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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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童霜威带了一些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出去拜访友人兼带送书。冯玉祥又出去发动献金了。程涛声不在重庆,冯村说他可能秘密去广西桂林看望好友李济深[2]去了。童霜威决定先去看望于右任。有了这本书可以赠送,他感到自己迁到重庆,身份又恢复了三分,在司法界依然会使人侧目而视了。尽管毕鼎山掌握了中惩会的实权,尽管彭一心掌握了司法行政部的实权,他们都靠拉帮结伙、逢迎拍马在贪赃枉法,他们都没有司法方面的专门新著出版,政治小丑而已!司法界还是不能忽视我这样一个人物的。中华法学会在我缺席的情况下选出我做理事,并不偶然。他对司法界本已厌倦而且感到被排挤,早不想去占一席之地了,现在却又有了不甘心就此完全退出的想法。想起这些,他决定先送一批书给些对自己关心的、自己尊重的及熟识的友人,听听意见和反响,造造声誉。他是带着一种胆气较壮的心情出去的。

    家霆在八点钟时,等来了冯村,两人一同到“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去。这学校位于重庆闹市区保安路的基督教社交会堂。基督教社交会堂周围,以前被敌机炸得一塌糊涂。除礼堂外,还能看到的是一大片大轰炸后残留下来的瓦砾。在被炸平了的空地上,新筑起的七八间平房,就是“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校舍,里边放着桌椅、黑板。

    家霆随冯村去后,在一间小平房里,见到了穿西装的陈教务长,一个学者型的人,五十岁光景,上海口音。同家霆谈了话,问起家霆在上海的一些情况以及途中来大后方的情况。好在家霆会讲一口娴熟的上海话,对上海也熟悉。外加去年来大后方时一路的情况与目前并无多大不同。谈了一些,口头禅“好啊好啊”的陈教务长高兴地点头:“好啊好啊,欢迎你!”他让一个会计模样的人帮家霆办注册报名、收费手续,并且说:“抗战时期,一切从简。我们这里条件比较艰苦。课是下午七时上,你住处不远,还算方便。有些同学,住得远,由于交通不便,从下午四点左右起,就得从郊区步行来校上课。由于发电机早被炸毁,我们晚上没有电灯照明,要点蜡烛上课。你对这些困难不介意吧?”

    家霆摇头,说:“当然不介意。我只希望早点入学,多学到一点东西充实自己的能力。”他在得胜坝上学时,竹笆糊泥的房子、烂泥地、桐油灯,都比这里简陋艰苦。

    “好啊好啊!”陈教务长满意点头,“我们这里上课的教员有不少是新闻教育界的前辈,报界的总编辑、主笔,书店的总编辑,也有知名作家,我想,你是会满意的。”

    家霆见那几间作为教室的平房里,此刻坐着上课的是些男女小学生,感到诧异。冯村注意到了,说:“房子紧张,教室白天归小学用,下午五时以后,才归‘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用。”

    陈教务长说:“很好笑吧?实际也很可悲。”他用幽默的语气说,“我的本家——教育部长陈立夫竟说‘民声新专是共产党学校’!立案他不批准,什么条件他都不给。所好我们这些办校的同人不在乎,大家努力募捐,师生一起努力,终于把学校办成了。你来上了课,就可以知道,我们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学校!”

    当家霆和冯村办好注册手续离开“民声新专”出来时,忽然迎面见到走进来一个短发齐耳卷一道曲边的漂亮女学生,个儿高高的,两条长腿走路特别神气,皮肤雪白,一脸灵秀,穿件淡黄洋纱旗袍,衬得皮肤分外光洁,手里夹一叠书,浑身充满青春活力。

    冯村显然碰到熟人了,叫了一声:“啊,燕寅儿!燕小姐!”

    “冯经理啊!”她笑容可掬,“你到我们学校里来干什么?”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格外悦耳。

    冯村介绍家霆,说:“我的亲戚童家霆,他来报名注册。以后你们是同学了!”

    燕寅儿活泼开朗,大方地点头,伸出手来:“好啊,欢迎欢迎!”

    家霆握一握她绵软的手,发现她的眼睛长得非常好看。睫毛黑长,左眼好像有点毛病,却又无可挑剔,反倒使那双大眼变得更光彩、更妩媚了。

    燕寅儿笑着,看得出她性格活泼乐天,问冯村:“你怎么好久不上我们家了?家父前些日子还惦念着你呢!他很寂寞,喜欢同你下围棋,也喜欢听你聊天。”

    冯村说:“要去的!要去的!”

    燕寅儿说:“来吧!今天我有事,再会!”她同冯村点点头,又同家霆也点点头,微笑着像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走了。

    家霆问:“谁?”

    冯村说:“她父亲是同盟会员,安徽人,名叫燕翘,下半身麻痹瘫痪不能走路。你父亲也认识的。燕翘现在仍是中央委员,也是国民参政员。”

    家霆没作声。他好像曾听爸爸说起过燕翘这个名字。燕寅儿的活泼妩媚,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更想念欧阳了。如果欧阳在这里与自己同学那多好啊!

    两人一同走到街上。家霆问冯村:“刚才陈教务长说‘民声新专’立案不批准,将来毕业了文凭算不算?”

    冯村幽默地说:“不承认的人是不承认的。但是,‘民声新专’是个客观存在,毕业了你不承认我自己承认,这是没有问题的。将来,毕业了,当新闻记者有的是门路,新闻界愿意要‘民声新专’毕业生的有的是!这有个看法问题,自己应当如何看自己!”

    家霆觉得自己这个被开除的学生,立刻能有学校上已经应当满足,就不作声了,想:反正我高中没有文凭,转学证书上的章也是肥皂刻的。有一个学新闻的学校能早点走上社会,能早点实现我的心愿,那就很好。想着这些时,他又遗憾起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的死了,暗忖:新闻界的人消息灵通,进步的也多,不知我能不能在这里找回我已失落的?

    在这种时候,同冯村走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爬着坎坎,他内心感到寂寞、孤独,又忽然感到异常思念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在哪里呢?走着走着,走到人稀少的地方来了。

    家霆忽然轻轻挨近冯村,悄声问:“冯村舅舅,你是共产党吗?”

    冯村惊异地看看他,看看四周,说:“莽莽撞撞乱问这种事干吗?我只是个正直的人,无党无派。”

    “你知道忠华舅舅在哪里吗?”

    冯村摇头:“不知道。以前你问过我了!”

    家霆忽然心头抑制不住一种欲望,想让冯村真正了解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些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他觉得不能告诉爸爸,冯村舅舅却是可以告诉的。并不是说他不爱爸爸,或对爸爸有什么距离。不!他爱爸爸绝对超出于爱冯村。可是心中这个与共产党有关的秘密,如果讲给爸爸听,爸爸是会吓一跳的,爸爸可能是会责骂的;同冯村说,冯村舅舅是可以理解的,会支持的。他觉得自己同冯村间,还是隔着一层纸。如果把心底这件秘密亮给冯村舅舅看,这层纸就捅开了,两人间会一点隔阂也没有了。冯村舅舅说不定会给他帮助,也把心里的真心话说出来的。正因为这样,家霆说:“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两人故意走到人迹稀少的僻静处来了。附近正在修路,拥塞着人,这里不通车辆,行人也少。通过一片开阔地,能居高临下看到下边远处一些树荫下,傍着山岩建造的一些古色古香的旧房子,门口挂着鸟笼,种着盆花。这里并肩轻声低语无人听到,也无人会注意的。家霆一口气将在得胜坝学校里参加读书会与施永桂在一起,先与赵腾老师后与章星老师的关系都讲了。

    冯村静静听着,没有表情地听着。

    家霆更把章星与施永桂不幸翻船遭难以及与徐望北联系未成的事讲了,说出了现在心中的苦闷。

    冯村听了,看得出家霆的真诚,说:“家霆,你真的渐渐趋向成熟了。你的话加深了我对你的了解,我很高兴。”

    “我可不可以到化龙桥红岩村或者曾家岩五十号去请他们找忠华舅舅,或者把我同赵腾和章星老师的交往讲出来同他们取得联系呢?”

    “啊,家霆!你这想法没有错。将来到适当时候,这些地方你也可以去,但现在不要急于冒冒失失那样干。你拿什么博得信任呢?现在情况这么复杂,鱼龙混杂,你应当妥善稳当地追求进步,不要因为形势发生变化失掉关系就匆促乱找。你不要急,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路,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他叹口气,“现在,你们刚来重庆,我不能不悉心尽力照应你们,帮你们办一些事情。但我要坦率让你知道,我现在处境很不好。特务确实已注意我,很难说他们是不是想把我抓到牢里去。我也有可能会离开重庆的,为的是避免无谓牺牲。我同秘书长及你来往,对你们不好。过了这段时间,我要改变。那时,你应当理解。我宁可去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那样,对安全有好处,不会蒙不白之冤!”

    “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这好吗?”家霆不解地问。

    “问题不在于同谁来往,问题在于为什么来往?谁影响谁?我来往,是不会受他们影响的。我也不是见了面就向他们宣传什么,我只是使他们了解我能保护我。比如,刚才燕寅儿她的父亲燕翘吧,老先生是国民党的中委,忠于三民主义的。可是他对今天的贪污腐化深恶痛绝。他喜欢我陪他聊天,不外是因为他半身瘫痪太寂寞,也不外是他有忧国忧民之心。这样,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只是把书店里的书刊送他一些。他喜欢听人念书报,我就念些给他听。我告诉他:现在办个书店很困难。像我这种人居然也招惹了中统的不满,有时盯我梢,似乎想找我的麻烦。燕老就生气地说:‘他们不敢!他们要是找你的麻烦,你来找我!我有机会就在会上骂他们!’”

    家霆懂得,冯村这样说,是在教他怎样注意安全,不要莽撞,不要蛮干。冯村是什么人,这时他似乎更明白了。同冯村在一起,他感到亲切温暖,有一种依靠。冯村舅舅说的话很对:“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道,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还要冯村舅舅再说什么别的呢?

    他简直想拥抱冯村舅舅。当然,是在街上,远处有些人走来了,不能这么做。

    两人后来分手了。冯村回“渝光书店”,家霆回余家巷。

    家霆到家正是中午,见爸爸已经回来了,正在喝茶休息,扇着扇子。茶几上放着一大叠已经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历代刑法论》,打算寄赠友人的。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办好了吗?”

    家霆介绍了情况,拿起脸盆去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上打水回来洗脸,问:“爸爸,你去了哪些地方?”

    童霜威说:“我想了一想,书不能都由我自己送,还是由邮局寄赠的好,所以买了些牛皮纸和绳子回来捆扎。上午只去了监察院,没见到于大胡子。他住在歌乐山山洞小园,我无法去那么远,将书留给了季秘书。同季一谈,才知国史馆的名义是于胡子推荐了才给的。于胡子也算对得起我了。在监察院又碰到不少熟人,坐到十点半钟,了解了些其他熟人的情况,我心里不痛快就回来啦。”

    “为什么不痛快?”

    “什么都不痛快!时下,这些人拍马的本事越来越大。比如对蒋介石,原先叫‘蒋先生’就很尊重了,后来叫‘总裁’叫‘委员长’,上个月林森一去世,蒋马上代理国民政府主席,这些人立刻都改口一声一个‘主席’了!这种时髦我真跟不上!”

    家霆劝解道:“犯不着为这些不痛快。你不跟着叫我看也没什么。”

    “不是叫不叫的问题,而是卑鄙小人就能鸡犬升天。谢元嵩真的要回来了。人还没回来,官已安排好。你猜,他在美国玩了些什么把戏?”

    童家霆愣愣地望着爸爸,似问:怎么啦?

    童霜威生气地扇扇子:“他在美国到处吹法螺,居然结识了一个美国牧师。通过牧师,在一个什么州立大学获得了荣誉法学博士称号。这美国牧师当年在华传教,任过新生活运动总会的顾问,最爱中国的字画、古董,据说谢元嵩这次去送了不少这类东西给他。现在回国,洋牧师写信保荐,蒋就批了叫监察院于院长重视并予适当安排。信已转到了于胡子手里,季秘书把事情告诉了我,说于胡子有点不快,看批示后生气地说:‘岂有此理!’”

    “那会怎么样?”

    “谁知道!”童霜威摇头拭汗,“中国官场的事,谁也猜不透。可是谢元嵩这个浑蛋,看到现在美国人吃香,他又找到美国佬做后台了。真会投机!”说着,连连摇扇。

    午饭,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送来的菜是:一只炒回锅肉,一只肉丝炒嫩姜丝,外加一只素榨菜汤。菜是不错,只是辣些,天热吃了火气大。童霜威让侯嫂把菜端回去,说:“你的菜不错,但今天有事,不吃了,我们要出去吃。”家霆纳闷,见童霜威看看手表,说:“走,家霆,我们今天去吃面,上‘陆稿荐’!”他掏出一盒万金油来往额上搽,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

    家霆这才恍然大悟,爸爸又在思念死去的妈妈柳苇了。

    冒着酷暑炎炎,两人浑身汗湿地到了“陆稿荐”。这是一家具有浓厚苏州风味的酒家,经营面食、江苏菜肴、酱肉酱鸡、油酥麻雀及各种卤菜。“陆稿荐”在苏州出名,在上海也出名。重庆的“陆稿荐”是下江人开的,下江人抗战滞留四川,思念家乡,留恋家乡风味,来吃喝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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