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1941年10月—1942年1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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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明白“小娘娘”方丽明赶来让他去上学,完全是一片好心。他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她,说什么好呢?只好什么也不说。家霆听说方家已经决定:过些日子就要把“小娘娘”嫁给郑金山做填房去了。方立荪死后,郑金山在绸缎庄当家,更加走红,拜了方老太太做寄妈[7],是方家的贴心支柱。他年岁可以做“小娘娘”的父亲,听说浑身有牛皮癣。最近,一再催着要“小娘娘”结婚过门,“小娘娘”哭过好多次,不愿意,却又不能不嫁。“小娘娘”长得不算标致,但善良得美在骨头里,“小娘娘”是个可怜人呀!为什么善良的人总常这么可怜呢?

    家霆夹着书闷闷地匆匆向慈淑大楼方向跑。肚子饿了,但不想脱课。见一家大饼油条铺在炸油条,有不少人在等候,他就不想买了,急急带着小跑赶路弯到南京路上,顺着南京路向东走。奇怪,平时南京路上这时已经车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了,今天却不见车辆,行人也拥在前边。

    忽然,发现前边路两边站着的人都立定脚步在引颈张望。有的在说:“来了!来了!”有的在说:“是从北四川路那边来的!”有的点点戳戳,有的踮脚伸头。

    家霆昂首张望,他个子高,看见前边南京路上两边人行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人头攒动,乱乱腾腾。两边两条人流中间,空荡荡的宽阔马路上,正有许许多多人走过来。这些人麇集着,浪潮似的在慢慢地淌过来。隐隐约约看到有日本海军陆战队那种太阳旗在飘拂,也隐隐约约听到有军乐声,仍旧是那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举行入城式时吹奏的一种粗犷、蛮横、刺激人神经的军乐声。接着,看清了,有手攥步枪刺刀上膛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分列两旁,刺刀亮得耀眼。更看清了,在马路中间走的是在日军刺刀逼迫胁压下游行的一大批外国人:多数是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白种士兵,也夹杂着一些身材高大的黑人士兵。像熔岩流泻似的,过来了。

    家霆匆匆挤向前边,顺路向拥挤着的人们打听:“是怎么回事?”

    一个路人摇摇头,似乎是知道而不想说。另一个路人说:“出布告了:美国俘虏,游行示众!”

    “这么多美国俘虏?”

    “是啊!”边上一个尖鼻子男人说,“是日本兵舰从太平洋上运来的。有一千多俘虏呢!全是美国兵。听说是在威克岛俘虏的。东洋人要宣传打了大胜仗,押着俘虏游行给大家看。已经兜了一圈了!我刚才在北四川路那边碰到过,现在兜到这里来了。”

    正说着,被刺刀押解着游街的美军俘虏快到面前了。密密麻麻,队伍既想保持着整齐,却又零乱。队伍在挪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这是一长列战败、憔悴的队伍。即使有鼓声咚咚的日本军乐伴奏,也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看上去凄凉、落魄。大多数白种士兵都态度严肃、面容污浊、满腮胡髭。有不少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有的很颓丧,有的眼神露出惊恐、惶惑与不安。有的负了伤,身上有斑斑发黑的血污,绑着、吊着绷带,由同伴用肩膀搭扶着在迈步。有的垂着头眼露仇恨;有的在冷冷地东张西望,好奇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店号、楼房;也有极少数在队伍里昂首阔步,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肃穆、悲惨,使人怜悯。

    押解的日本兵全副武装,残忍无情,铁青着脸,狰狞地做着手势,晃动刺刀,命令俘虏走,快走。

    这是一支沉默、疲劳、狼狈,在遭受凌辱、虐待的俘虏队伍。看到这样一支耻辱蒙尘的队伍,有一种深沉难耐的刺激在叩击着人们的心。啊,战败了就要遭受到这样丑恶地作弄吗?他们是不该战败的!他们该光荣地在弹火殷红、硝烟弥漫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的!他们不该被俘,落到凶暴的敌人手中。

    边上有些人跟在日本兵后面在呼叫口号。这些是穿便衣的日本人呢,还是花钱雇来的汉奸?只听得呼叫的口号是:

    “打倒英美帝国主义!”

    “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

    “白种人滚出亚洲去!”

    啊,天下事就是如此奇妙而难以预测。英国的绥靖主义与美国的门罗主义政策造成的恶果,由他们自己的孩子在欧洲和亚洲各地的战场上承受吞食了。

    口号声继续在叫嚷:

    “建立东亚新秩序!”

    “庆祝威克岛陷落的赫赫战果!”……

    马路两边拥挤着观看战俘游街的人那么多,但没有谁跟着喊的。这是一种难耐的沉默。是同情弱者?是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的体现?是抗日的情绪在支援?是对美国人的好感?……家霆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矛盾、很复杂。他从小就仇恨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这里面当然也包括美国。但在程度上,似乎觉得美国比英国还要好一些,而日本是最坏的。日本帝国主义,从“九一八”“一·二八”到“七七”“八一三”积累下的仇恨更多更深了。正因为这样,当日本人用这种挑拨中国人起来仇恨白种人的手法来达到他们侵略中国和亚洲的目的,就看得更透,心里更不以为然了。何况今天,中国正与美英又站在同一个与日本作战的战线上,这种感情当然更复杂了。在这种时刻,叫他来兴高采烈地站在日本兵一边,仇恨、羞辱美国战俘,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不肯也不愿做的。更何况,他心底里有一种对战俘的同情。这些年轻的美国兵,突然爆发的战争,将他们推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离开父母亲人,远戍海外,逃过了战火中的死亡,有的还流过鲜血,却落入了凶残的日本武士道军人手中。家霆为他们的生命担忧,对他们的不幸有一种深切的同情。这些已被缴械放下武器听人宰割的美国战俘,拖着疲乏的脚步,流露出恐惧绝望的情绪,身上污垢,有的带伤。这些美国父母的儿子,正在他的眼前做死亡的游行。这些孩子曾为他们的祖国而战,曾为打击日寇的突然袭击而战,不幸战败了,也许是在弹尽粮绝情形下被俘了。他们无罪!但在毫无人道充满兽性的日本法西斯军人手中,他们将会怎样?

    家霆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在胶州路孤军营里的八百壮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就接收了孤军营,处死了一些人,将一些人送去南京囚禁,又将一些人运到日本去做劳工。想起了这,他心上那种神圣的同情心和爱国心揉搅在一起,变得更强烈了。

    美国战俘在枪刺下的游行示众在继续,给家霆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惊心动魄。他注意到:马路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中国人,神色严峻,眼里都流露着不忍的光芒。

    有一个一步一步在队伍中逐渐走近来的美国战俘,与众不同。他大约不满二十岁,唇上的胡须还是金黄的茸毛,昂着头抬着脸,东张西望。他的目光与家霆正好相对。他忽然微微友好地对家霆笑笑,这笑容只是在一瞬间就像火焰熄灭似的消逝了。也许这根本不是笑,但家霆当时感到这是友好的笑。啊,这样年轻的士兵,他的妈妈呢?他的爸爸呢?他有爱人吗?有兄弟姐妹吗?在这种时候,他还在善意地笑。他是意识到现在美国与中国已经有了共同的命运?共同在一起战斗?并肩站在一边?他是认为美国人与抗日的中国人是应当互相理解互相同情的?会不会他的父母曾经结识过中国的朋友,所以他从小对中国有过美好的感情?……说不清!但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

    家霆忽然感到同这个年轻的美国战俘有了共同的欢乐与痛苦。家霆望着这坦率得带点天真的美国人,想回报他一个同情、友好的微笑,可是笑不出来。但他的眼神和表情显然使美国战俘明白他的心意了。美国战俘突然右手伸出食指与中指,组成了一个“V”字放在唇上,瞬即又放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家霆立刻就懂了!这是“Victory”的“V”字呀!这是说:胜利!我们迟早终于会胜利的呀!

    啊,啊!胜利!胜利!我们的胜利!

    押解战俘的日本兵没有注意。像传电似的,家霆不被人知地用手指做了一个“V”字在唇上放了一放,还给那年轻的美国兵温和深情的一瞥。

    他看到那美国兵又微笑了,淡淡的笑容像绽开了一朵不会凋落、不会消失的花。于是,家霆也还给他一个同情友好和鼓励的微笑。

    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只要互相看上一眼,笑上一笑,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就会默然无声地交流的。哪怕是国籍不同的人也是一样。

    长长的美国战俘的队伍流水似的在日军刺刀的寒光下押解着向前。

    这一天,特别冷,天上有浓密昏暗的云团,还有刺骨的风。

    注释:

    [1]这是明末抗清爱国志士夏完淳的诗句。

    [2]Keep Well:保重。

    [3]韩国钧(1857—1942):字紫石,力主抗战。一九四一年九月在江苏海安陷敌。敌伪逼他出任伪江苏省长,他拒绝。日寇东台司令达马指责他:“和共产党关系密切,和国民党亦有来往,为什么不受日军之请?”他答:“老朽是中国人,宁死也不当一天亡国奴!”达马用指挥刀和手枪威胁,他怒斥道:“吾八十余老翁,死何足畏,陷敌图生,誓不为也,请即枪毙!”日伪无可奈何。敌退,他抑郁成疾,一九四二年一月逝世。陈毅为他挽联:“贤哲云亡念江淮危局藐藐吾怀若有失;民心未死忆商山故迹悠悠君恨不难平。”

    [4]平粜米:上海租界成为孤岛后,由于内地粮食来源断绝,工部局邀集绅商巨子、社会闻人组织平粜委员会,从越南采购西贡米进口,专供平粜之用,称为平粜米。

    [5]11号汽车:指步行,两脚步行,好像在写“11”两个字。

    [6]陷落:“陷落”本是一个贬义词,但当时日军所有标语均用“陷落”而不用“进占”。

    [7]寄妈:即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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