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1942年6月—1942年8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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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在半夜以后,笼罩游荡在林木和低洼的坡地里。天上在无声地下着露水。他们仍旧一个劲地急急赶路。脚底疼了,磨出了水泡。关节酸了,休息了一会儿再起来走路脚都麻木了。但这一切都不在话下。童霜威感到人的生命力真强,有时自己都不能估计出自己为什么有这样坚韧不拔的生存意志。从被“七十六号”绑架到后来被软禁,从决心用自杀的手段来使自己形成假瘫痪到这次脱逃,又从这次脱逃中的一次次闯过意外……回想起来,自己都是有一股民族精神在支持着已经衰老有病的身体。但终于支撑着走过来了。现在,似乎已是最后的一场冲锋了,怎么能退缩呢?柳忠华和家霆两人,一个在他前面,一个在他后面,有时拉他一把,有时扶他一下。他能感到他们手掌上的温馨与情意。他觉得凭自己的信心和决心,有力量在过封锁线时按照预定计划到达目的地。

    兜来绕去,一共在途中休息过五回。厚重的露水湿了衣鞋。浑身发热,汗粘衣衫。天拂晓时,到了一个长满了灰灰菜、苇棵子的小山坡下,看到有座古墓,墓旁有几棵松树。夏连季和他妻弟放下挑子,大家又都坐下休息。

    柳忠华看见家霆脱下鞋子正看脚底,脚底起了水泡,笑说:“抗战开始后,你们从安徽南陵到武汉,途中起过早,但那次听说是坐汽车。这次是长途步行,艰苦得多,吃得消吗?”

    家霆笑着点头,说:“有目标、有希望,什么艰难不平的路都能走下去。这比无路可走或者不知路在何方强多了。”

    柳忠华觉得他答得好,笑着点头,抚抚他的肩膀,充满爱意。

    忽然,家霆发现:身旁有一条早已废弃了的战壕,长满了青草,有红锈的钢筋从布满裂隙的水泥板断裂处裸露出来,一边还有些长满青草已经塌陷的土坟堆。他说:“啊,这里打过仗!”随手拾起身边草堆里一个长满铜锈的步枪子弹壳在手里把玩。

    “是呀!”柳忠华看着他手里的弹壳,用手指指左边说,“看哪,壕边还有块迫击炮弹皮呢!”

    在这儿作过战的人也许早已埋在地下化作泥土了吧?也许有中国抗战的士兵,也有日本侵略军,都长眠在这荒凉的古墓旁吧?这儿虽还是沦陷区,但有时还在“拉锯”,属于边缘战区,日军还没有绝对的控制权,所以现在还能使奔离沦陷区的人在这里憩歇凭吊。这使家霆欣慰。看到一些绿色幼松从旧战壕混凝土工事的缝隙里坚强地伸展出枝叶来,他觉得强悍的保卫着自己生存的那种抗争意志,在植物身上都如此,在人的身上是更加无法扼杀的。

    天刚有点蒙蒙亮,曙色苍茫,四下寂静无声,草上滚动着白色晶莹的露珠,小河沟里的绿水被风吹出了花纹。有好听的小鸟叫声“吱——吱”掠过空际。残星像闭上眼睛似的消失了,东方透出一点点红光,似乎一个火球快升起来了。雾气在消散,飘荡。晨风拂面,空气里散发着树叶、野花和泥土的清香。景色并不好,童霜威却觉得此时此地风景美妙,意境更佳。他想起了那种“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2]的意境。一夜默默,这时心情特好。

    柳忠华从脸上发现了他高兴的情绪,轻声问夏连季:“连季,快到了吧?”

    夏连季的妻弟揉着红肿多泪的眼睛,回答:“快了!封锁沟早就绕过来了,再走十多里地就是上派河!这里已是三不管地带,日本人和汉奸是不大敢乱来逛悠的。”

    家霆又在脱布鞋,发现脚下水泡破了,袜子已同脚底板上的肉粘在一起,血水沾湿了布鞋里子。他疼得咬咬牙将布鞋又穿上了脚。

    天空晴爽、辽阔,渺渺茫茫。近处惊起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倏忽化作一群黑点消失在蓝天远处。旭日升起来了,光灿灿地,照着一片青山绿水和野地。童霜威有着一种宽松、自憩的心境,觉得很满足、很宝贵,忽然高兴地笑了,说:“吸支烟吧!”他掏出香烟来,又分递香烟给夏连季和他妻弟,也给柳忠华一支,朗朗笑着说:“忠华、家霆!从此,日本人和汉奸抓不到我们了!”说完,既兴奋激动又欢欣鼓舞,眼眶湿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掏火柴“嚓”地点烟,深深抽了一口。

    柳忠华和家霆都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也都高兴,满面是笑。

    柳忠华说:“到了上派河,鬼子就拿我们没奈何了!”他也点火吸烟,吐出密密的青烟。

    家霆兴奋地说:“到了上派河,好好庆祝庆祝!”

    夏连季乐呵呵地笑着说:“走了一夜真够辛苦的吧?我还一直担心你们城里人走不下来呢!”他也吸着烟,吐出一朵朵淡淡的烟云,显得轻松。

    过了几分钟,正打算起身再走,谁知刚起身,只见远处小山坡上迎面出现十几个穿旧灰军衣的丘八。要逃避也来不及了,但又不能立定不动。夏连季和他妻弟带头折身就走。只听见对方枪栓声“咔咔”响,有人高声吆喝:“不许动!”“站住!”吼声未停,开枪了!“砰!”的一枪,子弹掠过头顶,“嘘”地留下了吓人的尾声。

    夏连季放下挑子跺脚:“糟了!好像是国民党的游击队!”

    十几个游击队员飞快地冲过来了,嘴里连喝带骂,步枪都攥在手上。五个人只好停步不动。

    为首的丘八是个红脸膛的瘦高个子,像个队长,跨着大步过来厉声盘问:“干什么的?”

    柳忠华反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他瞅见这些穿灰军衣的丘八,军衣破旧,军帽上都有青天白日帽徽,胸前有符号,符号上写的是“蜀山区游击大队”。

    红脸膛见柳忠华气宇不凡,谈吐有点架子,含糊起来,态度和缓些了,但不甘心放掉到口的肥肉,说:“你管这干什么?反正是抗日的军队。你们从哪里来?要检查!”

    他一说检查,十几个丘八已经动起手来。两个挑子里的物件全部倾倒出来,开箱拆包,翻得乱七八糟。大的衣物倒不要,牙刷、毛巾、汗衫、衬裤、奎宁丸……都塞进了口袋。

    看到青天白日帽徽,听说是抗日的军队,童霜威放了三分心,又不敢全信,不愿暴露身份,心里胆寒地说:“好好好,你们需要的东西可以慰劳!可以慰劳!”身外之物,在这功亏一篑的时刻他觉得全部损失也不可惜,只要人平安就行。

    柳忠华的想法相同,明知他们是想捞点油水,将红脸膛一拽,说:“抽烟!抽烟!”他摸出烟来,童霜威也摸出烟来,给十几个在“检查”的丘八都敬了烟。柳忠华同红脸膛轻轻在一边谈了起来。

    一会儿,物件“检查”得差不多了,家霆见欧阳素心送给爸爸的养蝈蝈的嵌金葫芦也被一个丘八塞进上身军衣里去了,他生怕这些人又上来搜身。带做盘缠的那些欧阳的首饰都缝在他衬裤裤裆的夹层中,如果给抄出来抢去可就麻烦了!离四川还十分遥远,没有旅费可怎么去啊!

    正在焦灼不安,幸好,条件谈妥了。红脸膛忽然高声吆喝:“弟兄们!这几位长官是要去四川跟着蒋委员长抗战的!不必检查了!我们抗日辛苦,三个月没关饷,他们要给点慰劳。”

    “检查”停止。柳忠华已将一叠伪币加上法币,外加一只小金戒指交给了红脸膛,说:“沦陷区没有法币,我们带的也少,这点心意慰劳弟兄们,不要嫌少!”

    红脸膛还虚情假意客气了一番,终于将钱和戒指都收下,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临走,招呼着说:“好吧好吧!你们走吧!对直往前,上派河不远了!”

    童霜威一颗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五个人又急急赶路。家霆心里气恼,倒不仅是因为丢失了欧阳素心那只镶玉嵌金的小葫芦和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更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的抗日游击队竟是这副模样,使他泄气。

    太阳收去了缠绕在远山前的云雾,霎时原野更山清水秀了。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到了上派河。是广西正规军队驻扎的前沿驻地。广西军队纪律尚好,胸前符号上写着不扰民的多项规定。经过检查盘问,童霜威公开了身份,顺利放行,到了镇上。

    镇上有不少伤兵,是刚从与日寇交战的前线撤下来的。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断腿缺肢,担架搁在路边,看得出缺医少药,包扎得草草率率。没有伤兵医院收容,打算抬进老百姓家里去,当兵的正同老百姓在交涉。见到这种情况,童霜威不禁皱眉对家霆和柳忠华说:“当兵的太苦了!先前那伙地方部队虽然不好,但三个月不关饷,怪他们扰民也就不公平了!”

    找了小旅店住下。夏连季和他妻弟怕战火蔓延立即告别要赶回家去。童霜威要给钱,他们坚决不收,匆匆就走了。童霜威猜得到他们跟柳忠华是一路的人,心里感激。他听到家霆兴奋地用一种诗意的语言对着他舅舅在说:“唉,我们终于跨过死亡的深渊来到生命的大陆了!”

    柳忠华没有说话,童霜威却快慰地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总算过去了!

    三

    由于疲劳、兴奋,童霜威感到身体不适。虽然上派河离战斗地区近,柳忠华和家霆仍陪他在上派河休息了几天,然后才继续上路。

    他们雇了一辆高架车装载了行李物件,全靠起早步行,日行夜宿,向前赶路。每天步行多则百把里,少则三五十里,经过六安,坐了一段木船到正阳关,又经过颖上、阜阳,走了足足一个多星期,到达了安徽与河南交界处的界首。天气炎热,三人脸也晒黑了,腿肚子走粗了,衣履也显得狼狈了。

    这一路,起早步行的差不多全是凭着战争和混乱发财的商贩和烟贩。商贩们,从沦陷区贩了钢笔尖、钢笔橡皮管、孟山都糖精、拜耳西药、五金零件……往界首跑。烟贩们,乔装打扮成木工、骑自行车的单帮商人、挑担推车的小贩,随身携带鸦片,在锯子的木芯中、自行车的车架钢管内、扁担芯中,轮胎里……都巧设机关夹裹着大烟膏,也都一窝蜂地往界首跑。一路上,住小店时,有的烟贩以为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也是贩烟土的,倒也不隐讳自己做的是烟土生意。待等知道童霜威等三人空着手上界首还要去洛阳,都替他们惋惜:“唉,有钱不赚白不赚!带点黑货赚上几个当盘缠多好,你们真是太傻了!”

    据说,鸦片贩到洛阳,价钱比界首要再高一倍,贩到西安,赚得更多,倘若贩到四川,能翻几番!

    界首是个有点奇特的地方,非常热闹,处在两省交界点上。沿着热闹的大街走,由安徽省走着走着就走到河南省了。它东南属安徽,西北属河南。这里属于以洛阳为中心的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是驻在洛阳的蒋鼎文。但第一战区有相当大的实权掌握在副司令长官、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豫鲁苏皖边区总司令兼四省边区党政分会主任委员汤恩伯手里。

    界首似乎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沪、宁、华北通过商丘、徐州、蒙城、阜阳来的客商,都汇总到这里。街两边可以看到许多小摊,叫卖着从上海贩来的日用品、香烟、杂货。也有一些店铺,卖的衣服、文具、钟表……全都是上海货,使得小小的界首畸形繁荣起来,妓院、酒馆、旅店,吃喝嫖赌俱全,商业繁荣,得到了“小上海”的美称。

    童霜威、柳忠华和童家霆到达界首,正是傍晚。暑热未消,气温仍高。街边的狗都伸着舌头。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商业街上,茶馆里灯火辉煌,酒肉飘香,划拳的、谈笑的,宾客满堂。旅店、客栈多数都已客满。柜台里站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在梳妆打扮,有的在搔首弄姿,招徕顾客。人把这种女人叫作“招牌”。旅店和客栈里,歌女卖唱的胡琴声音调嘹亮,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震人耳膜。说是禁娼禁赌,实际公开都有。

    家霆看了,摇头说:“想不到界首这样热闹,这样升平!真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气氛呢!”

    童霜威叹口气说:“是呀,你还记得抗战爆发那年从南陵县到安庆一路的情况吗?那时,抗战气氛还浓得多。现在,仅仅不过四年多,一切好像都变了。此地的人似乎忘了抗战,想不到沦陷区老百姓的悲惨生活了!”

    柳忠华的议论一直明白通俗,说:“在上海动身之前,我打听过这条路上的情况。这个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讨的小老婆有八九个,刮钞票的本事很大,是个同共产党闹摩擦的专家。副司令长官汤恩伯,民国二十一年任八十九师师长在湖北黄陂一带剿共时,杀人如麻,曾用机枪屠杀过革命青年和群众两三千人。他在这里,向河南及四省边区人民抓兵、征粮、要饷。自己花天酒地,老百姓民不聊生,天灾人祸,河南人民有‘水’、‘旱’、‘蝗’、‘汤’四害并重的说法,更有老百姓干脆说:‘不愿日本人来烧杀,也不愿汤恩伯来驻扎。’把他与日寇等同,民心愤激,可想而知。”

    界首的小旅馆,依然保持着古风,门口悬挂着灯笼。一进门,即使客满了,老掌柜也起身迎接,点头哈腰,说明情况,执礼甚恭。三人双脚沉甸甸得都抬不动,带了高架车夫转了一圈,找不到客店可住。天已黑了。三人和高架车夫站在一家酒楼门口,拭着臭汗,束手无策。倒是围上来一些叫花子伸手乞讨,打发了,又上来,络绎不绝。

    童霜威喟然叹了一口气,说:“汤恩伯之流,我也不认识。再说,看到、听到这种种情况,我更不想上门去找他们。但现在连个住处也没有,不找也不行了。我看这样吧,我们随便找一个政府机关,我来出面交涉。只要有个住处,住上一宿,明天就走,好不好?”

    柳忠华思索着说:“这样也好。”

    家霆用手指着南面说:“刚才我看到有个什么物资管理处,在那边。去跟他们交涉一下,好在是夏天,有间空房住打打地铺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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