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战争,是带来残酷、流血、死亡的怪物,它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但,一旦不幸发生了战争,用正义战争消灭非正义战争,换来和平,常是必经之路。

    有人说:“避免战争的唯一方法,就是凭借实力去要求公平和正义。”说这是“唯一方法”,值得商榷。但颂扬从事反对非正义战争者的勇敢与无畏,是正确的。许多事实说明:有人在战争中用消极出世的态度去逃避战争的残酷,显然“此路不通”。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九月八日,重庆各报出了号外:意大利投降,新政府宣布对德作战,德、意、日轴心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一早,刚搬到重庆不久的童霜威,带着喜洋洋的心情决定带着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去访友,家霆则在家等候着冯村来,好由冯村陪同去“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办理注册手续。

    自从八月下旬童霜威带家霆由江津迁居重庆,瞬忽已经十多天了。

    冯村在陕西街余家巷二十六号给童霜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盐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陈,男的发了财娶了小老婆另购了新屋,将原来住的旧房划给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陈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芜寥落,不安全,决定将远离正屋在院子西面的两间原来供账房用的瓦屋出租。这房子原来空着,一些乡下的穷亲戚有的想来住,招惹的麻烦不少,租了反倒省心。陈太太指明要租给正派、可靠的人,还要家庭人口少,没有小孩的。冯村通过熟人介绍,看中了这处房屋,向陈太太介绍了童霜威的情况。陈太太听说是个有地位的人,仅仅父子二人,表示欢迎。这大院子里,民国二十九年五月,日机狂炸重庆时,落过炸弹,将一座假山石和一幢小楼的一角炸得开了花,迄今仍未整理。陈太太就在那次轰炸中炸断了一条右腿。如今,支着双拐行走。冯村洽谈房子期间,正巧八月二十三日敌机七十三架早晨分两批突然又来空袭,其中四十七架蹿入重庆上空投弹,虽被击落两架,许久未再经历轰炸的重庆居民又忆起了以前大轰炸的惨景,人心惶惶。陈太太就主动找冯村谈,提出优惠条件:降低租价,借用家具。冯村做了决定,为童霜威预付了定洋。童霜威迁渝遂成定局。

    八月二十三日的轰炸,使童霜威心上紧张了一阵,但综观大势,他认定日寇的空袭已是强弩之末,不必多忧。从小县城里迁居重庆,在江津的下江人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有的说:“童某人可能又要活跃政坛大展宏图了!”有的说:“童某人有声望地位,听说是中央一些要人请他去的。”有的说:“重庆和县里相比,有天渊之别,江津也只有童霜威有这种条件。”

    童霜威久不得意,满足于这种虚荣。当人询及去重庆后的打算时,他含糊其词,只说:“呃呃,现在还不好说,还不好说!”或答:“一些朋友让我去。江津闭塞,到重庆住住也好。”别人摸不着底细,只觉得更高不可攀了。于是,来看望、来请吃饭饯行的更多。久不见面的李参谋长又热情请童霜威父子去喝“真正的鸡汤”。李思钧夫妇邀去家里摆席招待,叙旧奉承。法院院长郑琪,分外谦恭地请去家里吃送别宴,一口一声叫童霜威“恩师”。他知道中华法学会第二届年会七月下旬在重庆中央文化会堂举行,讨论新法学的建立和法制精神的培养以及国际司法、人才培植等,选举了居正、毕鼎山、彭一心等三十一人为理事,邵力子等九人为监事。童霜威未去参加会,也当选为理事,使他不胜羡慕与敬重。他估计童霜威可能在法界依然要出山理政,所以一再说:“以后要请恩师仍像以往一样多多提携、栽培。”

    临行前,请童霜威写字留念的人更多,包括稽查所长鲁冬寒在内。下江人里好多连不认识的也买了宣纸送来,求童霜威的“墨宝”。童霜威不禁感慨。去年秋天由重庆来到江津的惨淡景象与今番去重庆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相比,他似乎更能体会到人生三昧了。

    去重庆,宦海沉浮,前途难卜,总不会比江津坏,则可以肯定。童霜威觉得人赖以生存而不泄气的常常是自己给自己以鼓励,实际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方式。此刻,他在离开江津去重庆时,倒是颇有点踌躇满志了。江津对他,无所依恋,无论是这地方还是这儿的人,都如此。他觉得离开江津去重庆,同去年离开“孤岛”到大后方一样,意味着又一个开始,又一个起点。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倒是老钱和钱嫂对他的送别,使他难忘。这一对下江难民夫妇,一年来,始终照顾着他和家霆的生活,产生了一种一家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他战前在潇湘路时对尹二、庄嫂、金娣、刘三保等是淡薄的,只是经历了战争,后来回顾起来,这种感情就变深了。而这一年来,老钱和钱嫂同他和家霆之间是介乎一种主仆、友人、下江同乡之间的综合感情。他和家霆珍惜这种感情。

    走前那晚,钱嫂做了一条糖醋鱼来。老钱说了吉利话:“这是‘鱼跳龙门’‘富贵有余’(鱼)!”老钱又送了一张合家欢照片双手递上来,是他和钱嫂抱了两个小女孩拍的,原是拍了寄到沦陷了的苏州乡下给老人看的。背后,老钱用不很熟练的毛笔字写了:“秘书长和大少爷赐存感谢援手救济姑苏断肠人老钱(玉仙)、钱嫂(黄秀英)敬呈”。他那“断肠人”和“援手”、“敬呈”等措辞大约都是他说书时学来的吧?童霜威和家霆看了,心酸得不受用了。

    临走那夜,童霜威让家霆用红纸包了五百元,给钱嫂送去,老钱夫妇跑来退还。一再勉强,才将钱收下。但老钱后来又独自跑来悄悄地说:“秘书长和大少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稽查所长鲁冬寒一直要给我钞票,让我监视你们,向他报告你们的种种情况,我起先坚决不干,后来他威吓我,我不敢不答应,但从来不收他的钱,人要有良心,有骨气。我向他报告,只说你们的好话,别的不说。他也没办法。你们是好人,这事知道就行,请不要宣扬,我怕他报复。”

    听老钱一说,童霜威和家霆都倒吸一口冷气,感到身上凉丝丝的。

    次日清晨,老钱和钱嫂早早就起床做了早饭。送行的客人坐满了屋子。李参谋长派来帮着搬家的几个士兵由老钱带着押运行李物件上轮船。码头上,送行的人不少,都在江边招手作别。童霜威和家霆难忘的是:船开得老远了,仍看到老钱瘦削的身影孑然立在那儿挥手拭泪。

    离开江津前,家霆心情始终未曾开展。他每天埋头写作,将《间关万里》写完,总共十一万字,抄得整整齐齐的,拟作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件纪念品。他曾经改换笔迹用化名给徐望北写过信,约了一个日子,希望能见次面。他觉得徐望北会猜到是谁的。到了约定的那天下午,他准时到西门外鲤鱼石那个橘柑林里等待,却没有人来。对徐望北完全失望了,马悦光那里他不敢冒失。他明白:这些人谨慎,以大局为重,不会做不理智的事,自己只有停止尝试。

    因此,随童霜威到达重庆时,他虽有一种脱离樊篱的感觉,鲁冬寒的“两不准”不再能威胁到他,他也有了一个重新振翅飞翔的新环境,但心情始终是郁悒的。

    在余家巷二十六号两间半旧的瓦房里,冯村已经找泥瓦匠粉刷装修了一通。虽然比起江津的住房要小,但在战时陪都,已难能可贵不太寒碜。这里离陕西街银行区近,下余家巷的坡有一些整齐好走的台阶。交通、生活比较方便,地段很好。一间房作卧室,一间房会客兼作书房。童霜威将于右任那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的对联和冯玉祥的“要想着收咱失地,别忘了还我河山”那副对联都挂了起来,还加了一幅在江津时一位江苏籍的老画家白忧天画的红梅。画不算顶好,笔触颤抖,但老画家是八十老人了,题了“寒香”二字,写了“八十老人白忧天封笔之作”,颇为雅致。赠了童霜威这幅画后不久,白忧天就病故了,所以画也算得珍贵。字画一挂,屋里顿时变得优美了。童霜威舒口气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1]住着再说吧!”

    拄双拐的房东陈太太,四十多岁,信佛拜菩萨,早晚都要敲木鱼念经,倒是很好很热情的。童霜威带家霆搬来住定后,去看望了陈太太。陈太太见童霜威气度不凡,官场中人没有架子,非常高兴。在这以前,冯村曾提出希望让她家雇的女佣帮助童霜威父子做饭洗衣,被她拒绝了。这时,她主动提出:以后可以让她家的女佣侯嫂帮童霜威父子做菜做饭兼带洗衣,锅灶厨房等也用她的,每月由童霜威付些钱给侯嫂作“外水”。童霜威很高兴,食住两样都解决了,别的都不足为虑了。虽然,侯嫂办的菜是川味,太辣,吃的饭是平价米煮的,砂砾、稗子较多,但童氏父子要求不高,可以适应。

    初到重庆,住处安顿下来后,冯村总是悄悄带些刊物、书籍和《新华日报》来,家霆以前要想看的那本Red Star over ChinaRed Star over China: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斯诺一九二八年第一次来华,一九三六年访问了我国陕北根据地,次年写了此书,宣传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革命斗争和工农红军的长征。此书后译为《西行漫记》。(《红星照耀中国》)的英文本也带来了,有趣的是安着一个《中国之命运》的假封面。这天,冯村来,带来了两个好消息,童霜威和家霆一人一个。

    给童霜威的好消息是由“渝光书店”印行的《历代刑法论》出版了!冯村带了五十本样书来。书的封面是冯村自己设计的,用了童霜威手书的“历代刑法论”五字作书名,浅灰色的衬底,美观、严肃而大方,是一本学术性书籍的样子。内文纸张虽然差些,黄色的纸张厚薄不匀,有些地方印得模糊,但在非常时期,出书已是难能可贵。童霜威十分高兴。这些年来,恐怕只有从“孤岛”魔掌下逃脱出来时,有过这样的开心。捧着心血凝成的著作,翻阅着书,书上的油墨味在他闻来也是一种清香了,感情激动,看着冯村说:“我要谢谢你。你这不啻救我于陈蔡之厄了!”

    冯村不断扇扇子,川产的竹扇,细篾编成,五角形状,轻巧雅致,比折扇风大,比蒲扇省劲。冯村扇着扇子,拿出一包用报纸包好的法币放到桌上,说:“这是书店付的稿酬,微薄不成敬意。本来尚可算是斗米千字,如今粮食提价,距离越来越大了。我知道秘书长手头不宽裕,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出书拿稿酬,古今中外都是一样,请哂纳。”

    别的倒没什么,童霜威听到这番话,想起自己勉力撑持却实际落魄的处境,眼圈发热,强自压制,嗫嚅地说:“其实,我知道你为我印行这书,既无利可图,且要负责任。我已十分感激,稿酬是不应拿的。”

    冯村善于处理事情,打开话岔,不再谈稿酬的事,将稿酬递给家霆收起,先谈了“渝光书店”门口今天出了广告,宣传《历代刑法论》出书,又谈起家霆入学的事来了,说:“还有个好消息,是送给家霆的。明天上午九点,我来陪家霆到‘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去办理注册手续。”

    童霜威喜笑颜开,家霆兴奋得脸都红了,问:“我那证件是怎么解决的?我插哪一年级?”

    冯村手拢拢头发笑了:“我给你做了一个转二年级的证件,是印刷厂排印的,胡乱假写了上海一个大专学校的名义,好在从沦陷区来转学的学生,证件什么样的都有,谁也弄不清上海有没有那个学校。校章是请人用肥皂刻的,倒也挺像。你在学校,就说是从‘孤岛’转学来的即可,暂勿露馅,等到将来木已成舟问题也不大了。”

    童霜威听了苦笑笑,叹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插班干什么呢?还是循序从头读上去的好吧?”

    家霆说:“还是插班好!这学校三年毕业,我从二年级读起,再读两年就能毕业。说实话,我已经等不得了,老是读呀读呀,有什么意思!我真想早点进入社会干起新闻记者来!”

    冯村说:“家霆的话也有道理。他程度不错,这种新闻专科学校,是文科,家霆的中英文好,一支笔也强,知识面广,插班完全读得下来。早点步入社会施展抱负也好,社会上能学到的东西可不是学堂里能学得到的,许多大记者、大文豪并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

    童霜威思索着点头:“插班就插班吧。我在想,抗战进行了六年多,战局虽仍拖拉着,未必再要拖六年多了。早点出世锻炼锻炼也未始不好。将来,有条件还是可以再出国留洋的。本来——”他对着家霆怅怅地说:“你小时候,我就准备着等你长大送你出国的,为你也积蓄了出国的费用。但战局影响不说,给你那贪心的后母方丽清把钱全部吞掉了。只是,将来我只要有力量,还是要让你出国的。以后,少闯祸,多读书。这个学校可不能再拿不到毕业证书了!”

    家霆默默点头,感激地对冯村说:“冯村舅舅,明天上午我一早在家等着你,我们一同去注册。”他有一种飞燕见到了春天来到的心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