    家霆轻轻骂了一声:“讨厌!汉奸!”见江怀南走了,心里兴奋,马上去将门插上,坐在爸爸床边上,轻声将与舅舅柳忠华会面的全部情况如实讲了。

    童霜威听了,脸色变了。上海到香港的轮船客运基本停了!唯一剩下的一艘法国邮船是不定期的,怎么办?这一来,去香港的打算完全落空了!他叹了一口气,频频摇头,声调悲戚地说:“唉,太糟糕了!”

    等到听家霆将柳忠华的建议一讲,他又叹了一口长气,摇头说:“啊,怎么行呢?”

    说这话时,他不禁回忆起抗战爆发那年,在武汉因躲空袭警报初遇柳忠华时的情景来了。那次,柳忠华曾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又说:“当然,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童霜威心里叹息,紊乱如麻,想:现在,我不肯去淮北或苏北,忠华一定又要说我确实不是国民党里的左派了吧?但他嘴上又重复咕噜了一句:“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家霆虽然也觉得去淮北和苏北不够理想:那里没有熟人;不比大城市,是落后贫苦的地区;常发生战斗,不安定;去后,同欧阳素心可能就要断绝音讯……但无论如何,首先是要逃离“孤岛”,到那里才是真正逃出了虎口,因此,说:“您是怕危险吗?”

    童霜威摇头,目光呆滞地说:“危险,当然也是危险,更重要的是我去干什么?共产党的地区,我没有根基,难以安身立命。不但没有根基,我去那里,是将我已有的根基也全部毁弃。这场战争我被毁掉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再毁掉更多的东西!不能饥不择食啊!我是国民党人,如果离开上海,只有到大后方去!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家霆烦躁地说:“可是,现在香港去不成了啊!”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是呀!但我总在琢磨,既然去苏北、淮北能有路,去大后方也必然会有别的路的。有人就有路!还是要找你舅舅,请他设法。一样是冒险,我宁可冒这个险也不去冒那个险。而且,我考虑的事很多!比如你,我是希望把你带到大后方去的。到重庆你可以上大学,将来还可以想法出国留洋。到苏北、淮北,你就上不了大学。更何况,去重庆,是可以一劳永逸的。那里远离战火,顶多是日机去轰炸,还可以在防空洞里躲躲。在苏北、淮北,敌伪的清乡、扫荡,是不会断的。管仲辉上次在南京,谈到过这些事。我希望冒险离开‘孤岛’后能安定一些。如果冒险去了,又更不安定,天天听枪炮声,就非我所愿了。”

    听爸爸周密思考地说了一大套,家霆忍不住把心头蕴藏了很久的问题提了出来,天真地说:“爸爸,你说,共产党同国民党哪个好?”

    童霜威摇头叹息,说:“怎么说呢?家霆,这是信仰问题。一个人应该有信仰,也会有信仰。但这种信仰应当通过自己的认识来建立。老实告诉你,对国民党,我并不觉得好,甚至觉得它很不好,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虽是国民党员却并不积极的原因。但因为我已参加了国民党,而且它是执政的党,我就不能不混在大家中间跑。”

    家霆插嘴说:“就像我在慕尔堂里做礼拜、读《圣经》、唱赞美诗似的,是吗?”

    童霜威没有搭理,只是无限感慨地继续说:“共产党,不合我的胃口,我也不喜欢。但严重的是国民党正在腐化,共产党却在拼命上进。不过,共产党那种严密的组织,那种只顾党的利益、不顾个人利益和个人自由的做法,那种不讲或少讲人情一切从阶级斗争观点出发的言行,都使我望而却步,使我无法去信奉。如果到他们的区域里去,我怕我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妈妈为什么会信仰并且为此献身的呢?”

    “那是她的选择!辣椒我不爱吃,湖南人和云、贵、川的人‘不可一日无此君’!大蒜我不爱吃,山东人当宝贝!共产党的理论不能说是没有吸引力的,何况它又有那么多为民先锋的党人!唉,这种事很复杂,不谈了吧!”

    家霆只好默然了。

    童霜威朝儿子看看,安慰地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也长成了!信仰的问题,爸爸希望你慎重考虑,自己妥善选择。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不玩政治!你最好学点工业技术。我对政治是玩够了!不希望你再像我一样痛苦。”他的声音里有寂寞和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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