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方传经和童家霆站岗,方老太太摸出一点钞票来塞给阿三,说:“阿三,帮帮忙吧!‘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家传经是大学生,还有一个也是高中生,哪会站什么岗呀!你就派别人去站吧。”
阿三嫌钱少,说:“老太太,外明不知里暗,我这甲长难做呀!你家两个少爷一定不想站岗,倒也可以。我替你代雇两个人站一站。但这点钞票太少。现在物价早晚不同,你拿得出手我还开不出口。你老太太就大方点吧!”
方老太太为了方传经,只好加钱,把阿三打发走。事后,家霆听到方丽清在同她娘嘀咕:“……以后站岗,让小赤佬自己去站,你出这笔冤枉钱干什么?他的事你我都不要管!”
家霆听了,心里难过。但也像童霜威一样,把希望寄托到去内地上,一切也就都忍受下来了。
家霆住在方家,觉得这家人家简直像一个坟场。毫无生气,使人心灵寂寞,而且容易使人产生那么多的噩梦似的感受和印象。可怜的“小娘娘”方丽明,正在筹办婚事,婚礼定在八月中秋。家霆看见“小娘娘”常常默默地在绣结婚用的枕套、拖鞋,满面愁容,有时还暗暗哭泣。听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在厨房里说:郑金山是罗店人,家里过去死了的老婆常常挨他拳打脚踢,别看他脸上笑眯眯,脾气臭得要命。……听到这些议论,又看到“小娘娘”办喜事有点好像在办丧事似的伤心,见她那种哀怨的逆来顺受的模样,家霆心里非常同情,只是不知怎样才能帮助她,只好闭住嘴什么也不说。
生活黯淡无光,家霆特别思念欧阳素心。满腔的愤怒与压抑,多么希望有欧阳素心在身边可以倾诉。身陷漆黑无光的环境中,又希望欧阳素心能用爱情和友谊之光给他照亮四周。欧阳素心恰似他生命中的阳光,不可缺少。香港被日军占领以后,前些时听说已经通邮,他从银娣那里,知道欧阳家里给香港去过信,只是渺无音讯。家霆有时独自到外滩江边孤独地散步,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静静遐想;也曾到杨秋水舅妈的坟前凭吊,看着墓碑上那两句意义深长的诗一般的镌语思索着人的生死,心事浩茫,忽然有一种解悟:一个人回忆过去可以帮助他了解人生,但一个人要度过人生却需要他向前展望。他觉得没有理由消极悲观,更没有理由颓丧彷徨。
五月底的一天,跑马厅由敌伪操纵举行了“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正养补习学校接到通知必须去参加,师生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的。学校里为了应付,早一天出了一个通知:“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在跑马厅举行‘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该日不上课,望全校师生参加大会,早晨七时,在校门口集合整队出发。”那意思是:届时没人前去,怪不得学校。这种会,三月间,日本人和汪伪在上海跑马厅举行过一次,名曰“东亚民族大会”。当时,大汉奸陈公博、丁默村等都从南京赶来出席。会上,给日本歌功颂德,说日本“解放东亚,保卫东亚,战功彪炳,所向无敌”,又把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受西方殖民主义者欺负、压迫的历史用来煽动中国人反对英美。英美固然是侵略者,但说日本是中国的好朋友,爱国的中国人一听,就是强盗在骂别人是土匪了。这次的“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当然也是换汤不换药。上午,家霆没有去学校上课,却去跑马厅附近张望,看看他们玩些什么鬼把戏。
家霆逛到国际饭店和大光明电影院之间,在人丛中徜徉,不料背后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一扭头,见是舅舅柳忠华。家霆心里高兴,见舅舅匆匆朝前走了,立刻跟上去,到了卡尔登电影院附近。
柳忠华转过身来,说:“巧极了,正要找你!”
家霆见舅舅满脸喜色,问:“舅舅,走的事有门路了?”
柳忠华点头,说:“做好准备吧!随时就走!这次的路,是去南京转往安徽芜湖到合肥。由合肥过封锁线,步行从六安、金家寨经过颖上、阜阳到界首入河南。通过周家口、漯河、偃城、临汝到洛阳,沿陇海路入陕到西安,由宝鸡入四川。回去告诉爸爸,可以找地图看看这条路线。目前,只有这条路比较通畅、安全了。”
“具体怎么走法呢?”
“到时候再说。合肥东南乡大安集有我一个好朋友的家。我们去,可以住。他们会送我们过封锁线的。我们就说是合肥东南乡大安集的人,回乡去的。到时候,我给准备好身份证和通行证。”
家霆高兴得想拥抱舅舅,说:“大概什么时候走?”
柳忠华笑笑:“反正快了,等通行证办好就走。最要紧的是机密。”说完,拍拍家霆肩膀,说:“我走了!”又叮嘱道:“你是想看看猴子耍把戏吧?现在不太平,经常不定点地恐怖演习,无事尽量少外出。”
这次同舅舅见面后,又过了二十天。现在,家霆终于同爸爸和舅舅上了火车,像飞鸟似的逃出牢笼了。
火车“轰隆轰隆”“气卡气卡”,车厢里一片轻轻的叽叽喳喳说话声,聊山海经的,剥花生的,吸香烟的,喂婴儿奶和抱着小孩就地撒尿的……汇成一股热腾腾、闹哄哄的气氛。苏州、无锡、常州都过了,正在向镇江去南京方向驶去。想起南京,家霆不禁带着一种深厚的感情想起了同欧阳素心到雨花台寻找妈妈墓碑那天的情景来了。光阴荏苒,那是去年夏天的事,瞬忽快一年了呢。啊,妈妈,亲爱的妈妈,您被屠杀在雨花台,如果死而有知,您现在又在敌人的铁蹄和汉奸的统治下长眠,您一定怨怒冲天,死不瞑目。想起南京,家霆眼前又出现了变得不会笑的尹二和少了一只眼脸上带着刀疤的尹嫂。想起了南京,家霆又想起了死守南京如今尸骨不知在何处的小叔军威以及死在潇湘路的“老寿星”刘三保。因此,不能不连带想起早已被日机炸死在广东坪石的金娣。啊,往事远去,梦已荒芜,如果人有灵魂,是否也会消散?岁月在呼喊,谁又能遗忘历史和不朽?
家霆心情悲壮,人间世事难以预测,但现在,他是随同爸爸和舅舅在向一个新的天地去冲刺。爸爸,一个不满国民党的国民党员;舅舅,一个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共产党人,他们竟在此时此地,一同结伴同行,逃离沦陷区,去到大后方。他们的道路和信仰不同,在抗日这点上,却是一致的。这就使得他们成了同行的伴侣。家霆看到爸爸在打盹,舅舅却似在深思。舅舅,在想些什么呢?
火车“轰隆轰隆”“气卡气卡”在前进。家霆怀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想:如果顺利,明天这时候,该到合肥了。生命真是奇妙啊,它是不那么容易被命运摧毁的!对坚强的人,对坚强的国家,对坚强的民族,都这样。
二
按照汪伪与日方签订的《汪日基本关系密约》,铁路为“中日合办”,实际是由日本军管,使坐火车的人心里增加了不少不安与恐惧。
火车抵达南京是下半夜,乘客都疲惫不堪,由下关车站下车。柳忠华提着藤包和小箱子,陪着背个包袱的童霜威到下关江边,打算坐小火车到中华门外,再坐宁芜铁路的火车到芜湖。家霆提着物件远远紧跟。
南京在深夜里,像个鬼城,灯火稀少,破旧的瓦屋渗进了岁月黢黑的颜色,阴森凄凉。行人寥寥,漆黑无边,一派荒颓。先一会儿,车停和平门时,从窗缝里向外张望,童霜威想起了玄武湖和潇湘路,想起了许许多多悲伤与欢乐的往事和不在眼前的人,想起了那些难以忘却的遭遇。窗户遮挡着,车内暗,车外更黑,什么也看不清。车厢内十分闷热,哪个婴儿夜啼,哭得一直不停,做母亲的用块马粪纸板给婴儿当扇子扇风,嘴里不断发出“噢噢噢”哄孩子的声音。童霜威不禁想到过去在南京时,见玄武门附近的住户里一些夏天分娩的产妇,常用新鲜荷叶托着婴儿喂奶,也有将荷叶铺在床席中让婴儿睡在上面的。荷叶清香隔热,婴儿不生疮疖,也不哭闹。由此,忽又想到唐朝诗人韦庄的诗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想到南京在日寇汉奸蹂躏下民不聊生的地狱景况,真是沧海桑田,不胜兴废之感。
从下关车站下火车后,童霜威同柳忠华一起走着,浑身冒汗。近处没有路灯,出了车站,穿过停放人力车、摆着小食摊、小茶摊和旅客充塞的场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看到街边走过来几个光脊梁穿破裤乞讨的叫花子,个个蓬头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蓦然又有置身阴间地狱里的感觉了。他摸了点零钱打发乞丐,同柳忠华和家霆前后拉开点距离往小火车站走去。
小火车要天亮时才有。离天亮还早,三人只好挤在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乘客中,在地上铺张报纸席地而坐,打着瞌睡,等待天亮。
家霆坐在童霜威身边转眼就趴在自己膝上睡着了。听着他均匀的鼾声,看到附近有一小队荷枪的日本兵走过。童霜威突然想起了明末的民族英雄郑成功。郑成功不但到过南京,抗清时还率兵攻打过南京。清兵攻陷北京的第二年,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王朝。当时,年轻的郑成功随父郑芝龙率兵到了南京。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福建人,他的母亲是日本人。但郑成功有忠君爱民保国御侮的思想。不久,他父亲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却起兵抗清。他与张煌言联合北伐,张煌言为前部,由崇明入江,攻克镇江,当时在清军统治下的父老都扶杖炷香出来欢迎,望见明朝衣冠,涕泪交下。次日,郑成功和张煌言会师瓜州,遥望石头城,聚拜明孝陵,恸哭誓师,三军都泣不成声。接着,发兵直抵南京燕子矶旁的观音门,包围南京。但中了敌人缓兵之计,未能攻下南京,反而败退海上。
为什么想到了郑成功呢?是因为在南京触景生情?是因为抗日的民族感情联想到了古人?是因为想起了欧阳素心的母亲也是日本人?是呀,童霜威想:人是有思想的一种奇怪的动物,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却反对父亲这样做。郑成功母亲是日本人,郑成功却是中国的民族英雄。欧阳素心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为什么要因为父亲落水或母亲是日本人就受到不公正地看待呢?这个善良的女孩子是够可怜的了!她独自跑到香港去在战火中生死未卜,倘若她活着,多么需要人来关心、爱抚她。现在,我们看来是确实能飞出牢笼了。过了封锁线,到了大后方,我应当叫家霆给她写信,让她摆脱不幸到我们身边来。
他内心过度兴奋,先前又在火车上打了盹,现在一点也不困倦了。头脑里颠来倒去,把昨天到现在已经想过无数遍的事又再思索起来。
他觉得这次脱险,一定会叫日本人影佐祯昭、晴气庆胤和汪精卫、李士群等汉奸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的。他决定到重庆以后,立即向记者发表谈话,谈谈脱险经过,并将沦陷区和上海的情况都向大后方的民众介绍,激发他们的抗日热情。
这次走,当然也会叫方丽清大吃一惊。他眼前又浮起方丽清那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面容,但又同时浮起方丽清发火薄情时的两眼凶光和她同江怀南打牌时嘻嘻哈哈的情景了。可恶而又无情的女人哟!如果知道我并没有被绑票,而是悄悄地到了重庆,她一定也会目瞪口呆的。她会后悔吗?她一向花钱做事都讲究“合算”“不合算”,这次她又要觉得“不合算”了。这次非对付对付她!我要离婚,一定离!自从回到上海到现在离开,受她的窝囊气真受够了。这个坏女人,既不能共安乐,更不能共患难,无情无义,真是艳如桃李,心如蛇蝎!对她,我早已毫无留恋,是该同她算算总账了!想到这里,他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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