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应该算是最大的“人祸”,它不但用自己本身带来的伤害与毁灭力量肆意摧残人们的和平生活,而且由于它的降临,天灾来到后,人民同天灾抗争的力量变小了。人类的渣滓会更有机会利用战争攫取利益,草菅人命。
在写战争时,我希望从更广阔的视野来探求战争和人的关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傍晚,火车“轰隆轰隆”“气卡气卡”地沿着京沪路由上海向南京驶行。
这是慢车,小站都停车,停车也没个准时。拥挤、嘈杂、空气混浊的三等车厢里,柳忠华和童霜威紧紧挨坐在一起。童家霆独自在车厢的另一头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时而看看不远处的爸爸和舅舅,时而凝神杂乱地想着一些事情。火车的窗户被拉下了百叶扇,有的没有百叶扇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旅客在火车上不许开窗张望窗外。窗外,是苦难中的江南水乡。“清乡”正在继续。窗户外不让人张望,至少不是一种“皇道乐土”的气氛吧?
六月天,已经闷热得难耐。窗户被遮盖着,像闷罐车似的,使车厢里的氧气稀薄,车厢内的温度也更高,人都在出汗。高声闲谈的很少,默默吸烟的很多。三等车厢里的人,多数是离开上海被疏散回乡的穷人,或是跑单帮的小商贩。回乡的人,携老带小的不少。有个婴儿老是在哇哇哭闹,可能是妈妈奶水不足。有个白发老头儿在咳嗽吐痰,咳得叫人嗓眼儿里发痒。还有个年轻人在唱电影明星陈云裳在《木兰从军》影片中的插曲:“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厢?……”唱得五音不全,既不成腔,又不成调。
家霆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又好像有阳光在上面跳跃了。他有一种飞鸟逃出囚笼、鱼儿逃出网眼的欢乐激奋心情。爸爸和舅舅一定也是这种心情。生活中常有风霜雨雪,常有乌云压顶,但一切都挡不住阳光普照。一旦乌云和风雨被阳光驱走,一切都又将变得美好起来。
他不能不再想起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神奇的油画来了。画上的意境老是萦绕在他心头。欧阳素心对和平、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何其缥缈悠远!但美好的一切难道不能依靠百折不挠的努力去争取吗?那不应当是缥缈悠远的东西,应当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关键只在你是否能不失望、不悲观、不怕牺牲,倔强地去进取。他遗憾不能把这想法同欧阳素心说说,这使他心里感到难受。
看着爸爸坐在那里戴了一顶舅舅早给准备下的旧巴拿马草帽,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的是一套商人的那种挺俗气的半旧纺绸大褂,花白的长胡子已经剃得精光,花白的长发也早剪成了平顶头,想起上午十点钟到十一点钟之间的事,家霆就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怕。
十点钟时,按照约定,家霆陪童霜威在仁济医院看病,突然陪爸爸坐三轮车到了“东方旅馆”,在三楼上的345号房间里见到了柳忠华。
是间大套间,铺着蓝色地毯,大床上叠着绸缎面子的被褥,五斗橱上安着屏风式的镜子,摆设着讲究的桌椅。房里香烟的烟气缭绕。外间一桌麻将,四个男人麻将打得起劲,嘻嘻哈哈的。童霜威和家霆到后,进了房,打牌的人好像只顾专心打麻将,不闻不问也不理睬。柳忠华把童霜威和家霆领进里边一间房中,说:“外边都是自己人,掩护我们的,你们放心。”接着对童霜威说:“火车中午十二点在北站开,我们早一个钟头去就行!现在,给你动动‘手术’。”
他和童霜威进了盥洗室,让家霆在外边房里坐在沙发上看小报。一会儿,童霜威出来了,留蓄的长胡子已经剃光,长长的花白头发改成了平顶头。家霆笑了,说:“哈哈,一点也不像了!”照照镜子,童霜威自己也笑了,对柳忠华说:“哈哈,你真行!”
柳忠华笑笑说:“当年在苏州监狱里,学会了理发,这本事想不到今天还有用。”他拿一副平光眼镜给童霜威戴上,又将早已准备下的衣服拿给童霜威换上,说:“这样,真的不好认了!”
早些日子,家霆曾同舅舅柳忠华约定在善钟路附近的三友浴室见面。柳忠华定好了一个房间。家霆来,两人假作洗澡,商定了走的步骤:路线是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去芜湖转往合肥。在合肥过封锁线。随身要带的衣物等,由柳忠华去采购存放。一些零碎的东西,由家霆秘密从仁安里转移出来。又约定了行期和见面的地点。
现在,看到舅舅给爸爸化了装,家霆非常高兴,问:“舅舅,一切都安排好了?”
柳忠华点头,说:“万事俱备了。”却去桌子抽屉里拿出信纸、信封来,说:“不是打算写封信玩弄一下障眼法吗?快写吧。”
家霆笑了,接过信纸,摸出笔来,胸有成竹地将同爸爸一再商量过的意思改换笔迹写在纸上,一挥而就后将信递给柳忠华说:“舅舅,您看看!”
柳忠华接过信来一看,写的是:
童府宝眷台鉴:
童氏父子已被请来暂住,并加优待。见字后请台端于本月二十四日晚六点送新法币[1]现钞十五万元至霞飞路盖世宫咖啡馆见面洽谈。过时不候,不许报警,否则童氏父子生命安全将不再保证,顺颂
台安
名不具
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柳忠华看后,笑了,将信递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看了,苦笑笑,叹口气点头说:“唉,不得已而为之!对付坏人不用坏办法又怎么办?”叮嘱家霆说:“就这样发掉吧。”问柳忠华:“二十四日,如果顺利,我们已经过封锁线了吧?”
柳忠华点头说:“该已过了。”又说:“这样一来,至少是起了缓兵之计的作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午后已经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了。”
柳忠华自己早化了装,穿上了蓝布长衫戴了眼镜。他让家霆也改装,拿出一只患眼疾戴的单眼罩来,叫家霆蒙住右眼,又让家霆穿上一条蓝布西裤和一件白衬衫,说:“我们三人的身份:姐夫是开旧书店的老板,我算是姐夫旧书店的账房。旧书店倒闭了,回老家合肥去的。家霆就说是高中学生,因为生活困难,有肝脏病,回家乡合肥的。”他说着,从身边摸出三张身份证和三张临时通行证来,说:“都是朋友帮忙弄的。上面职业,姐夫和我都填的‘商’,家霆填的是‘学’。姐夫这张照片还是前些年拍的,家霆交给我时,我觉得不太像,但现在姐夫胡子一剃、头发一剪,同照片还是有点像的。注意!上火车和到合肥东乡大安集之前,我同姐夫一伙,家霆单独一伙,但我们互相照顾着,不要离远。”
他想得周到、细致,使童霜威惊服、放心。看到他备下了身份证和临时通行证,童霜威更佩服他神通广大。
童霜威近半年来,度日如年,天天想离开上海,却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失望。他一直在关注着世界局势和国内战况。国际上,德苏战争继续在大规模进行,德军在莫斯科附近遭到失败,苏军似乎逐渐在强大起来。在北非,德国同英国正在沙漠上激战拉锯。太平洋上,日本海军的攻势发展到了顶点,但盟国在太平洋上的退却停止了,相持阶段已经到来。在国内,一月间,日军进攻长沙,遭到挫败。二月里,美国贷给重庆五亿美元,英国也给了五千万镑借款。美国派了史迪威做蒋介石的参谋长。中国派了远征军入缅配合英军作战。三月份,敌伪报载:“渝蒋密令各战区以党政军全力进剿八路军、新四军。”消息虽未必完全可靠,但他感觉到国共摩擦确实存在而且愈演愈烈,这使他极为担忧。从年初开始,日寇在华北、冀东、晋东南大扫荡,矛头指向八路军。日寇和汪伪在苏北扫荡,苏南和浙江嘉兴、嘉善地区的清乡也在开展,锋芒是指向新四军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上常常刊登大批国民党将领投敌参加和运的消息:二月里是骑兵第一军第一师赵瑞及第五师杨诚部在晋西投敌;四月里,山东省政府主席、三十九集团军副总司令孙良诚在鲁西南率六十九军暂三旅、特务旅全部及一批将领投敌,敌伪报纸上大吹大擂宣传了一通。但老百姓更感兴趣的是四月十八日美机轰炸了东京,“让日本人也尝尝炸弹落在本土的滋味吧!”人们暗中传告着这个消息,在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童霜威想去重庆的愿望更加强烈。只是,离开上海十分困难。起初,是柳忠华联系不到走的机会。好不容易,到了五月里,一天,柳忠华突然同家霆在外滩公园见面,告诉家霆:“好了!我已经做了安排,我们一起由浙赣路走,到大后方。”
家霆喜出望外,但十分惊讶,问:“舅舅,怎么?您也走?”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张洪池的事吗?这个阴险的家伙,已经找到我了。不过他看到我的情况,加上欧阳筱月的抵制,他们还不敢就贸然动手。他自己下了水,就不能肯定我同欧阳筱月混在一起到底是干什么。不过,总有危险,原来的事有别人干,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大后方,让他水中捞月去吧!”
“你走了,银娣呢?”
“她仍在欧阳家,有人会照顾她的。”
谁知,商定了走的步骤,一切就绪,偏偏五月中旬开始,日寇沿浙赣路向金华、衢州进攻,《新申报》载,俊六集结了六个师团兵力发动了攻势,路断了,走的计划立刻搁浅。时运蹇滞,童霜威和家霆感到极大的失望。
童霜威的日子太难过了。白昼装病,偶尔由家霆陪同去仁济医院治病,确确实实使人觉得他是个无用的废人了。方家本来势利,见他康复无望,对他更加冷淡。倘若不是有家霆同柳忠华暗中联系,给他打气,使他怀着希望,这种黯淡的日子,童霜威是过不下去的。见他像个废人,方丽清态度十分恶劣。有麻将打时,高高兴兴,去四马路香粉弄买胭脂水粉,到三马路小花园鞋店里挑选绣花鞋或者由江怀南陪着去逛公园、看申曲,也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劲头十足。可是见了童霜威和家霆,总是脸拉得一尺二寸长,古古怪怪嘀嘀咕咕。一会儿说:“你的病老是不好,物价现在涨得这样,金价跳到三千五百块一两了!样样都有黑市,你叫我坐吃山空寅吃卯粮怎么办?”“人家以前请你去做官,你不肯;现在你这副腔调,贴钞票人家也不要你了!你顾三不顾四害得我倒了大霉,叫我怎么办?”有一天,她干脆铁板着脸说:“你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是写意。告诉你,我是‘没有闲钱补笊篱’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离婚——拉倒!”
童霜威七窍生烟,忍耐住想:俗话说,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我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只能装痴装聋、不声不响。只在半夜里起来活动时或夜深人静同儿子谈心时,会说:“哼!这个女人!目光浅,心术坏!好在我总是要走的。离开她,将来总得给她点教训。她一定要离婚,我就离!感情早就没有了!”
上海公共租界上的情况越来变化越大,要走,问题也越来越多。
那是在准备从浙赣路走的时期,有一天半夜,家霆同童霜威商量:“爸爸,敌伪要废除法币使用伪币了。我们动身,在沦陷区要用伪币,到了那边,又要用法币。到那时,法币已被伪币取代,市面上和手边都没有了,怎么办呢?”
童霜威点头思索着说:“只有设法藏些法币下来,以备将来过封锁线后到那边可以应急。最重要的是要将金子首饰带过去,到那边可以兑换成钱钞用。同你舅舅商量商量,看这样办是否好?”
五月初的一天,家霆同柳忠华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里见面。
柳忠华说:“对,最重要的是将金子首饰带过去。至于法币,封锁线附近有专做兑换生意的人。现在藏一点留着带过去用当然可以。万一就是没有,到封锁线附近再兑换也行。”柳忠华又叹息地说:“敌伪的统治越来越严了!正在搞保甲制度、推行连坐法。苏浙皖三省的清乡区里颁发了良民证,无证者不许居住,还有所谓通行证,无证的不能放行。上海也要发市民证了。这种统治一环扣一环,再不走,怕是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必须快走!”
谁也料不到,这次谈话后不多天,浙赣路忽因战争中断。一切准备都成了白费,童霜威和家霆愁得要命。
家霆上的中学,由于不愿意接受敌伪控制,撤离慈淑大楼,由一些教师出面,到大沽路找到了一些房子,办了个“养正补习学校”。这校名是国文教员戴老师取的。家霆明白这就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意思。校舍太少,学校采取了上下午分班制,只上半天课。家霆和余伯良都是上午上课。家霆要到内地去,不能没有一张转学证,但又不能声张被人知道,为了怕爸爸出事,甚至连余伯良面前也只好一字不漏。一天夜晚,他去到戴老师家,告诉戴老师自己要冒险去大后方,希望戴老师保守秘密给他弄一张转学证。
戴老师对那天在慈淑大楼上“最后一课”后请他题字的学生印象很好,一口答应说:“好!放心吧!不会被人知道的,我来办!”又鼓励家霆说:“有你这样爱国的学生,我高兴。我老了,战争也不知哪年才能结束。也许我们将来见不到面了。但我相信,中国人是不会做亡国奴的!抗战一定会胜利!你这样的学生,我喜欢!”
戴老师悄悄给家霆办好了转学证。家霆每天虽照常去上课,但心早飞到大后方去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躁。
听说浙赣路中断不能启行的第二天中午,仁安里看弄堂的阿三来了。他是被指定的甲长,来通知方老太太说:“童家霆和方传经都是适龄男子,有担任自警团团员的义务。凡自警团团员,每天要到马路上轮值站岗两小时,让他俩今晚开始,每晚六点到八点到汉口路自警亭里站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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