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星期日的下午,都在无聊与心情忐忑中度过。晚上,他如约跑上街去,在石路上一家估衣店里借了个电话打给柳忠华。
柳忠华一定正守候在电话机旁,铃声刚响,他就拿起了话筒,问:“怎么样?”
家霆回答:“谈过了,他说:‘不好’!”
“打算怎么办呢?”柳忠华问,语气里有无可奈何又深深惋惜的味道。
“他说还得找您想法。他还是决定到老地方去!”家霆像打暗号似的说,“他说:有人就有路!这事还是要找您!”
柳忠华微喟地说:“好吧!我想想办法再说。”他的语气是诚恳果断而又为难的。
家霆挂上了电话,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牌声仍在哗哗响,他到房里,轻声将刚才打电话的经过讲了。父子俩默默无言。童霜威呆呆睡着。灯光下,家霆发现前几天爸爸同他两人在一起时脸上出现过的那种比较焕发和舒畅的容光消失了。童霜威似乎又陷入了幽居软禁时的苦恼与抑郁中了。家霆找着话谈,想给爸爸排遣点寂寥,谈着闲话,最后将欧阳素心去香港的事告诉了爸爸。这件事,他放在心上好多天,一直没有同爸爸讲,今晚终于讲了。
只见童霜威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只欧阳素心送的奶油色无线电,怅悯地说:“我想,这孩子是为了不愿在家里住才出走的!可惜我处境如此,不能对她有丝毫帮助,反倒得到了她不少好处。她独自去了香港,叫人太不放心了。现在是乱世,战争总是使得人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她一走,恰巧沪港之间的客运就断了,她怎么办呢?”
从童霜威的话里,家霆听得出:爸爸对欧阳素心是关心的、喜欢的。童霜威讲的这些话,他也都想过,越想越牵挂,却只能让愁闷与忧郁罩满心头,脑海中似有晦暗浑浊的迷雾在昏昏然地飘浮,只有用回忆来填补空虚、抚慰思念。
这一夜,父子俩睡得很早。睡在床上,都睡不熟,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
童霜威听着枕下葫芦里的“蝈蝈”在振翅“”鸣叫,心事浩茫,辗转反侧。柳忠华建议他去苏北或淮北,他不由得想起了柳苇。在苏州、在南京,他都无数次地想起过柳苇。尤其是家霆同欧阳素心去雨花台凭吊回来后,家霆同他讲起情况,他更在那夜整整一宿摆脱不了对柳苇的思念。但今天这种思念是非常特殊的。老有一种幻觉,好像柳苇在面前对他皱着眉头,一双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芬芳、素雅、清新的气质,如黛多姿的黑发,好像她在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我走一条路的!过去不会,今天仍然不会!”
童霜威记得,是遥远的以前,两人在上海发生龃龉的阶段。有一次,他怪她说:“以你的环境和地位,你完全可以过得很舒适。可是偏要破坏自己的安宁,脱离属于你的社会,放弃幸福的家庭。你将无路可走,这是何苦?”
柳苇用一种叛逆的眼光瞅着他说:“是的,你的所谓过得很舒适,就是要我成为一个太太小姐,把我关在家庭里、赶进厨房里做一只花瓶!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想追求个人的安逸和虚荣!根本否认和鄙视这些!我只相信,我是在自救,尽我的社会责任,也在找人类的出路!”
想这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无从回答,但头脑里总是缠绕着柳苇那双美丽、深邃的黑眼睛,一双永远像在责怪他、谴责他的眼睛,使他感到气短,遗恨无穷。唉,生活真像一只丝袜,断了一根线头,一连串的网眼就一起散光。他叹着气。现在,叹气成了家常便饭了。
家霆也是没有睡着。心上那根激动的弦失了控制。眼睛已经酸疼疲乏,还在翻身,还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的是如果爸爸耽误了这次走的机会,会不会忽然又再出事?一会儿想:像江怀南这种坏蛋有没有害人之心?一会儿想:欧阳素心到了香港,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她在香港人地陌生将会怎样?欧阳是在什么心情之下去香港的呢?她对我以后会怎样呢?
家霆当然想上大学,甚至出国留学,觉得能到大后方去将来上大学是比较好的。但对不能马上离开“孤岛”,总感到遗憾。何况,是舅舅的建议,他总觉得舅舅的建议是不会错的。矛盾纠结在心里,他感到苦闷得要爆裂了。直到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停歇,他无声地在枕上数着数字,从一数到了八百多,才迷迷糊糊睡熟。
昏昏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仍还漆黑,家霆忽然被一声“轰隆隆”的巨响震醒。他感到童霜威在用手推摇他,并且在说:“家霆,醒醒!听!什么声音?是炮声吗?”
家霆猛地坐起,听了,惊讶地说:“!爸爸,像炮声!”
炮声又轰隆隆传来,声音也不太远,仿佛来自东面黄浦江的方向。
童霜威警觉地轻声说:“怪了,怎么回事呢?”话声刚落,听到“轧轧”的声音,他说:“听!飞机!”一种战争的恐怖立刻攫住了他。
确确实实是飞机声。家霆开了电灯看钟,钟上长短针正指着四点多。他说:“爸爸,会不会是萝卜头在举行演习?”他也陷入了战争降临的惊惶中了。
对面楼上一些窗口里的灯盏,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恐怕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家都在杌陧不安吧?
童霜威沉吟着说:“有可能,但无事端端在这时候演习扰民干什么呢?”他听到隆隆声还在传来。
家霆无法回答,觉得困乏,“啪”地又关上了电灯,说:“爸爸,不去管它!睡吧,到早晨我去打听打听。”
童霜威听着又传来的飞机声,打着哈欠,说:“睡也睡不着了,天也快亮了吧?”
家霆打着哈欠说:“还有一会儿呢!”他想睡,也被炮声惊得心头波澜迭起睡不着了,一种风云骤变的预感侵袭着他,使他惶惶然,心想:怎么回事呢?
隐约的飞机声仍在远处盘旋。童霜威突然说:“会不会是日本要向英美开战来占领上海租界了呢?”日美之间虽在进行谈判,但日本同英美之间的战争必将爆发,这一谣传很久以来一直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此刻,童霜威不禁敏感地猜测到这上面去了。
家霆摇头说:“萝卜头敢吗?不会干这种蠢事吧?”
童霜威深沉地说:“军国主义,有什么不敢的?现在,日本在对华战争中,碰到一个苦闷,就是不能速战速决。表面上看,它力量强,占了许多地方。实际上,深陷在中国的泥淖中拔不出脚。它要转移视线,想对英美作战,借此寻找战争的出路,也借此配合德、意轴心国。目前,趁着英国无力东顾、美国的军事实力还没有增强,先下手为强,想实现它梦想已久的大东亚共荣圈。它完全会冒险的!”
家霆折服地听着爸爸分析,不禁激动地点头说:“爸爸,有可能呢!黄浦江里,有英国兵舰,也有美国兵舰,我看到过的。会不会是打起来了?”
炮声又传来,但只是孤零零的一声,响过就悠然了。天蒙蒙透出亮光,飞机声也在远处浮荡消逝。曙色苍茫,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家霆也不再睡了,起身穿衣穿鞋,说:“爸爸,我上街打听打听消息。”
童霜威不作声,安息养神似的懒洋洋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心里悬着,当然希望儿子快去打听一下。
家霆穿上大衣,梳梳头上的黑发,正打算开门出房走下楼去,谁知房门一开,见江怀南站在楼梯口。这个汉奸昨晚打牌到一点钟光景才散,估计是给方老太太和方丽清留他住在方雨荪的房间里了。“小翠红”去世后,方雨荪根本不回来,但房里床铺仍然整齐地放着。江怀南前几天打麻将就在这睡过一次。一见家霆开了门,江怀南双手笼在绸缎丝绵袍子的袖子里就走上来了,问:“醒了吗?”
这当然指的是童霜威,见家霆点头“呣”了一声,江怀南闪身走进童霜威房里来了,说:“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家霆本来要上街去打听消息的。听江怀南这么说,就不打算马上走了,回身跟进房来。
只见江怀南对着躺在床上的童霜威说:“我听着炮声是在东面,像是黄浦江上的方向,刚才匆忙爬起来打电话,到报馆的熟人处询问,才知真的是日本对英美下手了!停泊在黄浦江上的一只英国炮舰已经被打沉,一只美国炮舰升起白旗投降了!”
尽管童霜威有点怀疑可能发生日本向英美宣战的事,听了江怀南的报道,仍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但童霜威捺下激动,平静地看着江怀南。江怀南脸上紧张。他却毫无表情,只想:哼!谁想在战争里捞点什么,谁也会在战争里断送些什么。
江怀南一边说,一边心里震惊,白净脸上,因为昨夜欠觉,流露出疲乏无力的神情。此刻眼里布满血丝,两颊泛红,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说:“唉,日本在干蠢事啦!花旗美国是能乱碰乱打的吗?今天日本对华战争还没有解决的希望,为什么又要去同拥有强大国力的美利坚硬碰硬呢?真是薛刚大闹花灯乱打一气!很可能害了自己又害了我们这些主张和平主张中日亲善的中国人了呢!”
家霆想:你算什么中国人?不要脸的汉奸!见江怀南忐忑不安,心里感到痛快,悄悄看爸爸时,只见童霜威依然平静,带着木讷,一个字都没有答。
江怀南独自说得也无味了,觉得童霜威确实是伤了脑,反应迟钝的人了。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显得倦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得回苏州。离开不少天了,回去看看!……”
家霆不想听他再多唆。恰巧,江怀南起身到隔壁他昨夜住宿的房里去了,家霆悄声对童霜威说:“爸爸,我漱洗一下就出去看看,等一会儿直接去学校了。早点,我让‘小娘娘’来喂你!”说完,提起了帆布书包带捆住的一叠课本和练习本,去盥洗间匆匆洗漱了,就走下楼去。
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等昨夜睡得迟都未起身,炮声也惊不醒她们。戏迷表哥传经通宵未归,最近他们父子好像都一个样,他也难得回来住。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在厨房里忙着将油氽果肉、炸黄豆、火腿片等装在盘子里做早饭菜。“小娘娘”方丽明手拿一杆秤,正同一个女的跑单帮的米贩子讲好了价钱,在收买米贩子带来的大米。米贩子的米,比米店的平粜米[4]贵得多,只是不必去排队,质地也好。米贩子都是从上海附近川沙、南汇、宝山等县冒险越过日寇封锁线偷运米粮进租界的。被日军发现,有的剥光衣服跪在冬天的西北风中示众,有的还遭到枪杀。这个女贩子满面风霜,在内衣和外衣之间穿了一件特制的装大米的衣服。衣服上缝成一根根管状,塞满了大米,又穿了一条肥大的裤子,宽大的裤脚里也灌满了大米。女贩子脱下裤子,将塞在裤里的大米倒在一只脸盆里准备过秤。家霆对“小娘娘”说:“‘小娘娘’,我要出去,爸爸的早饭拜托你了!”见“小娘娘”和善地点头说好,他就出后门走到弄堂里去。
外边,细雨蒙蒙,雨丝裹着寒意,袭进人的肌肤里层,天气阴霾,同人的心情一样。空中像笼罩着一层灰色的烟幕,难道“孤岛”上的人命运要更加暗淡可悲?
弄堂里,东一簇人,西一撮人,互相在传告、述说着拂晓前后炮声、飞机声的事。表情既兴奋,又紧张,也有忧虑。有乐观的,也有悲观的。谈的不外是日本对英美宣战了,黄浦江上打沉了一只英国炮舰,另一只美国炮舰投降了。有人在说:“公共汽车和电车都已经停驶,交通只能靠‘11号汽车’[5]了!”也有人在预测:“看来,萝卜头今天要开进租界来了!”
弄堂里,有的人家在垃圾箱旁焚烧书籍,看来是怕日本人进租界后会抄家,将抗日的书籍赶快烧掉。
家霆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值得再听的新鲜事,立刻带着杌陧不安的心情走到马路上去。
马路上也是东一堆人西一堆人在嘁嘁喳喳,男男女女都有。男的看样子多数是去上班或特意出来打听消息看看情况的。女的多数挽着空篮子,一看而知是出来买菜的主妇。家霆找着人丛凑上前去听听情况,也同弄堂里的人谈的大致相仿。沿街的南货店、烟纸店、酒店都上着排门,人心惶惶。有雇黄包车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从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去。法奸贝当投降德国后,组织了伪政权,法国本土已被德军占领,上海法租界像个海外孤儿,由于日法之间没有战争关系,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但马路边上有人在闲谈,说法租界当局已经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爱多亚路架设了铁丝网,禁止人拥进法租界了,又说法租界和南市毗连的铁门也已全部关闭。
家霆心里七上八下,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见一家出售平粜米的店家排门紧闭,好多人带着空布袋在店门口排成了一字长蛇阵,等待售米。一家卖煤球的店门口也有人抢着在买煤球。再往前走,经过浙江兴业银行的门口,见拉着铁栅门,一些要提取存款的户主正在银行门口大声叫嚷、“砰砰”敲门,要银行赶快开业付款。一家大南货店,平时生意兴隆,柜台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罐头、纸盒、瓶酒以及海味、红枣、桂圆之类的食品,今天未卸排门,贴了一张纸条,上写:“今日本号盘货,休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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