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1942年6月—1942年8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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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实在疲劳了,刚点头说行,忽见食客云集划拳饮宴的酒楼里有人送客。步履杂沓,送出来一个穿山东纺绸长衫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灯光下,看到他长衫飘动,肩膀横阔,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他酒醉饭饱,一手用牙签剔牙,一手拿把折扇边走边扇。刚迈出酒楼大门,同童霜威面对面瞧个正着。见到这张熟脸,童霜威不禁“哎”了一声。

    只听矮胖子也高兴地嚷了起来:“啊呀,不是童秘书长吗?真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他打量着童霜威,只见童霜威斜背着一顶大遮阳草帽,满面风尘,一身汗渍的衣衫,脚蹬一双旧布鞋,完全是落魄神态,边上站着的柳忠华和家霆也都同样狼狈,不禁追问:“啊呀,你们是从哪里来呀?”

    童霜威此地此时见到了褚之班,觉得世事真像车轱辘转,谁能想到在此地会碰到褚之班呢?心里高兴,说:“浮云一别后,流水四年间[3]。往来成古今,一言难尽啊!”他给褚之班介绍柳忠华,说,“这是我的一个表弟。”又叫家霆:“快叫褚叔叔!”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他还记得抗战爆发那年,逃难到安庆,遇到褚之班在做地方法院院长,见面后连声说:“啊呀,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吗?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日本孩子。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主何征兆?……”家霆对褚之班印象不好。方丽清同童霜威结婚,褚之班当时做上海地方法院院长,是介绍人。爸爸辞去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和司法行政部秘书长的职务,他虽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当时听说除了派系倾轧,就是同褚之班贪污爸爸要秉公惩处他是有关的。因此,虽然叫了一声“褚叔叔”,却连笑容都露不出来。

    褚之班挺着大肚子连连点头:“啊,公子这么大了!当年在安庆……”他伸出右手比了一下,“还只有这么高,现在已经是翩翩少年了!”他又回到正题上来,“秘书长,是从上海来吗?夫人呢?没有来?”

    童霜威点头,说:“她没有来!我是脱险离开沦陷区到重庆抗战去的!之班,你怎么会在界首的呢?”

    褚之班苦笑笑,说:“唉,谁料到我会‘独在异乡为异客’呢?你们离安庆后,南京尚未失守,省府和法院就由安庆迁到了倒霉的六安,迁移过程中,工作人员流散了一大半,有的请假离职,有的不辞而别。不久,南京失守,省级机关成了混乱不堪的烂摊子,大家都逃跑寻出路。我也只好在安徽境内跑东跑西,最后光蛋一人,到了这里。官没有官,职没有职,钱没有钱。所好我是山东人,流亡的山东省政府寄食在此。安徽既然没有我的啖饭之所,我就找同乡了。如今给了我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义,混口饭吃。”说着,摇头叹息,把话打住,说:“看来你们还没有找地方住下!请光临寒舍吧!能尽点地主之谊,是最高兴的了!”

    童霜威想:天下事真有趣!我同他褚之班,不是冤家不聚首,也说不清同他到底算是好朋友还是算是对头。当年到安庆打搅了他,现在事隔四年半,到了界首,又来打搅他。一边想,一边说:“好呀好呀!我们正准备找个地方吃住呢!去你府上方便不?”

    “方便!方便!”矮胖的褚之班用手指指西边大街亮着路灯的一侧,说,“就在那里,不远。去吧,去吧!见到面真是高兴。我也正想与阁下叙叙旧,听你谈谈上海情况呢!”

    褚之班带路,让架子车夫推着行李物件跟随,陪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一起到了他的住所。

    是个中国式的小院。庭院里一些花树,都不高大。有些花盆,种了些兰草、海棠、万年红、寿星橘。檐下挂着鸟笼,里边是只八哥,见来了人,在笼里扑翅跳跃。屋里,倒给收拾得明窗净几,有个年轻标致的烫发女人,穿的月白色旗袍,瓜子脸,长得娇小玲珑,上来敬茶,又去吩咐一个十七八岁梳条油光大辫的漂亮丫头去备菜办饭。褚之班也没介绍。看模样,女人是他的家眷?童霜威暗想:褚之班家眷是在上海的呀?当年他到安庆做法院院长未带家眷,这一个准是在此地临时娶的压寨夫人了!只好装糊涂不问。褚之班叫丫头打水,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都在院子里洗了一下。褚之班又让架子车夫将行李物件卸下搬到一间屋里,悄悄付了钱将车夫打发了,回来陪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喝着水谈起话来。

    童霜威简略地将自己在上海的遭遇讲了,并谈了逃出来的情况以及上海、南京的种种。

    褚之班听了,有时咂嘴,有时拍腿,大为感慨,说:“过几天就是‘七七’抗战五周年了!但是沿海城市全在日寇制压之下。浙赣线上一败涂地。滇缅路切断后,供应等都很困难。这战事像一场无头官司要拖到哪年哪月,完全未可知。听你谈话,对抗战热情很高,可能你是从沦陷区来的原因。我在后方待久了,早已疲沓了。这几年,悟出了一条真禅:做人要庸碌。庸碌而无所作为是保身立命的要诀。因为凡是庸碌之辈如今一个个都很得意,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什么抗战不抗战?别理会那一套!我的抗战热忱已经降到零度。有人劝我入川到重庆去,可我想:在此我还有个空头省政府参议干干,到重庆也许连这么个破饭碗也捧不到。啊呀!一动不如一静,算了!”说完,脸上消极。

    听他语气低沉,童霜威情绪也受影响,点上一支香烟,身子仰在椅子上,默默望着窗台上一盆未开花的旱金莲,思绪被褚之班的话牵得很远很远,叹口气说:“之班,是呀!这里倒很繁华,但抗战气氛确实不浓。你倒介绍点这里的来龙去脉给我听听。”

    褚之班说话还是喜欢“啊呀啊呀”,一激动,说话时黑痣上的胡子不断抖动,摇头说:“啊呀啊呀!说不得的!这个第一战区,原先司令长官是卫立煌,调走后,蒋鼎文来接替。蒋与汤恩伯一正一副,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打成一团。其实他们都是真正的嫡系。可是蒋驻洛阳,汤在叶县,已闹到不能见面的程度了。蒋贪污腐化,汤的绰号叫‘汤屠夫’。你我都是学法的!学法的到此是废物,无用!汤恩伯扰民害民的事数不胜数。老百姓碰上了他正应了俗话说的‘人已死得苦,偏遇盗墓人’!他拉丁、派款、征夫,军纪坏,视人命如草芥,对部下官兵也一样,可以凭喜怒随意处死。他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座右铭是清朝胡林翼的话:‘要有菩萨心肠,要有屠夫手段’。民间小孩啼哭,老百姓说:‘汤屠夫来了!’小孩就不敢哭了。他杀人不用审判,动笔批上‘枪决’二字就行。你说要学法的人干什么?”

    听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童霜威脸色都变了。柳忠华默默抽烟,用一把扇子扇风。家霆听了,心里涌起疾恶如仇的情绪,捧起茶来一口一口地喝,仿佛要浇熄心上的火焰。

    檐下笼里的八哥在叫,叫得机敏伶俐,但不悦耳。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出来,在一张八仙桌上摆好杯盘碟筷,又闪身进里房去了。

    稍停,童霜威吸着烟问:“汤恩伯的军队能打仗吗?怎么在这街上没见有伤兵?”

    褚之班摇头:“好久没打什么大仗了!哪来许多伤兵?再说,界首是他们的门面,有点伤兵也关在伤兵医院里不准出来闹事的呀!汤的军队听说每个军至少吃一千五百至二千名的空额。军队欺压百姓,百姓当然反对军人。军队贪污腐化,官兵能不怕死?”

    童霜威问:“汤恩伯本人在这里吗?”

    褚之班摇头:“我刚才说了,他在叶县。可是他在界首有个物资管理处,名义上说是管制物资以免资敌,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做投机生意,经常派心腹跑上海、徐州、开封、济南和天津,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回来大发其财。有人统计过,经常有一百多辆卡车,不分昼夜,从界首开往川陕公路入川,其中当然也包括送礼的物资,到重庆去进贡。”

    童霜威不明白了,说:“他这样干,沦陷区里日本人愿意吗?难道真同日本人有勾结?”

    褚之班哈哈笑了,说:“啊呀,这种复杂案子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还真办不了!同日本人有没有勾结我可说不清,可是同汉奸分肥,是无问题的。他派人同张岚峰[4]合作,在沦陷区实行武装走私,赚的钱可吓人了。确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柳忠华一直听着,沉默着,这时说:“我也早听说,也不光是这里。浙赣路战事未起之前,那边顾祝同在第三战区也是同敌伪勾结一起做生意的。这事情,本来如果是为了公,为了抗战,利用敌伪,从敌伪手中取得需要的物资,或利用敌伪达到抗战需要达到的目的,是完全应该进行的。糟糕的是:不是‘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私!这种勾结就是狼狈为奸了!”

    褚之班一直未注意柳忠华,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了这段话,忽然刮目相看,说:“啊呀!你说得对!说得对!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童霜威和家霆听了柳忠华的话,心里的一层窗户纸像给捅破变得豁亮了,都一起点头。童霜威怕柳忠华再多谈什么,引起褚之班注意,就又打开岔问褚之班:“把物资从这里往四川运,路上无碍吗?”

    褚之班笑笑,说:“这事军统局的戴笠也插了手:水际交通统一检查权都在戴笠手里,三十一集团军运货的卡车还有谁会拦阻!汤和戴是莫逆之交!穿连裆裤的!”

    童霜威将烟蒂丢入痰盂,又接上一支烟,说:“汤恩伯的事,天高皇帝远,上边不知道?”

    褚之班笑笑,好像关节痛似的自己捶腿:“汤是老蒋的宠儿!既是浙江同乡,又是日本士官先后同学,唯命是听。老蒋身边的权贵,大大小小几乎都收过汤的重礼替汤说好话。汤敢为非作歹,还是因为委员长赋予了他权力。事情是明摆着的!”

    童霜威心里气恼,觉得在沦陷区住了一段,回到国民政府治下,这才发现:抗了几年战,政权的腐化比以前又大大前进了不知多少步了!他本来又想叹气,猛地克制住了。叹气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老是叹气干什么呢?

    打油光长辫的丫头将饭菜开出来了,托盘里的菜很丰盛。烫发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又出来张罗了一下。她俩回身走后,褚之班才在童霜威耳边轻轻一笑,说:“这两年,河南老是有灾情,从战区逃出来的人也多,贩到界首来的女人不少,有的从良,有的为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是发善心做好事,在这里又缺人照顾,买了个小妾。不要见笑!蒋鼎文有八九个小老婆,我可只有这一个。哈哈,那个丫头也是我买的,你看如何?很不错吧?你是不是就带走?到重庆也好侍候你。这儿今年灾情更重,女人跌价,我在这里再买一个很方便的。”

    童霜威连声“啊啊”,摆手说:“不不不!”心想:你是个法官,怎么也买丫头、买小老婆?看来,抗了这几年战,你的变化也不小!

    因为童霜威不喝酒,就都一起吃饭。七八个菜都是从街上酒楼菜馆里定了派伙计送来的,不外是些鸡鸭鱼肉之类。

    吃饭时,童霜威说:“之班,我明天就走。”

    褚之班说:“啊呀,为什么急如星火呢?留下住几天,好好叙叙。机会难得啊!”

    童霜威吐着鱼刺,说:“人说归心似箭,我则去心似箭!这次脱离虎口颇不容易啊!”

    褚之班说:“既来之,则安之嘛!汤恩伯在叶县办了个讲究的招待所,知名人士来了,都热情招待,馈赠厚礼,装得礼贤下士,目的是要人讲他的好话。在此地的物资管理处长,名叫韦鲁斋,是他亲信,我认识。我去给他打个招呼,他准会代表‘汤屠夫’请你吃饭,甚至请你到叶县去逛一逛同汤见面,然后送上盘缠为你饯行派车将你送到洛阳或西安。那多方便!见你带了公子与寻常百姓一样起早赶路,我心里很不是味。今晚你们好好睡一觉,这事明天交给我办就是了!”说着,给大家搛菜。

    听他这样说,童霜威心情激荡开来了。本来,未始不想公开身份,找找熟人,弄辆汽车上路,既快又稳,自己身体又不太好,比在酷暑天气里步行起早要舒适迅速得多。但听了刚才褚之班的一番谈话,心里对汤恩伯之流十分反感,觉得再上门去找他未免可耻,甚至自己又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脱离大后方已久,在沦陷区里,一直闭塞。现在既要到重庆参加抗战,理应多看多听多了解。在这一路上,与柳忠华和家霆做伴,广广见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未始不是好事,何必去乞求汤恩伯之流给一杯羹?因此,对柳忠华说:“忠华,我想,还是不找他们派车送的好。你说呢?”

    柳忠华放下汤匙,连连点头,说:“对对对,不去麻烦他们的好。这一路,虽然艰苦,我们和家霆看看,都有好处。”

    家霆吃着饭也说:“我也愿意走走。”他这一路上已经走出滋味来了,觉得人生行万里路也像读许多本无字的书,听褚之班讲了汤恩伯的种种,完全能理解和尊重爸爸的心情。

    褚之班是了解童霜威脾气的,看童霜威的表情和语气,又听了柳忠华和家霆的话,明白童霜威是不会让他找韦鲁斋的了,不等童霜威开口,尴尬地笑着说:“秘书长,我是一片好心!大热天,从此地去洛阳,足足七百里。他们俩年轻,你哪能经得起折腾。再说,从去年到今年,大水大旱,蝗虫为害,灾歉之年,战争又加重了天灾人祸,老百姓倒了穷霉,路上也不太平。我们学法的人容易清高,其实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又何济于事?你若是不吃他们的饭,不去叶县,我都可以跟韦鲁斋打招呼。可是,汽车,叫他们派一辆,那又有什么?”说完,又动筷给三人搛菜。他是吃过晚饭喝过酒的。陪着吃饭,目的就是给大家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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